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礼注》中的动结式

2013-11-06 02:20:00孙书杰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结式仪礼注疏

孙书杰

(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保定 071002;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三礼注》[1]是东汉著名古文经学家郑玄的重要著作,是我国古代礼学的渊薮,一向为后世治礼学者所推崇,孔颖达云:“《礼》是郑学。”(《礼记·月令》题下《疏》)其影响之大由此可知。《三礼注》也是保留完整的东汉时代的重要语料,郑玄为《三礼》(《周礼》、《仪礼》、《礼记》)作注,目的是让当时的读书人看得懂,用的一定是当时通用的书面语言,应该比较接近当时的实际用语。本文结合形式和意义,通过对郑玄注释语料的考察,试图证明《三礼注》中存在动结式,以此说明东汉时代动结式确已产生①。

动结式(动词加结果补语)是述补结构的一个次类,是由及物动词加不及物动词或形容词作结果补语构成的句法结构形式。王力称之为“使成式”[2]262。

借鉴胡敕瑞《动结式的早期形式及其判定标准》一文对动词的分类[3],本文把上古汉语中与动结式密切相关的动词也分为三类:一类动词是指有生主体对具体目标所发出动作行为的动词,如“刮”、“刷”、“拂”、“洗”等,为便于称说起见,称之为a类。这类动词的语义特征是具有较强的动作义,句法功能上具有及物性。一类动词是指表达行为结果或持续状态的动词或形容词,如“满”、“干”、“熟”、“实”等,称之为 b类。这类动词的语义特征是具有明显的性状义,句法功能上具有描述性。还有一类动词是指本身既包含动作行为方式又包含行为结果的动词,如“去”、“穿”、“破”、“中”等,称之为c类。这类动词的语义特征既有动作义也有性状义,句法功能上既有及物性也有描述性。

从语义和功能上看,上述三类动词的动作义与物性的强弱可以表示如下:

a类 〉c类 〉b类

动作义与及物性最强的是a类动词,其次是c类动词,动作义与及物性最弱的是b类动词。这种差异使得三类动词充当动结式的角色也不一样。a类动词只能做“V1+V2”中的“V1”;b类动词只能做“V2”;c类动词既可以做“V1”,又可以做“V2”。简言之,如果上古汉语连动式的构成是“V1(a类)+V2(b类)”或者“V1(a类)+V2(c类)”,就极有可能发展为动结式。

循着这一思路,我们来检验一下《三礼注》中一些动词连用的情况。首先,符合“V1(a类)+V2(b类)”结构的有“V 成”、“V 满”、“V 实”、“V 干”、“V坏”等:

1.盛之言成也,以蜃灰垩墙,所以饰成宫室。(《周礼注疏卷四十一》)

2.阴阳,助天地养成万物之气也。(《礼记正义·乡饮酒义》)

3.盛声中之气,使之阗满。(《礼记正义·玉藻》)

4.贲读为愤,愤,怒气充实也。(《礼记正义·乐记》)

5.此脯,所谓析干牛羊肉也。(〈礼记正义·内则》)

6.谓坟墓以他故崩坏,将亡失尸柩也。(《仪礼注疏·丧服》)

例5“析干牛羊肉”最为典型,它是解释“此脯”的,等于一个专用名词,不存在“析/干牛羊肉”分析解释的可能,“析干”是动结式应该没有问题。

而且状态形容词“干”作修饰语的用例也不乏见:

7.夏秋用生葵,冬春用干荁。(《仪礼·士虞礼》)

8.干鱼近腴,多骨鲠。(《仪礼·公食大夫礼》)

b类动词的使动用法在两汉时期虽然还很多,但是我们认为,它的理想句法环境是“V(b类)+O”这种结构,即单个动词带宾语;而在“V1[a类]+V2[b类]+(O)”这样的连动结构中,做“V2”的像“成”、“满”、“实”、“干”、“坏”这些几乎不含任何具体动作义的b类动词,在具体行为动词“V1”后表动作结果,是最易于人们理解和接受的,也是最经济的理解方式;倘若仍将此时的“V2”繁琐地理解成使动用法,即“V1使(O)V2”,恐怕只是一厢情愿,难免有为古人代言的嫌疑。更何况“V2”后不带宾语的也有例证在。我们知道,使动用法只能表示使某种事物得到某种结果,具体是哪种动作造成的这一结果则不可知。比如“成之”、“满之”、“干之”、“坏之”就是“使之成”、“使之满”、“使之干”、“使之坏”。若要说出是哪种动作,一般要加上“而”字,即“V1(a类)+而+V2(b类)+O”,如“斫而小之”(《孟子·梁惠王下》)之类。两汉之际连动结构“V1而V2(O)”中的“而”逐渐消失,使得“V1”、“V2”两个动词成为紧邻成分。随着“V1V2(O)”使用频率的增加,发生了重新分析,上古由连动结构表达的两类事件结构到中古逐渐发展为由动补结构来表达。

由“饰成宫室”、“使之阗满”等可以看出,宾语成分或前或后,可有可无。而作使动用法的动词其后一般要带宾语。这种情况或许能够暗示与其把V2看成使动用法不如看作V1的补语更为合理。当然,“成”、“满”、“实”、“干”等使动用法在汉代并没有消失,比如郑玄《周礼注》:“鱐者,析干之,出东海。王者备物,近者腥之,远者干之,因其宜也。”既有“析干之”又有“干之”。“干”的使动用法至今也没有消失,如“干杯”、“干手机”等,显然,我们不能因此否认现代汉语中“擦干手”的“擦干”是动结式。

其次,符合“V1(a类)+V2(c类)”结构的有“V去”、“V 除”、“V 取”、“V 中”、“V 伤”等用例,先看“V去”:

9.刮,刮去脓血。(《周礼注疏卷五》)

10.除灾害曰禬,禬犹刮去也。(《周礼注疏卷八》)

11.亢,御也,禁也,禁去恶马不畜也。(《周礼注疏卷三十》)

12.汤沐,所以洗去汙垢。(《仪礼注疏·既夕礼》)

13.“尊者所冯依,拂去尘,敬。”(《礼记正义·曲礼》)

14.奋,振去尘也。(同上)

15.拂髦,振去尘著之。(《礼记正义·内则》)

16.辄刷去之。(同上)

17.刷去垢也。(《礼记正义·玉藻》)

“去”最初表示“离开”义,然后由此引申出“除去”、“去掉”义,上述诸例中的“去”都是“除去”、“去掉”义。那么上举诸例“V去”是连动式还是动结式呢?本文认为上举诸例中“V1+V2+(O)”中的V2只能看作V1的补语,不可能看作连动或并列结构。如例9“刮去脓血”只能分析为“刮去/脓血”,不可分析为“刮/去脓血”,因为这句话就是解释“刮”的。“刮”和“去”语义特征不同,“刮”是a类动词,而“去”属于c类动词,即动词本身既隐含动作也隐含结果。再如例13:“尊者所冯依,拂去尘,敬。”孔疏:“谓拂去尘埃,为当冯执故也。”(原文:“进几杖者拂之。”《礼记正义·曲礼》)孤立地看“拂去尘”,似可作两种解读:拂 /去尘与拂去 /尘。但据上下文义,此例作后一种解读更优。可以这样假设:“拂去尘”最初是连动结构,析为“拂 /去尘”;经过语义整合,重新分析为“拂去 /尘”,成为动结式。

据胡敕瑞分析,如果c类动词之前出现一个动作性很强的行为动词,在解读时“V1+V2+(O)”会发生语义的整合,V2隐含的动作性会被整合掉,而凸显其结果义。其整合过程可以图例如下:

语义整合后,V2的动作义消失,仅剩结果义。这样使得整合前“V1+(V2+O)”本为连动或并列的结构关系发生了变动,动作义的消失使得V2与其后宾语O本来就松散的使动关系彻底消解,而和V1的结合进一步紧密,从最初的并列或连动结构逐渐向动补结构演化。演化过程可以图例如下[4]76:

胡敕瑞先生这里所谓的“整合”过程其实也是“重新分析”的过程。

学界普遍认为动结式的一个重要来源就是连动式“V1+V2+(O)”。当他动词V2自动词化后,连动式“V1+V2+(O)”就演变成动结式“V1+C+(O)”。东汉时期,“去”是否自动词化了呢?据宋亚云的考察,“去”的使动用法东汉时期已经大大减少,自动用法已远远多于使动用法[5]。那么将上述例句中的“刮去”、“禁去”、“洗去”、“振去”、“刷去”看做动结式,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其实,有无使动用法并非判定动结式的一个充分必要条件,“去”的使动用法从古至今并没有完全消失。

除“V去”外,《三礼注》中a类动词与c类动词组合而成的动结式还有“V除”、“V取”、“V中”、“V伤”等用例:

18.此所禁除者,皆为不欲见,人所薉恶也。(《周礼注疏卷三十六》)

19.剌犹戋刂除也。(《仪礼·士相见礼》)

20.郑司农云:“虞人莱所田之野,芟除其草莱,令车得驱驰。”《诗》曰:“田卒污莱。”玄谓莱,芟除可陈之处。(《周礼注疏卷二十九》)

21.主人西面,宾东面,相揖拾取矢。(《仪礼注疏·乡射礼》)

22.已射於泽,而后射於射宫,射中者得与於祭。(《周礼注疏卷三十二》)

23.贯革,射穿甲革也。《礼记正义·乐记》

以上“禁除”、“戋刂除”、“芟除”中动作行为的发出者均为有生主体,“除”都是前一动作行为所产生的结果,其后接成分均为“除”的受事,无疑皆为动结式。

“拾取”在《仪礼》一书中出现21次,《仪礼》郑玄注中出现5次,《礼记》郑玄注中出现1次。“拾取”似乎已固定成词。“取”本义为“割下左耳”,引申为“捕获”、“获取”,进一步虚化为泛指义“得到”是很自然的。《三礼注》中“拾取”的大量运用,证明东汉时期“取”已开始向泛指义虚化。

何乐士认为先秦时期一般使用“V而中O”句式,如“郤至射而杀之”(《左传·成公十七年》)。到了两汉时期,“而”字消失了,成为“V中O”。如:“郤至射杀宦者。”(《史记·晋世家》)这样以来,原先的并列或连动结构逐渐向动补结构演变[6]224-225。

《毛诗笺》中有一例:“序宾以贤,谓以射中多少为次第。”(《诗·大雅·行苇》)这里的“射中”与例22都是确凿的动结式用例,解作其他任何结构都是很牵强的。

宋亚云认为,动词“穿”在东汉时代已经分化出表“破败”义的形容词。取形容词义时,搭配的宾语一般是表示“衣物、鞋革、袋子”之类的东西;取动词义时,基本上不搭配表示“衣物、鞋革、袋子”之类的东西。郑玄用“射穿甲革”四字来解释“贯革”,显然“射穿”二字是释“贯”的,无疑是“及物动词+形容词”的动结式。

综上所述,《三礼注》中已经有了确凿的动结式用例,东汉产生动结式的观点是可信的。早期动结式主要是由“V1(a类)+V2(b类)”和“V1(a类)+V2(c类)”两类连动结构经过重新分析而成。

注 释:

①对动结式产生年代的看法分歧很大,目前影响较大的主要有先秦说、汉代说、六朝说、唐代说。

[1]李学勤.十三经注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2]王力.汉语语法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

[3]胡敕瑞.动结式的早期形式及其判定标准[J].中国语文,2005(3).

[4]胡敕瑞.与时空有关的两类事件结构—位移事件和作为事件[C].第六届海峡两岸语法史研讨会论文集,2009.

[5]宋亚云.东汉训诂材料与汉语动结式研究[J].语言科学,2007(1).

[6]何乐士.从《左传》和《史记》的比较看《史记》的动补式[C].古汉语语法研究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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