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三言”中商人形象的转变

2013-08-15 00:46
怀化学院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恒言三言经商

刘 爽

(新疆师范大学文学院,新疆乌鲁木齐830054)

我国的商业起源有相当悠久的历史,据《尚书·酒诰》记载,在殷民中有部分人专门“肇牵车牛远服贾,用孝养厥父母”。[1](P136)而关于商人这一称呼的来源,李亚农认为“由于殷人善贾,周人重农,后来周人以贱视殷人鄙视贾人,竟通称贾人为商人了,这就是中国人称生意人为`商人'的缘由”。[2](P471)虽然我国商人早在殷商时期就已出现,但他们在中国的历史舞台上扮演的角色基本上都是处于社会阶层末流的一个群体。鄙之贾人、无奸不商、重利轻义……这些字眼就是几千年来对于商人形象的概括。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由于常年战乱,土地荒废,人们流离失所。为了稳定发展,商鞅采取“重本抑末”的经济政策。对商人进行种种限制,使其沦为贱民之列。到了汉代,商业有了很大的发展,商人势力大大增加。但商人的势力威胁到了封建君主的统治,汉高祖上台后就推行贱商令:“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这记迎头棒喝使商人成为了被歧视的对象。魏晋南北朝时期虽然战乱频仍,但江南地区的商业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而商人的地位却没有得到明显提高。隋唐时,国内的和平环境使商业有了良好的发展空间,因此反映在文学作品中的形象也渐渐多了起来,但其发家原因大多为获得某种宝物而一夜暴富。元朝时,文人的轻商观念在元杂剧中的“士—妓—商”的婚恋模式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如关汉卿的《救风尘》、王实甫的《贩茶船》、马致远的《青衫泪》等。这类作品几乎都是轻薄浮浪、狡诈凶狠的形象,对他们的行为加以指摘、责骂,并通过结局幻想的高唱着凯歌,对商人进行彻底的嘲弄。至明代中后期,出现了描写商人篇幅较多的“三言”。如《卖油郎独占花魁》中重情重义的秦重,《徐老仆义愤成家》中的忠诚家仆阿寄等等。与以往不同的是,“三言”中的商人大多因拥有良好的品质而得以发迹变泰。至此,商人开始以正面形象出现在文学作品中。通过分析“三言”作品中商人发迹变泰的故事及其发迹原因来看商人形象在文学史上的转变。

一、“三言”中商人发迹变泰的故事

据统计,“三言”中描写商人发迹变泰的篇目为:《喻世明言》卷二十八《李秀卿义结黄贞女》,《喻世明言》卷三十九《汪信之一死救全家》,《警世通言》卷二十二《宋小官团圆破毡笠》,《醒世恒言》卷三《卖油郎独占花魁》,《醒世恒言》 卷十《刘小官雌雄兄弟》,《醒世恒言》 卷十八《施润泽滩阙遇友》,《醒世恒言》卷三十五《徐老仆义愤成家》,《醒世恒言》卷三十七《杜子春三入长安》。这些故事中出现的商人身份地位不同,但最终都能因自身的优秀品质而获得上天的眷顾,最终得以发迹变泰,如《李秀卿义结黄贞女》,叙述的是明朝弘治年间南京应天府上元县的黄善聪女扮男装随父出外经商,后父亡,继续充任男子与另一商人李秀卿结为异姓兄弟,共同经商七年,李秀卿一直没有发现善聪实为女儿身。二人辛勤经商手中有了点余钱,善聪便扶父亲灵柩回家。回家后,李秀卿终于明白真相,殷勤求为妻子,无奈善聪立意不肯,理由是“今日若与配合,无私有私,把七年贞节,一旦付之东流,岂不惹人嘲笑?”[3](P229-235)后得媒婆传播贞节美名、太监李公帮助,二人才结成佳偶,又得李太监及各官员鼎力资助,秀卿与善聪遂成京城中富室。又如《卖油郎独占花魁》中讲述了一个仅有三两本钱的卖油小商贩秦重在偶然见到妓女莘瑶琴之后被她的美貌所吸引,对她一见钟情,于是他克勤克俭地经商一年,终于攥足了与莘相处一宵的花柳之费。之后,在瑶琴受到欺辱时,秦重及时相救,并且最终凭着至诚的深情打动了瑶琴,与莘结为夫妇并借助其巨额的嫁妆发家致富,实现了爱情和生意的双重胜利。再如《徐老仆义愤成家》中的主人公徐阿寄。该作品描写的依据是嘉靖年间浙江淳安发生的一桩真实事件:徐家三兄弟本是合力耕田,老三病死后,两个哥哥视寡嫂颜氏及其儿女为累赘,执意分家,而且他们将田产家私都暗地配搭停当,只拣不好的留与侄子。为深感义愤,立志振兴三房。在分家后不久,他带着颜氏变卖簪钗衣饰所得的十二两银子作为资本,独自一人走上了经商的道路,并大获利息,十年之外家私巨富。

“三言”中发迹变泰故事中的商人们与以往文学作品中商人形象不同的是,他们大都是因为拥有良好的品德而最终得到了上天的庇佑,要么忠义、要么诚实守信、要么重情等等,因而不论是做生意还是在生活的其他方面都极其顺利,好运连连。

二、“三言”中商人发迹变泰的原因

1.吃苦耐劳,勤俭持家

在这五篇描写商人发迹变泰的故事中,故事的主人公们大都具有吃苦耐劳和勤俭持家的精神。如《醒世恒言》十八卷《施润泽滩阙遇友》中的施复。施复本是做蚕桑生意的,在卖绸路上捡得失银六两后归还失主,自此后施复每年养蚕,大有利息。施复却并不因自己发迹而忘本,经常行善做好事,夫妻二人依旧省吃俭用,昼夜运营。正是因为他的良好品德使得他的商道越走越顺。好的运气再加上不断的辛勤劳动,让人们相信发迹更重要的是靠自身的勤劳奋斗而不是靠运气。又如《醒世恒言》三卷《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宋金,他将卖油每日所得的利息都积攒下来,除了日常用品和身上衣物,其余并无妄废。后又为了见莘瑶琴一面,省吃俭用一年,竟攒下了十六两银子,足以见其勤俭持家的精神。《醒世恒言》 三十五卷《徐老仆义愤成家》中的阿寄,也是个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商人。阿寄一直为主人尽心尽力的挣家产,从未想过自己要享受些什么。阿寄常年在外做营生,为主人家挣下一大笔家产。离世后却是两袖清风,只几件旧衣旧裳,并无其他。

2.敦厚真诚,重情重义

在人们的印象中,商人总是唯利是图,见利忘义之人。他们往往轻视感情,为了利益可以背弃一切。然而在《警世通言》二十二卷《宋小官团圆破毡笠》中,宋金的可称得上是个重情重义,不计前嫌的商人。当然,宋金的身份是有所转变的。宋金一开始并不是商人,他本是宦家之后。家道中落后,偶遇父亲故友刘有才,后跟随刘有才揽载客货,也算安稳。之后同刘有才之女成亲,又生有一女,一家人和和睦睦,日子有滋有味。但好景不长,宋金之女因病夭折,宋金悲伤过度,患了个痨瘵之疾。久之遭刘有才夫妇嫌弃,而后被抛弃至一孤地。幸遇老僧,诵《金刚经》得以痊愈。老僧道:“老檀越怀恨令岳乎?”宋金道:“当初求乞之时,蒙彼收养婚配,今日病危见弃,乃小生命薄所致,岂敢怀恨他人?”老僧道:“听子所言,真忠厚之士也。”[4](P287)病愈后,宋金意外的发现了一大批盗贼留下的珠宝,从此发迹。他并不怨恨抛弃他的刘氏夫妇,反倒四处寻找,最终一家人得以团聚,冰释前嫌,重归于好。又如《醒世恒言》三卷《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秦重。开始他只是一个拥有三两银子作本钱的卖油小商贩,因为偶然目睹了花魁娘子瑶琴的风采,不禁为之神魂颠倒,所以想方设法要赚足十两银子以获得接近瑶琴的机会。一个以三两银子起家的小商人却舍得用十两银子去见心仪的女子一面,这种想法和举动足以证明秦重的痴情与执著。凭着一股素朴的韧性,在几经波折后,秦重终于如愿以偿。可是瑶琴在接待秦重时,因其身份低微而甚不情愿。干脆喝得酩酊大醉,对秦重不理不睬。面对如此冷遇,秦重并没有感到失望,而是彻夜不眠、细心周到地照顾醉酒的瑶琴。这一夜的相聚使瑶琴感受到了秦重的敦厚善良,在临走时,她取出二十两银子送与秦重作贩油资本。一年之后,莘瑶琴遭吴八公子戏弄,正巧被路过的秦重看见并将其救出,莘瑶琴终于决定以身相许,将自己的后半生托付给这个重情重义的卖油郎。夫妻二人日子过得美美满满,后在孩子满月之时,美娘将自己的箱笼打开,内中都是黄白之资,竟有三千馀金,都将此交予秦重,让其买房置产,整顿家当。秦重也不负所托,把个家业挣得如花锦般相似。这一切都归功于他的重情重义和敦厚真诚。正是他这种优秀的品质,感动了莘瑶琴,最终得以发家致富。

3.诚信为本,买卖公平

作为商人,最基本的一条商业准则就是“诚信为本,买卖公平。”不能缺斤短两,以次充好坑害民众。“诚实为本”、“信义为先”的商人才能拥有更多的顾客、招揽更多的生意,从而赚取更多的商业利润。《醒世恒言》卷十《刘小官雌雄兄弟》中的刘德父子正是这方面的典型。刘德是一个开小酒店的商人,他平昔好善,极肯济人。凡来吃酒的,偶然身边银钱缺少,他也不十分计较。或有人多付了钱,他也只取原价,余下的定然退还,分毫不肯苟取。他的两个义子刘方、刘奇后来也秉承了他的这种道德规范和经商准则,“四方过往客商来买货的,见二人少年志诚,物价公道,传播开去慕名来买者,挨挤不开。一二年间挣下一个老大家业,比刘公时已多数倍。”[5](P190)

三、奸商形象得以转变

“三言”中描写的拥有优秀品质并因此而发迹变泰的商人,颠覆了亘古不变的无奸不商的商人形象。这一转变一方面是经济发展促成的。明代中叶以后,经过休养生息,社会经济在元末战争的废墟上得以复苏。随着农业和手工业的发展,交通运输业日趋完备,商业繁盛,远远超过前代,这时的商品货币经济,不仅在城市,并且深入到农村,使内地、边疆和海上贸易联系在一起,从而形成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商品市场。同时又采取了轻税政策,这就更刺激了商业的发展。如处于长江冲积平原上的松江府,以其水稻和棉花的种植名列全国前茅。按照何良俊的记载,明代嘉靖年间,松江府的水稻产区的亩产量一般是2.5石,松江东乡的丰年亩产1.5石。松江府垦田有470万余亩,这样全年的水稻产量约有900万石。[6](P113)更值得一提的是松江府的棉花种植,“海上官民军灶,垦田凡二百亩,大半种棉,当不止百万亩。”[7](P124)松江府棉纺织业兴旺发达,当地出现了很多富甲一方的商贾。人们纷纷弃农经商,“昔日逐末之人尚少,今去农而改业商者,三倍于前矣。”[6](P112)“透过《三言》、《二拍》的商贾类小说对经商营运、发家致富活动的具体描述,我们可以看到,由于经商往往能获利有的甚至发财致富,过上奢华的生活,也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市场的繁荣,驱使着越来越多的市民投身到经商的行列中去。”[8]这就为商人形象的出现奠定了基础。另一方面是心学思潮的影响。以王守仁为代表的心学学派逐步取代了程朱理学,占据了时代思潮的主导地位。如心学中的“治生”论,即经商营利的问题。王阳明在他的《节庵方公墓表》曾说:“古者四民异业而同道,其本心焉一也。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各就其资之所近,力之所及而业焉。以求尽其心,其归要在有益于生人之道则二而已。士农以尽其心修治具养,而利器通货,无其工与商也,故曰 `四民异业而同道'。”[9](P940)这种四民异业而同道,实际上是阐明四业仅系社会分工的不同,从理论上肯定了商业与工农士的同等重要。这可以说是对“重本抑末”思想上的一个重大突破。又如明末大思想家黄宗羲曾提出“工商皆本”。更是对重本抑末思想的叛离。把商业提高到重要位置上来,这不仅在理论上为商业正名,而且表现在政治上对商人的待遇也有明显的转变。此时的商人可以出钱买官,其子弟可以参加科举,商人脱离了贱民的行列。李贽在《焚书》 卷二《又与焦弱侯》 为商人鸣不平:“且商贾亦何可鄙之有?挟数万之资,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官吏,忍诟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末。”[10](P45)明代改革家张居正甚至提出了“资商利农”的主张。对于“商业”的重要性,自底层市民至上层少数精英学者,已经形成了一股思想浪潮。人们开始不再以经商为耻,他们公开的追逐利益,谈论利益,重商重利的商业观念逐渐形成、壮大、发展。这与儒家传统的耻于言商、鄙之贾人的商业观念产生碰撞,形成了一种新的商业观念。这种观念便构成了当时社会时代精神的一部分,影响着人们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

经济的发展以及新的商业观无疑是对封建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的一股有力的冲击,商人这个自古以来便被大加贬斥的形象,自“三言”开始扬眉吐气。他们不再是人们眼中重利轻义的奸商,而是拥有吃苦耐劳、勤俭持家、敦厚真诚、重情重义、诚信公平等这些美好品行的德商。但这些商人发家的故事并不全是实写,很多情节的描写是虚幻的。如《醒世恒言》十八卷《施润泽滩阙遇友》中施复因拾金不昧,归还了失主的六两银子而一路交好运,不仅自己的生意越做越好,而且还在买桑叶的途中巧遇当年归还银子的失主,不仅白得了稀缺的桑叶,还因自己善意的不杀生而幸免于难。按理说到此处,我们已经明白了施复之所以交好运是因为他行善德,好人有好报。可是作者仍然觉得施复的好运不够,接着又让他在自家房子里掘出了银子。虽然最后银子的主人来施复这里讨,但最终银子仍然辗转到了施复的手中。目的无非是让读者们相信,因果轮回,善有善报。只要你做善事,必会有丰厚的回报等着你。作者冯梦龙之所以如此费尽心思的想要扭转奸商的形象,是因为人心不古,在利益的面前很少有人能做到不贪心的。在经济利益的驱使下,为了获取更多的利益,他们缺斤短两,以次充好,甚至为了争夺利益不顾亲情友谊,反目成仇。为了正人心,他在作品里便塑造了这样一批商人拥有种种优秀品质的商人形象,以警醒世人。在《醒世恒言》序中也充分的表达了这一点:“此《醒世恒言》 四十种,所以继《明言》、《通言》 而刻也。明者,取其可以导愚也。通者,取其可以适俗也。恒则习之而不厌,传之而可久。三刻殊名,其义一耳。”[11](P375)这正是对当时人们艳羡财富,热衷于追逐名利想法的一种回应。想要发家致富首先得具有高尚的品格和丰富的道德涵养。有了这些做铺垫,交好运、发大财才会变得具有可能性。这正是为那些想通过不劳而获,得到意外之财而做着黄粱美梦的人们敲响了警钟。从而达到作者醒世、警世、喻世的目的。

[1]周秉钧.白话尚书 [M].长沙:岳麓书社,1990.

[2]李亚农.李亚农史论集 [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

[3]冯梦龙.喻世明言 [M].长沙:岳麓书社,1992.

[4]冯梦龙.警世通言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

[5]冯梦龙.醒世恒言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6]何良俊.四友斋丛说[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59.

[7]徐光启.农政全书 [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56.

[8]朱全福.论“三言”“二拍”中的商贾之道 [J].明清小说研究,1996,(4):119.

[9]王阳明.王阳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10]李贽.焚书 [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74.

[11]蔡景康.明代文论选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

猜你喜欢
恒言三言经商
清代养生家曹庭栋和他的养生著作《老老恒言》
从部队到经商,从员工到老板,从200万到2个亿,看好润刘爱民三十载奋斗史
OYSTER OMELET
《女儿的选择》:好一则醒世恒言
哪些方言有利于经商
外出鞋宜紧,居家鞋宜宽
由《苏知县罗衫再合》情节重构看冯梦龙教化意识
经商讨债讨成了“小说家”
人生自是有情痴
浅析冯梦龙“三言”中的历史文人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