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生
(南京工程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211167)
《终身大事》是在深受《玩偶之家》中的现代戏剧形式以及易卜生的女性解放思想以及个人主义思想的影响下而产生的。胡适将现代戏剧移植入中国,并吸收了其批判现实主义精神,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中国传统宗法以及旧婚姻制度文化。《终身大事》中的“中国娜拉”形象是对中国旧文化的批判,同时也是对新文化的倡导。
在我国新文化运动期间,主要有三种思想并存: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以及现代主义,而现代主义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与当时知识分子的期望吻合。新文化运动期间掀起了一股抛弃旧文化与旧思想的潮流,新文化运动者积极探寻符合运动发展的思想,在这一背景下,易卜生主义被胡适等人引入中国,并对其思想作出了自己的解读,提出了写实主义精神,积极倡导勇于批判现实。在这一背景下,胡适对易卜生《玩偶之家》中的女性解放主义与个人主义思想进行了中国式解读,使易卜生笔下的娜拉走入中国,造就了《终生大事》中的田亚梅。胡适的独幕剧《终身大事》是在《玩偶之家》的直接影响下,以戏剧作为改良人性以及传播新思想的一种手段,进而教育大众、唤醒中国民众的全新思想。在《玩偶之家》的影响下,《终身大事》中的“娜拉式出走”则是以中国青年男女的婚姻问题为主要背景,以“出走”方式呐喊出“婚姻由自己做主”的时代呼声,以此反抗家庭与旧婚姻制度的不公,抨击了中国的封建宗法制度与旧婚姻制度,从而以戏剧为媒介,引导人们加强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加强新思想——个人主义以及女性解放思想的传播。《终身大事》对易卜生的思想解构在某种程度上造就了一大批新女性形象,她们勇于挣脱束缚、走向社会,自觉承担起拯救民族危亡的历史重任。
娜拉与田亚梅的出走是反抗的一种方式。《玩偶之家》中女主人公娜拉天真活泼,生活在一个快乐以及充满爱的幸福家庭里。她全心全意爱着剧中男主人公海尔茂,不惜冒名签字筹钱,为丈夫治病,她以为丈夫同样深爱着自己,然而柯洛克斯泰的出现彻底打破了这一伪装的平静生活。他向海尔茂寄出了一封娜拉伪造签字的借款信,海尔茂得知真相之后并未如娜拉想象的甘愿冒险救她,反而指责娜拉断送了他的前途与幸福,娜拉猛然意识到她只不过是幸福家庭这一游戏室中的“玩偶”而已。她的一生由男人操纵,在幻想与希望破灭之后,为了做一个真正的人,实现真实自我,毅然决定出走。娜拉一反传统文学作品中甘做男权社会牺牲品的女性形象。她具有独立的思想,是一个为争取自己命运自主权而反抗的新女性。娜拉热爱家庭与生活,愿为爱情牺牲一切,在海尔茂生命垂危的情况下,主动挑起生活重担,甘冒风险伪造父亲签名借债以救治丈夫,这一筹钱壮举,更在形象上强化了娜拉对隐瞒丈夫独自承担债务的奉献精神。对于对爱情充满幻想的娜拉而言,自然期待丈夫给自己同样的回报,希望在柯洛克斯泰的威胁下,丈夫能够经得住困难的考验,为自己挺身而出。然而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在娜拉希望两人一同面对困难时,海尔茂却恶言相向;在现实考验面前,娜拉自我构建的爱情根基瞬间崩塌。心理上的巨大反差以及对现实社会对女性不公的清醒认识,使娜拉发起了对旧道德以及旧社会的挑战与控诉,使娜拉的出走具备了自身觉醒意识以及心理情感基础。[1]
如果说娜拉的出走是因为爱情想象被打破,那么《婚姻大事》中田亚梅的出走则是对封建迷信与封建礼教的反抗,具有几分青春叛逆的味道。[2]从日本留学归国的田亚梅本意与恋人陈先生结婚,然而在向父母征询意见的时候,父母则以她与陈先生的八字不合以及两千五百年前,田、陈本为同一家,应遵循祖宗规矩为理由,反对田亚梅与陈先生的婚姻。加之,陈先生本为有钱人,若应允这门婚事,就等同于卖女儿,对田父的名声有损。因此,在田亚梅眼中本应开明的父亲的心里,她的幸福远不及父亲的名望以及祖宗的规矩重要,在重重压力下,田亚梅伤心绝望,最终在恋人陈先生的鼓励下,留下字条:“这是孩儿的终身大事,孩儿应当自己决断”,[3]最终与陈先生离开,去追寻自己的幸福与价值。在《终身大事》中,田亚梅与田父遵循祖宗规矩的矛盾及其与相信算命先生与迷信菩萨的田母之间的矛盾贯穿于戏剧的始终,从而使该剧体现出鲜明的时代特色。田亚梅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启蒙话语的传播者,她的出走,就是父母与子女矛盾中抽象出来的传统封建力量与新兴力量之间的对抗。
两部作品相比较而言,娜拉不甘成为丈夫的玩偶,勇敢抵抗夫权,其出走的原因在于让自己成为自身命运的主人。同样,田亚梅不甘成为封建宗法祠规以及封建家长的牺牲品,勇于发起对封建族权的挑战,努力追求自身的幸福与爱情,她迈出了向封建宗法与封建传统挑战的一步。然而,相较于娜拉而言,田亚梅迈出的这一步,很大程度上是在陈先生的鼓励下选择的,而非其个人主体意识与个人行为的觉醒,在整部剧中,田亚梅始终未能摆脱对男性的依附。而娜拉的出走则是在对社会与家庭现实失望下内心的主动觉醒,使她将幻想与依赖转化为现实与坚强,从而走上了从玩偶到独立人格的转化之路。她出走所面临的压力与困难及其自身的决心与勇气,都远比田亚梅来得多。因此,田亚梅的出走也仅仅迈出了其反抗的第一步而已。
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中,女主人公娜拉是其反抗行为的决定性力量。她本着对“个人主体性”的执着追求,决定以“出走”的方式实现自己的追求。正如文中所提到的:“不能一味相信书本中以及大多数人的话,做任何事情她自己都要把道理想明白”。[4]在《玩偶之家》中,通常而言,反思是批判的基础。就这一角度而言,我国现代作家描写的思想启蒙者与易卜生笔下的娜拉存在着共通的特点。同时,反抗运动若缺少外力的支持,单凭个人力量很难取得成功。《玩偶之家》中,作为娜拉的好友,林丹太太同样经历从依附于家庭以及丈夫到开办店铺以及学校的个人主体性追求的过程,这一相似的心理情感经历,使其与娜拉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因此林丹太太阻止了柯洛克斯泰意欲取回信件的行为,最终导致戏剧中的矛盾冲突白热化,并成为娜拉反抗事业中积极的外在推动力。可见,在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中,女主人公娜拉对个体性追求的内在动力及其好友林丹太太对独立生活的执着追求,进一步坚定了娜拉出走这一选择。加之,剧本中普遍存在的负面男性形象,与剧中的女性形成了对立,成为娜拉出走的反面推动力。
在胡适的《终身大事》中,“中国娜拉”田亚梅在父母强烈反对自己婚姻的情况下,其为反抗做出的努力仅仅表现在哭泣、哀告以及绝食等消极抵抗的行为之中。因此,反抗行为主体本身的内在动力相对不足,而最终推动戏剧情节发展的是田亚梅在收到恋人的纸条“此事只关我们两个人,与他人无关,你应该自己做出决断”,田亚梅在反复默念纸条末句的过程中,最终唤醒了自身的主体意识以及决断意识,作出出走的决定。然而仔细分析女主人公的这一出走决定,陈先生在纸条中所说的“此事只关我们两人”,无疑将田亚梅拉向自己这一边,从而使田亚梅自己的决断最终发展成为男子的个人决断。《终身大事》中的田亚梅,这一中国“娜拉”式的新女性,在其反抗事业中,其反抗行动以及反抗话语皆受他人的教导,最主要的内在动因并非她自己,导致反抗行为主体的内在动力不尽人意,其反抗行为不禁让人反思当时追求新思想的新女性身上仍然具有“傀儡”影子。可以说,胡适的《终身大事》与曹禺的《雷雨》一样,未曾真正出现的“雷雨”恰是剧中的真正主宰力量,而胡适笔下的田亚梅出走的真正决定力量则是剧中始终未曾露面的恋人陈先生。
《玩偶之家》与《终身大事》两者比较而言,个人主体意识的觉醒与对封建礼教的抵抗两者皆属于启蒙范畴,具有内在的联系。但纵观娜拉与田亚梅两者的反抗之路,前者体现为“自助”,而后者的反抗动力体现为“他助”。在这一模式下,中国新女性对封建婚姻制度与封建家庭的反抗实质发展成为受男性启蒙者救赎的行为。此外,胡适在《婚姻大事》中对女性启蒙中亦步亦趋的描写以及过分夸大男性启蒙者的力量,揭示当时一定时期下的文学作品中女性的从属地位。
《玩偶之间》中,根据娜拉自己的设想,她应在从前的老家中找一份工作,实现经济的独立。而著名的女性主义代表人波伏娃也曾强调:“女性解放的前提是要完成经济地位独立,同时必须是集体的解放”。而由前文分析可知,娜拉本身具有较强的独立自主性,在其隐瞒丈夫独自承担债务的描写中,已揭示了娜拉本身就具有实现经济独立的能力。因此,对于娜拉而言,她的出走等同于一场自我放逐,离开稳定的家庭而朝着未知的社会前进。觉醒后成长的娜拉所需的是社会的历练以及表现的机会。而田亚梅的出走行为,实质上是一种“父家”到“夫家”的转变过程,难以彰显女性的自我个性,更多地是带有推翻父权文化的色彩。可见,在中国早期的现代文学作品中,男性作家笔下的女性解放,还较为缺乏“性别”意识,多以中国历史进步的方式进行描述。如田亚梅的反抗似乎只留下了一张字条,完成“启蒙”传播之后,就完全消失。因此,她的解放之路并未真正地完成,隐藏了对“男权”的批判,而其出走的结局只能是仍旧停留于男权的社会意识形态中。
通过前文对《玩偶之家》以及《终身大事》的平行研究可知,两部作品中被定义的女性解放者,她们所走的启蒙以及女性解放之路是截然不同的。胡适笔下的田亚梅的出走表现出了一种对新权威的依附的特点,而娜拉的出走更多的是对自我价值的追求以及自我意识的求证。《终身大事》对《玩偶之家》中娜拉的改写,使娜拉的角色由“妻子”向“女儿”转变,正是这一角色转变造成了田亚梅与娜拉在女性解放道路上的差异性。《终身大事》中对娜拉的改写,主要存在的三方面的问题:
第一,《终身大事》的改写,使被启蒙者成为反抗的真正主角。《终身大事》中对出走目的以及女性的身份等女性形象的改写,在无形之中使被启蒙者成为反抗事业的主角。《终身大事》中,田亚梅出走是受到启蒙者陈先生的鼓励与启发,从而坚定了决心,而其本身处在被启蒙者的位置中,对于父母的反对只能做出消极抵抗的努力。然而,无论她的个人主体意识是否强烈,她都是这一反抗事业中的实际行动者,成为了封建势力以及男性启蒙者之间的缓冲力,处于反抗行动的真正前线。
第二,《终身大事》的改写,具有对《玩偶之家》价值“误读”的特点。就参照美学观点而言,不同时代的读者因其文化差异以及历史背景的差异,对同一作品或者作家必然会产生不同的理解。中西方的文化差异也造成了我国现代作家在对娜拉这一新女性形象的解读中体现了本土化以及民族化的色彩。他们通常结合自身的文化背景,从自身的思维方式出发,运用本土知识进行外来文学的解读,“学以致用”的中国文化传统使多数外来文化思想体现出实用的特色。因此,这一文化背景以及时代语境,加剧了对误读现象。胡适也曾坦言,他笔下的《婚姻大事》更多关注的是作为社会改革家的易卜生,而并非艺术家身份的易卜生。可见,《终身大事》改写中的价值“误读”,在当时时代背景下是不可避免的,其改写更注重对思想的关注。
第三,娜拉角色的转变,使娜拉原有的丰富形象在本土化之后发展成为一个符号象征,失去了其原有的女性形象特点。《终身大事》中巧妙地将作为妻子身份的娜拉的个性解放发展成为与之对应的女儿身份娜拉的女性解放。而作品中田亚梅的形象揭示出当时的女性解放实质上是一种被启蒙的活动,她们追寻的是具有平等观念的新男性。从田亚梅在经过陈先生鼓励与引导的前后对比中可知,当时新女性反抗事业成败的关键在于有无新男性作为其背后的重要支撑。这显示了当时新女性虽打破了人身依附关系,但精神上的依附关系仍然存在,娜拉身上的独立思想并未完全体现。
综上所述,《玩偶之家》与《终身大事》中的娜拉与田亚梅皆是女性独立与解放的先锋成员。纵使田亚梅在女性形象的塑造以及表现深度上有所欠缺,但其表现的“娜拉精神”对女性主义运动发展有着无可比拟的贡献。同时,在中国现代文学语境下进行《玩偶之家》的考察,具有不可避免的价值“误读”,但值得一提的是,以女性视角细细品味《玩偶之家》,其男权色彩同样易被忽略。从另一角度而言,田亚梅这一女性形象也在不同侧面充实了娜拉的艺术形象,使其挣脱一部剧的形象局限,成为女性觉醒与解放的标志。
[1]胡皓.平行研究下的《玩偶之家》与《终身大事》[J].安徽文学(下半月),2012,(7).
[2]陈玲玲.《玩偶之家》影响下的《终身大事》和《伤逝》[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4).
[3]秦文.《玩偶之家》、《康蒂妲》和《终身大事》女性形象之比较[J].河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1).
[4]李芹芹.《玩偶之家》译介对中国文学的影响[J].长江大学学报(社科版),2013,(1).
长春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