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冠英
20世纪以来,西方传播研究在把传播相关的问题或现象看成某种仪式、神话或宗教式的东西,这也就是有着一个所谓人类学的视野。这个视野一是社会批判方面的,就是作为对大众传播的一种批判,某些社会批判理论在把传播中相关的问题说成是某种世俗的神话、世俗的宗教及巫术等,譬如法兰克福学派创始人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1944)中对于“文化工业”(大众传播)的批判就是这样;再是符号学层面的,也就是法国符号学者巴特在《神话集》(1957)中从一种符号学维度讨论了大众文化(大众传播)的所谓“今日神话”(today myth);另外还有“文化研究”方面的,即作为对传播所谓文化维度的一种研究,西方相关的学者(如美国的詹姆斯.W.凯瑞)在他们的著述中,着意阐发了传播的仪式特性及现实传播(大众传播)中某些宗教式、神话化问题。
现实的传播(大众传播)确实带有某些仪式性、宗教式或神话化的东西。也是因为这样,西方一些人类学者在他们的相关著述中也就有了这方面的关注。德国的卢克曼(Luckmann,T.)在《无形的宗教》(1967)一书中认为,世界传媒的商品宣传都在建构一个超验(即神话式)且带有某种宗教气息(拜物教)的商品市场(1967);①美国的利明(Leeming,D.)、贝尔德(Belda,E)在《神话学》(1976)一书中也说,广告通常使用的是“神话语言”,因而是一种商品神话,诸如此类,现代的传媒实际在建构种种“当代神话”,再是这些“当代神话”与历史上所谓古典神话对接而构成了人类神话发展的链条;②英国的库比特(Cupitt,T.)在《上帝之后》(1997)一书中则指出,现代传播中充斥着种种“名人”,而这些“名人”实际就是提供给人们顶礼膜拜的现代“圣贤”(即偶像或“半神”),由此现代传媒在起着教会的作用,并且,因为这样,在文化的层面,现代传媒实际在把现时代重新拖回到作为某种神学时代的中世纪。③反过来,因为现实的传播确实带有某些仪式性、宗教式或神话化的东西,所以作为一个学术视野,西方传播研究的所谓人类学视野有其现实基础或与现实相映照,是学术研究对现实所作出的一个回应。如此,这个学术视野对于我们的传播研究也就有了某种价值或意义,值得关注。而本文关注的就是其在相关层面所呈现出来的一些特点。
正如所谓“文化工业”既有对“物”(商品)的偶像化亦有对“人”(明星)的偶像化④,如上,作为一种批判,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一书中,讨论了“文化工业”诸种神话现象或所谓世俗的神话(在两位思想家那里这些神话现象都为一个极权的问题,换言之,他们的这种讨论作为对“文化工业”的一种批判,其所批判的也就是“文化工业”的极权问题)。另一方面,对于两位思想家《启蒙辩证法》作为一种社会批判理论,主旨就在于批判西方现代启蒙的极权问题。同时,还值得注意,也正是为了要构成这样的一种批判,在这一著述中,两位思想家恰恰把启蒙看成了一个神话,这也就是他们有关启蒙所提出的那个著名的命题——启蒙“倒退成了神话”(这个命题的大意是启蒙的主旨本是要通过理性的建构以突破中世纪的神学桎梏或迷信,然而,另一方面,启蒙对于理性的倡导恰恰又把所谓的理性神圣化、偶像化了,即构成了现代社会的一种理性崇拜,由此启蒙反而成了一种新的现代迷信,成了一个新的现代神话)。⑤其实,对于两位思想家,所谓的“文化工业”就是启蒙的某种后果,甚或就是它的一个成分,而与之相伴随,在两位思想家那里“文化工业”的种种神话现象也就同启蒙所谓成了一种神话这个问题相贯通。具体而论,相对启蒙这个一大神话,“文化工业”的诸种神话现象既是它的一种构成因素又是其一个方面的体现。这样一来,就两位思想家在《启蒙辩证法》中对于“文化工业”神话现象的观察,当中就有了一个“语境化”(contextualization)问题,这也就是他们的观察以所谓启蒙成了一种神话这个问题为基点或背景,是立足于时代相关语境的一种观察。
也是作为对相关传播极权问题的一种批判,在《苏联马克思主义》(1958)和《单面人》(1964)中,法兰克福学派的另一位思想家马尔库塞讨论了相关传播语言的一个仪式化(ritualization,也是巫术化)问题,这也就是所谓的“实施性”(performance)。马尔库塞认为,无论是在斯大林时期的苏联(《苏联马克思主义》)还是在所谓现代的工业社会(《单面人》),传播中的某些表述实际就是在召唤或号令人们去“做”、去执行,这就是所谓的“实施性”,而这个“实施性”即是一个仪式化的问题(因为仪式上神职人员的表达也正带有这样一个“实施性”问题)。另一方面,也是作为对社会层面极权问题的一种批判,马尔库塞在两本著述中讨论了斯大林时期的苏联及现代工业社会某些神学或巫术性的东西。这如,在《苏联马克思主义》中他说,苏联的经济体制是一种严格由政府干预的“命令”型体制,由此这个体制也就等同于巫术(因为巫术一般就是以某种咒语来命令、操纵人的行为),而诸如此类,这个国家的种种所谓“科学化”管理其实也就是某种巫术式管理。⑥同样,对于马尔库塞,那个“实施性”的仪式化问题作为传播方面的一个极权问题,它正同所谓社会层面并且也是作为这个层面一种极权问题的那些神学、巫术的东西相贯通,即它既是那些神学、巫术东西一种成分,也是它们一个方面的体现。由此,就马尔库塞在两部著述中对于相关传播语言那个“实施性”仪式化问题的观察,也是以所谓社会层面那些神学、巫术问题为基点或背景的,即也有一个“语境化”的问题。
作为对美国电视传播的一种“文化研究”,美国学者道格拉斯(Douglas,K.)在《媒体奇观》(2002)中讨论了美国电视传播中的所谓“奇观”(spectacle)式神话,这也就是充斥于美国电视传播中某些超验、灵异、奇幻的东西。另一方面,在这一著述中,就当下美国社会整体上的文化景观,这位学者也讨论了其某种“奇观”的特征(即一种神话性),并认为,相对美国整体文化格局的“奇观”,所谓电视中的“奇观”式神话既是它的一个来源又是它的一个具体体现。⑦这样,就道格拉斯在这一著述中对于美国电视那些“奇观”式神话的观察,他也是立足于一种相应的社会语境来观察的,即其观察同样有着一个所谓“语境化”的问题(值得提及的是,无论是就美国当下社会所谓文化上的“奇观”特征,还是就美国电视传播中所谓“奇观”式神话,道格拉斯认识的理论基础是法国学者盖·德堡于上世纪60年代提出的所谓“景观社会”理论。这个理论的核心观点是:现代世界被景观化了,由此人们面对的是被“表现”的世界而非世界本身)。
所以,对于相关的问题,西方传播研究的所谓人类学视野,是从相关语境来观察的,其观察呈现了一种所谓“语境化”特征。德国思想家卡西尔(Cassirer,E.)曾在《国家的神话》(1944)中认为,现代文化中充满了某些神学的东西(神话、仪式、巫术等),学界要着眼于这些东西的“结构”来研究,也就是,现代社会无处不有神秘主义的东西,而它们也就是文化中神学东西的语境,相关研究要结合这个语境来认识问题。⑧而在《实践与反思》(1992)中法国思想家布尔迪厄也认为,现实交往中有的语言带有一种“巫术魔力”(即对人的一种巫术式操纵力量),而这种“巫术魔力”正与某种所谓巫术化了的社会语境(布尔迪厄自己的用语是“社会空间”)相关联,由此相关研究也就有必要去关注这种社会语境,即有必要着眼于这种社会语境来考察问题。⑨“历史是一个不断嬗变的神话”(日本学者上山安敏语)。一方面,每个时代或社会都有着自己的神话或宗教性的东西;另一方面,就传播中的神话现象或宗教式的东西,它们既导源于其时代或社会的某种神话或宗教,同时它们也是其时代或社会之神话或宗教的一个生长点。总之,传播中的神话现象或宗教式的东西,同其时代或社会层面的神话或宗教性的东西相辅相成,而这样的一种关系,也正是西方传播研究人类学视野在问题观察上之所以有着一个“语境化”特征的根源。
当然,也是作为一种批判,在《启蒙辩证法》中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就“文化工业”中的娱乐提出了一个所谓宗教化的问题。两位思想家认为,“文化工业”中的娱乐引发了现代人对娱乐的沉迷,在现代人的思想中建构了“娱乐至上”的观念,使得他们把娱乐当成了一种人生追求或理想,而这种情形也就是把娱乐宗教化了(即把娱乐变成了一种世俗的宗教)。⑩另一方面,诚如我们所知,所谓的宗教,也正是一种关涉人的追求、信仰或理想的东西。这样,反过来,就两位思想家认为“文化工业”的娱乐带有一个相关的宗教化问题,当中就有一个类比的问题,即他们是按照一种类比的思想逻辑来看的。具体而论,在两位思想家看来,一方面“文化工业”的娱乐在使得人们把娱乐当成了一种人生追求或理想,而另一方面所谓的宗教也正是关涉追求、信仰或理想的东西,这样,“文化工业”的娱乐也就同宗教有了相通感、类似性,因此“文化工业”的娱乐也就有了一个宗教化的问题。
作为对传播的一种“文化研究”,在《传播作为文化》(1975)一文中,美国学者詹姆斯·W·凯瑞(JamesW.Carey)认为所谓的传播就是某种仪式。还值得注意,作为相关的论证,在该文中这位学者也讨论了传播如下的仪式性或仪式化问题:(1)传播语符相对于所指的“代表性”(representation,即传播语符不是所指本身而是其某种代表);(2)传播的某种“确认”(confirmation,如媒体报道对事物价值层面的某种肯定);(3)传播的“戏剧化”(dramatization);(4)传播对社会成员某种信仰之“共享”(share)的创构。[11]然而,如果就凯瑞对这些仪式性或仪式化问题的认识,那么它同样也建基或形成于一种类比的思想逻辑,这以如上所谓传播语符的“代表性”这个问题来说明。首先,仪式的叙事(表情达意)就有一个代表性(也是象征性)问题。即:如同仪式中被膜拜的图腾物一般就是以这个物的某一部分来代表其整体,仪式的叙事通常就是以“部分代表整体”,这样的代表性甚至成为仪式叙事的一个定式(formulas),一个固有的特征。[12]反过来,在凯瑞那里,所谓传播语符的“代表性”就是传播的一个仪式性或仪式化问题,就在于这个“代表性”同仪式相关的代表性相类似。所以,就其把传播语符的所谓“代表性”看成一个仪式性或仪式化问题,他是基于一种类比逻辑才那么看的。
如上,作为所谓符号学层面的一种研究,巴特在《神话集》中讨论了大众文化中的“今日神话”。然而,巴特的这个“今日神话”又主要是相关表述的一个“自然化”(naturalization)问题。巴特说,正如1950年以前苏联的传媒把斯大林称颂为“天才”,大众文化通常把某些“社会存在”(人、人的事迹、社会制度等)说成是某种“天性”(nature)、“天定”、天造地设的东西,这也就是一种把“社会存在”予以“自然化”的说法,而这种说法即是一个“今日神话”[13]。然而,在神话学那里,神话的一种形成路径也就在于那样一种所谓“自然化”的说法。因为,当人们那么说,所谓的“社会存在”也就成为了某种超社会、超现实即超验的东西,而这当然也就是神话。[14]这样,就巴特对于大众文化所谓“自然化”这个“今日神话”问题的认识,其背后实际有着神话学那个“自然化”学说作理论基础。也就是,从理论上讲,他的这个认识从那个“自然化”学说演绎而来,所谓的演绎也就是其形成这个认识的一个思想逻辑。
作为对传播的一种“文化研究”,美国学者戴扬(Dayn,D.)、卡茨(Katz,E.)在《媒介事件》(1995)中研讨了美国电视传播中的仪式问题。当中,两位学者认为,电视中大众在相关事件的某种“欢呼”、“热烈”的情景就是这个事件(也是电视叙事)一个仪式因素[15]。然而,就两位学者认识的所谓思想逻辑,实际它也就是某种演绎。仪式人类学有关仪式的构成,有一个所谓“集体欢腾”(corrobbori)的说法。就是,仪式人类学认为,一方面仪式中通常有着某种群情激奋的“集体欢腾”情景,而另一方面,因为仪式就是一种高度情感化或情绪化的文化形态,所以这种“集体欢腾”情景反过来也就是仪式构成的一个重要因素。[16]仪式人类学这个所谓“集体欢腾”的学说,其实就是两位学者把电视中相关的“欢呼”、“热烈”的情景看成所谓电视叙事某种仪式因素的理论基础。而就他们这个认识的形成,其实也就建基于对那个“集体欢腾”学说的演绎,从那个学说演绎而来。
所以,就西方传播研究的人类学视野对于相关问题的认识,相对于人类学的东西,它建基于两种思想逻辑:一是类比,一是演绎。确实,所谓的人类学视野,作为传播研究的一个学术视野,其对于相关问题的认识反过来它势必要以人类学的东西为理论基础或思想参照,也就是当中必然会有相关的类比与演绎。换言之,所谓的类比与演绎,是其相关认识赖以形成的一种“必由之路”。毫无疑问,如上,对于相关问题的认识,西方传播研究的所谓人类学视野之所以有着类比与演绎,就在于这个“必由之路”。
正如所谓“文化工业”对“物”(商品)的偶像化,从根本上讲就是现代一个消费主义(也是“拜物教”)的意识形态问题,作为一种批判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就“文化工业”讨论的种种神话现象,无一不是西方启蒙运动以来所谓“新的意识形态”(实证主义或实用主义,商业主义或消费主义等)的产物、反映或体现。而同样,作为一种批判马尔库塞在《苏联马克思主义》和《单面人》中讨论的所谓“实施性”这个相关传播语言的仪式化问题,因为它就是一个现代表达的事务化、功能化(就是其表达指向人的行为或实践,务实而不务虚,从认识论的层面讲缺乏形而上的“超越”)问题,所以对于马尔库塞也就是现代所谓实用主义(the pragmatic rationality of behaviorism,即所谓“行为主义实用理性”[17])意识形态在传播表达上的投影或踪迹。
而就巴特在《神话集》中从符号学维度讨论的大众文化那种所谓“自然化”的“今日神话”,对于巴特其实也是一个意识形态的问题。他所讨论的所谓法国中产阶级相关神话就是这样。他指出法国中产阶级在把自身那些实际就是一种“社会存在”的东西(如对消费的追求)说成了人的“本性”(nature,也就是所谓人的“天性”)的东西,这是一种“自然化”的说法,而这个说法也就是一个神话(因为它把人的作为“社会存在”的东西说成了所谓“天性”即超社会的东西)。另一方面,他还说,法国中产阶级所以要那么说,在于他们要基于人类的所谓“自然法则”(nature law)观念(即认为凡属于自然的东西,其存在天经地义、合理合法)来建构自身某些东西的合法性甚至是永恒性,这样的一个意图恰恰可以说就是一种意识形态的东西,所以,作为一个“今日神话”,那种所谓的“自然化”说法实际就是法国中产阶级的一种意识形态。[18]
如上,在《媒体奇观》中,美国学者道格拉斯讨论了美国电视诸种所谓“奇观”式神话。还值得注意,在这一著述中,对于这种所谓的“奇观”式神话,这位学者还作出了所谓“症候式”读解,也就是他认为这种神话从根本上说就是一个意识形态的问题。对于20世纪90年代美国电视就体育明星乔丹所制造的一个所谓“大力神”之“奇观”神话,他这样分析:这个时期的美国还处在某种经济的衰退期,所以,就美国政府而言,其实它正需要(实际也在借助)这个所谓“大力神”神话以重振美国的“雄风”,这样一来,这个神话也就成了所谓美国国家意识形态的“一抹亮色”,即带有了一个意识形态的问题。[19]
这也就是,对于所认识到的相关问题,西方传播研究的人类学视野还将其归结为一个意识形态的问题。英国历史学者韦尔斯(Wells,H.G.)曾说过,新石器时代的文化带有一种“新的暗示力”[20]。意思就是:新石器时代其社会具有阶级社会的雏形,随之其相关领域也就有了意识形态这种东西。这样,这个时期所谓得到蓬勃发展的神话(新石器时代是世界各民族神话一个大发展的时期),它也就有了意识形态的蕴含,随之对于新石器时代的人们也呈现出了相关的支配性。而中国学者李泽厚认为,中国殷周时期的那些以祖宗祭祀为核心的巫术礼仪是以“礼”为旗号的,而这个“礼”当然也就是一种意识形态;反之,这些巫术礼仪也就浸淫于一种意识形态中,即被意识形态化了[21]。确实,如果说意识形态就是阶级社会中统治阶级的某种思想、观念或意志(马克思是这样看的),那么,阶级社会中的神话或神学的东西就难免不受其影响,甚至它们实质上就是相关意识形态在文化层面的某种演绎、表征或体现。这也是说,在阶级社会里,所谓的神话同意识形态既相辅相成又相为表里。当然,这样的一种关系,也就是西方传播研究人类学视野之所以要把相关的问题归结为一个意识形态问题的一种逻辑。
对于所谓社会批判层面的西方传播研究的人类学视野,现实传播(大众传播)中的神话现象,巫术问题等,无一不是一个损害人自由意志的问题。在法兰克福学派思想家霍克海默、阿多诺、马尔库塞、哈贝马斯那里都是这样。就霍克海默、阿多诺、马尔库塞而言,他们的相关认识有一个共同点,这也就是他们都是着眼于相关问题的所谓“魔力”来认识其对人的自由之损害的。在《启蒙辩证法》中,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认为:“文化工业”的商品宣传(广告)带有一个巫术问题,这种巫术问题还有着一种“魔力”,就是它能够使得大众即便不相信其宣传,却又禁不住要按它所说的去购买;这里,一则,人的这种情形也就是其自主性即自由意志的一种丧失,再是,这样的丧失反过来也就是因为相关的问题带有某种“魔力”[22]。而在《单面人》中讨论相关传播表达的某种“实施性”(“操作主义”或“功能化”)这个所谓仪式化(也是巫术化)问题时,马尔库塞也认为,这个问题其实也带有某种使得人们丧失自主性即自由意志的“魔力”,也就是,在这种仪式化表达的鼓噪下,人们会不由自主地或不知不觉地按照其所说的行事。他这样说,“巫术-仪式语言”有一个“新特性”这也就是它能够使得不“相信”或不关注它的人们却“按照它行动”。[23]
而就哈贝马斯而言,同样是作为某种批判,在《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1961)中他讨论了所谓现代资本主义公共领域相关宣传的造神现象,这也就是这些宣传所谓在赋予某些个人以“神圣的光环”或“灵光”(aura)。就此,他还说这种造神现象实际使得现代资本主义公共领域“再封建化”(re-feudalization)了,具体而论也就是它将公共领域变为一座“人们只能瞻仰而提不出任何批判”的封建式“宫廷”[24]。显然,这里就相关的造神现象,哈贝马斯所谓封建式“宫廷”道出的是,这种造神现象带有一种打压或剥夺人的自主性即自由意志的力量。
当巴特在《神话集》中从符号学层面讨论大众文化那种所谓“自然化”的“今日神话”,他也指出这种“今日神话”所谓在打压人的自由意志问题。他这样说,神话在“模仿”一种“宇宙性的秩序”,而之所以如此,就在于它要使得“世界难以动弹”[25]。意思就是:因为对于人类凡属自然的东西是天经地义、合理合法(即所谓“自然法则”观念)的,所以,当相关的表达把某些社会的东西说成“自然”的东西,那么人们对那些东西就只会认同而不可能提出批判,由此那些作为一种所谓“今日神话”的“自然化”说法,实际它们就在起着打压或剥夺人的自由意志的作用。
诚如我们所知,也是作为一种“文化研究”,加拿大学者麦克卢汉对于媒介及大众传播的读解也正有着一个人类学视野(就麦克卢汉的相关研究,美国学者切特罗姆曾说他“彻底钻进到文化人类学中去了”)。然而,在他的这个视野中,相关的问题同样也带有一个所谓损害人的自由意志问题。在《机器的新娘》(1951)等著述中他指出,电子媒介(电影)为大众制造了种种神话式的“白日梦”,而这种“白日梦”在引发大众恍恍惚惚的“梦幻”,恍恍惚惚的“迷醉”,简言之就是在社会心理层面构成了一种所谓的“集体恍惚”。再是,他还指出,作为大众心智上的某种迷失,这样的“集体恍惚”结果就是对公众的所谓自由意志的剥夺,具体而论,就是在所谓的“恍惚”中,公众只能是听任媒介摆布的“羔羊”,即对于媒介所说的东西,他们只能认同而难以作出任何别样的思考。[26]
总之,对于所认识到的相关问题,西方传播研究的人类学视野还在关切它们之于人的自由的损害,也就是在人的自由问题上带有一种忧愁。早在1921年出版的《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宗教社会学家涂尔干就讨论过传播中某些表达的巫术化(表达的命令式)及神圣化(法国大革命时期的舆论在把“自由”、“平等”奉为神圣的东西)问题;同时,他也指出,对于社会个体,这些问题实际就是在诱导、强迫他们作出相关的认同与服从,即它们正带有一个所谓剥夺人(社会个体)的自由意志的问题。[27]也就是说,所谓西方传播研究的人类学视野,其源头可以追溯到涂尔干那里;再是,就西方传播研究的这个视野所谓在人的自由问题上带有一种忧愁,这个忧愁在涂尔干那里也就有了。另一方面,诚如人们所说,一种所谓富有社会责任感的研究,它通常缘于对某一现实问题的焦虑(anxiety)并且也带有这种焦虑。[28]在这个意义上,就西方传播研究人类学视野中的相关忧愁,可以说它既来自相关研究者的某种社会责任感,同时也体现了他们这样的社会责任感。
注释:
① 〔德〕托马斯·卢克曼.无形的宗教.覃方明,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136.
② 〔美〕戴维·利明,埃德温·贝尔德.神话学.李培茱,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146.
③ 〔英〕唐·库比特.上帝之后.王志成等,译.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2:4.
④ 〔德〕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多诺:启蒙辩证法.渠敬东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174.
⑤ 〔德〕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多诺:启蒙辩证法(1944—1947年版的前言).渠敬东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2.
⑥ Herbert Marcuse.Soviet Marxism,Random House,Inc,New York,1961,p.72-73.
⑦ 〔美〕道格拉斯·凯尔纳.媒体奇观.史安斌,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5.
⑧ 〔德〕恩思特·卡西尔.国家的神话.范进,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358.
⑨ 〔法〕皮埃尔·布尔迪厄,〔美〕华康德.实践与反思.李猛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7:195-196.
⑩ 〔德〕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多诺.启蒙辩证法.渠东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160-161.
[11] James W·carey,Communication as Culture.New York:Routledge,2009,p.15.
[12] 〔法〕爱弥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渠东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105.
[13] 〔法〕罗兰·巴特.神话——大众文化诠释.许蔷蔷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189.
[14] 〔德〕恩思特·卡西尔.神话思维.黄龙保,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211页.
[15] 〔美〕丹尼尔·戴扬,伊莱休·卡茨.媒介事件.麻争旗,译.北京:北京广播出版社,2000:125,147.
[16] 〔法〕爱弥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渠东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206页,209.
[17] Herbert Marcuse.Soviet Marxism,Random House,Inc,New York,1961,p.118.
[18] 〔法〕罗兰·巴特.神话——大众文化诠释.许蔷蔷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202.
[19] 〔美〕道格拉斯·凯尔纳.媒体奇观.史安斌,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84.
[20] 〔英〕赫·乔·韦尔斯.世界史纲.吴文藻等,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132.
[21] 李泽厚.美的历程.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39.
[22] 〔德〕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多诺.《启蒙辩证法》.渠敬东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186.
[23] 〔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面人.左晓斯,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88.
[24] 〔德〕尤尔根·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曹卫东等,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230,235.
[25] 〔法〕罗兰·巴特.神话——大众文化诠释.许蔷蔷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216-217.
[26] 〔加〕马歇尔·麦克卢汉.机器的新娘.麦克卢汉自序.何道宽,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3.
[27] 〔法〕爱弥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渠东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201,205.
[28] 〔美〕C·赖特·米尔斯.社会学想象力.陈强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