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现代性批判的两条道路(下)——在海德格尔与马克思之间

2013-08-15 00:42
中共天津市委党校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海德格尔现代性本质

周 丹

现代性,作为“新的时代”的理论表征,在黑格尔哲学达到主体性形而上学的顶峰,绝对理念代替上帝。马克思敏锐察觉到这一点:“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就成了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于是,对天国的批判变成对尘世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变成对法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变成对政治的批判。”[1](P2)从自然之神、宗教之神到理性之神,变化的是神的躯体,不变的是神的精神。人的理性能力总是努力寻找“问之所问”的存在,即存在的根据和本质,这就是传统形而上学的本质主义倾向。对此,马克思和海德格尔都实现了扬弃主体性形而上学的理论自觉,转而追问“如何存在”,然而,在关于现代性整体理解和发展出路方面,两者的思想却大相径庭。基于马克思的现代性观念,我们对海德格尔现代性批判作出三点回应;同样,基于跨越时空的对海德格尔现代性批判的三点回应,阐述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的内涵。

一、主体性哲学不等于本质主义符合论真理观

哲学的形而上学传统告诉我们:“人类的思维不仅仅是抽象事物的各种规定性,将事物把握为各种具有规定性的‘在者’,而且还进一步抽象掉事物的各种各样的规定性,寻求一切‘在者’的‘在’。”[2](P228)从泰勒斯的“水”、巴门尼德的“存在”、柏拉图的“理念”到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莱布尼茨的“单子”、康德的“物自体”,在黑格尔的“绝对理念”达到顶峰,无一例外都在探寻存在之本质、世界之本原。这种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成为传统形而上学无条件的思想前提。“形而上学沉思存在者之本质并决定真理之本质。形而上学建立了一个时代,因为形而上学通过某种存在者阐释和某种真理观点赋予这个时代以其本质形态的基础。”[3](P885)传统形而上学最终达到的只能是以某种存在者和某种真理去充当关于世界、关于存在的本质性认识,海德格尔和马克思都认清了这一点,并且在海德格尔看来,“形而上学以论证性表象的思维方式来思考存在者之为存在者。”[4](P68)无论事情真理(物与知的符合)还是命题真理(知与物的符合),主体性形而上学都是一种以自身为主导的本质主义符合论真理观,一种“论证性表象的思维方式”。海德格尔反其道而行之,走向主体性哲学的背面,这也被反现代性和后现代主义所津津乐道。然而,问题在于主体性哲学必然导致本质主义符合论真理观吗?马克思曾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首先,马克思肯定人作为主体的优先性。《德意志意识形态》指出:“凡是有某种关系存在的地方,这种关系都是为我而存在的”[1](P81)。世界是属人的世界,社会是属人的社会,世界和社会中的所有关系都是属人的关系,“为我而存在”,因此,人是世界、社会的存在论前提。袁贵仁教授曾在著作《马克思的人学思想》中援引恩格斯《自然辩证法》的一段话反驳“反人类中心主义”的观点,“客体对主体这种‘为我而存在’的关系,在一定意义上也就是‘自我中心化’、‘人类中心化’。……。恩格斯早就指出:‘我们只可能有以地球为中心的物理学、化学、生物学、气象学等等,而这些科学并不因为说它们只对于地球才适用并因而只是相对的,而损失了什么。如果认真地对待这一点并且要求一种无中心的科学,那就会使一切科学都停顿下来’。所谓‘以地球为中心’,也就是以人生存的环境为中心,也就是以人为中心。取消了‘以地球为中心’就取消了一切科学,否认了‘以人类为中心’就否认了人类的活动,就把人与自然的关系降低到动物的水平。”[5](P110)在人类社会发展水平较低的阶段,人对自然界的敬畏和对神灵的崇拜恰好反映出人和自然的天然对立。在现代,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人的主体性和理性能力得到解放,作为对世界、社会有担当的人类应该运用自己的智慧去调节人和世界、人和社会的关系,而不是试图取消人对世界的主体性地位。人不是物,这是全部社会活动必须弄清的前提。

其次,劳动搭建人与世界的桥梁。在现代之前,由于人没有实现人性自觉和理性解放,人在处理人和世界的关系时相对被动,还处在如何适应自然的阶段,因此人的劳动处于自在状态。人吃不饱、穿不暖、生命没有保障、生产力水平极其低下,人类和自然的关系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冲突矛盾非常激烈。在现代,由于受资本的支配和控制,资本以追求利润和自身增殖为目的,雇佣劳动和资本矛盾尖锐,因此人的劳动处于异化状态。工人同劳动过程相异化,工人同劳动产品相异化,工人同人的本质相异化,工人同他人相异化,人和世界的关系被对立起来。所谓人类中心主义实际上是资本中心主义,工人只是资本实现增殖的工具和手段,资本家也只是“人格化的资本”,因此,摆在我们面前的不是消解人类中心主义,而是消解资本中心主义;不是消解人的主体性,而是消解资本的主体性。海德格尔曾深刻揭示出技术“座架”对人的支配,但是我们能寄希望于技术主动放弃自身吗?更何况技术也只不过是资本增殖的工具和手段。马克思另辟蹊径,指出消灭异化劳动的根本途径在于“对私有财产的积极的扬弃,作为对人的生命的占有,是对一切异化的积极的扬弃,从而是人从宗教、家庭、国家等等向自己的人的存在即社会的存在的复归。”[6](P298)唯有扬弃私有财产、驾驭资本,才能实现人的真正解放——劳动解放。“对社会主义的人来说,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6](P310),此时人的劳动处于自由状态,劳动成为人的真实需要和生活乐趣。因为人是历史的真正主体,历史才成为可以创造的,人的主体性和现实性的统一正是基于劳动。从自在劳动到异化劳动,终而到自由劳动,都是劳动搭起人与世界的桥梁。

最后,马克思的主体是“现实的人”。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指出:“我们不是从人们所说的、所设想的、所想像的东西出发,也不是从口头说的、思考出来的、设想出来的、想像出来的人出发,去理解有血有肉的人。我们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他“不是处在某种虚幻的离群索居和固定不变状态中的人,而是处在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发展过程中的人。”[1](P73)很显然,这段话针对的直接对象是黑格尔及其青年黑格尔派哲学,主体不是观念中的主体,不是观念建构出来的主体,而是在一定条件从事实际活动的“现实的人”。现实性表明人与世界共在,人在世界之中,世界是人的世界,海德格尔的“此在”表达出这种思想倾向,但是,马克思的“现实性”与之不完全相同,人与世界的关系不是被动的接受性,不是被抛入这个世界,海德格尔之“此在”隐约让人觉其哲学出发点带有某种情愫,对人类理性的放弃、沉沦、蒸发。马克思强调从现实出发,乃是一种不放弃、不抛弃、积极的、依靠人类理性的、解决实际问题的思维方式,亦即实践的思维方式。“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的得到合理的解决。”[1](P56)因此,“实践”概念在马克思哲学中获得了更加丰富的内涵,它不仅是“做”,而且是从现实出发积极地“做”,唯有在实践中人和自然、人和社会、人和自我,人和世界的全部矛盾才能真正得以认清和解决。

寻找和建构一条人类解放的道路,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是否消解人的主体性,而在于如何合理地控制和调节人的主体性和理性能力。“简单宣告‘主体性’原则及其价值理念的终结,实际上是在宣告一个根本没有完全存在过的对象的消失。”[7]当我们以“前现代”为参照系,“现代”唤起的人的理性和主体性是“新的时代”精神的精华;当我们以“理想性”为参照系,被时代唤起的人的热情和激情确实需要进行合理引导。可见,主体性哲学甚至主体性形而上学与本质主义的符合论真理观实则并无必然联系,本质主义的另一端不是只有存在主义,至少还有历史唯物主义。

二、“使存在”与“让存在”① 关于“使存在”和“让存在”的提法和观点,直接来源于孙正聿教授在博士生课堂上的一次答学生问,告别传统形而上学追问“何以存在”之后,哲学转而追问“如何存在”,它表现为“使存在”和“让存在”这样两条不同的哲学道路。

“西方思想从古希腊开始,都是本质主义的,柏拉图的理式是本质主义的,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是本质主义的,基督教的上帝也是本质主义的。培根的经验主义是本质主义的,笛卡尔的理性主义也是本质主义的。相信本质、相信逻辑、相信上帝,是本质主义最基本也是最普遍的形式。本质主义意味着西方文化相信自己掌握了世界的本质和历史的本质,而且这一西方的本质是普遍有效的,是西方文化主导世界的基本原则。”[8]海德格尔认识到这一点并且试图去改变这一点,因此他告诉大家:在“问之所问”的“存在”、“问之所及”的“存在者”和“问之何所以问”的“存在的意义”三者之间,唯有“问之何所以问”才是真正的意图所在,从追问“何以存在”转为追问“如何存在”。“此在是一种存在者,但并不仅仅是置于众存在者之中的一种存在者。从存在者层次上来看,其与众不同之处在于:这个存在者在它的存在中与这个存在本身发生交涉。”[9](P14)存在问题是根本性问题,然而存在本身却不能被发问,唯有“此在”值得关注且可以关注。

“此在由展开状态加以规定,从而,此在本质上在真理中。展开状态是此在的一种本质的存在方式。唯当此在存在,才‘有’真理。唯当此在存在,存在者才是被揭示被展开的。唯当此在存在,牛顿定律、矛盾律才在,无论什么真理才在。此在根本不在之前,任何真理都不曾在,此在根本不在之后,任何真理都将不在,因为那时真理就不能作为开展状态和揭示活动或被揭示状态来在。”[9](P260)此在是人的现实存在状态,它就是真理。真理就是“问之何所以问”,它呈现“如何存在”的真实内容,同样这种真实内容只有在此在的敞开状态下才能显现。“让存在——即让存在者成其所是——意味着:参与到敞开之境及其敞开状态中,每个仿佛与之俱来的存在者就置身于这种敞开状态中。”“参与到存在者之解蔽状态中,这并不是丧失于这一状态中,而是自行展开而成为一种在存在者面前的引退,以便使这个存在者以其所是和如何是的方式公开自身,并且使表象性适合从中取得标准。作为这种让存在,它向存在者本身展开自身,并把一切行为置入敞开之境中。”[3](P223)海德格尔用“让存在”的方式来追问和澄清“如何存在”的问题,存在不是置于背后的本质,而是一种整体的生存境遇。人参与到存在者的解蔽过程中,为了显现澄明之境人需要引退,以便存在者如其所是地存在。尽管海德格尔一再强调“‘让存在者存在’并没有忽视和冷漠的意思,而倒是相反”,“‘让存在’乃是让参与到存在者那里。”[3](P223)但是,“让存在”显然要求人放弃主体的优先性,真理离我们很近,而我们却对之很陌生,其原因就在于人的偏执和虚妄。“让存在”要求人退回到与存在者相同的位置,进入“协调状态”,“一种入于存在者整体的绽出的展开状态,之所以是能够被‘体验’和‘感受’的,只是因为‘体验的人’一向已经被嵌入一种揭示着存在者整体的协调状态中了,而并没有去猜测调谐之本质为何。”[3](P226)由此可见,海德格尔哲学与中国传统道学不谋而合,一方面“没有去猜测调谐之本质为何”,恰是一种对存在的不惑;另一方面之所以能够得“道”,能够被“体验”和“感受”,终究在于人按照万物所允许的可能性去生活,“嵌入”在存在者整体的协调状态之中。但是,正如赵汀阳先生对其老师李泽厚先生“美学是第一哲学”的质疑一样[10](P39),尽管海德格尔存在主义意境高远、诗意洒脱,但是远离生生之实践,此乃决非哲学关注众生之本意。因此,马克思在回答“如何存在”的哲学追问时,没有走上“让存在”的体验之路,而是走向“使存在”的现实之路。

当我们朴素地追问“如何存在”,追问存在的意义,我们仍然只能以“我”之名进行追问,人在世界之中的主体性地位无可取代。列宁说过:世界不会满足人,人决心以自己的行动来改变世界。人不仅能够认识世界,而且能够改造世界。虽然在改造世界的过程中有可能产生负面结果,但是人能够认识并调节人与世界的关系,创造和改造环境。马克思“使存在”意在表明:“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1](P57)我们不能从两极对立的状态中去理解人与世界的关系,改造世界并不意味着破坏世界。人不仅能够认识世界的规律并且能够合理地利用规律。现代哲学(特别是反现代性和后现代主义)讨论问题的前提往往把人和世界的关系对立起来,片面夸大对世界的负面影响,置自身于“不仁不义”。实际上,现代哲学能够进行如此这般反省的前提,不正是人的主体性和理性能力的体现吗?“让存在”从根本上说,只能是形而上学,只能是乌托邦。那么,马克思“使存在”和海德格尔“让存在”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具体区别?

首先,马克思“使存在”的思想旨趣立足于人类的解放,而海德格尔“让存在”则立足于个人的精神复归。在现代社会,由于受资本的统治和控制,人的生产活动成为非生产,劳动处于异化状态,人远没有完成其自我实现。“使存在”要通过驾驭资本,消灭分工、消灭以往虚假的共同体、消灭阶级统治和阶级剥削,建立“真正的共同体”,“各个人在自己的联合中并通过这种联合获得自己的自由”[1](P119),并且在这样一种联合体中,“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1](P294)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6](P297)人类解放并不是以牺牲自然为代价,并不是人必须与世界对立,“完成了的自然主义”和“完成了的人道主义”是人对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是对私有财产的积极扬弃,真正驾驭和驯服资本。“使存在”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共产主义运动,是人和自然、人和社会、人和自身矛盾问题的真正解决,是完全的人类解放。在此意义上,“让存在”仅仅是完成了的个人的自然主义和完成了的个人的人道主义,实现的是个人和自然、个人和社会、个人和自身的矛盾的解决。“让存在”不免走向人生体悟的境界之学。

其次,“使存在”告诉我们“做什么”,而“让存在”告诉我们“不做什么”。“使存在”在反省现代社会各种弊病的同时积极建设现代社会,马克思哲学具有纯粹现代性品质,它信赖和依靠人的主体性和理性能力,为了实现人的解放坚持从现实出发寻找具体的解决方案,建构起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理念和重要内容。人是世界积极的界限,而非消极的界限,人不仅适应环境,并且改造环境。现实性不是死的,而是活的;不是被动的,而是主动的;不是自然的,而是自在自为的。与之相反,“让存在”则极力告诫我们自身罪孽有多重,泥潭有多深,人类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发明各种各样的科学技术,反过来又受控于这些科学技术,“严格地说,再也没有‘对象’了,只有为了每一位消费者的‘消费品’,而消费者自己也已经被置于生产与消费的运转之中。”[11](P57)因此,“让存在”选择不作为。海德格尔所谓思想的移居如何实现?他自己也说只有“等待”;究竟何时能够实现?这竟然是一个不能提及的问题。马克思哲学既不同于传统哲学“何以存在”,又不同于现代哲学“让其存在”、“使小众存在”,而是走出一条“使大众存在”的人类解放道路。某物存在是个事实,不是问题;只有某物为何存在,才成其问题。并且,某物不是指具体某一物,而是物一般;不是具体哪一个人、哪一类人,而是全人类。

关于“使存在”和“让存在”的区分,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两种不同的哲学道路,这其中的高低优劣自然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这就如赵汀阳先生对中国传统哲学之老庄玄学的评价一样,“庄玄传统所理解的所谓物我为一之类的高远境界,虽自有深意,但其实偏离注重生存问题之古意,而且导致了后世(包括当代)对中国思想的文人化解释。无论如何寄情于山水笔墨、得意于玄机禅语,都是生存之余的有闲之事,终究不是人类如何生存的基本或根本问题;无论其意境如何高远,终究与人类命运挑战、生死存亡、艰难困苦、治乱成败无关而缺乏思想的重量。如果远离生生之实践,而只是象征各种闲情逸致,无疑以末废本,决非圣人关怀众生之意。”[10](P37)诚然,任何类比都有不尽完全恰当之处,但是关切人类命运的“使存在”和关照个体生存的“让存在”的差别已经明朗清晰。说到底,哲学更应该是关怀众生的思想。

三、自身生产不会导致自身毁灭

晚期海德格尔在三天讨论班中曾明确认为:“人的自身生产带来了自身毁灭的危险。”[11](P57)他的逻辑是:人的主体性形而上学导致“进步强制”,表现为现实的“诸强制”;“诸强制”受技术“座架”支配,人沦陷于诸种对象性之中;因此,人的自身生产只会不断导致和加深“座架”对人的控制,最终造成人的自身毁灭。人的理性能力导致主体性形而上学,主体性形而上学的“主体”是认知主体,以人和世界的两分对立为前提。海德格尔认为人的出路和现代性的救赎在于对存在的领会和通向此在的澄明之境,因而发起对马克思“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①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指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但是,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海德格尔认为马克思的这一观点恰好表明马克思思想的本质主义特征,并且进一步认为这将导致虚无主义的极至。“我对马克思的解释,并非政治的。这个解释向着存在而思,向着存在送出自己的方式而思。从这个观点和角度来看,我可以说,马克思达到了虚无主义的极至。”参见[法]F.费迪耶等:《晚期海德格尔的三天讨论班纪要》,《哲学译丛》2001年第3期。的诘难。本文一方面指出,所谓主体性哲学,甚至主体性形而上学并不一定都是认知主体,因此在主体性哲学同本质主义符合论真理观之间画等号是不可取和不成立的。另一方面也指出,在哲学道义上领会存在的“让存在”相较于认识和改造存在的“使存在”尤显“小家子气”。当然,更重要的一点还在于,海德格尔对马克思“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的诘难是不成立的,误解很深。那么,马克思“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的真实含义是什么?

很显然,首先马克思的哲学不是单纯的认识论哲学,更准确地说,不是以认识论为目的的哲学。海德格尔对马克思“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的理解脱离了《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具体文本,断章取义,他没有注意到(或者故意避开)这句话之前还有一段话:“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1](P9)通观全文,我们不难得出:马克思关于“人的根本”的论述并不是认识论意义上的,这里的“人”不是一个认知主体,“在关于‘人’的哲学反思中,马克思为哲学开辟了新的道路——创建关于人类解放的哲学。”[2](P288-289)只有从人的现实性和历史性出发,才能深刻地认识这种理性的具体,才能真正抓住人的本质。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序言中曾概括说:“我们要起来反抗这种思想的统治。一个人说,只要我们教会他们如何用符合人的本质的思想来代替这些幻想,另一个人说,只要我们教会他们如何批判地对待这些幻想,还有个人说,只要我们教会他们如何从头脑里抛掉这些幻想,这样……当前的现实就会崩溃。”[12](P15)第一个人指费尔巴哈,第二个人指鲍威尔,第三个人指施蒂纳,他们分别代表三种哲学观念,实际是两类哲学:费尔巴哈哲学和黑格尔哲学。马克思认为费尔巴哈只是用符合“人的本质”去代替思想的幻想,也就是说,费尔巴哈的“人的本质”只是本质主义符合论真理观中的“人的本质”。青年黑格尔派仍然只是在黑格尔的观念、理念中“打转转”。马克思要求摆脱和超越这两类哲学,“人的本质”、“人的根本”是现实的人的现实性的全部真正内涵,它不仅实现了从“何以存在”到“如何存在”的转变,并且特殊强调由历史性构成的人的现实性力量。只有从现实性和历史性去理解“人的根本”,才能真正读懂马克思。

马克思从现实性和历史性出发,深刻地表征出现代社会人的真实境遇,“他比同时代的思想家更早更敏锐地把握到作为生产者和消费者的现代人的本质和生存逻辑”,“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和生产过程支配着现代社会的全部领域,资本自身增殖的逻辑渗透在全部社会关系中,哈贝马斯把这叫做生活世界的殖民化,资本逻辑作为一种客观的必然性的力量形成了现代社会的诸强制。海德格尔叫做技术‘支架’的东西,在马克思主义的传统中可以看做是资本最大化自身的社会性的组织和技术手段的汇聚,从根本上说它是资本逻辑的具体化和技术化。”[13]首先马克思清晰揭示出现代人的存在困境,哈贝马斯所谓“生活世界殖民化”或者海德格尔所谓技术“座架”,其根本都不外乎在于深受资本的奴役和统治。其次马克思强调从现实出发,强调现实性力量,其目的还在于弥合“生活世界”和“系统”的分离,毕竟解蔽并不是在“座架”之外,而在“座架”之中。最后马克思澄清了是“向后走”还是“向前走”的问题,海德格尔所谓人的澄明之境和马克思人的解放绝不是一回事,遭遇资本这是不可选择的事实,并且正是资本充盈着现代和现代社会的内涵,海德格尔“入场”即“出场”,是变相的逃遁。马克思则完全不同于海德格尔,他指着资本说,来吧,我们搏斗吧。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对人的存在方式总结为三种形态:第一阶段是人对人的依赖关系;第二阶段是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第三阶段是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并且第二个阶段为第三个阶段创造条件[14](P107-108)。首先,人的存在方式的三个阶段是人类解放的现实过程。其次,所谓第二阶段就是指资本占统治地位的现代社会,对物的依赖性也就是对商品、货币、资本的依赖性,它激发出人的自身生产能力,表达为一种主体性意识。最后,第二阶段为第三阶段创造条件,自身生产的结果为驾驭资本、扬弃私有财产创造了必要的物质条件和精神条件。当然,我们保证自身生产不会走向自身毁灭的根本原因仍然在于人是现实性和历史性的统一。马克思恩格斯告诉我们,“历史不外是各个世代的依次交替。每一代都利用以前各代遗留下来的材料、资金和生产力;由于这个缘故,每一代一方面在完全改变了的环境下继续从事所继承的活动,另一方面又通过完全改变了的活动来变更旧的环境。”[1](P88)在现实的历史当中,人和世界的关系不断调节,资本也不能跳出历史的视野,因此马克思指出,“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的《资本论》尽管“既不能跳过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发展阶段”,但是它能“缩短和减轻分娩的痛苦”[15](P101)。资本尽管来势汹汹,但也并非不可一世。恩格斯也指出,“仅仅有认识还是不够的”,“为此需要对我们的直到目前为止的生产方式,以及同这种生产方式一起对我们的现今的整个社会制度实行完全的变革。”[16](P385)自身生产之所以不会导致自身毁灭,是因为人是事情的根本,并且这绝不仅仅是“思的任务”,它更是人的现实性力量本身。

在现代性反省和批判的道路上,海德格尔和马克思都代表着伟大思想家对现实命运的深刻关切,把人从绝对理性中解救出来,从根本上讲都是用启蒙运动的武器反思启蒙精神。海德格尔把主体性形而上学归结为一种“论证性表象的思维方式”,并且指出仅仅代表某种存在者立场,这无疑是对启蒙精神的巨大讽刺,但同时他自己却因噎废食,走向关于真理的此在之路。“让存在”尽管意境高远,但不免略显苍白,相比之下,“使存在”在现代性潮流中激情澎湃,生生不息。事实上,即使海德格尔痛陈“人的自身生产导致自身毁灭”,但他思想的出发点依然是如何规避自身毁灭,因此马克思在时空倒转的意义上解答了海德格尔的困惑。人是事情的根本,理性精神一将开启,永不落幕。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孙正聿.哲学通论[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8.

[3][德]马丁·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M].上海:三联书店,1996.

[4][德]海德格尔.面向思的事情[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5]袁贵仁.马克思的人学思想[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

[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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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张 法.论西方现代哲学的两大难题[J].贵州社会科学,2010,(5).

[9][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北京:三联书店,2006.

[10]赵汀阳.一种对存在不惑的形而上学[J].哲学研究,2012,(1).

[11][法]F.费迪耶,等.晚期海德格尔的三天讨论班纪要[J].哲学译丛,2001,(3).

[1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13]孙利天,史清竹.我们如何走出人的自身生产带来的自身毁灭的危险——回答海德格尔对马克思人的学说的评论[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1,(3).

[1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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