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罗伯特·彭斯伤情诗两首赏析

彭 志

（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28）

罗伯特·彭斯（Robert Burns）是十八世纪苏格兰著名诗人，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先驱之一。罗伯特·彭斯1759年1月25日出生于苏格兰艾尔郡阿洛伟镇的一个佃农家庭，1796年7月21日逝世于邓弗里斯。虽然罗伯特·彭斯仅仅活了37岁，但其却创作、改编了600多首优美的诗歌，他的主要诗集、歌谣集有：1786年出版的《苏格兰方言诗集》，6卷本的《苏格兰音乐总汇》，8册本《原始的苏格兰歌曲选集》等。在诗歌创作上，罗伯特·彭斯被认为是“一个达到了永恒深度的人”。[1]其诗歌题材非常丰富，有抒情诗、讽刺诗、叙事诗、动物诗等。而在抒情诗中，伤情诗是非常重要的一类，伤情诗在内容上、艺术上都呈现出鲜明的特点。《杜河两岸》和《一次亲吻》是罗伯特·彭斯伤情诗的代表作，分析这两首诗可以烛见诗人抒情诗创作的主要特点。

一、爱情在记忆中的角色——《杜河两岸》

美丽的杜河两岸开满花，

如何开得这样鲜艳？

小鸟怎么这样尽情歌唱？

唯独我充满了忧伤！

会唱的小鸟呀，你浪荡地出入花丛，

只使我看了心碎！

因为你叫我想起逝去的欢乐——

逝去了，永不再回！

我曾在杜河两岸徘徊，

喜看藤萝攀住了蔷薇，

还听鸟儿都将爱情歌唱，

我也痴心地歌唱我的情郎。

快乐里我摘下一朵玫瑰，

红艳艳，香甜甜，带着小刺——

不想负心郎偷走了玫瑰，

呵，只给我留下了小刺！[2]

时间被划分为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个维度，而诗人是踽踽独行在这条纵贯线上的飘零歌者。往日的时光，是璀璨星空滑过的一颗流星，白驹过隙，稍纵即逝。面对逝去的美好，对比当下的坎坷，愈发凸显流过眼际的时光充满了美妙绚烂。诗人面对“逝者如斯”的时光，面对故地熟悉的一草一木，面对往日沉浸爱情的欢笑惬意，而今只能独自品尝孑孓寂寥的生活，《杜河两岸》便是诗人这种孤独现状和郁结心底的淡淡吟唱。

这首抒情诗，短短两节中有两条线索贯穿，一为显在的“现在——过去——现在”的时间演进，一为隐藏的“杜河两岸”的空间变迁；而时空的不断改变，在敏感的诗人眼里，便如在其心田里播下了忧伤愁闷的种子。前六句白描绘景，绽放的鲜花点缀杜河两岸，小鸟尽情引吭高歌，有静景，有动景，这些是大自然的欢乐色彩，但却勾起了诗人心中积郁的悲伤孤寂的心境。由“忧伤”到“心碎”，杜河两岸的姹紫嫣红、万物争奇斗妍是敲打在诗人心上的冰雹，没有“久旱逢甘霖”的欣喜，却更多是“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的残酷。有良辰美景，却缺失赏心乐事的心情。这种巨大反差源于“因为你叫我想起逝去的欢乐——逝去了，永不再回！”的无可奈何，美好的景色，缺少了昔日一同观赏的眼光，愈衬其落寞伤悲，万事皆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风物依旧，斯人已去，时过境迁，今非昔同，在追忆往昔上，中西诗人形成了跨代异域的共鸣。

“逝去了，永不再回！”是全诗的过渡句，引出第二节对往昔美好的追忆。过去的杜河两岸，充满了我们的身影和欢笑，“藤萝”、“蔷薇”、“鸟儿”，“玫瑰”是展示美好爱情的典型意象，共同构成了美好的恋爱场景，在热恋中，它们是诗人深情讴歌的对象和抒发情怀的窗口。最后四句思绪重新回到现在，是全诗的点睛之笔，“玫瑰”和“刺”是热恋和失恋恰到好处的一对隐喻。热恋是一朵红艳香甜的玫瑰花，充满了绚丽多彩；而失恋是玫瑰花枝上藏着的小刺，存在着被刺伤的忧虑。至此，在思绪追忆往日的舞台上，表演主角却已不在，空留满腹惆怅，难以释怀。

传记作家休·道格拉斯在《罗伯特·彭斯》一书中，用“诗歌和妇女”描述了彭斯的一生，足见“诗歌”是诗人透视世界和观照灵魂的方式，“妇女”便是诗人的重要交往对象和诗歌的重要主人公。诗人将爱情看做实现人生理想和延续生命的重心，珍视生命旅途中出现的每一位女性的风采，为她们创作了大量的抒情短诗。这类情诗或直抒胸臆、或以情喻景、或借景抒情，用质实的语言营造了一种自足而美好的意境，传达出怅然若失的意蕴。《杜河两岸》也不例外。诗人笔下的自然景物生动形象，富有灵气，呼之欲出，鲜花绽放，鸟儿高歌，“诗是无形画”，只言片语中便勾勒出一幅鸟语花香的生动画面。在美好的自然风光面前，诗人却愈发心痛，将失恋后的画面和心境栩栩如生地刻绘出来。在诗律上，诗人深受苏格兰方言影响，一首诗便是一支可以吟唱的乐曲，韵律安排暗合诗歌感情的变化，“欢快―忧伤―回味―心碎”，内在的节奏感和延宕力十足。在风格上，彭斯习惯于采用素朴的苏格兰民间诗歌热情、豪放、直白的格调，朴实自然，无过度雕琢镂刻，诗篇满溢村野泥土芳香气息，源自真实生活。即使是追忆失恋，诗人不是委婉含蓄，欲说还休；而是敞开心扉，直白刚直。这首追忆恋情的小诗，是一幅传神描摹杜河两岸青年男女自由爱恋的画作，是一首质朴抒发诗人在失恋后重回故地的忧伤之曲。

爱情在记忆中不是无情遗忘，亦不是刻骨仇恨，而是在多年之后，回到那个曾经有你的地方；花儿争奇斗艳依旧，鸟儿尽情歌唱依旧，却惟独丢失了你的欢声笑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彭斯的小诗《杜河两岸》是诗人自己爱情罗曼史的诗意记录，对人类普遍存在的这种境遇和情怀做出了较为生动的揭示和刻画，体现了诗人对自由爱情的密切关注和不懈追求。

二、最后一滴眼泪——《一次亲吻》

一次亲吻，然后分手，

一朝离别，永不回头！

用绞心的眼泪我向你发誓，

用激动的呜咽我向你陈词，

谁说命运已经背弃，

当希望之光还未灭熄？

没有一丝微亮照耀着我，

只有绝望象黑夜笼罩着我。

我决不怪自己偏爱，

谁能抗拒南锡的神采？

谁见她就会爱她，

谁爱她就会永远爱她。

若是我俩根本不曾热爱，

若是我俩根本不曾盲目地爱，

根本没有相逢，也就不会分手，

也就不会眼泪双双对流！

珍重吧，你女中最高最美的，

珍重吧，你人中最好最亲的，

愿你享有一切愉快，珍宝，

平安，幸福，爱情，欢笑！

一次亲吻，然后分手，

一朝离别，永不回头！

用绞心的眼泪我向你发誓，

用激动的呜咽我向你陈词。[2]

“情”字是人生旅途的一份欣喜、一份困惑、一份黯然销魂。“欣喜”是百转千回后双眸邂逅的微澜荡漾，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会心；“困惑”是一颦一笑皆能引起的心绪起伏，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错乱；“黯然销魂”是形神一体时的一念执着，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执拗。彭斯的《一次亲吻》展示了人类情感的发展轨迹，诉说了诗人身陷痴情的“欣喜―困惑―黯然销魂”的纠结心理难以自拔。

诗篇对爱情心理的描绘，没有遮遮掩掩，而是采用直白热烈的语言直抒胸臆。开篇的“亲吻”、“离别”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亲吻”是热恋的暗示，而“离别”则是分手的表现，在强烈的对比中形成了巨大张力。接下来的六句诗是对诗人心路历程的揭示，“绞心的眼泪”和“激动的呜咽”是诗人别离之际对爱情的极力挽回，而“悲伤”和“希望”是诗人重新燃起的对爱人的希望。让人伤怀的是在茫茫黑夜中只有绝望的黑夜，却缺少寻找一丝微亮的双眸。诗人曾经幸福地品尝爱之甜蜜可口，而今却不得不面临两人分离日日夜夜蚀心的痛。

是对往昔相识的追忆，“南锡”是诗人情定的对象，其神采已经深深地镌刻在诗人的记忆里。一见钟情后，没有始乱终弃，而是愈久弥坚。在分手之后，“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的一生厮守只能成为空中楼阁，在分手之时，“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情到最痛处，无言胜似千言万语。诗人后悔曾经的美妙相逢，相逢后的相恋，相恋后的相离，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创伤。人生若只如初见，那一份美好将永留世间；恋人不如不曾见，相逢却分离是剪不断的绵延愁绪，萦绕心头，无法忘怀。

诗人思绪回到现实，当不得不别离，曾经的美好将如秋风落叶般凄凉萧瑟。无尽的祝福是解脱不了的担忧，珍宝、平安、幸福、爱情、欢笑……似乎所有的祝福词语都承载不了诗人对恋人的挂念，只能化作千万珍重、千万珍重的念叨。结尾四句和开头四句如出一辙，在重章叠句中我们可以窥探出诗人的情怀：或许是分手后永不回头的决绝，或许是一如既往的沉湎情殇。最后一滴眼泪里，吻别结束了诗人的难忘恋情。

彭斯是英国文学史前浪漫主义时期的著名诗人，爱情是他抒情短诗中的常见主题，贯穿在其中的爱、恨、悲、喜是其诗常见的情感基调。彭斯的爱情诗是其人生体验的诗意记录，对真爱的迷狂成为诗人经常抒写的题材。而彭斯的爱情诗最大的特色是“真”，即真挚感情的自然流露，这种“真”的风格在《一次亲吻》中诗人主要通过选择特定意象、营造适合情感喷发的意境，使用重章反复的修辞以加强语言的表现力来实现。“绞心的眼泪”、“激动的呜咽”、“微亮”、“黑夜”等用语是在为分手预设一个舞台，是构成画面的元素，而一首一尾的重章叠句更是将这种真挚的感情渲染到最高峰。“美只有一种，即宣示真实的美”，[3]彭斯的《一次亲吻》是对罗丹定义“美”的概念的最好脚注之一。

结语

罗伯特·彭斯已经离开我们两百多年，但他的诗歌却仍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传唱不息，这就是其诗歌的永恒魅力所在。“一首诗仅仅具有美是不够的，还必须有魅力”，[4]罗伯特·彭斯的伤情诗做到了贺拉修斯对“诗美”的界定。通过前文对罗伯特·彭斯两首代表作《杜河两岸》和《一次亲吻》的分析，我们能够清楚地发现他的伤情诗的一些基本特征：内容上，伤情诗往往包含有一个错综的时空结构，在追忆往昔中表现出诗人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和追求；艺术上，语言直白热烈，韵律和谐、朗朗上口，诗风热情豪放。罗伯特·彭斯的伤情诗特色鲜明，影响了英国乃至世界上很多作家的诗歌创作；其作品情感丰富，能够直达千万读者心扉，流芳后世。

[1]卡莱尔.英雄和英雄崇拜——卡莱尔讲演集[M].张峰，吕霞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88.307.

[2]罗伯特·彭斯译.彭斯诗选[M].王佐良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36,37-38.

[3]罗丹口述,葛塞尔记.沈琪，吴作人校.罗丹艺术论[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78.13.

[4]亚里士多德，贺拉斯.诗学·诗艺[M].罗念生，杨周翰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