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旭黎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北京100006)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随着俄国愈来愈被拖进战争的深渊,粮食问题与和平问题、土地问题逐渐成为影响其政局发展的三大关键问题。在这三大关键问题中,粮食问题是直接涉及社会上每一个人生死存亡的民生大问题,也是安天下、稳民心的战略大问题。
笔者拟以相关俄文档案及俄罗斯最新研究成果为基础,阐述一战期间沙皇政府和临时政府的粮食问题及粮食政策,进而探讨两个政府的粮食政策与布尔什维克政府粮食政策的关联。
任何时代,粮食问题始终是关系民生和政权稳固的大问题。然而,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由于气候严寒、降水不足、优良可耕地面积相对有限,以及粗放式经营等因素,俄国的粮食收成很低,多数农民都吃不饱饭[1]28,35,38。1861年废除农奴制之后,随着欧俄地区农业集约化的逐渐发展,1860—1913年间俄国农业产量增长了69%,比过去350年还多[1]41。随着粮食的增收,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国成为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粮食、肉类、黄油和其他食品的生产国和出口国[2]。因此刚参加一战时,沙皇政府和整个社会都相信粮食供应无论如何不会出现困难。然而,在一战的第三个年头,导致“旧制度摔倒在地的橙子皮”却恰恰是奇怪的俄国“饥荒”,正如1918年左派社会革命党的一位领袖弗拉基米尔·卡列林(В.Карелин)所言:“去年彼得格勒发生的二月事件是从‘面包,面包’的喊声开始的,饥荒就是那块让旧制度摔倒在地的橙子皮”[3]6。
第一次世界大战伊始,考虑到粮食乃至关重要的战略物资,沙皇政府逐渐停止了出口粮食。据统计,从1913—1915年,俄国的谷物出口量下降了97%[4]。停止出口粮食的初衷是希望大量粮食得以集中到国内市场来压低粮价,并保障军队和城市的粮食供应。然而,俄国参战不久,军队的粮食供应就开始出现严重不足,主要是因为战时状态下的全国经济失衡。一方面,一战使俄国农业遭受了巨大损失,加剧了农民的破产,造成农业生产力下降。为进行战争动员了1200多万有劳动力的男性居民,征用了200万匹马[5]240。1916年征召入伍的人数占到有劳动能力的男性居民总数的35.7%[6]。农业生产力的下降造成了播种面积的缩减和土地耕作质量的下降。同时,农业总收获量也下降了,如1913年谷物收获量为46亿普特,1916年只有33亿普特,减少了28%[5]241。另一方面,因为参加一战的缘故,俄国内大部分原本生产农业用具和农业机械的工厂都转而从事枪炮生产,并且一战期间俄国农具和农机的进口量也急剧下降[5]240。这势必严重影响当时俄国的农业技术装备程度,进而影响粮食产量和粮食价格。加之商人蓄意投机、战时交通瘫痪等因素,粮食价格迅速飙升。1914年7月—1917年1月,俄国包括粮食在内的主要商品价格提高了 3—4 倍[7]。
面对日益严峻的粮食供应问题,沙皇政府不得不采取各种措施,对农产品等主要商品的价格进行强制调节。1915年2月17日,沙皇政府颁布命令,规定各军区司令有权禁止从产粮地运出粮食,确定粮食的固定价格,对那些拒绝把粮食交付军队使用的人采取没收手段,但是上述措施只是加剧了投机贸易和物价的增长。鉴于此,沙皇政府在1915—1916年间又出台了限制市场关系、组织有计划的供应、对农产品的价格加强监督等等一系列措施,仍未能达到沙皇政府预期的结果。
1916 年 11 月,亚历山大·利基赫(А.Риттих)出任农业大臣。11月29日,他签署了《关于为国防需要分摊采购粮食和饲料的决议》,于12月2日公布。按照该决议,利基赫实行了按省、县和乡分摊向国家义务缴纳粮食的政策,这就是粮食摊派制。利基赫的粮食摊派制也没能解决沙皇政府面临的粮食问题,尤其未能改变俄国首都、其他大城市和军队粮食供应不足的情况。
显然,利基赫的粮食摊派政策未能挽救风雨飘摇中的沙皇政府。这主要是因为在实施粮食摊派制的同时,沙皇政府并未取消此前一直实行的国家在自由市场上进行采购的制度。通过粮食摊派制这种以较低的固定价格采购到的粮食仅限用于军队,而掌握大宗粮食的商人却宁愿在自由市场上进行投机,抬高价格,也不愿把粮食卖给政府,这更加剧了贫困阶层的粮食困难[8]90-91。另外,这还与当时俄国严峻的社会现实紧密相关。首先,许多产粮区由于缺乏劳动力以致庄稼没有脱粒,加上运输困难和商业混乱,最终导致城市粮食供应不足,而产粮区粮食储存增加。于是,城市中出现了排队购粮现象,粮价急剧猛涨,投机买卖盛行。
及至1917年2月中旬,彼得格勒公共谷仓的储备只够十天的面粉供应[9]。2月23日(公历3月8日,即国际妇女节),女工集会抗议面包供应中断和物价飞涨,这成为推翻沙皇专制的二月革命的导火索。对此,著名作家普里什文(М.М.Пришвин)当年2月26日在日记中既精辟又形象地写道:“……现在全部政治和国家制度都表现在‘面包’这一个词上。……现在总体上感觉,面包是有的,并且市长也贴出了通告,彼得格勒有面包。整个俄罗斯都是这样:‘有面包’,但却给不出面包来。”[10]
虽然战争是激化俄国社会各种矛盾的罪魁祸首,但粮食问题却是导致沙皇政权分崩离析的引爆器。临时政府上台后,粮食问题并没有自动消失,仍旧是该政权所面临的最关键任务之一。
1916年12月,沙皇政府农业大臣利基赫实行了粮食摊派制。然而,历史留给利基赫施展才干的时间太短了,仅仅过了不到3个月,沙皇政府就分崩离析。
十月革命后上台的布尔什维克政府面对依然艰难的粮食供应局势,继续推行临时政府实施的粮食垄断政策,并逐渐将之发展成为粮食专政政策。然而,向农村发动的“武装讨伐”反而引起了农民的广泛暴动。1918年秋冬,内战全面爆发,粮食局势更加恶化,布尔什维克政府于1919年1月又重新实施了沙皇政府时期曾经推行的粮食摊派制。
从政策内容的角度看,布尔什维克政府的粮食摊派制与沙皇政府的粮食摊派制是相同的,都是将粮食征收任务在各省、县、乡、村乃至各个农户之间进行分摊。相异之处在于:一是征收的产品范围不同。沙皇政府的粮食摊派制只涉及谷物和饲料,而布尔什维克政府的粮食摊派制尽管最开始只涉及谷物和饲料,可随后征收范围逐渐扩大,1919—1920年增加了马铃薯和肉类,到1920年底几乎包括了所有农产品。二是征收的手段不同。沙皇政府的征收手段相对温和,强调必须遵循自愿的原则;布尔什维克政府更强调强制和暴力,动用武装力量来征粮,尤其是在该政策实施的后期更加明显。
二月革命后不久,俄国进入了临时政府和苏维埃两个政权并存时期。临时政府尽管是名义上的合法政府,但它掌握的资源非常有限,并且由于三届临时政府的执政时间都很短,客观上也导致了它的极端虚弱。
1917年二月革命之后,粮食危机进一步加深。临时政府于2月27日成立了粮食委员会,领导全国粮食事业。在临时政府存在的前两个月中,负责粮食事务的是农业部长安德烈·申加廖夫(А.И.Шингарёв)。3月2日临时政府粮食委员会通过决议,“继续执行常规的采购以及通过摊派制获取粮食,同时立刻对拥有和租赁超过50俄亩耕地的所有阶层、贸易企业和银行进行强制征购”[11]。这样,实际上将沙皇政府的粮食摊派制保留了下来。
1917年3月25日,临时政府通过了《关于将粮食转交国家支配的法律》,即著名的粮食垄断法令。按照该法,除了自用和日常家用之外,全部粮食及粮食贸易都归国家垄断。5月3日出台了对3月25日的粮食垄断法令进行解释的细则,加大了对私藏粮食者、拒不上缴国家粮食者的处罚力度。如发现某人拥有余粮而不自愿上缴,将按固定价格的一半强制进行征购。粮食垄断是被迫采取的措施,时任临时政府农业部长申加廖夫对此说道:“将分配粮食储备的权力控制在国家手中,这是不可避免的、令人痛苦和悲伤的措施,不实行这种措施是不行的”[11]。
1917年5月5日,为了应对日益紧张的粮食局势,临时政府成立了粮食部来领导全国粮食事业。首任部长是阿列克谢·佩舍霍诺夫(А.В.Пешехонов),他试图严格贯彻落实粮食垄断原则。然而,由于农民有时甚至使用武力抵抗余粮清查,粮食征收没有获得明显效果;同时,市场上的粮食价格比1913年增长了15—17倍,比1916年增长了4—5倍[11]。即使农民想响应政府的号召,粮价的迅猛增长也让他们无法按照固定价格向政府售粮。
粮食供应计划受阻,粮食情况越来越恶化,于是临时政府的应对措施越来越强硬。1917年7月25日粮食部长佩舍霍诺夫下令禁止私人运送粮食物资。8月20日,他又下令采取非常措施——“直至武力没收那些靠近火车站的村庄的大地主和全部粮食生产者的粮食”[11]。在地方无政府主义泛滥、政令不通的情况下,上述措施根本无法实施。
1917年8月科尔尼洛夫叛乱之后,国家政权的软弱导致社会危机和政治危机频发,危机又反过来致使政权进一步被严重削弱。9月25日,谢尔盖·普罗科波维奇(С.Н.Прокопович)任粮食部长之后,政策更加收紧。其粮食纲领的基础是国家积极干预经济的方针,包括固定粮价、食品分配、调整生产等。他还要求引入劳动义务制,建立国民经济各个领域的统一供应计划。但是,普罗科波维奇也没有完成自己的粮食纲领。
1917年9月底,俄国国内局势急剧恶化。粮食的组织工作遭到破坏,通货膨胀加剧,货币迅速贬值。临时政府已不能监督粮食垄断条例的执行。粮食部的一位副部长①叶尔绍夫(С.А.Ершов)在11月说:“所有违反粮食垄断条例的行为都未受到惩罚。”11月下半月举行政府会议,在总结过去几个月的事态发展时,粮食部副部长安尼西莫夫(В.И.Анисимов)特别强调:“需要秩序,需要法制,需要强有力的政权。没有这些前提,根本不可能解决粮食问题。我们正处在死亡线上”[12]。可见,被削弱的政权是不能实行国家粮食垄断政策的。
临时政府的软弱决定了实行粮食垄断的灾难性后果。随着能够实行这种“强制”的国家机器的逐渐崩溃,国家陷入极度混乱。这一政策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背袋贩子”②运动的产生,它不仅从根本上加剧了居民粮食供应的困难,而且动摇了这个大国的经济基础,破坏了粮食贸易这一全俄市场的重要组成部分。与强大的投机大潮相比,按照固定价格进行的粮食征购对供应城市和军队来说只是涓涓细流。
尽管经常进行人员调整,临时政府还是太易受到资产阶级的影响,不能引入积极的社会经济调整政策。还没有来得及扭转日益恶化的粮食局势,临时政府就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被十月革命推翻。
十月革命后,尽管临时政府被推翻,可临时政府的旧粮食部足有3个多月仍然是俄国粮食问题的神经中枢。这一方面说明刚刚上台的布尔什维克政府尚未建立独立的粮食机关,更遑论有解决粮食问题的经验,需要借助旧粮食部的机构和人员;另一方面,导致临时政府的粮食政策不可避免地影响到布尔什维克政府的粮食政策。
首先,布尔什维克政府的粮食垄断政策直接继承自临时政府的相关政策。前文提到,临时政府于1917年3月25日实施了粮食垄断政策,从内容上看该政策对解决粮食问题是有积极意义的。十月革命后,布尔什维克政府面临着同样棘手的粮食问题。1917年秋,粮食危机实际上席卷了包括前线在内的整个欧俄地区。只有集中现有的粮食资源到国家手中,集中进行采购和分配,才能摆脱粮食危机。1918年1月10日至18日在彼得格勒举行的全俄工兵农代表苏维埃第三次代表大会的分组会议上,布尔什维克政权重新确认了粮食垄断政策。之后,粮食垄断政策不断强化,慢慢发展成为“粮食专政”,其标志便是1918年5月13日颁布的《关于粮食人民委员特别权力的法令》(即所谓《粮食专政法令》)。该法令重申了粮食垄断和固定价格保持不变,要求每一个拥有粮食的人要在法令公布一周内交出全部余粮,反对者一律宣布为“人民的敌人”,粮食人民委员甚至有权对反抗者采取包括武力在内的镇压手段。从这里可以看出,布尔什维克政府的粮食垄断政策与临时政府的粮食垄断是一脉相承的。
其次,布尔什维克政府制定粮食政策时吸取了临时政府粮食政策的经验教训。在俄国深陷第一次世界大战泥潭的背景下,临时政府相对软弱、地方政府各自为政、国内存在严重的分离主义倾向,致使临时政府根本无法有效地组织粮食供应。这是临时政府迅速垮台的重要原因之一。布尔什维克政府没有重蹈临时政府的覆辙,它加强了中央政权,不但再次确认并巩固了粮食垄断政策,而且将其发展成为粮食专政,甚至赋予粮食人民委员以包括生杀予夺在内的特别权力。布尔什维克领袖从临时政府的粮食政策实践中吸取了教训:要想获取生死攸关的粮食资源,必须拥有强有力的国家政权。其实在1918年之时,实行粮食专政是布尔什维克克服地方分离主义,恢复国家民族统一的有效工具之一。尽管布尔什维克军事共产主义年代的粮食政策(粮食专政和余粮收集制等)遭到农民的激烈反抗,强硬的粮食政策还是让布尔什维克度过了内战的难关,获得了必要的粮食资源,直至1921年3月被作为新经济政策重要组成部分的粮食税所取代。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看到,布尔什维克政府的粮食政策与一战期间沙皇政府和临时政府的粮食政策具有关联性,布尔什维克政府的某些重大粮食政策甚至直接照搬沙皇政府或临时政府曾经使用过的政策。这主要是因为:第一,粮食作为人类最基本的一种生存必需品,其意义已经超越了一切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分歧。因此,与当时俄国社会面临的和平问题和土地问题这两个关键问题不同(布尔什维克政府在这两个问题上的政策与沙皇政府和临时政府的政策不同),布尔什维克政府的粮食政策受到了沙皇政府和临时政府粮食政策的直接影响。第二,面对客观存在的粮食危机,沙皇政府和临时政府都面对现实,积极应对,出台了各种政策,也收到了一定的成效。尽管两个政权最终都解体,但其解决粮食问题的努力不可抹杀。布尔什维克政府走上历史舞台之后,面对的是同样客观存在的粮食供应困难。因此,作为一个没有任何国家治理经验的“新手”,布尔什维克不可避免地要学习前面执政者的施政经验和教训。第三,整个世界是一个普遍联系的有机整体,事物的联系具有普遍性,没有任何一个事物是孤立存在的。尽管沙皇政府、临时政府和布尔什维克政府属于不同性质的政权,其粮食政策之间好像没有什么内在联系,但正是历史的延续性以及事物联系的普遍性,使得连续更迭的三个政权之间在粮食政策上具有了某些关联。
注释:
①这里的“副部长”还是旧的临时政府的职务。十月革命后很长一段时间,直到1918年1月底之前,布尔什维克的粮食人民委员部都未能控制国家粮食部门,旧粮食部仍然继续领导国内的粮食供应和分配。参见ДавыдовА.Ю.Нелегальное снабжение российского населения и власть.1917 -1921 гг.Мешочники.Санкт- Петербург:Наука,2002.С.23.
②为了应付粮食危机,当局实行了粮食垄断政策,后逐渐取消了市场和贸易。在这种情况下,非法的“背袋贩子”成为了城乡联系的桥梁,他们背着口袋,穿行于城乡各地之间,将农产品背进城,又把工业品带进农村进行倒卖,满足城乡居民的需要。该运动产生于1917年,一直延续到1922年。
[1]米罗诺夫.俄国社会史:个性、民主家庭、公民社会及法制国家的形成(帝俄时期:18世纪至20世纪初):上卷[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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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Павлюченков С А.Крестьянский брест,или предыстория большевистского НЭПа[М].Русское книгоиздательское товарищество,1996.
[4]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综合统计研究室.苏联和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经济历史统计集:1800—1982年[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143.
[5]苏联科学院经济研究所.1917—1920年苏维埃经济[C]//苏联社会主义经济史:第一卷.复旦大学经济系和外文系俄语教研组部分教员,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
[6]Вронский О Г.Крестьянство и власть:1900—1923[M].Тула:Рарус,1993:27.
[7]ВертН.История Советск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а:1900—1991:Пер.сфр.[M].М.:ИНФРА -М,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Весь мир,2001:69.
[8]Кондрашин В В.Крестьянство России в Гражданской войне:к вопросуоб истокахсталинизма[M].М.:РОССПЭН,2009.
[9]萨洛莫尼.列宁与俄国革命[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32.
[10]Пришвин М М.Собраниесочинений.В 8 - ми т.Т.8.Дневники,1905—1954[M].М.: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1986:94 -95.
[11]俄文维基百科中的 продразвёрстка词条[EB/OL].[2013 -03 -31].http://ru.wikipedia.org.
[12]Давыдов А Ю.Нелегальноеснабжениероссийского населения и власть.1917—1921 гг.Мешочники[M].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Наука,200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