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列斐伏尔到苏贾:社会科学空间理论的发展

2013-08-15 00:53王晴锋
关键词:詹姆逊空间性福柯

王晴锋

(中央民族大学世界民族学人类学研究中心,北京 100081)

一、空间的回归

在社会科学中,空间性相对处于边缘地带。福柯指出这种对空间的漠视和忽略与科学、哲学话语有关:“在18世纪末,当空间的政治开始发展的时候,空间物理和理论物理的成就剥夺了哲学对有限或无限的宇宙的古老发言权。政治实践和科学技术对空间问题的双重介入迫使哲学只能去研究时间问题。从康德以来,哲学家们思考的是时间。黑格尔、柏格森、海德格尔莫不如此。与此相应,空间遭到贬值,因为它站在阐释、分析、概念、死亡、固定、还有惰性的一边。”[1](P152-153)社会理论出于对社会变迁的关怀,有意无意地将空间变成一个附带性的范畴而隐含于进步概念本身,最终“通过时间消灭空间”。到20世纪初,理论思潮中的历史决定论的优势已经达到了空前的地位,每一种社会科学对具有批判和建构作用的空间性麻木不仁。去空间化(despatializing)的历史决定论对空间进行了抹杀、贬低和去政治化。这种状况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随着一些学者呼吁重视,具有阐释性意味的空间才逐渐有所改观。

传统的空间概念,或是将空间看作既可被客观观察又可被化约为空间的对象和形式,或是把空间看作观念的产物。在这种传统的空间思想中,不论是物质的空间实在还是观念的空间构想,都是中立、客观和纯粹的。批判社会理论对空间的重申和对历史决定论的批判并不要求对时间和历时性进行一种报复性的隶属化,而是在空间、时间和社会存在三者之间确立一种恰当的阐释平衡。它并不反对、甚至抹杀历史阐释学,而是试图将历史叙事空间化,将空间、时间和社会存在这三者辩证地结合。空间性—历史性—社会性这三个维度的综合考量,不仅是对空间思考方式的改变,也是对历史和社会研究范式的重大修正。与此同时,后现代思潮的兴起,促使西方学者们重新思考,“空间在社会理论和构建日常生活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空间的重要性已成为普遍共识”。

二、从列斐伏尔、福柯到詹姆逊

列斐伏尔认为,在传统意义上存在着两种空间形式:一种是欧几里得空间,即几何空间;另一种是精神空间。欧几里得空间和古典透视主义的话语大约从16世纪或者文艺复兴时期开始流行,一直到19世纪末。而精神空间则是哲学家和认识论专家的空间,精神领域和物理、社会领域的这两个空间概念都局限于一种二元谬误,即“模糊的幻象”和“透明的幻象”。模糊的幻象只根据直接的表面现象来观察空间,而拒绝超越这些现象来进行观察。空间由此被化约为物理的对象和形式,它成为一种中立的、非政治化的空间,湮没了任何社会冲突形式。透明的幻象全然忽视了物理对象和具体的空间形式,并且将空间化约为一种精神的构造物、一种思考方式、一种概念形成的进程。在该进程中, “现实的‘影象’在认识论上优先于现实世界中的有形实体和现象。空间再次被化约为非政治化的领域,在此领域中,社会现实现现象和社会冲突被删除了”[2](P180)。

与传统的空间理论相对,列斐伏尔提出了空间“一体化理论”[2](P181),该理论包括物理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也即感知的、构思的和生活的空间。列斐伏尔的这个三元组合概念表述为空间的术语,即空间性实践、空间的表征和表征的空间。空间性实践涉及既定社会构成中的生产、再生产、特定场域和整体空间特征。空间的表征则涉及生产关系以及在此关系上所建立的秩序,它所涉及的是一个既定构成中的符号、代码、意义以及知识体制。表征的空间涉及深层结构和内心的创造,它们为空间实践想象出各种新的意义或者可能性。列斐伏尔创造性地提出了空间生产理论,他所谓的空间生产不是指在空间内部的物质生产,而是指以空间作为生产对象的空间本身的生产。即由“空间中的生产”转变为“空间生产”。空间是被有意图地生产出来,空间的生产同任何商品的生产一样,是一种策略性的谋划和政治产物。“空间不是自然性的,也不是一个物质性的器皿,它是一种充斥着各种意识形态的产物”[3](P62)。

而对福柯来说,空间是一个权力的场所或权力容器的隐喻。福柯的“异形地志学”(heterotopology)区分了两种类型的空间:一种是虚构地点“乌托邦”(utopia),“虚构地点是那些没有真实地点的基地,它们是那些与社会的真实空间有一个直接或倒转类比的普遍关系的空间”[4](P21);另一种是“异托邦”(heterotopias)。它们是那些“对立地点”(counter-site),是存在于每一种文化、文明中的真实空间;并且构成社会的真正基础。 “这类地点是在所有地点之外,纵然如此,却仍然可以指出它们在现实中的位置。由于这些地点绝对地异于它们所反映与讨论的所有基地,更由于它们与虚构地点的差别,我称之为‘异托邦’,我相信在虚构地点与这些截然不同的基地,即这些差异地点之间,可能存在着某种混合的、交汇的经验,可以作为一面镜子。在此镜面中,我看到了不存在于其中的自我,处在那打开表层的、不真实的虚像空间中;我就在那儿,那儿却又非我之所在,是一种让我看见自己的能力,使我能在自己缺席之处,看见自身”[4](P22)。福柯关于异托邦的异质性和关系性空间就是列斐伏尔所描述的“实践的空间”,它指人们所实践并由社会所创造,在同一实践内既具体又抽象,是社会诸种实践的习惯。

詹姆逊 (Jameson)指出了三类空间形式:第一类空间由市场资本主义所产生,它是一种“无限等价和延伸的几何空间”。第二类空间对应于垄断资本主义或帝国主义,其特征可被描述为结构性分裂,即个人经验与其生产的结构模式之间所产生的差别;第三类是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后现代空间,这是詹姆逊所重点阐述的对象。他认为后现代就是空间化的文化,“在我看来,特定的空间转换是正确区分后现代主义与现代主义的更为有效的途径之一”[5](P154)。詹姆逊把后现代空间解读为毫无深度的文本形式,在《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 (该书译者将詹姆逊译为詹明信)一书中,詹姆逊指出后现代文化中出现了一种新的“超空间”,“而我们的主体却未能演化出足够的视觉设备以应变,因为大家的视觉感官习惯始终无法摆脱昔日传统的空间感——始终无法摆脱现代主义高峰期空间感设计的规范”。这种后现代“超空间”即是现代的空间概念无法进行空间定位的区域。为了在这种后现代超空间中重新获得位置感和方向感,詹姆逊提出一种“认知测绘”(cognitive mapping)的能力,以便从总体上系统地把握晚期资本主义的全貌,并进行决策行动。

从传统空间思想中几何空间和精神空间的二元划分到列斐伏尔的物理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 (也即感知—构思—生活的空间),福柯的权力—知识—话语体系下的“异型地志学”以及詹姆逊的欧氏几何空间、结构上断裂的帝国主义空间、充满无深度特性的后现代空间类型,空间思想的发展体现了传承与超越。他们都对传统空间观念中笛卡尔式的二元对立认知模式质疑。列斐伏尔通过“三重辩证法”(triple dialectic),即把历史创造 (时间性)、社会构成 (社会性)和空间生产 (空间性)结合起来,试图阐释现代世界的复杂与多元化。福柯从观念史的角度来看待空间,列斐伏尔则是从政治经济的角度来对待空间。而詹姆逊的空间分析体现于两个辩证的维度:“一方面,他描绘了个体对后现代空间性的生存经验;另一方面,他使特殊的空间类型与特定的生产方式相互联系。”[2](P179)

三、苏贾的“第三空间”

传统空间分析中的两种“幻象”(即具化空间和表征化空间)“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使人们看不清充满权力和诸种难题的地理建构的真相,遮掩了对社会进行掩盖性和工具性的空间化”[6](P11)。阐释性地理学认为,空间性既是社会的产物,又是社会生活中的一种建构力量。

在地理学阐释的基础上,苏贾继而将空间分为三种形式。苏贾提出的“第一空间”是基于真实的、物理世界的可感知的、物质性的空间,它可以采用实验、观察等方法来研究具体的物质空间形式。它力求客观性、物质性,是关于空间的形式科学。“第一空间”是对空间实践或感知的空间进行“分析性的译解”,根据其“外部形态”即可获得直接的把握。苏贾认为作为一种经验文本,可以从两个角度来解读“第一空间”:一个是集中对表象进行准确的图测描绘;另一个则主要是对外在的社会、心理和生物物理过程中寻求空间的解释。在“第一空间”的分析方式里,人的空间性主要通过其物质形态并在其中来加以界定,但“解释已经从表面测绘转向对其社会成因进行探索,从实证科学转向了历史想象和历史叙述的权力上来,第一空间的社会生产被看作是历史的展开,是不断变化着的地理的演化序列,是人与其建筑物包括自然环境的能动关系的建构”[7](P97)。苏贾提出的“第二空间”是观念的、想象的空间,它是知识生产和话语建构的空间再现形式。“第二空间”从构想的空间中获得灵感,进而投射到现实世界,它更多的是“主体的、精神的、反思的、哲学的产物”。“第二空间”的一个隐含假定是“空间知识的生产主要是通过话语建构式的空间再现、通过精神性的空间活动来完成”。最纯粹的“第二空间”是彻底观念性和建构性的,它从构想的或想象的地理获得观念,并将这些观念投射到现实的经验世界中去,然后主体通过反身性的、主体性的、内省的和个性化的思维活动获得现实的认知和理解[7](P100)。苏贾提出的“第三空间”既是生活空间又是想象空间,它以作为经验或感知的“第一空间”和作为意识形态表征的“第二空间”为前提。“第三空间”重估了“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它既是对“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的“肯定性解构”又是对这两者的“启发性重构”,既包含了“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又超越了它们。在“第三空间”里融合着原本对立的因素:“主体与客体、抽象与具象、真实与想象、意识与无意识、精神与肉体、可知与不可知等等。” “第三空间”是一个无穷的、开放的系统,它本身亦是一个动态术语,力求抓住观念、事件、外观和意义的事实上不断在变化位移的社会背景。苏贾称“第三空间”本身是一种“他者化的第三化”的批判性策略[1],它是一种对立范畴中创造性的“重构”过程。对“第三空间”的探究,必须借助某种具有解放潜能的“实践”形式,“有意识地将知识转化为行动,在有尊严的方式中改善世界”[7](P27-28)。

与三种空间的划分相对应,苏贾认为有三条不同的空间化途径,即“后历史决定论”、“后福特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空间化的第一条途径根植于对社会存在的本质和概念化进行一种根本性的重新阐述,这本质上是一场本体论的斗争,企求重新平衡历史、地理和社会之间的相互作用。空间化的第二条途径直接隶属于物质世界的政治经济学,或更具体地说,依附于资本主义的“第四次现代化浪潮”,这是二战后影响深远的一次社会—空间重构活动。它以“后福特主义”为特征:垄断资本主义、大众消费主义和毫无克制的城市化以及福利制度等。空间化的第三条途径是后现代主义,寓于文化和意识形态的重新变革、对现代性的经验性意义进行重新界定、变革甚至彻底颠覆,空间和时间的关系呈现出一种全新的后现代蕴涵。苏贾的“第三空间”思想与对空间性的唯物主义阐释相一致。后者认为社会生活在其历史地理中是由物质建构的,各种空间结构和空间关系在时间的演进过程中是各种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的表现形式。空间性是一种实体化的社会产物,既是社会行为和社会关系的手段,亦是其结果。空间—时间对社会生活的建构,界定了社会行为和社会关系受到物质建构并改变其形态的方式。具体的空间性是一个充满社会生产和社会再生产斗争的场所,“它不是旨在维系和巩固在空间性的诸种社会实践,就是旨在深刻地重构并/或激烈地革新诸种社会实践”[6](P193,196-197)。类似于社会生活的空间性根植于时间/历史的偶然性,社会生活的时间性同样根植于空间的偶然性之中。

四、结语:一项未竟的事业

从齐美尔对空间特性的分析到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卡斯特的“流动空间”、布尔迪厄的场域理论、吉登斯的“时空延宕”、哈维的“时空压缩”、福柯的“异托邦”、詹姆逊的后现代“超空间”再到苏贾的“第三空间”,现代空间理论的发展正呈现多元化并向深度迈进。然而,社会空间理论的发展道路依然荆棘遍布。

在过去的一两百年,由于新兴通信技术的迅猛发展“在场可得性”发生了转型。电子媒介通过改变社会生活的“场景地理”使得清晰的场景空间不复存在,人们在不同的场景中的角色扮演显得日益模糊。电子媒介介入空间划分的场景,打破了物理空间和社会空间之间的传统关系。从“空间压缩到空间消亡”,在电子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被麦克卢汉称为“已经废除的时间和空间”。而交通技术的发展产生了“速度距离”这个概念,消灭了物理的和空间的维度。在以光速运动的宇宙中,空间简直可以在“须臾”(in“no time”)之间穿越;“远在天边”和“近在眼前”之间已经没有差别了。“空间不再对行动和行动的绩效产生约束,空间已没有多大意义,或者根本没有意义”[8](P184)。鲍曼甚至断言,“现代时代”已经成为征服空间的武器。在现代的这场时空之战中, “空间是战争笨拙迟缓、僵化被动的一方,只能进行防御性的壕堑并阻碍时间的前进;而时间则是战争积极主动、具有充分活力的一方,它永远具有进攻性,具有侵略、征服和占领的力量”[8](P14)。

现代社会中的时空分离逐渐产生空间与场域的“脱域”现象,由此社会关系被从相互作用的地域性的关联中“提取出来”,在对时间和空间的无限跨越中被重建。空间可以与传统的时间、场所相脱离,使得场所仅在“极为脆弱的层面上”存在。体验的真实性“不再与这种体验得以发生的场所相匹配”,这意味着“绝大多数人不再能够获得理解生命体验的结构性条件,使得后现代完全排斥了自然”[9]。詹姆逊对“超空间”的体验式解读表达了一种对后现代地理景观的隐忧,同时这种对后现代空间的阐释显得过于静态,并带有浓厚的个体性色彩。但是无论如何,空间性分析应成为社会理论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维度。

[1][法]福柯.权力的眼睛——福柯访谈录[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2][英]肖恩·霍默.弗雷德里克·詹姆森[M].孙斌,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3][法]亨利·列斐伏尔.空间政治学的反思[C]//包亚明.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

[4][法]福柯.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C]//包亚明.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

[5][美]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M].张旭东,编.陈清侨,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

[6][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社会理论中的空间[M].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7][美]爱德华·W·苏贾.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途[M].陆扬,等,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

[8][英]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现代性[M].欧阳景根,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9][美]迈克·迪尔.后现代血统:从列斐伏尔到詹姆逊[C]//包亚明.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

猜你喜欢
詹姆逊空间性福柯
马奈与福柯:“物-画”与再现危机——跨媒介视域中的图像叙事解读
詹姆逊关于意识形态的政治无意识阐释
《哈莱姆二重奏》的空间性探微
主体的黄昏:福柯视觉理论中的镜子与画
借助汉语的“空间性”特质 有效突破英语的“时间性”难点
舞蹈艺术发展进程中的审美鉴赏能力
论存在与非存在
论詹姆逊的辩证批评理论
语言的牢笼:论詹姆逊对形式主义与结构主义的批判
福柯美学视阈的贾樟柯电影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