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遥江汉 心志鹧鸪——龚鼎孳山水诗简论

2013-08-15 00:52时志明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3年6期
关键词:山水诗

时志明

(苏州市职业大学 教育与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04)

在清初“江左三大家”中,钱谦益以老辣沉着的诗风成为一代盟主,吴伟业以哀感悱恻的“梅村体”开“娄东诗派”,而龚鼎孳侧身“三大家”,实非诗学成就,大抵因其才望和官位。因此龚鼎孳在“三大家”中实是一个特殊人物,对此沈德潜在《清诗别裁集》里说道:“合肥声望与钱、吴相近,又真能爱才,有以诗文见者,必欲使其名流布于时,又因其才品之高下而次第之,士之归往者遍宇内。时有合钱、吴为《三家诗选》,人无异辞。惟宴饮酬酢之篇,多于登临凭吊,似应少逊一筹。”[1]30这里“登临凭吊”是指感怀故国,即有沉郁厚重内涵的作品;而“宴饮酬酢”则是指灯红酒绿之间友人交际互赠的篇章。前者是以传统诗学的价值观衡量的,显然高于后者。而龚鼎孳之所以少“登临凭吊”之作,无疑与其人生态度和价值取向有关。即便如此,就清初山水诗而言,龚鼎孳仍然是“三大家”中的佼佼者。

一、龚鼎孳的生平及诗歌创作概说

龚鼎孳(1615—1673),字孝升,号芝麓。“南直合肥(今安徽合肥)籍江西抚州临川人。崇祯甲戌(1634)科进士,官兵科。”[2]631据《清史稿》载:“李自成陷都城,以鼎孳为直指使,巡视北城,及睿亲王至,遂迎降,授吏科给事中,改礼科,迁太常寺少卿,顺治三年(1646),丁父忧。”后“坐事降八级调用”,至康熙初年,起用为“左都御史,迁刑部尚书。卒,谥端毅。乾隆三十四年(1769),诏削其谥”。[3]2076-2077

龚鼎孳与钱谦益、吴伟业相较,人格亏失似更严重,后世诟其病者多牵连一人,即顾媚。据载,龚鼎孳接受李自成直指使一职时曾说:“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2]631当时钱谦益与柳如是、龚鼎孳和顾媚的情事被传为艳闻,声名远播。柳如是在大节上光明磊落,有奇男子之风,清兵南下,曾劝钱谦益为大明殉节,后多次参与反清复明活动。而顾媚在李自成入京、清兵进犯时一再拖累龚鼎孳,使其反复变节辱志,为节士所不齿。陆以湉《冷庐杂识》曰:“龚鼎孳娶顾媚,钱谦益娶柳如是,皆名妓也。龚以兵科给事中降闯贼,授伪直指使,每谓人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小妾者,即顾媚也,见冯见龙《绅志略》。顾苓《河东君传》谓:‘乙酉五月之变,君劝钱死,钱谢不能。戊子(应为甲辰,陆说有误)五月,钱死后,君自经死。’然则顾不及柳远矣。”[4]龚鼎孳的数易志节与儿女情长有关,但把士大夫大义面前不能守身如玉完全归于“奈小妾不肯何”,似极不公允。龚鼎孳在大节面前是一个宁肯舍义而不能舍 身的假名士,就人格而言,他不但表现为见风使舵、投机取巧,甚或有些厚颜,如《清史稿》所记:“先是大学士冯铨被劾,睿亲王集科道质讯,鼎孳斥铨奄党,为忠贤义儿,铨曰:‘何如逆贼御史?’鼎孳以魏征归顺太宗自解,王笑曰:‘惟无瑕者可以戮人,奈何以闯贼拟太宗?’”[3]2076-2077

不仅如此,“丁父忧”期间,他一方面向清廷“请赐恤典”,一方面又于奔丧途中,“闻讣仍复歌饮留连”[3]2076-2077。这种行径,不管是在忠义还是在孝道方面,均不被世人首肯。孟森先生说:“芝麓于鼎革时既名节扫地矣,其尤甚者,于他人讽刺之语,恬然语为酬酢。自存稿,自入集,毫无愧耻之心……生平以横波为性命,其不死委之小妾,而他人之相讽者,亦以龚与善持①这是龚鼎孳为顾媚起的爱称。君偕殉为言,弥见其放荡之名,流于士大夫之口矣。”[5]

前明降臣,无一不是软弱怯懦,缺乏为先朝一死的勇气和胆魄,贪生舍义之际,他们不得不为名节考虑,而为掩变节辱志之过,钱谦益用自悔、吴伟业用自怨,即通过“悔”和“怨”的方式,希望得到后世的谅解。龚鼎孳位高权重,加之个人性情之缘故,他的饰过方式极其特别,即怜才惜才,以交结、荐举、翼护各方遗民才士而受到大家的交口称赞。其古道热肠、扶危救困的义举,感动了好多人。所以包括杜浚、阎尔梅等遗民,以及吴伟业等人对之都交口称赞,使其美誉不断。

阎尔梅因狱讼得龚鼎孳力助,阎遂感激曰:“君相从来能造命,湖山此后好容身。”[6]吴伟业曰:“身为三公,而修布衣之节,交尽王侯,而好山泽之游,故人老宿,殷勤赠答。北门之寠贫,行道之饥渴,未尝不彷徨而慰劳也。后生英俊,宏奖风流……未尝不流连而奖许也……先生穷囊橐以恤穷交,出气力以援知己。”[7]664王赓在《今传是楼诗话》中亦曰:“端毅本不专以诗名,清顺康间公历任枢要,于易代扰攮之际,苦心调护,士类赖之。”[8]1362由上可见,龚鼎孳因惜才爱士而深受推许,在某种程度上冲淡了人们对他品行有亏、数易其节的诟病。邓之诚先生独能透过表象而洞见本质:“鼎孳为人,实无本末,唯好集令誉……官刑部尚书,婉转为傅山、陶汝鼐、阎尔梅开脱,得免于死。艰难之际,善类或多赖其力,又颇振恤孤寒……以是遂忘其不善而著其善,得享重名,亦由此矣。”[9]

龚鼎孳的诗虽不能与钱谦益、吴伟业相伯仲,但从整体上看,他还是有自己的特色:气韵流荡而风格清澹,虽然用典,却避免了钱谦益的幽奥曲折;语近明丽,而脱离了吴伟业的浓艳缠绵。他的诗作以酬赠宴饮为主,时见真情充盈,摒除了一般士大夫虚与委蛇的痼疾。正如吴伟业所说:“故其为诗也,有感时侘傺之响,而不致和平,有铺扬鸿藻之辞,而无心于靡丽。”[7]664

龚鼎孳交游遍天下,从王公贵族、同僚同年到布衣遗逸、释门佛徒,他均过从甚密。因此他为人称道并显示与众不同的诗歌即多为宴饮酬赠之类。邓汉仪《诗观初集》曰:“公赋诗有三异:每与同人酒阑刻烛,一夕可得二十余首,篇皆精警,语无咄易,此一异也;当华筵杂杳之会,丝竹满堂,或金鼓震地,而公构思苦吟,寂若面壁,俄顷诗就,美妙绝伦,此二异也;他人次韵每苦棘手,而公运置天然,即逢险韵,愈以偏师胜人。此三异也。”[8]1358郑方坤《国朝名家诗钞小传三十二芙蓉斋诗钞小传》亦曰:“每当花晨月夕,三爵以后,击钵赋诗,风流自赏,或一题而数吟,或一韵而七八叠,无不扶质垂条,方流圆折,笑谐间作,落纸如飞……其调高以逸,其词婉以丽,其音节响以沉,其讬旨也遥深,而其取材也精确,新声绮制,非复人间。”[8]1359龚鼎孳被人目为“三异”而“非复人间”的酬答唱和名作有《岭南喜晤秋岳歌》《万子年少自清江过访值余同友他出阙焉倾倒返舟既迫后晤未期临发怅然赋此寄谢》《如农将返真州以诗见贻和答》《怀方密之》《人日同张登子邓孝威海幢寺访澹归上人》《老友阎古古重逢都下感赋》等。在赠答唱和之作中,诗人并非单纯地应景抒情,相反将难言之隐,通过特殊形式表现出来,愈见情真旨遥。如赠答万年少时说:“道穷宽出世,书就痛编年。丰沛英雄老,曹刘壁垒坚。”(《万子年少自清江过访值余同友他出阙焉倾倒返舟既迫后晤未期临发怅然赋此寄谢》其三)①钟振振主编:《龚鼎孳诗》,广陵书社2006年版。本文所引龚鼎孳诗皆出此书,以下注略。对万寿祺生逢乱世而大志难伸的困境表示了极大惋惜。再如他与老友姜如农久别重逢时,执其手深情地歌道:“九关豺虎今何往?一别河山事不同。执手小桥君记否?几年衰草暮云中。”(《如农将返真州以诗见贻和答》其一)“花迷故国愁难到,日落河梁怨自知。隋苑柳残人又去,旅鸿无策解相思。”(《如农将返真州以诗见贻和答》其二)姜埰明末因言事而被谴谪,龚鼎孳患难间三次上书援救。明亡后,姜埰易僧装为遗民,龚则降清,二人重逢,百感交集,念江山易主,友朋星散,遂赋诗言志,以明心迹。龚鼎孳哀怨隐忍的故国之情不是通过直接宣泄表达出来,而是借助与知交故旧的酬答互赠曲折地予以暗示:“同死臧洪谁慷慨,逃生张俭独悲辛。”(《怀方密之诗》其三)“佛云不改清流色,人日偏宜海国阴。”(《人日同张登子邓孝威海幢寺访澹归上人》》)“过眼山川来倚仗,吞声宾客纵班荆。”(《老友阎古古重逢都下感赋》其一)“壮夫失路非无策,老伴逢春各有乡。”(《老友阎古古重逢都下感赋》其二)上述诸人,皆明亡前与龚交往甚密的故友,明亡后他们或隐迹佛门,或积极奔走,以彪炳的人格成就一代铁骨铮铮遗民。龚鼎孳利用赠答宴饮诗作掩护,深切地表达了对故国的怀念和哀悼。

龚鼎孳人格虽有缺失,但作诗却讲个性、讲性情,从其酬唱互赠的诗篇来看,他是个重于谊而深于情的诗人。

二、龚鼎孳的山水诗概说

“江左三大家”名位相近,行迹略同,游踪亦颇近似。所不同者,钱谦益有黄山之游,吴伟业有吴中洞庭湖山之旅,而龚鼎孳则远涉粤赣,其现存山水诗则以这次远游途次所见所历为题材,用196首的大型组诗酣畅淋漓地表现了浙、赣、皖、粤的奇山异水,在“三大家”的山水诗中别开新局。

龚鼎孳于顺治十二年(1655)因事被降八级调用,顺治十三年(1656)四月起补上林苑蕃育署署丞,旋即使粤,时在仲冬。这次使粤的路线大体是:自京师至苏杭,由杭州发舟经浙之富阳、龙游、玉山、常山,赣之铅山、贵溪、安仁、吉水、赣州、南康,进入粤省后,历梅岭、曲江、韶石、飞来峡、观音岩而抵广州。返程由粤经赣达皖,期间逗留金陵。龚鼎孳的山水诗主要围绕这次旅程而展开,以目的地为轴心,采用以点连线的结构方式把沿途所历之景有机地整合起来,遂形成使粤山水组群。其总体气象开阔,意境高远,写景以白描为主,并以敏锐之观察,横厉之才情,抓住各景点之特征,体现了景各有殊的地域风貌。如写苏浙风光,突出的是柔媚委婉的特色:“野桥残柳色,长路已含情。”(《吴门雪后舟行即事》其一)“橹柔轻白浪,山妙领黄昏。”(《钱塘江行杂诗》其一)“玻璃寒映玉壶浆,锦石鳞鳞引镜长。”(《建德道中口号》)“平沙细瀔总波澜,顽石谽砑溅橹残。”(《自兰溪趋龙游戏占》)写赣中风情,笔法多变,既着力描绘赣北的山川秀美,又重点凸显赣南江滩重重、关山雄峙的壮景:“碧净波含翡翠毛,莽苍云断赭山高。”(《雨发饶江》)“浠水孤城石壁悬,江干戎马暗风烟。”(《过弋阳》)“巨斧斫崩云,飘动万川雪。阴涛如怒驷,历险转奔悦。”(《十八滩杂咏》其一)“万石御孤舟,森然齿牙集。其状各槎枒,力短斧柯涩。”(《十八滩杂咏》其三)粤地山水奇峭,如星罗斗布,这一切被诗人道来,就有以下迥异之处:“万仞裂冰雪,鬼斧愕难状。丹翠悬石根,陡绝失倚傍。伏虎应辟易,飞鸟亦惨怆 。”(《弹子矶》)“溪回灯袅袅,云动月鳞鳞。石墨遥横黛,风湍暗损神。”(《夜行过始兴江口》)“碧乳蛟宫注,丹梯鸟迹迁。半山星月影,平挂众峰巅。”(《乘月放舟过观音岩》)“菡萏浮天青七叶,龙螭蹴铁劲千盘。 斜飞珠阁苍林拥,细拂云帘碧乳寒。”(《游七星岩》其一)

龚鼎孳诗风清秀,才气横溢,各体兼长,前人对此多有褒扬。吴伟业《梅村诗话》评道:“孝升于诗最秀颖高丽,声调遒紧。”[7]664林昌彝《海天琴思续录》曰:“白下才华重合肥,散花天女着铢衣。横波捧砚钞诗艳,一卷琅璈五字稀。”[8]1360杨际昌《国朝诗话》说:“龚合肥诗文下笔数千言立就……敛才为绝句……气韵绝不凡也。”[8]1360吴伟业着眼于龚诗的风情声调,林昌彝推崇其五律,认为“五律”乃龚诗“为最”之体式。杨际昌和王士禛等人一样,非常激赏龚的七绝,在他们看来,龚之七绝不但气韵不凡,而且多杰作。如果以山水诗为例,上述诸家的评论确可得到印证。

龚鼎孳的山水诗从意境看,有幽深杳邈、空阔通透的脱俗感;从语言考察则显得贴切自然、形象可感;从形式辨析,各体兼善,有五古、五律、七律和七绝等。不管哪种体式,经他翻手一转,就显得流丽圆润,引人入胜。

首先看他山水诗的意境。如:“寒水浮星动,崩岩入暮平。波经孤峡细,月挂半山晴。”(《峡江月夜》)“翠入茅檐合,云浮远塔浓。前山飞急雨,愁湿暮天钟。”(《玉山道中》其四)“碧海停桡晚,春星罢酒明。潮平珠不晕,天阔月无声。”(《珠江月夜》其一)“春星斜挂半峰晴,湖气浮天白雪生。入夜中流重放舸,还疑雨黑岭头行。”(《抵南康后舟中漫兴十首》其四)意境是中国山水文学追求的终极目标,山水诗因为创造和体现了意境才使得它比其他题材的文学更有价值,更受人们关注。意境创造因人而异,有不同的人生感悟、个性气质,就有不同的诗歌意境,清丽浏亮、高远悠长、雄浑奔放、苍凉悲慨等都可自成一格。龚鼎孳为人圆滑,缺少骨骾气,正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所以他的山水诗亦多柔婉清淡、韵味绵长。为能准确传达个人感情,他一般选取具有特征性的客观物象来营造独特的诗境,诸如高山峡江、春星明月、夜色苍茫、孤烟自生、细雨斜风、空翠晴岚等。即使壮阔的景色被龚鼎孳写来也柔媚婉转,意境冲淡。如:“钱塘潮水富阳舟,泪滴寒星酒面浮。今夜赣江波上月,岭猿啼断一春愁。”(《十八滩病中口号》)

其次,说说龚鼎孳山水诗的语言。语言是营构意境的媒质和载体,同意境一样,诗体语言的选择也因人而异,有什么样的诗人就有什么样的意境,而有什么样的意境就必会用与其相适应的语言去构造和表现它。龚鼎孳的山水诗整体境界是婉约透亮的,所以他使用的语言也色彩明快、简捷直白,在光、声、色三者之间找出语言表现力的平衡点。如:“芦花雪浪沧洲道,笑启篷窗昼泊同……即看玉镜中天满,试倚兰桡落照红。”(《中秋沧州舟中》其一)“江国繁霞媚,金波绚晚潭。浅深峰故叠,天水碧相含。”(《晚霁将抵吉水》其二)“芦花雪浪”对应“落照红”,色彩对比强烈,使诗的表现效果大大增强;“江国”被一派晚霞所“媚”,水面上泛起层层绚丽的“金波”,远山重叠,天水相映,恍若一幅金碧山水图卷。龚鼎孳不仅善用具有鲜明色彩的语言,而且还能娴熟地运用形象化的语言,写出景物的动态情状。如:“高沙界中流,万象归一石。远若浮菱芡,近或欹屋壁。错落卧羊马,拱揖昧主客。”(《十八滩杂咏》其六)拟人拟物手法的运用,就把十八滩中怪石嶙峋、激湍迸奔的险境表现得形象逼真、宛在目前。此外,龚鼎孳还擅长夸张,把难状的景物通过对比夸张显现出来,给人以无限震撼:“万仞裂冰雪,鬼斧愕难状。丹翠悬石根,陡绝失倚傍。伏虎应辟易,飞鸟亦凄怆。”(《弹子矶》)

再次,龚鼎孳山水诗的写作,能根据景物的变化、人的兴致不同来选择不同诗体,形式灵活,结构多变,长歌短章相错杂,有时单篇咏一景,有时连属数章咏一物,其间层叠变幻,曲折幽奥,叫人目不暇接。其五言古诗力追谢灵运遗风,无论句式、韵脚,还是写景拟物,都与康乐相颉颃。如《富春渚》、《七里濑》、《舟发建德作》①以上三首诗,诗人注明“用康乐韵”。、《兰溪舟中作》、《自龙游趋衢州作》等。不光用韵仿谢灵运,而且描写手法、结构方式等与谢灵运山水诗也相吻合,但在造境方面显然超越前人,这大概是清代山水诗对前人因承创新的结果。

龚鼎孳五言古诗精雕细琢,善于写景,而五律、七律尤其是七绝,则于写景外更刻意捕捉一种神韵。如把写同一对象的五律《夜发抵富阳》、《枕上过钓台》与五古《富春渚》、《七里濑》相比,二者之间的区别就非常显著。五律空阔透明,质地轻飏,而五古则精细刻画,厚重质实,风旨殊异迥绝。

前人评龚鼎孳才气横溢,援笔数韵立成,且一篇不足,继之以组歌。这一特点通过山水诗创作反映出来的就有《十八滩杂咏六首》《常山道上六首》《玉山道上四首》《晓发象口杂纪四首》《南康晓行趋大庾四首》《过梅岭五首》《岭南归兴六首》《游七星岩四首》《晓发万安口号八首》《三水舟中和秋岳制砚韵留别八首》《雨抵赣江三首》《十八滩病中口号十首》《抵南康后舟中漫兴十首》《上巳将过金陵四首》等,这些山水组诗一气相贯,从不同角度把诗人眼中独异的景象表现得风致婉然、高潮迭出。

“三大家”因才望、官位和出处趋同,后世多将其相提并论,均目为开有清一代诗风之宗师。但如果稍加辨析,“三大家”人品、诗才则同中有异、异同互见。说其“同”,主要表现为:三人均热衷名利,如驽马恋栈,丝毫不肯有所舍弃。正因为贪恋名位,所以大节面前往往做出与其才望不相称的昧于大义的抉择,从而使其在道德评判的层面上陷入永劫不复的深渊,给人留下“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慨叹。中国的士人最重的是气节,他们毕其一生孜孜以求的是人格的完美,“成仁取义”是中国儒家思想的核心。“江左三大家”之所以成为悲剧式的人物,关键是他们性格的怯懦、心理的侥幸和政治的投机,由此造成了他们“仁义”观的偏失,丧失了真正士人的原则而沦为道德审判席上的被告者。在诗歌成就方面,“三大家”虽然各有特点,但他们都推崇唐诗特别是杜甫的诗歌,对杜诗中表现的韵味格调情有独钟,并由继承学习前贤而自创新声。“三大家”都共同关注诗的抒情功能,在他们的诗篇中真情洋溢,扩大了诗的传情范围。在山水诗创作上,“三大家”有着一个默契的共识,那就是追觅悠远绵长、清空冲淡的山水诗境。

“三大家”除了趋同之外,还有求异,同中现异才能各显本色。他们的相异处主要表现为:三人虽然名节有亏,但其性情和处世方式还是有所区别的。钱谦益阅历丰富,为人深沉,平生素有激昂慷慨之志,不但文学深厚博奥,而且史学、兵法、谋略亦颇广博精深,是一个在某些方面甘冒风险且不随意俯仰的人。吴伟业仕途少颠踬,没有钱谦益那样的坎坷波折,虽然有小的狱讼牵连,但都有惊无险。他的性格中缺少大气磅礴的骨鲠气,谨慎敏感,优柔寡断,临大是大非容易被亲情所惑、名利所扰,充其量是一个完全个性化的诗人,在他身上诗人气质大过其他人格特质,明哲保身和谙于世故使得他不像钱、龚那样大肆张扬,除了被迫应征,出仕新朝,吴伟业几无被人指责之处。吴伟业出仕新朝有被逼迫的因素,但他的变节却是身心俱变,这一点耐人寻味。龚鼎孳资历与钱谦益无法相较,较吴伟业也算晚出,崇祯七年(1634)中进士时他才20岁,少年得志。在政治上他见风使舵、左右逢迎,所以仕途一直顺利,名位高于钱、吴,由此他放浪形骸,流连诗酒,出入歌楼妓馆,受时人指斥讥讽颇多。即以文学成就来说,龚鼎孳与钱、吴也很难比肩:钱谦益宏博雄视,时有大气盘旋;吴伟业哀婉激楚,创“梅村体”;龚鼎孳除诗艺差能忝列“三大家”外,其余则处于下风。从山水诗创作的角度来看,三人题材均显单薄,游历颇寡。若仅以游踪和表现题材来考察,龚鼎孳为三家之首,他的粤赣山水诗精彩纷呈、高潮不断,在清初山水诗坛算得上奇观。若以气势来看,钱谦益的黄山组诗英气逼人,宛如黄山之瀑,砰訇嘡嗒,夺人心魂。钱谦益入清后山水诗深刻的故国之思,亦是吴、龚无法达到的。站在山水诗题材、审美趣味的基点来考量,龚鼎孳应推首位,因为他因承创新,扩大了山水诗的表现范围,并进一步提高了山水诗造境的水平。

[1]沈德潜.凊诗别裁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2]计六奇.明季北略[M].北京:中华书局,1984.

[3]赵尔巽.凊史稿[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

[4]陆以湉.冷庐杂识[M]//清代笔记丛刊.济南:齐鲁古籍出版社,2001:2650-2651.

[5]孟森.心史丛刊[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110.

[6]徐珂.清稗类钞[M].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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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钱仲联.清诗纪事[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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