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生死场”——关于《生死场》解读的比较分析

2013-08-15 00:55唐丹丹
关键词:生死场女权主义批评家

唐丹丹

(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15)

孟悦和戴锦华合著的《浮出历史的地表》,是“第一部系统运用女性主义立场研究中国现代女性文学史的专著”[1](P1)。在这部作品中,作者挖掘出现代女作家萧红的“女性的历史洞察力”,以女性的角度解读了《生死场》的复杂内蕴。海外学者刘禾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完全突破了以往的传统批评,以更为成熟的女权主义姿态和批评理论“重返《生死场》”,对其进行了再解读。两种解读虽然同在女性主义批评视域之下,但由于两部作品出现的时间差异以及中外学者身份背景的差异,必然存在较大的差异性。

一、论述方法的差异

《浮出历史的地表》作为一部研究中国现代女性文学史的著作,就是要寻找女性自己的传统。女权主义者认定有一个独立的女性文学传统存在。这一传统一直为父权制文化所压抑,女权主义者的任务就在于重新发掘被埋没的女作家和她们的作品[2](P36)。作者以萧红的悲剧命运展开论述,试图以萧红的坎坷人生经历在与整个父权制社会的冲突中,让所谓的女性主体浮出地表,强调萧红女性意识的觉醒。这种将个人生命历程经验与文本创作相结合的方法,注重对作者生平资料的把握,比较靠近早期英美学派女权主义者的研究方法。同时,作者倾向于以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批评为理论基础,以性别取代阶级,对萧红的处境进行社会历史的分析,发掘出萧红“在这场孤军奋战中触动了历史那凝固未动的深层和女性的命运”[1](P176)。作者在开拓出“女性的眼睛”的非主流的解读的同时,又谨慎地强调“这种边缘化的角度并不是女性视角,但在当时情况下,它包含了女性角度”[1](P184)。可见,在《浮出历史的地表》中,作者对萧红的女性意识的觉醒给予了肯定,但在对《生死场》的解读中,对女性主义的立场仍有保留。

刘禾的《文本、批评和民族国家文学》对《生死场》的再解读虽然并非是其终极目标,但他的分析却使我们对萧红的理解进入一个新的维度空间。这篇文章收录于唐小兵主编的《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再解读其实就是一种解构,是对传统解读方法的超越,是去中心和多元化,是对统一的逻辑提出的挑战。而刘禾所采用的女权主义的理论方法,从根本上讲是一种解构的方法,无论这种方法的实施者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中与解构主义的原则相契合[2](P151)。在《重返〈生死场〉》中,刘禾以解构之姿,以鲜明的女性主义立场,运用专注于文本新批评的细读方法,颠覆了“民族寓言”的权威阐释,体现了小说丰富的内蕴和独特价值。

二、对男批评家态度的差异

对《生死场》的传统批评一直聚焦于民族救亡的时代主题上,“大多数评论者都将它视为一部‘民族寓言’,这种解释最初始于鲁迅和胡风,他们分别为《生死场》写了序言和后记”[3](P5)。作为杰出的文学评论家,他们目光敏锐地解读出《生死场》切合民族时代主题的一面,使之在国家民族主义的标准下得到认可。更是由于他们在文学界的重要地位和权威,历来的解读都难以突破超越,形成惯性思维模式。

这种现象除了受制于时代的原因,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些立论者都是男性,他们严重地忽视了作品中的性别意识,是社会和传统文学批评长期对性别意识缺乏关注的反应。而孟悦、戴锦华和刘禾能够不为权威所遮蔽,另辟蹊径进行探索,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她们的女性身份。女性批评者在对女性作家笔下的文字形象进行把捉时,会较自然地站在共有的女性视角上去感同身受[4]。这种性别意识也是女权主义者所关注的要点:作为读者的妇女的经验是批评标准得以产生的中心参照物[2](P21)。因此,美国文艺理论家乔纳森·卡勒在《作为妇女的阅读》中,将女权主义文论的阅读理论分为三个时期,就涉及对男性批评家的质疑。他指出,在第二时期,女性主义者一方面认为男性的批评标准及整个父权中心文化,对妇女的阅读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另一方面,她们又不能摆脱和超越男性对“理论”本身提出的要求,因此,女权主义文论就有了发展到第三个阶段的必要与可能了。“竭力考察把我们的理性的诸种概念和男性权益联系在一起的方式,考察我们的理性是怎样成为男性权益的同谋的。”[2](P13)

在《浮出历史的地表》中,作者以“女性的历史洞察力”的视野开拓出“自然——生产方式——无所不在的主人公、另一种乡土人众、女性的眼睛”三方面的解读。但我们可以看到,只有在第三方面的章节中指出了“其中生育行为——妊娠、临盆——这些女性经验中独有的事件构成了群体生命现象的基本支架”[1](P185),从这些较为鲜明的女性角度进行解读。而前两方面的解读却并没有打破以往的文学批评和文学史的观点。“《生死场》另一个引人注目之点在于继承了鲁迅,延续了对国民心态的开掘。”[1]P181这些论断依然在民族主义批评传统范围之内,并没有走出男批评家理论的窠臼。显然,孟悦和戴锦华的解读是停留在乔纳森·卡勒所提出的第二个时期,作者清醒地认识到小说文本中存在的女性的眼睛,但却并不能完全突破男性的批评标准,对男批评家是保持基本一致的赞同态度。

而刘禾作为深受现代主义思潮影响的海外女学者,她具有更为自觉的主动意识,提出“男批评家的盲区”,首先对男批评家的立论提出质疑。她指出:“男批评家对大意的关心使得国家民族主义的解读在萧红研究中非但不是例外,而且是唯一的解读规则。”[3](P6)显然,刘禾已经进入到乔纳森·卡勒所提出的第三个时期,开始认识到要摆脱和超越男性权益的同谋,运用女性的理性来构建自己的理论传统。刘禾想做的努力就是在文化再现的层面上介入民族主义,发挥女性主义的批判力量,对“男性理论家或批评家在民族国家(特别是第三世界)的文化与历史再现进行理论化或评论时所呈现的性别盲点进行批评”[5](P5)。可见,刘禾与男批评家是一种对立的态度,明确地站在女性的立场去挖掘长期被主流批评所有意无意掩盖着的东西,这种分析无疑流露出更为饱满的女性意识,是女权主义理论的自觉运用,从而获得了宽广的阐释空间。

三、女性和民族国家关系的差异

刘禾以民族国家与女性意识作为解读的双重维度。她指出,孟悦和戴锦华“曾对《生死场》从女性主义角度作过评价。虽然她们没有直接与民族国家话语交锋”[3](P9)。在《浮出历史的地表》中,作者所表现的生与死是通过女性独有的经验体现出来的。女性的经验构成萧红的想象方式,她将自身的经历和不可弥合的创伤记忆以象征、联想的方式去回忆和表现。萧红从自身的性别体验出发,寻求既与群体相融合又表达自我的途径。“没有这种象喻联想,萧红可能就无法表达她感受最深的东西,无以在这样一部描写民族群体经验的巨大故事中投入并确立她的作家自我。”[1](P186)也正是多亏这样一束女性的目光,“我们才在《生死场》中看到发自女性的这样丰富、尖锐、深刻的历史的诘问和审判,以及那对历史的及乡土大众的独特估计”[1](P186)。作者的立意与其说女性意识没有直接与民族国家话语交锋,不如说是主流的民族国家文学以及民族国家文学的主流批评并非仅仅是站在女性文学和女性主义批评的对立面上,在一定程度上它们是同构同谋的[6]。

相对于孟悦和戴锦华的分析,刘禾再向前推进一步,她丰富了小说中“场”的意义,“深刻地揭示了民族主体根本上是一个男性空间。”她更为强调的是“女性的‘身体’作为一个意义产生的场所和民族国家的空间之间有了激烈的交叉和冲突”[3](P10)。刘禾所强调的是民族主义和女性主义的对立,是萧红的女性抗拒立场。这种强调与法国女权主义者较为接近。“在法国女权主义者看来,妇女只是一种存在和话语方式,代表一种父权制社会内部的他者。”[2](P4)刘禾认为民族国家是父权制的延续,民族主体属于“男性”话语空间,女性处于与之截然对立的立场。她对小说中女性对父权制的抗拒进行了精彩的分析:“作为寡妇的女人只可能有两个下场:或是否定自己的女性身份,加入到“弟兄们”的行列,却无法分享那些男人所占有的自尊和地位;或是像金枝那样,为了生存而在男性的欺凌中挣扎。”[3](P15)刘禾指出萧红在苦心经营着一个女人的叙事,同时“也向男权——父权社会提出了尖锐的批评”[3](P12)。

刘禾的可贵之处在于以鲜明的女性主义立场解读出《生死场》所包含的女性身体经验及其意义,指出女性身体和国家民族之间有着激烈的交叉和冲突。然而,细观刘禾的论述,她并没有将女性主义与民族主义两者及其关系作具体深入的论述,只是简单夸大了女性身体经验,遮蔽了民族主义的复杂内涵,陷入了将民族主义和女性主义二元对立的盲区。这实际上已经偏离了萧红的本意和小说文本的传达。那么,该怎样理解萧红对民族战争和女性身体经验的描写和思考?萧红对这两者的描写体现了她对关于战争和人的生命之间的胶着之态、民族主义和女性身体之间的紧张状态的注视,体现了她对于民族主义的复杂情感和独立思考[7]。作为流离失所的东北流亡作家,萧红有着强烈的亡国奴身份的认同感和焦虑感,她所怀有的家国情怀是不证自明的,并非如刘禾所说,萧红在需要和自己的祖国认同时却“作出了反抗”。但萧红在关注民族兴亡的同时,并不能抵消她对于民族主义的复杂情感和独立认识。作为女性作家,她敏锐地看到民族主义从本质上依然存在父权制结构,女性受压迫受侵害的命运并不能因为民族战争而发生改变,更不会自行消亡。民族主义和女性之间有着纠缠不清的矛盾和冲突,并非是简单的同构或者对立的关系[7]。正是由于萧红对于民族战争与人尤其与女性身体的复杂关系的“另类”书写和对民族主义的复杂情感,体现了萧红思想的深邃、小说独特的价值和丰富深远的意蕴。

萧红的《生死场》被经典化的过程是和文学批评实践密切相关的。《浮出历史的地表》是在现代中国的整体历史文化语境中,以理论切入、文本分析和历史描述的有机融合,挖掘凸显出被时代遮蔽的女性的眼睛。虽然在分析中呈现出女性主义文论的相对薄弱以及并没有完全突破以男性为首的传统批评范畴,但其首创性和先导开拓性意义可谓影响深远。海外学者刘禾在一种西方的语境中,试图从讨论和质疑民族国家话语和文学批评实践的复杂关联为萧红的解读提出新的角度,立足于女性主义立场进行批评实践,虽然陷入将女性主义和民族国家文学二元对立的偏颇,但同时启示我们对两者之间复杂关系作出深入的思考,对还原萧红的本意和小说丰富独特的内蕴有着积极的作用和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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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的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2]王岳川.女权主义文论[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2.

[3]唐小兵.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4]緱英杰.《生死场》的现代主义批评——关于刘禾的《文本、批评与民族国家文学》[J].美与时代,2003,(11).

[5]陈顺馨.导言一:女性主义对民族主义的介入[A].妇女、民族与女性主义[C].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

[6]陈树萍.再返《生死场》——评刘禾《文本、批评与民族国家文学》[J].河北大学学报,2004,(2).

[7]王桂青.书写在“女性身体”上的民族主义——论《生死场》兼与刘禾、摩罗商榷[J].名作欣赏,20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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