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晓雪
关于葛朗台与严监生,早在1984年许建华就将两人进行性格行为等方面比较[1],彭江浩则将两人吝啬表象下的不同人格做了深入分析,认为他们的迥异取决于他们截然不同的人格走向[2]。而对于他们家中的女性,研究方向主要有两点。一、个人与社会关系。如徐协、徐新从行动者组织的层面分析欧也妮[3];蒋芳则以批判现实主义角度来分析欧也妮家庭中各成员之间的关系,来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的人情关系[4];二、个人形象阐述。谢占杰则对欧也妮形象进行分析并认为欧也妮的天真、温柔、善良造成了她的悲剧[5]。董群智以美学角度对欧也妮形象进行较详尽的解读,将她视为“纯洁天使”[6]。综上可发现,对于女性个人话语权力、女性形象被塑等涉及女性主义话题并没有成为学者研究的重点,笔者在此试图运用女性主义的方法,通过性别意识、叙事视角等方面对这个特殊家庭中的女性进行分析。
父权制将人类社会由蒙昧的群婚群居时代带进了以家庭为核心的文明时代。也正是父权制的出现,使人产生了等级观念。无论东方与西方,在对待男女两关系问题上,总热衷强调“男强女弱”,贬低女性地位。《圣经》是西方人精神支柱,其中叙述夏娃时说她是上帝从亚当那抽出一根肋骨而变成的,这就偏见的认为女人是男人的一部分,是男人的附属品。与《圣经》中的这种思想同行,甚至在早于它的古希腊时代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就认为男性天生优越,男性主宰女性服从就是自然秩序。基督教借神灵之口轻视、仇恨女性;希腊哲学理论则通过说教蔑视、贬低女性。中国传统文化对女性的弱化也随处可见。孔子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就已把女性钉在耻辱柱上,之后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中国传统文化便开始冠冕堂皇地对女性限制和压迫。可以说中西文明史在父权制到来后,女性的光辉便被性别歧视所湮没,女性作为社会主体的身份被剥夺。身处于吝啬鬼家庭中的女性在地位、待遇、自主方面都不同于平常家庭中的女性,吝啬鬼的主观、偏执、贪婪、自我中心,使得他们在对待他人时冷漠、多疑、霸道。这些女性要承受更为粗暴的男权统治。同为吝啬鬼的亲人,葛朗台太太、欧也妮与王氏、赵氏的命运境遇相似但也有不同。这些共性和差异可以通过这些女性中的物质生活和精神世界透视出来。
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母女是典型的父权制家庭的牺牲品。《欧也妮·葛朗台》中,介绍到葛朗台太太时便写道“像是生来就受折磨的女人”,她就像丈夫的一件附属品一样,她“始终诚惶诚恐,仿佛依人篱下似的”,长期生活在丈夫的淫威下她逆来顺受,对丈夫百依百顺,在家里面根本没有发言的权利,即使说话也是低声下气,畏畏缩缩。她嫁给葛朗台所增添的三十多万法郎也无法让她在家中有足够话语分量,不要说女儿婚嫁问题上,甚至日常零用开支她都毫无发言权。欧也妮在她那“金钱看做上帝”的父亲眼里不过是一个财富符号,是他的摇钱树。在关乎自身幸福的婚姻问题上,长期深受父亲幽禁的她对此一无所知,自然也没有过问。金币风波中她问“我有支配这笔钱的权利没有?它是不是我的钱?”葛朗台答复是“可你还是个孩子呢”,可见葛朗台没把她当成独立的人,自己财物的支配、行动的自由都是要受限制的。
《儒林外史》对于严监生身边的女性描写的笔墨不是太多,主要就是王氏与赵氏,她们也是父权制的受害者。比如她们需要遵守“妇道”,赵氏葬夫后“从一而终”的守节,她借以立命的小儿子不幸夭折后被严贡生苦苦相逼欲夺取其家产。但相比起葛朗台母女,她们在生产生活中地位都高得多,享有的权利也更多。比如严监生要将妾赵氏扶正,还是需要妻子王氏的点头;王氏每年可以有三百两的私房钱;王氏死后留下的私房钱在如何处理问题上严监生听从赵氏意见—将办丧剩余后几封银子他们给 “舅爷做恭喜的盘程”。至于赵氏的悲惨境遇,这都与严监生这家庭支柱过早倒下以及宗族权利象征的小儿子夭折有关系,只身一人的赵氏没有了依附,这时作为女性自然被极度弱化,她的地位也就最大限度被降低。
话语是权力的产物,“话语使权利关系具体化,即权利在话语中产生,由话语传递和调节的”[7]。因此话语的争夺实质上是权利的争夺。葛朗台母女在葛朗台蛮横的专制下不仅被剥夺了话语权,还有与话语权紧密联系的各种权利,比如财物支配权、婚姻自主权。以至于在这样一个环境下她们没有完整形体和自我意识乃至沦为带有奴性的人。西方传统认识论中存在着一种基本的性别二元对立——即男人/女人,男性气质/女性气质两分法,男性总是被归于文化、精神、理性、客观的世界,而女性则被归于自然、肉体、情感、主观的世界。“男性是才智、理性、精神、强壮、客观、自足的、自主的、支配的、抽象的。 ”[8]160这就使得男性在心理上适合担当权威和领导者的社会角色。这就不难理解葛朗台在这家庭中的绝对权威话语权以及他专制的各种行为。相比之下,女性定义为“感性、激情、肉体、怯懦、主观、附随的、依赖的、缺乏的、依关系而定的、受支配的、具体的代表”[8]174,这就使女性适合担当家务性的、生儿育女的或其他社会服务性的角色。因此葛朗台母女在家中毫无地位,被置于受支配、受压迫的位置。二元对立具有一定稳定性,无论女性地位如何底下,她始终是一个人,享有人基本权利。但女性若想实现完善的个人价值时,就要成为“男性”或是“男性化”。
王氏、赵氏相比葛朗台母女是“幸运”的,中国传统文化在两性关系上强调 “三纲六经”、“男尊女卑”的性别秩序和价值观的同时,仍坚持“阴阳协调”即男性与女性相协调平衡和谐原则。尽管儒家理想的夫妻关系是男外女内,夫主妇从,但实际生活中很多夫妻并无严格的内外区隔与主从之分。因此王氏可以同严监生共打理家中钱财,严监生也尊重赵氏意见。但这种两性观缺乏稳定性,在一定情况下它就“允许更大程度的滥用及更恶劣的对人的尊严的侵犯”[8]180。赵氏失去依靠时候便遭受严贡生的无情的打压,因为在中国古代葬夫的妇女没有继承土地和财产的资格,除非她生育有儿子。严贡生正是利用这些带有对女性限制和压迫的封建礼教来欺凌迫害无依无靠的赵氏。
在那个压抑的家庭中,葛朗台母女深受伤害,可她们无能为力。葛朗台太太只有容忍顺从,一切从宗教中寻求安慰,说起话来“老是虔诚圣洁,显出基督徒的本色”。当看到丈夫与女儿为争夺金匣子居然持刀相向时,她吓得半死而又深感无奈,只能仰天长叹“上帝呀,救救我们”。女儿被禁闭,为女儿求情她都要试图以基督教教义来说服葛朗台。最终 “恬退隐忍,完全是一个基督徒的死,死得崇高,伟大”。欧也妮跟随母亲信教,即使周围都是金钱的腐蚀,仍然留着那颗纯真善良的心。然而她纯洁也造成了她在爱情上的盲目。她在等待查理的日子里过着宗教生活,在被查理遗弃之后又把宗教事业作为最后的寄托。在宗教的信仰中求得了归宿。同样是面对痛苦,赵氏则是“四哭”,王氏、严监生离世她大哭,她小儿子不幸夭折哭得更甚。严贡生强夺家产她又“号天大哭。”可以说前三次是真情流露,伤心悲痛,第四次则是面对强权时的无奈之举。
对上帝的信仰是“一种活生生的和信赖的关系,它关系着塑造形象、判断和拯救的力量……还关系着指引受创造的寻在和生命并给予其意义、方向和命运的人性内容”[9]。葛朗台母女既然在现实世界中无法找到真情和欢乐,她们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到来世,期望在虚幻的天国中寻找到幸福和快乐,由此天主教成为她们的精神慰籍。巴尔扎克在作品中如此宣扬上帝是有其目的的。首先他本人信仰天主教。他认为“宗教是稳定社会的最大因素”,“思想是善恶根源,他只能受到宗教的锻炼,制驭和领导”[10]。葛朗台母女的宗教虔诚、逆来顺受、善行义举。恰恰符合巴尔扎克的伦理道德观。他如此不厌其烦地强调宗教,实际上在表达他内心期望:不应试图反抗,而是顺从男权统治,将精神寄托于宗教。巴尔扎克自己就曾说“宗教是抑制人欲横流,淳化社会风尚的最有效方法。 ”[10]
对于赵氏的哭,有些学者认为王夫人为他人哭丧是虚假行事。[11]笔者认为她哭得真诚。吴敬梓着力塑造这样一个拥有着满腹真情和难得的良心而且坚贞守道的妇女。一方面是对其美德的赞美,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以男性主义为中心,肯定了用道德、宗教、伦理来约束和限制女性的合理性。吴敬梓尤其推崇宗法制,他批评功名富贵、科举考试的同时,也对宗法观念的淡薄、世态人情的冷漠进行了讽刺。他《儒林外史》第六回“乡绅发病闹船家,寡妇含冤控大伯”中吴敬梓拿赵氏的悲痛哭诉与严贡生“干号了几声”做了鲜明对比,讽刺了不顾亲情的市侩小人严贡生,同时也赞美了忠贞达理的赵氏。赵氏见大娘病重,愿意牺牲自己换的王氏病好。严监生病逝她一心守节。如此善良之人也正是吴敬梓所提倡的。赵氏在家产争夺上的胜利似乎就告诉人们:守节、孝悌、从夫,拥有这些的美德之人必有好报。吴敬梓如此强调宗法,赞美遵循宗法制的人,并加以宣扬,加以理想化,从某种意义上将是对女性的引导与规范,其所起的作用就是使这种在男性看来的“美德”形成一种价值观,并使女性不知不觉按这些“榜样”去效仿,维持着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秩序。
欧也妮的个人反抗,其结果是悲剧;赵氏的顺从结局却是喜剧,这就更能说明了掌握话语权的男性作家不管怎样都在一点上达成共识:在男性主义为中心下,女性选择妥协才是最好的选择。至于权利,应该是男性赋予或是其中的有识之士替她们争取。欧也妮反抗,赵氏顺从从某种程度上可以代表中西女性解放的方式:西方女性主义运动是由女性觉醒后自发组织起来;中国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妇女运动,女性的解放很大程度是男性精英的努力以及官方体制的维护。
不管是葛朗台母女还是王氏、赵氏,她们在那个家庭中还是备受压制的,也许在程度上会有所差异,但女性的自我意识都还是比较淡薄,她们对于男权社会的依附依旧存在。而巴尔扎克和吴敬梓在塑造她们的时候也依旧无法摆脱男性主义为中心的传统文化影响,都是以理想女性的标准来描绘她们,她们在吝啬鬼统治下所体现的差异是中西文化差异的一个侧面反映,而她们的相似地位、命运则是中西方女性在男权社会中所共同面对的。在异中求同并加以总结,对于女性解放有一定意义。
[1]许建华.吝啬鬼之异同—严监生与葛朗台的比较[J].吉林师范学院学报,1984(3).
[2]彭江浩.严监生和葛朗台:吝啬表象下的不同人格[J].湖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22).
[3]徐协,徐新.行动者的权利与自由—从葛朗台和欧也妮谈起.云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J].1999(16).
[4]蒋芳.爱情、亲情、友情,情为何物?—从《欧也妮·葛朗台》看西方社会的人情关系[J].外国文学研究,1998(4).
[5]谢占杰.丑恶世界中凋谢的花朵—论欧也妮·葛朗台[J].许昌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13).
[6]董群智.爱的守望者—欧也妮·葛朗台形象解读[J].周口师范学报,2003(7).
[7]柏棣.西方女性主义文学理论[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1).
[8]安乐哲.温海明,译.和而不同:比较哲学与中西会通[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9]约翰·波尔金霍思.韦尔克.关于上帝信仰的对话[M].刘光耀,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10]张剑英.从欧也妮的形象探索巴尔扎克改良社会的主张[J].盐城师专学报 ,1988(1).
[11]杨罗生.性格悲剧与民族文化心理—严监生形象的重新认识[J].娄底师专学报,198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