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瑶
(合肥师范学院 大学英语教学部,安徽 合肥 230000)
莉莲·海尔曼(1906—1984)堪称现代美国剧坛最有影响力但又最具争议的剧作家之一。她一生创作了八部剧本,四次荣获纽约剧评奖,并参与改编了相当数量的舞台剧本和电影文学剧本,其“声誉堪比美国另外两位杰出的戏剧大师——田纳西·威廉斯和阿瑟·米勒,同时也被后继的女性剧作家誉为‘希望的灯塔’”[1](Pxi)。1939年创作的《小狐狸》,是海尔曼最具代表性的南方题材剧。该剧以其特殊的时代背景以及栩栩如生的人物塑造,在当时的美国剧坛颇具影响力,并深受观众的喜爱。然而,这部戏剧却在评论者笔下一度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以至于抹煞了它的历史地位、文化意蕴和艺术成就。究其原因,皆与海尔曼的美国南方作家身份有关。简而言之,评论者普遍认为,海尔曼倾向于在剧本创作中流露出对传统南方的留恋,以至根据自己的喜好篡改历史进程。这显然是对海尔曼作品的真实性和客观性提出了巨大的质疑。针对这一偏见和不公,本文试图通过认真比较现实和其剧本中的历史进程,以探讨海尔曼在创作过程中,是否因为投入自己的情感,而影响了该剧的客观性和真实性。
美国内战前,南方贵族拥有很多的农场或种植园,并蓄积了大量的黑人奴隶。丰厚的土地和劳力资源,确保了他们在南方至高无上的统治地位。相比之下,这里商贩的地位远不及贵族。绝大多数商贩来自于北方。他们来到南方各城镇经营一些小杂货店,以勉强维持生计。低微的社会地位和薄弱的经济基础,致使这些商贩在当时的南方社会基本上没有立足之地。然而,1865年,美国内战以南方的失败告终后,南方显贵的社会地位从此一落千丈。一方面,由于《解放宣言》的颁布,他们再也无法随心所欲地奴役黑人。另一方面,随着北方工业势力对南方各地的快速入侵和扩张,他们被迫改变了原先的生活方式,“曾经锦衣玉食的贵族开始穿上粗布衣服,生活简单得连北方普通工人都不如”[2](P36)。再者,大多数南方贵族已在战争中失去了土地和财产,因此他们的社会地位岌岌可危。而此时,一度被南方显贵视为“贱民”的商贩,却在此时迅速而又彻底地扭转了其社会地位。美国内战前后,这些商贩利用一切机会来改变自身命运,一则,他们用先前做生意所积累的财富,从贵族手中低价购买了大量的土地,因为后者经过内战,已无能力继续经营或管理农场或种植园了;二则,战后商贩手中逐步掌握了诸如土地、工具或原料等生产资料,以此牢牢控制了劳动力,进而通过压榨劳动者获取了更多的利益。与此同时,一些极具远见的商贩,试图将他们不断扩张的财富,从农业领域转向工业领域,并与其他同行携手投资工厂或采矿业。这一举措,是他们长远发展至关重要的一步。随着资本和权势的迅速累积,昔日身份低微的商贩逐步取代了南方贵族的地位,并一跃成为战后南方新兴的资本家。
戏剧《小狐狸》的背景设于1900年的一个南方小镇,上述美国内战前后南方社会阶层的种种变化,皆在剧中得以体现。该剧一开始,海尔曼便借女主角贝蒂之口叙述了战前南方贵族的优越生活。贝蒂的祖父是一镇之长,声名显赫。她的父母曾“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衣服来自巴黎,经常去欧洲旅游,豢养着优良的种马,家中奴隶不计其数”[3](P206)。从这些回忆性的话语中,可以看出,身为南方显贵代表的贝蒂一家在战前过的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生活。相形之下,小商贩哈伯德一家那时的境况可谓天壤之别。本·哈伯德(以下简称本)如是道:“当年我曾祖父来到这个南方小镇,镇上的人根本就瞧不起他。”[3](P207)他们在镇上经营一家小杂货店,并以此度日。尽管他们努力工作,想提高自身的社会地位,但镇上的人们仍然拒绝接受他们。在贝蒂的回忆中,有一段关于她家举办大型派对的描述。派对邀请了镇上所有的白人,唯独没有哈伯德一家。贝蒂及其家人瞥见奥斯卡·哈伯德(本的弟弟,以下简称奥斯卡)正从窗外窥探屋内热闹的派对,于是贝蒂的表兄讥讽说:“我们以后或许会允许哈伯德家来参加这样的派对。”[3](P250)连参加派对这种基本的社会活动都要获得别人的允许,由此可见,哈伯德一家当时的社会地位是何等低下。然而,一场内战,几乎一夜之间改变了两家人的命运。贝蒂父亲死于内战后,他们一家迅速步入衰败。作为这个家族唯一的继承人,贝蒂从父母手中接管了所有的土地和财产。可南方贵族小姐所接受的教育只是如何成为真正的淑女,而且恪守传统,并没有人向她们传授任何相关的生存技能或方法。诚如本所言:“南方贵族们什么都适应不了,什么也做不成。”[3](P207)由于经营管理不善以及劳动力的匮乏,贝蒂迫不得已一一放弃了手中的土地,而接管这一切的,正是曾经卑微的小商贩哈伯德一家。战后,商贩们采取了各种方式或手段以加强其在新南方的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首先,他们凭借战争前后累积的金钱,不断充实自己的力量。被视为财富象征的土地,便是他们追逐的首要目标。其次,他们不仅低价购买落魄贵族手中的土地,还卑劣地利用婚姻来实现他们的目的。剧中的本强迫奥斯卡娶贝蒂为妻,就是如此,因为根据当时的法律,女性财产于婚后皆归丈夫所有。对此,奥斯卡与贝蒂两人都别无选择。在海尔曼笔下,前者好逸恶劳,没有主见;后者家道中落,没有生存能力,只能寻求依靠。而两人婚姻最大的受益者便是本,他毫不费力便将贝蒂家族所拥有的土地以及为数不多的财产收入囊中。当本在众人面前炫耀哈伯德家“接管了他(贝蒂)家的领地、棉田,当然,还有他(贝蒂)家的女儿”[3](P207)时,贝蒂却正在婚后遭受奥斯卡的辱骂殴打。对哈伯德家族来说,贝蒂的存在是一种战利品和荣誉摆设,是他们占领南方贵族社会的象征。[4]在逐步掌握土地和其他必要的劳动工具之后,哈伯德家又将贪婪的目光投向身无分文的劳动者身上,试图从中榨取更多的利益。而这些劳动者,绝大多数来自刚刚被解放的黑人奴隶。他们除了劳力外,一无所有。为了维持生计,他们不得不接受恶劣的劳动环境以及低廉的劳动报酬。本自己也亲口承认:“通过欺诈可怜无辜的黑人来赚钱是最简单不过了。”[3](P250)由此可见,压榨和剥削镇上百姓,是哈伯德家战后敛财的又一重要手段。然而,上述“成就”仍不足以令他们满足,他们正积极寻求新的突破口和机遇,以期取得更大的发展空间。此时,北方工业巨头马歇尔先生的到来,让哈伯德一家兴奋不已。他们极力说服马歇尔在镇上一起合作开办棉纺厂,并说了一段志满意得的话:“这世纪在变更,世界向我们敞开了大门。一切为我们准备就绪,一切在等着我们……我们将达到目的。”[3](P267)这是一则令人惊心动魄的20世纪初美国资本主义的宣言。[4]凭借迅速积累的财富和资本,哈伯德一家不仅取代了南方贵族在镇上的显赫地位,而且成功转型为极具权势的南方新兴资本家。
19世纪后半叶,美国南方处于社会转型的重要时期。各种变化不仅体现在社会阶层的新旧交替上,还体现于社会经济结构的更换中。美国南方一直以其富饶的自然资源闻名于世。适宜的气候,肥沃的土壤,优质的水源,都为农业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而南方社会则理所当然以农业生产方式为主导。这种生产方式以农作物为物质基础,以种植园或农场为生产条件。然而,建立在大型机器和厂房基础上的工业生产模式,却在战后悄无声息地渗透到了南方。就地域而言,美国北方工业的发展速度远远超过南方。后者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决定其应以农业生产为主,而前者同样觊觎这优越的地理环境,因为工业的发展需要良好的原材料产地。一场内战,适时为北方工业者打开了期望已久的大门。雄厚的资金源源不断地由北方流入南方,随之而来的,还有先进的工业技术和成熟的经营管理模式。表面上,北方工业资本主义正逐步吞噬南方传统的农业经济,但从长远意义来看,工业生产方式确实为战后南方社会的经济复苏,提供了有利的条件。此外,生产方式的改变,势必会引起生产关系的变化。战前,南方社会的农业生产方式建立在奴隶制基础之上。在这种体制下,从事劳动的奴隶仅是其主人的一件附属品,所以奴隶主手中牢牢掌握着大量的劳动力。而战后南方被迫废除奴隶制,奴隶获得了人身自由。虽然他们没有先进的生产技术,也没有任何生产工具,但他们有廉价的劳动力,这也正是北方工业资本家看中南方市场的主要原因之一,因此,雇佣关系这一新的生产关系,在战后的南方应运而生。
海尔曼通过笔下的人物,高屋建瓴地分析了战后南方社会经济结构的变化。剧中,劳尼特庄园时常被提及,因为它是当时镇上最好的棉花种植园。贝蒂也不止一次地说道:“劳尼特每年都生机盎然……土地那么柔软,植物也茂盛……我们在这里生活很快乐……父亲说过所有人在这片土地上都会变得温和。”[3](P212)她的话,向读者展示了一幅战前南方小镇的生活画面:土地肥沃,春种秋收,生活在此的居民以农业生产为主,并且十分珍惜这里的自然资源。但是农场和种植园的面貌只出现在贝蒂的回忆中,除此之外,剧中提到的皆是与工业生产有关的字眼——工厂、机器等等。一方面,该剧一开始,南方新兴资本家本便表达出自己的想法:“我们是用机器改造棉田,不是让棉田改造机器。”[3](P208)棉田是农业生产的象征,这一观点,清晰地表明机械化大生产将被逐步引入该南方小镇。另一方面,看见镇上丰富的资源——“水资源充足,关键是免费的”[3](P239),北方工业资本家马歇尔便有意在此建立一座大型的棉纺厂,并承诺提供必要的设备和资金。这一举措,显示出先进的工业技术和大量的资金正欲注入南方社会。此外,剧中人物谈话中频繁出现的“投资”、“合资”、“分红”等专业术语,都是工业生产经营模式的显著体现。具备了上述基本条件后,战后南方社会的工业化大生产已经势不可挡,这将会为小镇带来“长期繁荣的生活”[3](P209)。
剧中生产关系的变化,通过本与马歇尔的对话显而易见。首先,本告诉马歇尔,镇上有“成堆成堆的白人或黑人正等着被雇用”[3](P239)。由此可见,镇上的自由劳动力十分丰富,而战前这些劳动力绝大多数都归贵族所有。由于南方在内战中的失败,贵族几乎一夜之间丧失了对自由劳动力的控制,导致大批自由劳动力涌向市场。这也是马歇尔同意在此办厂的重要原因之一。另外,劳动力的廉价,也是他做出该决定的关键因素。在与本的协商中,马歇尔坚持此地劳动力的价格应当“远低于马塞诸州地区……一周大概八块钱”[3](P239),而本则认为“一周三块钱他们就已经很满足了”[3](P239),因为战后镇上有很多居民食不果腹,所以在这里,劳动力价格可以十分低廉,只要他们能被雇用就可以解决基本的温饱问题。至此,新的生产关系——雇佣关系便在南方小镇上被确立下来。
《小狐狸》一剧主要描写了美国内战后南方社会的各种变化。其社会阶层的变化,表现为原先赫赫有名的南方贵族逐渐被商业资本家所代替,而其社会经济的变化,则表现为建立在奴隶制基础上的自给自足的农业经济日益让位于工业资本主义经济。上述变化看似偶然,实则必然。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原理指出: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社会制度由低级阶段向高级阶段逐渐发展演变,奴隶制社会过渡到资本主义社会是必然,是社会发展的表现;再者,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必须与之相适应,才能促进社会的发展。当社会生产力从利用原始工具发展到采用科学技术时,落后的生产关系只有被淘汰,才是促进社会发展的正确途径。通过比较剧本与现实中的历史进程,我们可以得知,两者的变化趋向是一致的。由此可见,海尔曼虽然是南方人,但她并没有因为个人对南方的情感而影响了该剧的客观和公正,而是忠实地还原了20世纪初美国南方社会转型时期的真实面貌。
[1]Griffin,Alice,and Geraldine Thorsten.Understanding Lillian Hellman[M].Columbia: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1999.
[2]黄虚峰.美国南方转型时期社会生活研究1877-1920[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3]Halline,Allan G.The Little Foxes.Six Modern American Plays[M].New York:The Modern Library,1967.
[4]周维培.南方传统文明与北方工业文明的冲突——莉莲·海尔曼剧作论之一[J].戏剧,19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