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娟
(山西大同大学 文学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屈大均(1630-1696),字翁山,广东番禹人,一生数易其名,字号极多。他是明末清初著名的学者、诗人、词人,“岭南三大家”之一。其作于康熙八年(1669年)的《舂山草堂感怀十七首》中有“半生游侠误,一代逸民真”之句。这十字足能概括其平生。他的一生,都奔走在抗清、流亡之路上。忽儒忽僧,屡易字号,正是其特定漂泊行迹的具体标志。屈大均曾经数次北上游历,几次到过山西。第一次大约是在顺治九年以后。康熙元年(1662年),屈大均结束了第一次北游,南归故乡。康熙五年(1666年),屈大均与李因笃等人同游大同、雁门。此后的三年,屈大均都在大同、雁门一带活动,直至康熙七年(1668年),屈大均从代州南归。两次游历大同,屈大均留下了一些豪气十足又悲壮不已的作品。
屈大均在大同所作的诗歌,真实地记录了清初清军的暴行,可以当作诗史来读。其最有代表性的是《大同感叹》一诗:“杀气满天地,日月难为光。嗟尔苦寒子,结发在战场。为谁饥与渴,葛履践严霜。朝辞大同城,暮宿青磷傍。花门多暴虐,人命如牛羊。膏血溢槽中,马饮毛生光。鞍上一红颜,琵琶声惨伤。肌肉苦无多,何以充君粮?踟蹰赴刀俎,自惜凝脂香。”顺治五年,大同爆发过一场反清斗争。顺治六年,清军入城后,大肆屠杀大同军民,除了600多人外,“大同其余从逆之官吏兵民尽行诛之”[1](P245)。一时之间,大同城内血肉横飞,尸横遍野。从“杀气满天地”到“葛履践严霜”,是对那场屠杀的追忆。清军屠城时,屈大均并不在大同,可能是他后来在大同一带游历时,听幸存者讲述了当时的情景。“朝辞大同城,暮宿青磷傍”,这两句写的是作者的亲身经历。青磷,磷火,俗称鬼火。从这两句可以想见,当时大同城内外一片荒凉,方圆数十里,随处可见无人掩埋的白骨。“花门”为回纥的代称,本诗中指满清。“花门多暴虐,人命如牛羊”,作者对清朝统治者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的暴行,发出了强烈的控诉。“膏血溢槽中,马饮毛生光”,这两句又是对当时情景的追忆。当年清军大肆屠杀大同军民后,大同城内到处是死尸,血流成河,连马槽里也溢满了膏血,异常凄惨。“鞍上一红颜,琵琶声惨伤。肌肉苦无多,何以充君粮?踟蹰赴刀俎,自惜凝脂香”,这几句最让人震撼。一位红颜在战争中被屠杀充当军粮。以人肉充粮,这是何等的灭绝人性。在这几句诗中,屈大均表现出对战争的深刻厌恶,以及对广大妇女遭受苦难的深刻同情。
《大同感叹》是屈大均的代表作之一,真实地记录了清初清军屠城的历史。严迪昌先生在《清诗史》中,对此诗给予了高度评价:“清代诗歌在初期的惊心动魄的创作实践中透发出来的血火和苦泪交织的光芒,是空前而几乎难有后继的。”[2](P307)
屈大均在大同所作的诗歌,抒发了作者推翻清朝统治,恢复故国的决心,及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奋斗不息的豪情。例如其《云州秋望》一诗:“白草黄羊外,空闻觱栗哀。遥寻苏武庙,不上李陵台。风助群鹰击,云随万马来。关前无数柳,一夜落龙堆。”云州乃古郡名,战国赵武灵王置,东汉末废。唐天宝元年,以云州改置云中郡,治所在云中,即现在的山西大同。辽重熙十三年升为大同府,元改为路,明、清复为府。诗歌的首句,描写了塞外奇丽的风光,勾勒出一幅独特的塞外放牧图,而凄切的觱栗声,更增添了一种悲壮的情绪。颔联写人,涉及到了历史上的两个人物:苏武与李陵。苏武因为忠君爱国,完节归汉,留名青史,而李陵不仅家破人亡,身败名裂,更使整个家族蒙羞。诗人在对比中表达了自己的爱憎,暗含着对忠于故国的反清志士的景仰,以及对屈膝投降清朝者的极端鄙弃。颈联写景,景中寓情。“群鹰”趁着劲吹的秋风,展翅翱翔,“万马”伴随着疾驰的飞云,奔腾向前。这一切都预示着,一场反清复明的风暴即将来临。尾联中的龙堆即白龙堆,原指天山南路的沙漠地带,本句泛指塞外辽远地区。关隘前的柳树,则象征着清政府。作者以柳树的飘零衰败,表达了一种希冀:在抗清义士的奋勇抗击中,清朝的统治终将会迅速土崩瓦解。
在其另一首词作《长亭怨·与李天生冬夜宿雁门关作》中,屈大均也表达了愿意继续为抗清大业而奋斗的决心:
记烧烛、雁门高处。积雪封城,冻云迷路。添尽香煤,紫貂相拥夜深语。苦寒如许。难和尔、凄凉句。一片望乡愁,饮不醉、垆头驼乳。
无处。问长城旧主,但见武灵遗墓。沙飞似箭,乱穿向、草中狐兔。那能使、口北关南,更重作、并州门户。且莫吊沙场,收拾秦弓归去。
李天生即李因笃,也是一位遗民。康熙五年左右,其与屈大均一起,在大同一带从事抗清活动。在地当南北要冲,巍峨矗立的雄关之上,作者与好友秉烛夜饮。“积雪封城”,“冻云迷路”,自有一种浑朴苍莽之美,但作者此时并没有欣赏北国风光的闲情逸致。“添尽”二句,写二人交谈投机,相知甚深,尽管雁门严寒彻骨,围炉夜话,添尽香煤,仍未尽兴,于是紧拥貂裘,长谈不疲。二人都是抗清志士,正好密谈抗清大计。“苦寒如许”既是描写自然天气,也隐喻了当时的政治气候。因为清朝统治者的严酷镇压,南北的抗清运动都陷入了低谷,所以作者倍感凄凉。“一片望乡愁,饮不醉、垆头驼乳”,既写出了边塞饮驼乳酒的习俗,也点明二人的凄凉心境正因为那浓浓的乡愁。家与国本不可分,“望乡愁”背后所隐藏的,正是那难以排解难以忘却的亡国之痛。下片在历史与现实的交织转换中展开。词人身在雁门关,正是赵国故地,触景生情,自然想起一代雄主赵武灵王。想当年,赵武灵王兵力强盛,破林胡、楼烦,北至燕、代,西至云中、九原,东灭中山,拓土固边,成就了一番英雄大业。而如今,像赵武灵王那样奋发图强,坚决抵御外敌的英雄豪杰,已经不可得,长城内外也已经被清军占领。“沙飞似箭,乱穿向、草中狐兔”,这几句不仅仅是在写景。张元干《贺新郎》词中有“聚万落千村狐兔”之句,即以“狐兔”喻金兵,而清朝的前身正是后金,所以本词中的“狐兔”是指代清兵。“沙飞似箭”,表达了抗清志士对清朝统治者的切齿痛恨。“那能使、口北关南,更重作、并州门户”,口北关南指张家口北雁门关南一带的长城、要塞。并州,古代九州之一,是连接中原、西北、塞外的交通枢纽,地理位置非常重要。作者认为,应该奋发图强,采取措施,不能使“口北关南”作为清王朝进一步统治内地的门户。“且莫吊沙场,收拾秦弓归去”,既然凭吊沙场缅怀古人只能徒增感慨,不如南归,另做打算。整首词纵横排荡,既抒发了未能为国守土、抵御外侮的感慨,也暗示了作者不肯放弃,愿意继续为抗清大业奔走的决心。
以屈大均为代表的遗民们,在江山易代,国破家亡之时,不畏惧任何风险与困难,挺身而出,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诠释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真正内涵。虽然由于时代的原因,屈大均的追求最终以悲剧而收结,但他那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牺牲精神,那种永不屈服,永不言弃的民族精神,将永远感动激励后人。
[1]史松,林铁钧.清史编年第一卷(顺治朝)[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
[2]严迪昌.清诗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