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艳萍
(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广东广州 510006)
众所周知,文学家需要一个不与人争、不为物扰、纯净虚静的心境,才能在一片晶莹无瑕的自由空间中孕育出美妙绝伦的艺术灵感,才能创造出超越洒脱、不染尘俗的文学作品。这片自由天空,许多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道教的“炼气”方术一方面能帮助人修身养命,另一方面能使人心绪安宁,较快地进入到虚无静谧、无私无欲的心境,而这种心境与艺术心境在本质上是相通的。历史上有大批优秀文人曾修习过道教“炼气”术,如阮籍、嵇康、陶渊明、王羲之、江淹、沈约、李白、白居易、李商隐、苏轼、苏辙、陆游、“三袁”等。他们也许并不是真正的道教信徒,也许是出于对生命不朽的渴求修习了“炼气”术,但通过炼气,是否会因为身心的和畅,更快地进入到深邃杳渺的审美心境,更好地进入到异彩纷呈、文思如涌的创作佳境呢?归根到底,道教“炼气”的修习到底对培养艺术创作心态有没有益处呢?本文将试图从现代心理学的角度,结合古代文人的修习实践及相关言论,对此进行初步探讨。
在道教修炼中,“气”是人养精护体的关键所在,“炼气”、“养气”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太平经》指出:“养生之道,要在养气”。“故人欲寿者,乃当爱气尊神重精也。”[1]728道教的炼气法有很多,如北宋张君房纂辑的《云笈七签》收录了汉魏六朝至北宋初的炼气方法,特辟“诸家气法部”,内容极为丰富,既有如《元气论》、《服气精义论》似的长篇理论阐述,也收录了多达数十种的炼气方法,如茅山贤者服内气法、尹真人服元气术、赤松子服气经、神仙绝谷食气经、太无先生服气法、项子食气法、张果先生服气法等。其中《幻真先生服内气诀法》所载气法极具特色,它以吐纳为主,配合叩齿、按摩、咽液等,分淘气、调气、咽气、行气、炼气、委气、闭气、布气、调气液、休粮、胎息等方法,具体描述不同气法的修炼要旨、注意事项和作用功效。道教炼气的方法很多,但撮其要则大体一致,即通过呼吸吐纳存思意守等锻炼方法来调养神气,静虑澄心,使“身神具,五脏安”,“华盖明,耳目聪,举身无病”[2]353。
“气”作为宇宙的本原,又是沟通宇宙万物与人之间的一座桥梁,“人与物类,皆禀一元之气,而得生成”[2]324,人与物都是由气而生。“夫人在气中,气在人中。自天地至于万物,无不须气以生者”[3]103。通过对“气”的炼养,不仅可以达到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目的,还可以达到以天合天、与宇宙同一的境界,“故圣人采先天一气为丹,炼形还归于一气,炼气归神,炼神合道而归于无形之形,故能超乎天地之外,立乎造化之表,掌握阴阳,契提天地,阴阳生死之所变者,九天一气使之然也”[4]214。“炼气”时,身体处于虚极静笃状态,久久定之,则肉身气脉发生变化,身愈清愈灵,一气周流,浑浑沦沦,忘人忘我,与天地万物浑化而为一气。此时对万物一体、天人合一有直接的体验,能够感觉到此身融化于虚空。道教通过炼气方术使个体的人实现了生命的自由无限,从而以天合天,实现了对宇宙本体的把握。从这个意义上讲,养生之道即宇宙之道,由养生气化就可以把握宇宙生生不息之道。
古代许多文人对道教炼气的方法颇为精通,他们时常践行炼气之术,一来使身体更加康健,二来也使自己的创作有更多的灵感。
唐代诗人白居易曾修习过炼气术:“病来道士教调气。”[5]5143“杲杲冬日出,照我屋南隅。负暄闭目坐,和气生肌肤。初似饮醇醪,又如蛰者苏。外融百骸畅,中适一念无。旷然忘所在,心与虚空俱。”[5]4806静坐炼气后暖和舒畅、心旷神怡的感觉溢于言表。北宋文豪苏东坡主张静坐养生,他曾在儋耳建一“息轩”,并题诗一首:“无事此静坐,一日是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静坐养生要求坐姿端正,两目微闭,宁神静志,意守丹田,每次静坐时间为半个时辰左右,静坐之后会感觉全身舒畅。他还与其弟交流胎息之法,认为“养气之方,以胎息为本”,修炼之可使“内守充盛,血脉通流,上下相灌输,而生理备矣”[6]150。并具体描绘了自己炼气的过程:“每夜以子时后(三更三四点,至五更以来皆可),披衣起(只床上拥被坐,亦得),面东或南,盘足坐,叩齿三十六通,握固,闭息(闭息最是道家要妙。先须闭目静虑,扫灭妄想,使心源湛然,诸念不起,自觉出入息调匀微细,即闭口并鼻,不令气出也),内视五脏,肺白肝青脾黄心赤肾黑。”苏轼认为,试行此法一二十日,就会有效果,“觉脐下实热,腰脚轻快,面目有光”[6]152-153。南宋文人陆游也讲“养气”,他说:“学道知专气,尊生得养形,精神生尺宅,虚白集中扃”(《学道》);“养气安心不计年,未尝一念住愁边”;“学道先养气,吾闻《三住章》”(《养气》),“气住则神住,时至骨自换”(《书意》)[7]等。明朝戏剧家朱权则谈到自己依道教炼气术修炼的经历:“每于鸡鸣时,便可起坐床上,拥衾调息、叩齿、聚神,良久,神气既定,方行火候,搬运数十遍,一遍谓一周天,便觉浑身和畅,血脉自然流通。当此之时,华池水生,神气满谷,便当大漱咽下,纳入丹田,以补元神。”[8]6
以上文人修炼的正是道教的炼气术,类属于道教静功修炼。静功能够帮助人们完整地理解自身各部分的状态以及自身所处的环境,消除内外冲突,获得一种宁和、平静的心态。美国气功研究家费尔·纽尔恩博格认为,“入静”的两个重要内容是放松和意念集中。自然肌体的放松解放了积聚在身体中由于自控系统失调而产生的压力,意念的集中使自身逐渐学会对意识的控制,逐渐抛开外部世界的纷扰、烦恼、失望、嗜好、幻想等,从而使整个心境获得平静。由于身心彻底放松,人能够更完整地认识内心世界。而内心世界潜力的开发,会使人的行为更有效,智力在深度和广度方面都将永无穷尽[9]65-66。这种方法也被现代心理学证明是一种很好的调节情绪法,它能够通过调整呼吸,使积升在脑袋里的血液迅速下流,进而抑制焦急、紧张不安的情绪,创造出平和恬淡的心境。台湾学者南怀瑾则直接谈到道教静坐修道给人身心方面所带来的变化:“在静坐的过程中,如果已经经历过如上述连续所讲的种种经过,真正到达了‘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阶段,有关生理反应的变化,除了浑身温暖如春,祥和柔软得犹如无身忘我,只有乐感,绝无任何稍微的苦痛反应。而且身心内外,犹如沐浴在一团光明的景象中,尤其以头部更为强烈。此时,感觉整个的天地宇宙缩小地融于我的范围,我与虚空浑然融成一体而不可或分的时候,便是炼气化神的境界,就要呈现在前了。”[10]150也就是说,炼气静坐能调整情绪,清除心灵创伤,重新发现和认识自我,而通过澄心静虑,又能使自己的心灵摆脱各种世俗的困扰,从而达到彻底解脱、顿然开悟的境界,并进一步开发人体生命潜能,激发人脑深层智慧。
对于文人来说,人体生命潜能和人脑深层智慧的激发,就意味着文思如涌,汩汩而来,在诗文上有所奇想,在学问上有所独见。我们在古人的文章中也发现了类似的体验。归有光《书斋铭》中说:“余闻朱文公欲于罗浮山静坐十年,盖昔之名人高士,其学多得之长山大谷之中,人迹之所不至,以其气清神凝而不乱也。夫莽苍之际,小丘卷石,石树数株,花落水流,令人神思爽然。况天閟地藏,神区鬼奥邪?其亦不可谓无助也已。”[11]17也就是说,在幽静的山林中静坐,可以使人气清神凝而不乱,大自然中的小山片石、流水落花又能使人神思清爽,所以进行文学创作时有如神助,因此入山修行者多出名人高士也正是这个道理。朱锡绶在《幽梦续影》中说:“日间多静坐,则夜梦不惊;一月多静坐,则文思便逸。”[12]225说明静坐不仅能使身体健康,睡觉踏实,而且能使文思超逸,下笔如神。袁枚也说:“一月关门住,忘书记复清。诗情似池水,都向静中生。”[13]7说明静处不仅可以恢复对已经忘却的知识的记忆,而且可使诗情盎然,如泉水来不可遏。沈复在《浮生六记·养生记逍》中讲到自己遵苏轼养生之法,修静坐数息之功,体会到了“坐久愈妙”,“能勤行之,静中光景,种种奇特,自然明悟”[14]94-95的奇效。这也可以用现代心理学来说明,如果一贯以理智意识行事,大量意识域外的印象因为受到压抑,就会逃逸到潜意识中变得模糊不清,而人一旦进入虚静的心境,由于理性逻辑思维的中止,意识域外储存的印象就被激活,就会产生自由起伏、无边无涯的“联想”,就会产生绵绵不绝的诗兴与意趣,产生类似灵感到来一样的感觉。
在中国古代文论中,“养气”说是一个经典的范畴,儒家孟子有“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之说,认为气是一种与道德正义相配的道德境界:“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15]200后人也多从道德精神来解读养气说,如宋濂说:“圣贤之心,浸灌乎道德,涵泳乎仁义,道德仁义积而气因以充,气冲,欲其文之不昌,不可遏也。”认为要以儒家道德礼乐仁义来对作家进行历练,养气在于“培之以道德而使之纯,历之以行义而使之高,节之以礼而使之不乱,薰之以乐而使之成化”[16]114。
在古代文论中,“养气”说除了受儒家思想影响指养道德之气外,还有一些言论指向的是调息静坐之养气,这无疑与道教修炼有一定的关联。在文学创作理论上,古人总结了“炼气”与诱发、进入创作佳境的必然联系。如刘勰《文心雕龙·养气》中所说:“且夫思有利钝,时有通塞,沐则心覆,且或反常,神之方昏,再三愈黩。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常弄闲于才锋,贾余于文勇,使刃发如新,腠理无滞,虽非胎息之迈术,斯亦卫气之一方也。”[17]456显然,他认为养气对人身体是有益的,人心之清和、气理之调畅又可以促使创作者文思如泉。他不希望作者为了作文而殚精竭虑、搜索枯肠、绞尽脑汁,“是以曹公惧为文之伤命,陆云叹用思之困神”,“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气衰者,虑密以伤神”[17]455。正是站在养生的立场上,他要求创作者应该注重对“气”的养护,只有这样,才可以使文通气畅,文思不竭。元代陈绎曾在《文说》中说:“养气之法,宜澄心静虑,以此景此事此人此物默存于胸中,使之融化,与吾心为一,则此气油然自生,当有乐处,文思自然流动充满而不可遏矣。”[18]109当真气盈于胸中,人体内就会滋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暖洋洋、乐滋滋的感觉,文思也就自然流动而不可遏止。
除了文学创作,“炼气”之利于创作也适用于其他艺术领域。如在书法领域,蔡邕在《笔论》中说:“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彩。”[19]43“气不盈息”指调息所达到的呼吸细密心神静默的状态,认为在书法创作之前,应先静坐行气,使心思沉静下来。何绍基在《与汪菊士论诗》中也说:“用笔如铸元精,耿耿贯其中,直起直落可也,旁起旁落可也,千回万折可也,一戛即止亦可也,气贯其中则圆。如写字用中锋然,一笔到底,四面都有,安得不厚,安得不韵,安得不雄浑,安得不淡远?这事切要掌握笔时提起丹田,高著眼光,盘曲纵送,自运神明,方得此气。”[19]57文中提到“丹田”、“元精”都是道教炼气术语,可知书法与炼气有非常密切的联系。历史上很多著名的书法家也同时是气功大师。关于书法艺术与气功的关系,詹石窗教授曾做过研究。他认为,古代画符为箓的道士往往精通气功秘术,而符箓正是由最早的书法“云书”演变而来。魏晋之后,书法与气功结合的痕迹更为明显,书法与气功结合称为“带功书法”,如王羲之、陶弘景、吕洞宾等都是著名的道士兼优秀的书法家[20]。显然炼气的实践可以帮助书法家成就其书法上的造诣。
在绘画方面,符载于《观张员外画松石序》指出:“员外居中,箕坐鼓气,神机始发……投笔而起,为之四顾,若雷雨之澄霁,见万物之情性。观夫张公之艺非画也,真道也。当有其事,已知遗去机巧,意冥玄化,而物在灵府,不在耳目。故得于心,应于手。孤姿绝状,触毫而出,气交冲漠,与神为徒。”[21]70“箕坐而鼓气”正是静坐炼气,正是突破了“机巧”(有目的的功利之心)和“耳目”(有限的视听感觉)的束缚,潜心于宇宙万物的最初本原——虚静之道,才诱发了员外孤姿独绝的创作灵感,创作出出神入化的松石图。
在琴法方面,琴家更注重调气的重要性。如冷仙在《琴声十六法》中说:“盖指下功夫,一在调气,一在陶洗。调气则心自静,陶洗则声自虚。故虽急而不乱,多而不繁。深渊自居,清光发外,山高水流,于此可以神会。”[20]151类似的说法还有徐上瀛《溪山琴况》:“约其下指功夫,一在调气,一在练指。调气则神自清,练指则音自静。”[22]152认为调养气息和指法训练同等重要,可以使心神清静,弹奏出高山流水一般的空谷奇音。而杨表正在《弹琴杂说》中还强调了鼓琴环境的清幽:“凡鼓琴,必择净室高堂,或升层楼之上,或于林室之间,或登山巅,或游水湄,或观宇中,值二气高明之时,清风明月之夜,焚香静室,坐定,心不外驰,气血和平,方与神合,灵与道合。如不遇知音,宁对清风明月,苍松怪石,巅猿老鹤而鼓耳,是为自得其乐也。”[22]151“心不外驰,气血和平,方与神合,灵与道合”是弹琴所需要的精神状态,也是炼气所能达到的效果。
综上所述,道教的“炼气”修炼一方面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另一方面可以帮助人们进入到虚静无碍、恬淡无欲的心境。当文人从培养创作心态的角度加以实践时,“炼气”修炼无疑可以帮助他们更好地屏除欲念,忘却世情,不受外界干扰,从而更好地进入到超越功名、超越时空、超越物我的审美境界中,更好地等待艺术灵感的喷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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