沈嘉禄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文坛好吃分子
这年头,外出吃个饭很平常,只要饭店老板不跟菜园子张青是一伙的,只要不花公款,可以相当坦荡。当然,有些人还非得花公款才痛快,他们也不怕菜园子张青,梁山上的这路强人见了他们才犯怵呢。于是乎,有些金碧辉煌的饭店专门整出了私密性很强的包房,会客室、按摩室、卫生间、麻将房、视听室、电脑台等一应俱全,客人坐直达电梯上来,再从专用通道进房间,管家式服务及时跟上,外面人一概不知你吃点啥,玩点啥,谈点啥,谁买单以及这张单子多少金额。
个别饭店整出这个场面,其实也是有渊源的。比如民国初期,风气一新,跑来上海创业的广东人就率先在饭店里安装冷气设备,配背景音乐(多为《雨打芭蕉》之类的广东音乐和粤剧),招聘面目姣好、身材修长的女孩子做招待,一下子将本帮馆子的“赤膊台子毛竹筷”比了下去,生意火得不行。而在新开的西餐馆(当时叫番菜馆)里也多设豪华包房,并极具中国特色地配了侍酒女。有一次朋友请黄炎培吃大菜,席间款款而入一侍酒女,靠着黄炎培坐下后直呼:“老师好!”黄炎培面孔通红,原来是自己的学生!坐也不行,走也不行。
建国后,每个阶段的饭店环境都相当有特色,一般而言标语是主流装饰手段,1950年代是“抗美援朝,保卫国家”、“购买国债,支持建设”,1960年代是“勤俭节约,反对浪费”、“发展经济、保障供给”,1970年代前期小高潮也挺多的,“评《水浒》,批宋江,击退右倾翻案风”就是一例,接下来马上变成“建设四个现代化”,市场经济启动后标语少了,广告多了。
现在,随着市场的繁荣与竞争态势日趋激烈,饭店在装潢方面也下足了血本,要么坚持古典主义路线,要么借当代艺术玩一把波普,再不就整个大红灯笼高高挂的中国风。有一次我在四川路上某饭店招待外地朋友吃饭,本想让朋友领略海派文化的,想不到这里的海派文化太生猛了,从大堂到包房,都是老照片,有清末凌迟犯人的惨象,有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三大亨的合影,有鸦片馆里吞云吐雾的大烟鬼,有会乐里倚门卖笑的妓女,还有南京路上的吉普女郎,有市民在外滩中国银行门口轧金子的场面,以及新新公司门口枪毙银元贩子的一幕……外地朋友看得目瞪口呆,一顿饭从头吃到底,就只会反复说一句话:“上海滩真厉害!”
还有一次我在某火锅店里看到老板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旧报纸糊墙,从走廊一直糊到包房,铺天盖天,仿佛回到了那个火红的年代。酒过三巡,我索性搁下筷子去看报。这一看不免心生敬意,当年人民日报的记者还真不容易,比如国际版,一个版面只有两篇文章,一篇报道日本松山芭蕾舞团如何力克万难排演《白毛女》的详情,另一篇的标题干脆就是《罗马尼亚人民爱读毛主席著作》,白痴才信。
还有一次电话订位,跟饭店那边讲妥时间、包房后,服务员还报了一个密码让我记住。吃饭还要密码?这让我好生奇怪。到了那天如约而至,果然发现饭店大门(铁门)紧闭,墙上嵌着一个超大键盘,我一一按键输入密码,铁门应声而开,里面别有洞天,灯火通明。到途中,想上卫生间,按照经验,我去捏那扇破门的把手,想不到有把手的那边任我怎么推就纹丝不动,这时过来一老吃客,告诉我得从装门铰链的那边推,将信将疑一推,果然显山露水。但真正的考验在后头,这里的小便池正对着一面大玻璃,外面就是街景,阳光灿烂,绿树成荫,香车宝马,美女行过,这撒尿不等于撒野吗?正憋得慌,有个食客进来告诉我:这玻璃是特殊材料做的,里面看得到外面,外面看不到里面,你就放心撒吧。哗!美女果然从眼前飘过,谈笑风生,目不斜视。这里的许多思路、设计及相应动作要与常识反着来,也正如此,吸引了许多有逆反心理的小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