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簇野花》中的精神生态解读

2013-08-15 00:45:02李世存
关键词:弗罗斯特野花意象

李世存

(江苏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常州213001)

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1874—1963)是美国20世纪最受欢迎的诗人,他和艾略特(T.S.Eliot,1888—1965)一起被认为是美国现代诗歌的两大中心。他善于以美国新英格兰地区的自然风光和农场生活为题材来反映现代生活,以象征的手法表达人生真谛及充满神秘色彩的世界,被誉为“工业社会的田园诗人”。

《一簇野花》(“The Tuft of Flowers”)①是弗罗斯特早期的一首诗作,载于1915年发表的成名诗集《少年的意愿》(A Boy'sWill)中。相对于弗罗斯特其他广为传诵的诗歌,国内学者对该诗关注甚少,相关的研究并不多见。从现有的少数几篇研究论文来看,论者大都注意了诗中割草人特意留下的一簇野花这个主导的意象,并集中讨论了该意象的象征意义,指出它“象征了一种人们对于美的欣赏,一种生活的情趣”[1],可以比喻为“人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需要大家去爱护、去寻觅、去发现”[2],象征“人与人之间的纽带”[3]。还有论者指出,弗罗斯特在其诗歌中喜爱运用树、花、鸟、雪和牧场意象,形成了自己的意象群。一簇野花即属于其意象群中花的意象。该类意象在其诗歌中往往起到或抒情或描绘或比喻的作用[4]。然而,通过对该诗进一步的研究发现,除了花的意象外,诗中割草人“刀下留花”之举同样值得深思。类似的描写还出现在弗罗斯特其他诗歌中,甚至在其他英语诗歌中也可见到,但鲜有论者对此做深入探讨。其实,在该诗中“刀下留花”之举,较花之意象本身具有更深刻的象征意义。诗中两位主要人物——割草人和翻草人的精神世界或精神变化都可以通过这一看似不经意之举透射出来。在现代生态批评理论的观照下,这一小小的举动还蕴藏着一种深刻的生态审美思想。

一、割草人刀下留花的精神生态启示

该诗以一名农场工人内心独白的形式讲述了一次农场劳动经历:一天清晨,这位工人(翻草人)去翻晒刚割下的牧草,农场上空无一人,收割牧草的工人(割草人)早已离去。他心情孤独凄凉,突然看到了割草人留下的一簇野花,心里顿时得到了启示,孤独之感烟消云散。

在诗歌中,割草人并未直接出现。翻草人早上到农场翻草晾晒时,他已割完牧草离开了。在小溪边收割过的草场上,翻草人发现割草人留下了一簇野花未割下:“如飞的镰刀把那里的草割得净光,/却留下了这一簇娇艳欲滴的野花。/在晨露中劳作的割草人喜爱这簇花,/于是就让它们自在开放。这可不是为了我们,/也不是为了想吸引我们的注意,/他只是为了自己的劳动的快乐”。这簇未被割下的野花是全诗最主要的意象,也是一个重要的细节,它展现了割草人爱美惜美的精神世界,蕴含着深刻的生态思想。

现代生态学的研究关注人类的精神世界,认为精神是地球生态系统的一个重要变量,在水圈、土壤圈、岩石圈、大气圈、生物圈之外还应有一个由人类的信仰、理想、想象、反思、感悟、憧憬等构成的“精神圈”[5]。这个“精神圈”就是人类的精神生态,它与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一起构成了地球上完整的生态系统。良好的精神生态指一种人类精神世界的平衡、稳定、和谐和圆融的境界,对生态系统的其他两个方面有重要的影响。

20世纪早期的美国已进入现代社会,社会化的劳动要求人们讲求规范、共性和效率。农场其实就是一个现代化的工厂,那里有人割草,有人晾晒,分工明确,秩序严明。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的人失去了个性,精神生态出现恶化。诗歌开头的翻草人就是一个例子。但是割草人并没有把劳动当成机械单调的操作过程或毫无感情的例行公事,而是把它当成了一种积极的、创造性的活动。他没有不加区别地把草场上所有的牧草都统统割掉,尽管从劳动的规范和效益上讲这是应有的要求。对于生活中“美”的热爱使他停下了镰刀,留下了这簇盛开的野花,也使得他的劳动充满了快乐。这位割草人属于爱默生(R.W.Emerson,1803—1882)在《美国学者》(The American Scholar,1837)中所描述的“完整的人”的形象。虽然在社会分工下,他担当割草者的角色,但他并没有蜕变成一把镰刀,而是能够“把握自己”,“不时地从自己的岗位上退回来,去拥抱所有其他的工作者”[6]。他保持着上帝赋予人的灵性和神性,精神世界充满着生机与活力。他爱美惜美,诗意地劳动,体现了一种真正的“诗意地栖居”的生活理念。

割草人这种爱美惜美的场景并非诗人无意之笔,而是一个含义深刻的隐喻,在弗罗斯特的诗中不止一次出现。如同载于《少年的意愿》中的另外一首诗《玫瑰木兰花》(“Rose Pogonias”)就有类似的描写。该诗描写了一群人在一小片繁花似锦的草地上玩耍的情景。他们为这里的美景所陶醉,在离开的时候心中禁不住衷心祈祷,希望在大收割中,“那地方或许被遗忘;/或者并非一切都这般幸运,/能拥有时间如此的恩赐,/在那里没有人能够将青草收割/因为他们已经与花融汇在一起”。在这首诗里,人们清楚地表明了对这一片花草美景的喜爱,并希望收获季节里的人们也能够拥有与他们一样的爱美之心,能够把“与花融汇在一起”的青草留下来,好让美景长在。

美应该以美的方式待之,这是弗罗斯特诗歌中刀下留花之细节所蕴含的象征意义。它不仅代表着一种生活的态度,还代表着一种对待自然的态度。“草地上的野花”是弗罗斯特诗歌中一个重要的象征,象征着一种现实利益与自然之美并存的现代困境。牧草是农场上的一种农产品,是喂养牛羊的饲料,代表着农场主的经济利益。草地上的野花则象征着自然之美。两者之间如何取舍?弗罗斯特诗中的爱花惜花者都愿意牺牲掉一点局部的现实利益而保护自然之美,这是一种不役于物的洒脱姿态,体现出一种难能可贵的重“美”轻“物”的生态意识。

二、翻草人精神世界的困境和顿悟

在诗歌中,翻草人起初与割草人的精神世界迥然不同。他早上去农场翻草晾晒,发现农场上悄无人迹,这使他心中充满了孤独之感,觉得人人心中都像他那样孤独迷茫,“不管他们一块儿还是单独劳动”。很显然,翻草人是一精神异化的现代人的代表。他感受到了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疏离、隔阂和交流之难。他发现不了生活的意义,感受不到劳作的快乐。但是与其他精神异化的现代人形象不同,他没有表现出消极沉沦的状态,而是对所处的精神困境进行积极的思考,苦苦地寻找冲出这一困境的出路。最终还是自然之美使他茅塞顿开,解开了束缚其精神之锁链。正如有论者指出的那样:“在弗罗斯特的诗歌中,自然对人内心之诸种矛盾起着调和作用,它能打碎自我的隔离,解放隐藏的、未发现的自我,它是消解异化的媒介。”[7]而这种自然之美对其精神异化的消解,正是通过割草人那个小小的刀下留花之举间接实现的。

在清晨的劳动中,置身于小溪、青草、蓝天、白云这样一个清新美好的自然环境之中,翻草人感受着孤独,思考着人生。一簇因与青草缠绕而未被割下的野花改变了他的心境和精神状态。在生态良好的大自然中,在割草人留下的一幅独具匠心的生态美景中,他经历了一种乔伊斯式的顿悟(Epiphany),他为自己精神上的困境找到了出路。他想象着割草人清晨在小溪边劳动的场景,感受到了他对美的爱惜与呵护,感受到了他充盈而和美的精神境界。他想到,这簇未割下的野花是割草人爱美惜美的精神世界的反映,或许也是割草人留给他的一个信息。割草人知道,他把草割下后会有人来翻草晾晒,自然会看到他留下的这幅画面,也会感受到他对美的爱护。于是,翻草人的精神世界顿时豁然开朗,孤独困惑之感一扫而光。虽未谋面,但他感受到了割草人兄弟般的情谊。他觉得,“不管在不在一块儿劳作,人们的心永远相连”。于是,一个精神异化的现代人,在自然界中“美”的启示下,更是在割草人爱美惜美之精神的启示下,重新恢复了精神世界的平衡与和谐。

三、以精神之美创造美的生态世界

割草人以独具的慧眼和爱美之心发现了平凡生活中的美,并以其极具浪漫色彩的行为留住了美。在收割后的牧场上,一簇野花被留了下来。从传统的审美眼光来看,这样的场面似乎并不完美:它显得有些凌乱和芜杂,还有点“碍事”。但是从生态审美的眼光来看,它却是一幅美的生态图景。王诺提出,“生态的审美主要是对原生态自然物的审美”[8]214;“生态审美还是整体性的审美,也就是说,生态的审美不仅仅观照单个审美对象,还要将它放到自然系统中考察它对生态系统整体的影响”[8]214。割草人特意保留田野上原生态的美,他宁愿牺牲掉场面的整齐感和劳动的彻底性,而要保持整体上的生态美。因此,这幅画面也成了一个象征:它象征着一种圆融而和美的境界,一种由精神生态之美创造的美的生态世界。

对于美的热爱是人类共同的情感。这样一幅美的生态图景在英国19世纪浪漫主义诗人济慈的名诗《秋颂》中可看到。诗的第二节描述了一位在秋天的田野里收割的农妇。她劳作困了,躺在田边小憩。在浓郁的罂粟花香气的熏陶下不觉睡着了,镰刀搁在一边,“留下了一行麦子和与之缠绕在一起的花儿”。这位田边小憩的农妇与弗罗斯特诗中的割草人是多么相似。他们拥有一种共同的生活态度、共同的对美的感受、共同的圆融而和美的精神境界。他们都刀下留花,以自己美好的精神境界创造了一幅生态美好的画面。

在《一簇野花》中,那位翻草人在割草人所创造的生态美景中受到了启示。他心中的孤独和困惑消失了,享受到了生活的劳动的快乐。他明白了,美就在身边,交流并不困难,人们美好的精神境界源于对美的追求和爱护。然而在现代社会中,并非人人都像翻草人那样爱探索和思考,并非人人都能领会到割草人留下的信息。在商业化的社会中,在消费主义、拜金主义等思潮的侵袭下,在发展经济口号的引导下,人们的精神世界已为金钱和利益所主导,对美的爱惜和保护常常被忽略,人们失去了真正的审美能力,甚至还以美的名义制造丑。比如国内城市中常见的大树古树移植现象。那些被移植了的大树古树失去了原有的活力,很多树要么逐渐枯死,要么半死不活。城市中植树本是要美化人们的生活环境,但这种大树移植实际造成的是一种生态上的灾难。

现代社会中审美能力的丧失是人们精神生态危机的一个反映。重塑人们的审美能力和审美口味,重建人们的精神生态平衡,营造一个美的生态世界,是现代社会人们的一个重要使命。如何担当这个重要使命,弗罗斯特和济慈诗歌中的刀下留花的惜花人,以及弗罗斯特诗中那个善于探索的翻草人,分别从不同角度给人们以启示。

四、结语

弗罗斯特是一位重要的象征主义诗人,也是一位重要的生态诗人。在其诗歌中,树、花、鸟、雪、牧场等自然意象,以及林中散步、牧场割草、果园摘果等日常生活或劳动的场面,往往都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和生态思想内涵。他把自然和劳动的场面作为一种隐喻来诠释世界人生,观照现代生活,表达他对现代社会中人类精神异化、自然界生态失衡等诸多问题的关注和思考。在《一簇野花》中,割草人刀下留花这个常为人忽视的细节,实则是诗人创造的一个意味深长的隐喻。刀下留花的细节象征了一种诗意的生活态度,一种重“美”轻“物”的生态意识,一种独特的生态审美观。通过刀下留花这一极富浪漫色彩的细节描写,诗人展现了一种充盈、圆融、健康的精神之美,也表达了他对现代社会中如何建设良好的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的深刻思考。

注释:

①在不同的研究文章中,研究者对该诗的中文译名各不相同,有“花丛”、“一簇野花”、“一簇鲜花”、“一簇红花”、“一丛花”等几种译法。

[1]李世存.《一簇野花》的现代主义内涵[J].河北北方学院学报,2008(4):29 -31.

[2]石海辉.从《一簇鲜花》看弗罗斯特的意象艺术意象效果[J].海南师院学报,1996(3):90 -93.

[3]李玲.第三种模式——从生态批评的视角探讨弗罗斯特诗歌中人与自然的关系[J].宜宾学院学报,2007(8):8 -10.

[4]蒲度戎.弗罗斯特诗歌的意象群[J].西华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1):22 -27.

[5]鲁枢元.生态批评的空间[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6]爱默生.爱默生散文选[M].姚暨荣,译.广州: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204.

[7]张叉.罗伯特·弗罗斯特诗歌中的自然[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6(2):49 -54.

[8]王诺.欧美生态批评:生态文学研究概论[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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