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仪式视角考察话本小说中高僧坐化现象

2013-08-15 00:50蒲日材
长春大学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话本高僧神圣

蒲日材

(贺州学院 文化与传媒学院,广西 贺州 542899)

从仪式视角考察话本小说中高僧坐化现象

蒲日材

(贺州学院 文化与传媒学院,广西 贺州 542899)

仪式是人类学中一个重要的学术名词。从仪式视角看,话本小说中高僧坐化的叙事带有极大的神圣性,是一种以死殉节的生命献祭礼仪。高僧坐化表面上是宣扬佛教因果报应、生死轮回等思想,深层次则是在为道德滑坡的明清社会进行疗伤。坐化仪式使治疗功效得到了最大化的发挥。

仪式;话本小说;高僧;坐化

在话本小说中,叙述的有一类和尚,他们本是得道高僧,在日常生活中受某一事件触动,主动坐化,然后以新的生命形式重新出现:水月寺主持玉通禅师受官府所派歌妓红莲引诱而破色戒,事发后主动坐化,投胎转世为柳翠翠(《喻世明言》卷二十九);慧林寺首僧圆泽在旅行途中因见到孕妇而要求坐化,12年后转世为三生石上的牧童(《喻世明言》卷三十之入话);孝光禅寺主持五戒禅师因奸淫红莲破色戒,坐化转世为苏轼,其师弟明悟禅师为追赶挽救他也随之坐化,投胎为佛印(《喻世明言》卷三十)……同类作品尚有:《梁武帝累修成佛》(《喻世明言》卷三十七)、《陈可常端阳仙化》(《警世通言》卷七)、《觉阇黎一念错投胎》(《西湖二集》卷七)、《寿禅师两生符宿愿》(《西湖二集》卷八)、《水浒传·鲁智深浙江坐化》等。高僧坐化为什么一再被文学书写?有什么文化意义?目前学界对此还缺乏足够的关注,笔者试作探讨。

1 宗教性:仪式的属性之一

仪式活动是人类生活重要的内容,仪式是人类学中一个重要的名词。作为一种理论,人类学的仪式是一个从内涵到外延都极不易界定的概念。但不管学者把它定义为何种语义,往往又首先限定在人类的“社会行为”这一基本表述之上,“通常被界定为象征性的、表演性的、由文化传统所规定的一整套行为方式”[1]。有学者把人的社会行为分为实用行为、沟通行为和巫术行为(或崇奉行为),将后两种行为归为仪式行为[2]。

仪式的起源与人类早期“万物皆有灵”的世界观相关。远古人类认为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威力强大的神灵,“影响或控制着物质世界的现象和人的今生和来世的生活”,并且“神灵和人是相通的,人的一举一动都可以引起神灵高兴或不悦”[3]。原始人类迷信某种动物或自然物同氏族有血缘关系,用来作本氏族的徽号或标志,故要祭祀,图腾崇拜由此产生。图腾祭祀反映了人们对社会结构的幼稚理解,表现了祈祷神灵庇佑与恐惧神灵作孽的心理,是一种崇奉行为。后来尽管祭拜的对象发生了变化,由具体的实物变成了人(祖先)或神,但膜拜有助于生活的祭祀心理和目的却被保留了下来。祭祀仪式从而也获得了相对的稳定性、独立性和权威性,成为了人类生活中重要的文化活动。

由于祭祀对象的神圣性和祭祀行为的巫术性,祭祀仪式具备了宗教性,具有非常神奇的“定力”,可通过时间、空间、程式、人物、器具等的规定,创造出“神圣”来。一个最外显的功能在于将“神圣”与“世俗”的距离拉开,通过仪式行为塑造权力、权势、权威等。祭祀仪式是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极具神圣性的行为,具有净化个人或者整个社会组织心理的功用。而要达到这种净化功效,无疑需要一定的中介——祭品,否则个人或者社会都无法实现角色的转换,无法获得新生。受难的耶稣是以自己的生命献祭上帝,替人类顶罪、赎罪,以祈求上帝的宽恕;替人受过的羊——“替罪羊”则是作为缓和人类意识深层中的某种暴力倾向,成为人类的牺牲替代品。

2 高僧坐化:人类学中的祭祀仪式

移用人类学仪式理论,高僧坐化是一种祭祀仪式。生死是一种自然现象,“无论何时,仪式都与社会性的生死冲突相联系,因而必然趋向成为一种神圣和祭献仪礼”[4]。话本小说中高僧坐化具有祭祀仪式的诸多特征。

首先,坐化的叙事带有极大的神圣性。

从坐化对象上看,主人公大凡都有不寻常的身份:玉通禅师是水月寺主持,“修行已经五十二年”,被称为“古佛出世”[5]308;五戒禅师和明悟禅师都是孝光禅寺“得道的高僧”[5]320;觉阇黎“专一至诚修行,不管闲事”[6]103,是一修行了二十五年的得道僧人;永明寿禅师“一专只好念佛”,出家在永明禅寺,“门下弟子共有二千人之多,每日课不论大小,行一百八件善事”[6]129;陈可常是“金身罗汉”,诗写得特好[7];普能对《法华经》也是“倒背如流,每天早晚一有空闲就念诵修行”[5]396。无疑,他们都是佛门中的得道者,正是这高僧的身份大大增加了坐化行为的神圣性,因为不是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能引起世人关注的。

从坐化程序上看,有一整套神圣性的行为。以玉通禅师坐化为例:

却说这玉通禅师教老道人烧汤:“我要洗浴。”老道人自去厨下烧汤,长老磨墨捻笔,便写下八句《辞世颂》……道人将汤入房中,伏侍长老洗浴罢,换了一身新禅衣……老道人自去殿上烧香扫地,不知玉通禅师已在禅椅上圆寂了。……法空禅师道:“可惜,可惜,此僧差了念头,堕落恶道矣。此事相公坏了他德行,贫僧去与他下火,指点教他归于正道,不堕畜生之中。”……法空长老手捻火把,打个圆相,口中道……法空长老道罢,掷下火把,焚龛将尽。当日,看的人不知其数,只见火焰之中,一道金光冲天而去了。法空长老与他拾骨入塔,各自散去。[5]396

玉通禅师的坐化颇具代表性,其他僧人的坐化或略有增删,但大同小异,不出其中窠臼。上述文字有一些关键词:烧汤洗浴、写《辞世颂》、换新禅衣、火化、金光冲天。这些关键词使得主人公坐化行为具有反常性、圣洁性,与其说是走向死亡,不如说是迈向新生。尤其火化时的“金光冲天”,更使得坐化具有神秘色彩。这些不同寻常的行为升华了坐化仪式的品质,使之拉开了与世俗的距离,上升到了庄严、肃穆、神圣的高度。

其次,坐化的行为实则是一种生命献祭礼仪,高僧是祭奠佛门时的祭品。

高僧坐化是一种主动性行为,坐化的动因主要可归结为以下方面。

一是为了赎罪。宗教倡导的理想是不容质疑的行为准则,“一个皈依宗教的信徒,凡事都得按宗教的教义和诫律来行动。任何与之相背离的言行都被视为亵渎与叛变,并常常在违规者的心中引起深重的罪感和忏悔。违背这些诫律,不惟要受到谴责,而且还要受到惩罚,严重的还会被逐出宗门”[8]。话本小说中的高僧坐化往往是出于一念之差触犯佛门戒律,事发后悔恨而发生的主动行为,带有强烈的赎罪性质。如玉通禅师是被歌妓红莲诱惑破了色戒而要求坐化,五戒禅师是因为奸淫红莲事发而坐化,觉阇黎长老是因为受世上繁华富贵之事引诱动了凡尘之念从而坐化,圆泽是因为遇见了孕妇以为不洁而要求坐化。

二是仰慕佛理。普能是代表,他是“闻得千佛寺大通禅师坐化去了,去得甚是洒脱”[5]396,遂动“坐化”念头的。普能对佛经“倒背如流”,可谓精通佛理,但其身份比较卑微,前世只是一条在千佛寺偷听诵经的蚯蚓,托生为人后出家光化寺,也只是一个“火工道人”。因此其坐化动因更多是出于对佛理的仰慕,而直接触动点就是大通禅师坐化时的“洒脱”。因为自身佛性不够,故需要献祭生命争取轮回,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换取尘世历炼,以达到圆满的境界。

三是功成圆满。陈可常坐化前,经历了三次科考不中、被诬告与新荷有奸情、公堂被拷打屈招、事情真相大白等一系列事件,在这一连串事件中,他悟到了富贵、功名、苦难都是虚相,看破了世俗的真假,从而为了最终解脱现实的限制而主动坐化。这是一种大彻大悟后功成圆满的坐化。鲁智深的坐化与之有相同之处。

然而无论出于何种心理,其根本是基于对佛门的“膜拜”,是崇奉行为。主人公以自己的苦难实践和牺牲表明,自己是佛门最虔诚的教徒,是佛理坚定的实践者、宣传者和殉情者。这类似于仪式中的祭祀仪式,只不过这祭祀是以高僧的生命为祭品,是一种生命的献祭。

3 社会疗伤:高僧坐化的人类学解读

明代心学家李贽曰:“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藏书》卷三十二之《德业群臣后论》)这是对私心、私欲、私利的公开肯定和追求。受李贽思想影响,在明中后期掀起了一股“好货好色”的肯定人欲的社会思潮,认为人间真乐乃“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谭”,甚而是“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男女交舄”,其寻欢作乐竟到了“朝不谋夕”、“恬不知耻”的地步(袁宏道《与龚惟长先生书》)。基于明末清初社会道德滑坡现实语境下创作的话本小说,小说家们一方面对这种声色犬马的生活进行了真实的描写,一方面又自诩医生,企图用文字对这个病态生活进行治疗。话本小说的命名如《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警悟钟》、《型世言》等就是这种思维的反映。

然而如何才能使文字疗效发挥到最大化,这是小说家们必须思考的问题。仪式具有宗教性质,可以使行为神圣化,以其特有的“定力”创造无穷的“威力”。因此,小说家们醉心于将文学叙事仪式化,尤其在对待一个事件、景物、细节的组织上充满非常庄严而神圣的仪式意像和仪式力量。

依此,高僧坐化的仪式化,表面上是在宣扬因果报应、生死轮回等佛教思想,其实更深层面是为道德滑坡的社会治病。高僧转生尘世间,历经各种苦难,接受金钱、功名、美色等考验,这是对犯戒的赎罪,是在以生命来履行自己的社会责任。高僧们以自己的生命昭示:贪欲、色欲等都是不可取不应取的,否则就要救赎。坐化不仅是高僧在进行个人的救赎,还是在挽救佛门的清净,更是在挽救当时日趋于下的世风,为道德滑坡的明清社会进行疗伤。高僧坐化是小说家们为了维护社会伦理,保护社会应有的秩序,而不得不作出的必然选择。从这个意义上说,高僧坐化是小说家们精心安排的一种祭祀仪式,担负着社会秩序的整合功能。文学的治疗效果正是“通过作者与读者之间的语言虚构世界而实现”[9]。

仪式本身所具有的神圣性已突出了坐化的社会疗伤功效,不仅如此,高僧坐化还以自身特点为这种疗效层层加码。从审美角度看,高僧坐化无疑是一个源自于人类因懊悔错误经历和情感经验所引起的事件,这是一种悲剧。从事件结构看,主人公是高僧,核心事件是死亡。鲁迅先生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10]得道的高僧都死亡了,这无疑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了,就像是英雄在以自己承受人世间最大的苦难、身心遭受最大的苦楚来拯救人类社会一样。坐化对象的高大性、核心事件的毁灭性,加上仪式本身的神圣性,这给读者带来诸如“怜悯”、“同情”、“震撼”、“迷醉”、“宣泄”等一系列复杂情感,在精神上受到极大冲击。这种冲击,使得坐化仪式的社会治疗功效得到了最大化的发挥。仪式的力量在发挥文学治疗功效方面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在文学作品中,“一个人的个体生命的成长与死亡总是具有特定的象征意义或伦理价值,而过程则具有仪式化的意味。”[11]话本小说中高僧坐化是一种仪式化的行为,有着丰富的伦理价值和社会意义。

[1]郭于华.仪式与社会变迁[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1.

[2]李亦园.人类的视野[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178.

[3]爱德华·泰勒.原始文化[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802.

[4]彭兆荣.人类学仪式的理论与实践[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15.

[5]冯梦龙.喻世明言[M].洛保生,贾欣,郝小莉,校注.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4.

[6]周清原.西湖二集[M].周楞伽,整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7]冯梦龙.警世通言[M].洛保生,王春媚,校注.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4:79.

[8]潘显一,冉昌光.宗教与文明[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264.

[9]叶舒宪.文学与治疗:关于文学功能的人类学研究[J].中国比较文学,1998(2):94.

[10]鲁迅杂文精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21.

[11]刘海丽.从文学人类学角度探析《红楼梦》中的仪式[J].学术探索,2007(4):132.

Study on the Death of Venerable Monks in Vernacular Novel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Ritual

PU Ri-cai
(School of Culture and Media,Hezhou University,Hezhou 542899,China)

Ritual is an important academic noun in anthropology.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eremony,narratives about eminent monks’passing away while sitting in vernacular novels,with great sanctity,is a life sacrifice ritual with the martyrdom of death.From surface,monks’passing away while sitting cross legs is to spread ideas of Buddhist karma,reincarnation and so on.But from deep level,it is to cure the moral decline of Ming and Qing society.The ritual of monks’passing away while sitting cross legs makes treatment efficacy maximized.

ritual;vernacular novel;eminent monk;pass away while sitting cross legs

I207.41

A

1009-3907(2013)01-0060-03

2012-09-18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11YJAZH112)

蒲日材(1972-),男,广西岑溪人,副教授,主要从事古代文学教学与研究。

责任编辑:

柳 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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