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辉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15)
邹绛 (1922-1996,原名邹德鸿)是我国当代著名的诗歌翻译家、诗人和学者,去世前曾任教于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从20世纪40年代早期发表翻译作品开始,邹绛先生在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先后翻译出版了《黑人诗选》(1952年)、《和平的旗手》(1953年)、《初升的太阳》(1956年)、《凯尔巴巴耶夫诗选》(1958年)、《葡萄园和风》(1959年)、《苏赫·巴托尔之歌》(1962年)、《小鹿班比的故事》(1987)等诗集和报告文学;与他人翻译出版了诗集《聂鲁达诗选》(1983年)和《聂鲁达抒情诗选》(1992年)。在漫长的翻译历程中,他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翻译思想:邹先生在翻译时非常重视译文的文体特征,主张译文形式和内容的协调统一;同时,认为翻译文学尤其是翻译的儿童文学应该具有一定的教育和鼓舞功能。
邹绛先生认为翻译外国诗歌应该注重原作文体形式的思想主要源于他的现代格律诗主张。在不否认中国新诗形式多样化的前提下,邹先生希望诗人创作出更多更好的现代格律诗,因为 “在新诗的百花园中,如果只有自由诗而没有现代格律诗,岂不是显得太单调,太寂寞,也太不正常了吗?许多读者除了希望读到更多优美的自由诗外,也希望能够读到更多优美的现代格律诗”[1]。邹先生之所以认识到现代格律诗是新诗不可偏废的构成部分,原因在于他认为音乐性是诗歌的要素或特点之一,不论外国或中国的优秀诗歌都具有这样的特点。而相对于中国古典诗歌的格律和音韵来讲,中国现代格律诗在具备了音乐性的特征之外显示出更多的优势:使用现代口语入诗更适合表达现代人的思想感情;重视顿数的整齐而不要求字数的整齐使诗歌形式更富于变化;不受平仄的限制让诗歌形式获得了一大解放;形式的不断更新和时代性使现代格律诗自身获得了很大的发展潜力和前景。既然现代格律诗承传了中国古典诗歌的音乐性特征而又具备了很多 “现代性”特质,那无疑彰显出此种诗歌形式的优越性和可推广性,因此在翻译外国诗歌尤其是外国格律诗时采用中国现代格律诗形式应当成为译者的首选。邹绛以上关于中国现代格律诗的符合逻辑的思维方式已经转化为他评价翻译诗歌的客观标准,他对于那些无视原作的文体形式而肆意采用古代格律诗或现代自由诗形式的翻译行为持严厉的批判态度,其在肯定部分译者自觉的翻译形式意识之后以十四行诗的翻译为例说道:“有些外国诗,明明是格律严谨的十四行,翻译成中文后却面目全非,有的变成了十六行的七言古体诗,有的变成了二十一行参差不齐的自由诗,有的虽然保持了原诗的行数,但却没有保持原诗整齐的节奏和押韵的格式,也没有加以说明。这样的译诗在读者当中往往引起一些错觉和误会。”[2]在邹先生看来,中国现代格律诗的建立不仅是衡量译诗形式的标准之一,也有助于促进诗歌翻译的发展成熟,译者如果采用音组或顿的方法认真地翻译外国格律诗就会提升译诗的形式艺术,从而产生更多优秀的翻译作品。
邹绛多次强调诗歌翻译应该注重诗歌的文体特征,采用适当的形式翻译外国诗歌,不能机械地照搬原诗的音节和形式风格,更不能把诗歌翻译成散文。邹先生1952年翻译苏联当代诗歌的时候说:“诗歌有它的特殊形式,把外国诗歌翻译成中文,除了保留原来的内容和诗意外,还应该适当的保留原来的形式,使翻译出来的诗歌成为形式和内容比较和谐的统一体。”[3]这是邹先生关于理想译诗的最好诠释,他自己在诗歌翻译实践中也努力地追求形式和内容的高度统一,比如在翻译蒙古诗人策维格米丁·盖达布的《苏赫·巴托尔之歌》这部长诗时,由于是从苏联转译的缘故,邹先生完全采用了苏联流行的马雅可夫斯基的楼梯式,形式整齐均匀且富有节奏感和韵律性,加上语言清新自然,读者就像是在阅读生动的英雄传奇或历史故事,此译诗在注重诗歌语言形式的情况下也兼顾了译本的可读性。在翻译奥地利作家察尔腾的童话作品《小鹿班比的故事》时,邹绛先生认为原作者是一位出色的诗人,作品对自然风光的描绘充满了诗情画意,因此 “在翻译这本童话时,是竭力将它作为诗来对待的”[4]。诗歌翻译要顾及原文的形式问题会给译者带来更多的困难,译者不能因为惧怕困难而 “把诗当成散文来翻译……那往往要减低原作的力量和价值;反之,如果机械地按照原文有多少音节就用多少字来翻译,虽然是用心良苦,但那结果也许会更糟糕”[5]。把诗译成散文有失严谨而流于散漫,按原诗音节翻译有失灵活而流于机械,那译者究竟应该采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处理诗歌翻译中的形式问题呢?根据自己现代格律诗创作和翻译的实践,邹先生为我们提供了较为可行的 “音组式”译法:“原诗每行有多少音步,大体上就给他多少音组,这样音组和音步的数目一致了,但字数却可以比原诗的增多,颇有伸缩的余地。”[6]当然,邹绛提醒译者应该注意中文诗的音组和外文诗的音步因为各自所处的文字系统不同而在客观上存在的差异:俄文或英文都有重音,中文则没有重音或重音不明显,因此俄文诗或英文诗的音步是以轻重音节的一定组合来划分的;而中文的音组则大体上只能按照文字的意义或自然的停顿来划分。其实我们都知道音组和音步的概念在内容上是相同的,但邹绛先生出于区分的考虑,将音组与中文诗相联系,而将音步和外文诗相联系,体现出将外国诗学术语中国化的努力。
邹绛在认识到诗歌翻译难度的情况下认为译者更应该认真对待诗歌翻译。理想的翻译总是力图使译作接近原作,但语言的天然屏障决定了译诗和原诗之间总会存在较大差距,译者为着转达原诗情感和内容的目的而往往在格律形式方面不能再现原作的韵致。但邹绛先生并没有因此而否定翻译活动的积极意义,在译诗不能再现原诗格律的情况下,认为读者应当通过多了解外国诗歌的格律形式来补足译诗的缺陷,并对译者的工作进行了肯定:“在阅读这些外国诗歌的时候,我们一方面应该心里有数,知道—点外国诗歌的格律,懂得一些译诗的艰苦,—方面也应该感谢呕心沥血的诗歌翻译者,没有他们辛勤的劳动,我们是很难欣赏到这些散发出异域芳香的鲜花的。”[7]翻译外国诗歌因为情感内容和外在形式的要求而具有相当的难度,而广大读者又希望读到更多优美的译诗,这就要求译者具有高度的责任心和不畏艰辛的工作精神,努力地将外国诗歌源源不断地翻译介绍到中国文坛。邹先生在编选《外国名家诗选》时说:“稍有翻译经验的人都知道,诗歌是很难翻译的,或很难翻译得令人满意的,因为译者不仅要忠实地表达出原诗的思想感情,还要尽可能表达出原诗的风格和韵律,而又流畅自然。但尽管如此,广大读者仍然迫切地希望读到更多更优美的翻译诗,而不少诗歌翻译家多少年来也不辞辛苦地为我们从海外移植过来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好诗。有些著名诗人的作品不仅出现了几种译本,而且在翻译艺术上也不断改进,日趋成熟。”[8]这段话表明邹绛先生对待译诗的态度是严谨的,译诗必须兼备情感内容和风格韵致,折射出邹先生对诗歌格律形式的一贯关注。
邹绛先生的部分译文是专门针对青少年朋友翻译的,他认为儿童文学的翻译应该具有教育和鼓励的作用。邹先生为丰富青年人的课外阅读资料选编了一本外国名诗集,在选材上主要偏重以下几个方面:“有些诗表达了诗人或抒情诗主人翁对自己的故乡和祖国的怀念和赞美,充满了爱国主义的真挚感情……有些诗栩栩生动地描绘了大自然,表达了诗人对生机勃勃的大自然美丽景物的欣赏和热爱……有些诗表达了诗人对理想、光明、希望、战斗和自由的渴望和追求……有些诗表达了被奴役、被压迫人民的苦难和愤怒,以及他们奋起反抗的决心和气概;有些诗歌颂了革命战士崇高的献身精神、英勇无畏的气概;有些诗表达了诗人对人生的思考,带有一定的哲理性等等”[9]。这些内容有助于培养年轻人热爱民族、热爱生活的品德。邹绛先生认为翻译外国儿童作品给中国青少年朋友阅读时,除了表达要符合他们固有的审美习惯之外,在选材上还应该具有一定的启示和劝导作用。比如他翻译的《小鹿班比的故事》就具有明显的教育意义,这部童话主要记叙了小鹿班比的成长过程,其中穿插了梅花鹿家族在森林里与其它动物相处时的矛盾冲突和友谊互助,他们之间的聚散离合和悲喜惆怅,以及猎人对他们的威胁与他们对猎人的警惕等,俨然是一个青少年在社会群体中的生活写照,青少年读了这本书之后必然会从中懂得很多生活的哲理,在成长的道路上学会面对各种艰难困苦,像小鹿班比一样迅速地成长起来。因此,邹绛先生注重少年儿童作品的翻译和介绍,他认为青少年是民族的未来和希望,翻译作品必须起到鼓舞和培养人才的作用。
1956年4月中国青年出版社推出了邹绛先生主译的苏联著名儿童文学家列夫·卡西里创作的中篇小说《初升的太阳》,其中讲述了少年画家科理亚 “勤奋的学习、高尚的情操、对事业的信心、对生活的热爱、对自己的严格要求”等优秀的品质,他为了挽救他人而牺牲自己生命的事迹更是感人至深。邹先生在《译后小记》中说:“谨以此书献给新中国的青少年读者们,让我们大家一起来学习科理亚的勤勉、坚毅和毫不苟且等等崇高的品质,同样也献给从事文化、艺术和教育工作的同志们,让我们更多地关心和更好地培养新中国的年青一代——我们建设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的伟大后备军。”[10]这部译作出版后产生的影响也确乎达到了译者当初的期待,当时很多艺术院校将之作为学生课外必读书目,目的就是要学习科理亚这位年轻的苏联艺术家对待生活的态度和坚韧的意志。也有年轻人因为买不到此书而手抄阅读的现象,说明了这部译作受欢迎的程度与影响的广度,是青少年读者 “有益的精神食粮”。此外,邹先生认为青少年阅读翻译诗歌可以习得外国诗歌的情感体验方式和创作经验,在提升自身精神的同时丰富体验世界的视角,由此走上诗歌创作的道路。“不少人在少年儿童时代就开始阅读一点外国诗歌了。那些优美生动的外国诗歌,从小就开阔了他们的视野,陶冶了他们的情操,就象许多优美生动的中国诗歌一样,往往使他们终生难忘,永远在他们心中留下美好的印象。有的还受到启发,和诗歌结下了不解之缘,从此走上写诗的道路,为我国新诗的发展贡献了自己的力量。”[11]从这个角度来讲,邹绛先生认为翻译诗歌是促进中国新诗创作兴起和繁荣的关键因素。
邹绛先生的翻译不仅注重原作的文体形式,而且在内容上也力求作到精准,但其翻译作品仍然具有不可回避的不足。邹先生的很多译作是从俄译本转译或从英译本转译到中国的,“豪杰译”①“豪杰译”指清末时期为了思想启蒙和政治改良的需要,译者将作品的主题、结构、人物性格等都进行了改造,使其成为宣传思想的有利“工具”。该称谓来自于翻译法国科学小说家凡尔纳斯的《十五小豪杰》,英国人从法文翻译成英文时“译意不译词”,日本人从英文翻译成日文时“易以日本格调”,梁启超从日文翻译成中文时“又纯以中国说部体段代之”,“小豪杰”经过多次改译已是具有不同性格的小英雄了。这种因为翻译“豪杰”而引起的巨大变化,后来被用来指称改动较大的翻译类型。的现象也就在所难免了。针对上世纪50年代的翻译现象,有学者指出:“本世纪以来,我国西语人才一直较为匮乏,西语文学作品多自他语种转译……这些译作已经是名译,但若从转译的角度看,问题仍然不少。因为英、法、俄等第二语种的翻译或者不完全,或者有篡改原作之处,这些均不能为转译者所知,只能将错就错。例如,袁水拍从英文转译过来的《聂鲁达诗文集》就多有误译,其中著名长诗《伐木者,醒来吧》译名即欠妥。”[12]邹绛先生翻译的奥地利作家察尔腾的《小鹿班比的故事》以及他对智利诗人聂鲁达作品的翻译虽然不像袁水拍那样译自英语,但从俄语转译也会存在相似的弊病。当然,随着中国翻译人才的培养和翻译选本的原语化,类似的翻译弊端也逐渐得到了抑制。不过,我们不能因此否定该时期邹绛等人的西语文学翻译贡献,正是有了他们的努力才让中国读者较早感受到了大洋彼岸智利人民与我们相似的情感。
总之,邹绛先生关于理想译诗的主张以及对译诗文体形式的重视是其翻译思想的主要内容,也是其翻译作品的一大特色;他对儿童文学的翻译和认识也是中国当代儿童文学翻译史上不可多得的成果。邹先生在意识到诗歌翻译过程中形式和内容构成的矛盾难以调和的情况下,仍然认为译者应该具有积极的坚持不懈的翻译精神,体现出一个翻译家不倦的追求和严谨的作风。
[1][2]邹 绛.浅谈现代格律诗及其发展[A].邹 绛.中国现代格律诗选[C].重庆:重庆出版社,1985:2、16.
[3][5][6]邹 绛,译.和平的旗手[M].上海:文化工作社,1953:135、136、136.
[4]邹 绛,译.小鹿班比的故事[M].成都: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1987:219.
[7][9][11]邹 绛.载读一点外国诗[A].外国名家诗选[C].成都: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1987:7、3-4、1-2.
[8]邹 绛.外国名家诗选[C].重庆:重庆出版社,1983:2.
[10]邹 绛,译.初升的太阳[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418.
[12]赵稀方.二十世纪中国翻译文学史(新时期卷)[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157-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