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智
(海南大学 人文传播学院,海南 海口 570228)
隐逸是中国文化史上了不起的大发明。中国的知识分子,有着对国家社稷强烈的使命感,对苍生万有深厚的同情心,这种强烈的责任感使隐逸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成为社会的主流思潮,正是隐逸思想的伟大发明,让他们在奉献自己的精力和智能的同时,可以采用“非暴力不合作”的隐逸态度,维护士人的尊严,保持人格的独立和个性的自由,维系他们内心的纯净和理想的崇高。
隐逸思想的分类,显得繁杂一些①关于隐逸的分类,一般可分为两大类型:儒家隐和道家隐。本文倾向于佛教也是一种隐逸。此外,还有其它一些分类,如西汉的东方朔提出“避世金马门”的“朝隐”理论,调和“仕”与“隐”矛盾,将儒家隐与道家隐合而为一,(《史记·卷一二六·滑稽列传》):“(东方)朔行殿中,郎谓之曰:‘人皆以先生为狂。'朔曰:‘如朔等,所谓避世于朝廷间者也。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时坐席中,酒酣,据地歌曰:‘陆沈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东汉的扬雄:“或问,柳下惠非朝隐者与?”(《法言·渊骞》)。此后,由“朝隐”生发出“吏隐”与“中隐”,“吏隐”见于宋之问《蓝田山庄》:“宦游非吏隐,心事好幽偏”。蒋寅先生以为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是将“吏隐”诗意的表达。白居易有《中隐诗》云:“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一般可分为两大类型:儒家隐和道家隐。中国佛家思想,虽然是一种外来文化与中国本土文化融合的结果,但和隐逸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丰富了隐逸文化的内涵,是隐逸思想重要的组成部分。儒家隐以入世为主,道家隐则主张避世。隐逸是儒家的过程和手段,对道家而言,则是目的,道家隐有别于儒家的功利性,其内涵和表现形式都很丰富,成为隐逸文化的主流,对隐逸思想的基本风貌的形成有重要的影响。儒家隐是了不起的大发明,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辉煌的思维成果,为积极入世的士人,在修齐治平的同时铺平了另一条达观的道路,成为一种很重要的平衡力量,为保持人格的独立精神的自由开辟了另一条独特的时空。
隐逸思想是如何产生的,隐逸思想有哪些源头?隐逸思想和先秦典籍有何关系?要研究隐逸思想,首先要弄清楚隐逸文化之源。已有研究成果对隐逸思想渊源有多种说法,探析先秦典籍,《易经》应是隐逸产生的重要源头之一。
在先秦文化思想体系中,有着多元的复式结构,儒、道、法、墨、阴阳等各派相互争辩、渗透、吸引、融合,儒道两家脱颖而出,最终凝聚成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层结构,由“百家争鸣”到“两足鼎立”,“进取”与“退守”,“阳刚”与“阴柔”,既相互冲撞,又互为补充,形成了中华民族精神的重要推动力。
既然“退守”与“阴柔”思想是道家思想的内核,所以研究隐逸文化的一些学者,便习惯性的认为隐逸思想滥觞于此。实际上,《易经》中的阴阳五行观念,即“物我同构”自然主义哲学观,及“相时而动”的人事观,才是诞生隐逸文化的最早的土壤之一。说儒家的隐逸思想源于《易经》,首先可以从文献学角度得到印证,孔子是《易经》思想重要的传承者①《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孔子晚年喜欢读《易》,并且撰写了《彖》上下、《象》上下、《系辞》上下、《文言》、《序卦》、《说卦》、《杂卦》等,合称“十翼”,又称《易大传》。,孔子撰“十翼”,此说虽遭后人质疑,但孔子曾研读《易经》,却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受其阴阳变化,刚柔相济的影响,也不奇怪了。
儒家重人道,道家重天道,其实儒家的人道也是从天道衍生而来的,这可从考究“阴阳五行”说得到理论支持。据现有资料,“五行”说始载于《尚书·夏书·甘誓》:“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记夏启与有扈氏战于甘之野之事,“威侮五行”,伪《孔传》作“威虐侮慢五行”,语义未详。《洪范》中对“五行”则作了具体的阐释:“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曰稼穑……”对五行的自然形态做了界定,《汉书·五行志》引述《尚书·洪范》的“五行”之文,颜师古注“五行”之义曰:“皆水火自然之性”。从原始自然物态中抽象出自然的辩证思维,体现了先民认识自然物质运动的理性抽象能力,这种素朴的人与物的关系,便是对自然及其运行规律的遵从,稍后发展起来的五行相生相克的理论,也是初民在生产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经验,违背这些经验和法则,则会受到自然的惩罚,因此,随自然之性而为,这与隐逸思想的“自然”情结一致。
由《易经》“阴阳五行”生发出来的自然观,在隐逸思想中的表现便是“自然的神化”,慕仙求道是隐逸的一个原动力。这种自然的神化色彩和原始的自然宗教崇拜有关系,日本甲骨文学者赤塚忠认为,在自然宗教中,部落保护神,是部落的祖先,即是自然宗教的神祗。[1]原始自然宗教的一个重要表现便是祭祀活动,这可以从文字符号系统的隐藏很深的背景和意义中去挖掘。隐逸的产生和自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从字源学的角度讲,“隐”字,《说文》云:“隐,蔽也”,“蔽”从“艹”部,本义有自然界植物遮掩之意。隐逸的本质是一种既定秩序的变动,这种秩序是从属于自然的大秩序,是对既定秩序的反动和对自然秩序的回归。隐逸思想一个重要表征便是山林情结,这种情结大多缘于人性中固有的自然崇拜。隐士要通过隐于自然显示独特的个性与高蹈的情操。中国古代“自然”概念包容于“天”,天道是最高的自然法则,是隐逸思想所遵循的最高的秩序。隐逸表现出“人性”和“天道”的合一,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自然法则被认为是最高法则,自然成为隐逸思想的载体和精神宗教。隐士的行为被视为“唯义所在”,普遍以为,栖身岩穴,或隐迹丘园,是一种人的个性与本分所致,这种个性实则为“自然”的本性所致。从这一角度考证,可以看出《易经》的自然观对隐逸产生的关系,正如加藤常贤在《中国古代宗教与思想》中所指出“文字中的考古学发掘”可以“解释出比经典更原始的或经典未表现出来的意义”。[2]
再者就是《易经》中的“阴阳”辩证思想。《易经》本是当时占卜人事吉凶用的书,但中国后代的人生哲学,却与此有所渊源。《易经》的卦象,用几个极简单极空灵的符号,来代表天地间自然界乃至人事界种种的复杂情形,而且就在这些符号上面,中国的古人想要即此把握到宇宙人生之内秘的中心,而用来指示人类种种方面避凶趋吉的条理。这几个符号便是阳“—”和阴“一一”,钱穆先生以为人有男女之性,人事全由人起,所以《易经》的卦象原始意义与两性之别有关,“—”为男,“——”为女,并由卦象的叠加组合发展开去,八卦重为六十四卦,卦象错综变化,象征事物变幻无穷,“在某一时候的某一地位,宜采取男性的姿态,以刚强或动进出之的,而在某一时候的某一地位,则又宜乎采取女性的姿态,以阴柔或静退出之了。”[3](69-70)因为人类自身就有男女刚柔的天性,所以在遭遇不同的外部环境的时候,如穷与达,尊与卑,顺与逆的时候,就能考量自己的刚柔姿态,选择进退显隐的态度,以希望趋利避害,这就是“阴阳”要表现的“道”。
就文献资料而言,《易经》为隐逸思想产生的源头。一些研究者持“儒道渊源论”的观点,以为孔孟和老庄是隐逸文化之渊薮。《易经》中的阴阳五行,刚柔相济的思想,很可能是最早产生隐逸思想的土壤。《易经》里“潜”与“用”的理念,阳刚与阴柔的转化,催生了儒家的“顺时而动”、“待机而隐”思想。《易经》中多以为隐忍待时而发,是合乎天道表现,“待时而隐”很容易生化出“以退为进”思想,后者为儒家“穷独”的人生哲学奠定的理念基石,深刻影响了后代知识分子。
《周易》第一卦乾卦的爻辞:“初九,潜龙勿用。”“潜”与“用”,多释为事物在发展之初,虽然有发展的势头,但是比较弱小,所以应该小心谨慎,不可轻动。也作进退、显隐之解。《周易集注》卷一:“此周公所系之辞,以判一爻之吉凶,所谓爻辞也……潜藏也,象初龙阳物变化莫测,亦犹乾道变化,故象九……如占得潜龙之象,在天子则当传位,在公卿则当退休,在七子则当静修,在贤人则当隐逸,在商贾则当待价,在战阵则当左次,在女子则当愆期,万事万物莫不皆然。”如此解析,则把宗教神秘色彩的卜筮之书,上升为社会、政治、经济等方方面面,既作道德的评判,又用一种理性的教训来指导人生。
“遁世无闷”,语出《周易·遁卦》。“遁”有退避而去的意思,从人事上说,就是急流勇退,以避祸之义。若人们在此特定的环境下,则当审时度势,毅然隐退,如此则身虽隐退,而功与名反得以保存,所谓身虽遁而道亨,故心情舒畅而无遗憾。若眷恋禄位,苟且留连,必然遭祸,故曰遁世无闷。
后之儒者解析了《易经》阴阳关系模式与产生隐逸思想的联系,《周易衍义》卷三曰:“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贞吉,象曰‘幽人贞吉,中不能自乱也,有宽裕之道,则得隐逸之正,九二以刚居柔在下卦,之中宽裕得其中,所履得坦然平易之道,此乃幽隐之人正道,故吉也。”然后再论“幽人”之高洁和“利碌者”的恶浊:“世之诵幽人之德者,盖曰贪利碌者其名浊,遗声势者,其神清,慕功名者,其志卑,安贫贱其节高。”所以隐士才能“无躁进执衷之心,无怨天尤人之态,无侥幸闷世之情,其不失隐逸之宜也。”
《读易详说》卷六释“巽”曰:“巽以柔顺为体,巽入为用,而九三以刚而处阳位,正应在上而下,牵于初进退无常,无常则刚柔失位,可谓不恒其德矣,故有以隐逸自名,而志在要禄,以廉俭饬身而终于贪竞者,谓可以欺愚惑众,而世固有不可欺者,若察知其奸,适足为辱,故曰或承之羞,以此为恒。”“刚柔失位”则“不恒其德”,所以“以隐逸为名”,而隐逸也有真假之分,“志在要禄”,“终于贪竞者”,则“察之其奸”,“或承其羞”了。
儒家的“待时隐”直接源于《易经》的刚柔共济理论,“潜”和“用”是乾卦的思想内核,生发出“藏”与“时”的理念,“器以礼藏”(《左传·齐晋鞌之战》,“藏”犹言“蕴涵着”,社会的尊卑贵贱之序,寓于日常的器用之中。“待时而发”,“顺时而为”,成为最高的道,《左传·晋楚鄢陵之战》载子反与申叔时关于战争的对话:“师其何如?”对曰:“德、刑、详、义、礼、信,战之器也。德以施惠,刑以正邪,详以事神,义以建利,礼以顺时,信以守物。民生厚而德正,用利而事节,时顺而物成。”“礼以顺时”,“时顺而物成”,成战争胜负的关键,顺时而动,一切事务皆能成功,反之,“奸时以动,而疲民以逞。民不知信,进退,罪也。”(《左传·晋楚鄢陵之战》),《国语·吴语下》载范蠡谏于勾践曰:“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赢缩转化,后将悔之。天节固然,唯谋不迁。”“天节”即为“天道”,无过“天极”,则功成事遂。
《易·坤》:“天地闭,贤人隐”。《易经》以为,隐逸可以成为衡量政治的晴雨表,并赋予了隐逸思想的践行者——“隐士”,以极高的标准——贤者,把“隐”的行为与“贤”的品德等同视之,抢占了道德的制高点,自此,“隐士”几与“贤人”“形影不离”,与“直道”、“忠正”、“贤良”等品德保持一致。孔子云:“贤者避世。”就是把“贤人”和“隐士”划上了等号。孔子最喜欢的学生是“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而“不改其乐”的颜回,夸他“贤哉,回也”,孔子佩服脱物欲,“清而不污,人格独立”,保持心灵平静的隐士。伯夷、叔齐、柳下惠、少连、朱张、夷逸、虞仲是孔子所推崇的七位隐士,《微子》篇中不啻赞美之辞,“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思而已矣。”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援引谢氏语:“七人隐遁不污则同,其立心造行则异。伯夷、叔齐,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盖已遁世离群矣,下圣人一等,此其最高与。柳下惠、少连,虽降志而不枉己,虽辱身而不求合,其心有不屑也。故言能中伦,行能中虑。虞仲、夷逸隐居放言,则言不合先王之法者多矣,然清而不污也。”虽同为隐士,评价却各各不同。谈到自己与他们的区别,孔子说“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何谓“无可无不可”,《四书章句集注》引孟子的解释为“孔子可以仁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懂得隐士的简约的生活方式所蕴含的美质,“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辟人”者“处约”,崇尚安贫乐道,闪耀着儒家的人格的力量和光芒。执守道义和安于贫贱,是孔子所最看重的品质,这也成为儒家隐士恪守的价值观。孔子“辟人”而不“辟世”,避免了看破人世的消极,同时又不是盲从,有选择的积极有为,这是一种由《易经》生发出来的辩证的隐逸观。
孟子论及隐逸思想,也把“隐”与“贤”并举,主要从道德教化方面论述隐逸的影响,“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而不去也……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孟子·万章下》),孟子虽然“用世进取而少隐逸之言”,但他提出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上》,孟子丰富了孔子的隐逸观,士人可以在现实矛盾冲突无法调解时,变换不同的身份和角色,学而优则仕,不仕则隐,以退为进,找到人生的价值所在。对于士大夫从容进退的人生模式的形成,有重大的促进作用。
《易经》确定了“隐士”以“贤人”的道德高标。此后,“荐隐士”,“聘贤才”成为国家政治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后汉书·卷七十六》“及邓太后崩,安帝如亲朝事,忠以为临政之初宜征聘贤才,以宣助教化,数上荐隐逸及直道之士,冯良、周爕、杜根、成翊世之徒,于是公车礼聘。”《三国志补》卷三:“撰录上古以来圣贤隐逸遁心遗民者为传赞,自混沌至于管宁凡百一十有九人。”凡斯种种,不一而足,士常以隐逸来彰显高蹈之志,有异于常人,而执政者要粉饰太平,要达到“野无遗贤”的理想境地,常藉显用隐逸忠正之士为标榜,因此,隐逸思想在中国隆盛不衰,“礼失求诸野”,“问政于隐”,隐士在社会道德伦理结构中始终享有较高的清誉,基本上是缘于《易经》之“天地闭,贤人隐”了。《周易详解》卷五云:“丘园者,山林隐逸之地也,天下文明在世,必至于野于遗贤,而后为至治之极,故虽贤者之于丘园,高蹈不屈而束帛,兼有以增草木猿鸟之光。”“至治之极”的一个重要指标就是“野无遗贤”,隐逸思想表现了与政治的结合和游离态度,这也成为士人对抗政治权力的一个法宝,如同给统治阶级套上了一个紧箍咒。
先秦时期,隐忍待时而发的思想被认为是合乎天道表现。隐逸思想中的“含垢”、“忍耻”是符合天道规律的。“川泽纳汙,山薮藏疾,瑾瑜匿瑕,国君含垢,天之道也。”(《左传·宣公十四年》),“川泽”是众多水所归之处,无所不容,故可纳物;“山薮”是山林草莽之中,亦可隐藏。上至国君含垢,也是合于天道,由此产生了大批“幽隔”“隐忍”的人物。《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第七十》载周文王隐忍一事:“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易经》按司马迁所论,为周文王所推演,而文王“拘羑里”,散宜生、闳夭素知而招吕尚,而吕尚便是“待时隐”的典范,《史记·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第二》:“吕尚盖尝穷困,年老矣”,“吕尚处士,隐海滨”,尝屠牛於朝歌,卖饮於孟津,七十钓于渭渚,以渔钓干谒周西伯,终为其所用,为“文武师”。吕尚实际上是开启了“待时而发”的先河。再有“越王勾践棲于会稽之上”(《国语·越语上》)“与范蠡入宦于吴”(《国语·越语下》),卧薪尝胆灭吴后,范蠡“遂乘轻舟以浮于五湖,莫知其所终极。”(同上),接踵而来便是大批“隐忍而遂其志”的人物:孔子、屈原、左丘明、孙膑、吕不韦、韩非子等等。“皆意所郁结”“不得通其道”,隐忍负重,而终成大业。时史迁遭李陵之祸,“幽於縲绁”,“身毁不用”,退而以“《诗》、《书》隐约者”论之,《诗》、《书》隐微而约省者,迁深惟欲依其隐约而成其志意也,欲遂其志之思也。“隐约而能成其志”,这便是给予儒者于逆境中相时而动的精神原动力,这也是中国隐逸思想史上,士人“待时而隐”,隐士层出不穷的重要原因。“待时而隐”很容易生化出“以退为进”思想,后者为儒家“穷独”的人生哲学,深刻影响了一代一代的知识分子。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论语·泰伯》)
“穷独”的人生哲学之形成与保持了人格独立和心理平衡的价值观紧密相联,从陶冶情操和提升人生境界而言,有其积极作用。“穷独”与“达兼”是儒家“道”的两极,“仁”、“贤”、“善”等是评判“道”的重要标准。这种“道”,是在《易经》“道”基础上的发展起来的一种人道。《易经》中的“道”,带有原始的宗教色彩,是人考量与外界环境的关系,根据外部的环境态势,内在的刚柔姿态,而选择其动静进退的态度,以此避凶化吉,在人生复杂多变的环境与其内在的本性相结合,找出一条最适合的道路,带有原始宗教的神秘色彩,类似于“神道”。而孔子及以后的儒者,则是把《易经》道,与社会实践结合,为政治意义所融化,在道德上完全伦理化了,这又是一个飞跃。
宗教政治化与政治伦理化,是中国古代社会发展的一个重要特点,古代的权力结构有三种形式:神权、君权与师权。阶级出现,国家产生后,王权逐渐代替神权,宗教政治化为政治伦理化所取代,王权与神权的结合,变为王权与师权的结合,而儒家以为,王道与师道的结合程度,即“显”与“隐”,是判别治世与乱世的标准,钱穆有一个著名的论断:“君师合一则为道行而在上,即是治世。君师分离则为道隐而在下,即为乱世。”[3]80
儒家的“穷独”是隐逸思想的重要内涵,其源于《易经》阴阳五行理论,而道家的隐逸思想的产生,也与《易经》思想紧密相关。《道德经》中刚柔、雄雌、强弱、尊卑、有无等概念的生成,互相对立又统一的模式,与《易经》中的乾、坤两卦刚柔相济思想不无关系。不同之处,儒家的隐逸是过程和手段,其目的是积极入世,而道家的隐逸是方法和结果,目的是达到“适性”“无为”的自然之境。儒家的隐逸多为被动的选择,故功利性强,道家隐逸则超脱一些,非功利性,有益于审美的建构。
《易经》对中国隐逸文化的影响是深远的,作为中国隐逸思想的一个重要源头之一,对个体而言,《易经》把人天性中的刚柔与外界环境结合起来,用一种社会的、政治的、道德的、伦理的理念来指导生活,形成一种特殊的人生哲学。《易经》为后代士人在修齐治平的同时铺平了另一条达观的道路,成为一种很重要的平衡力量,为保持人格的独立精神的自由开辟了另一条独特的途径。隐居的田园,成为调试心灵的场所,正是因为有隐逸的途径的存在,无数的士人在进退取舍之间游刃有余,消融了在以权力为核心的政治竞争中的种种矛盾,形成了一种宏观大度进退自如的隐逸文化,推动了中国历史的前进。
[1](日)赤塚忠.中国古代的宗教与文化(Chugoku kodai no shukyo to bunka)[M].东京:kadokawa书店,1977.
[2](日)加藤常贤.中国古代の宗教と思想[M].京都:哈佛燕京同志社,1954:2.
[3]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修订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69-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