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军甫
(东华大学 公共管理系,上海 200051)
恩格斯在《“卡尔·马克思在科伦陪审法庭面前”一书序言》 中有段名言:“对历史事件不应当埋怨,相反地,应当努力去理解它们的原因,以及它们的还远远没有完全显示出来的后果。但是对于那些做过这一切事情的人,完全有权要求他们不要指责别人是革命者。”[1](P236)自1991 年12 月8 日叶利钦、克拉夫丘克、舒什克维奇三位前苏联加盟国共和国领导人在别洛韦日宣布苏联作为国际法主体和地缘政治实体不再存在以后,21 年过去了。其间,有太多的人,从太多的视角解读这一重大历史事件。不少观点独到、深刻、有见地,让人读之或震耳发聩,或如醍醐灌顶。然而,由于苏联解体无论是从时间还是从空间上,都离我们太近,所以,众多分析苏联解体的材料往往不免掺杂着研究者的情感因素,太多道义谴责,太多主观臆断。这样就影响了对事件背后“还远远没有完全显示出来的后果”的深入探究。基于此,我们本着恩格斯“对历史事件不应当埋怨”的思想进路,并尽可能以价值无涉的态度,从俄罗斯传统政治文化的视角,探究苏联解体的深层次原因。
1918 年5 月30 日,俄国马克思主义的先驱普列汉诺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此时,十月革命才过去半年。而他结束37 年的流亡生活回到祖国才一年时间。然而,一年内,尤其是十月革命之后的半年时间内,普列汉诺夫思考了许多问题。其中,对于十月革命及革命后所建立的苏维埃政权,对列宁及其思想,普列汉诺夫的看法独到而深刻。遗憾的是,普列汉诺夫的这些异常珍贵的思想,生前秘而不宣。
我们得以了解普列汉诺夫上述重要思想的契机是普列汉诺夫《政治遗嘱》的公布。这已经是1999 年11 月的事情了。此时,普列汉诺夫已经辞世81 年,苏联解体也过去了8 年。《遗嘱》全文近30000 字,指涉的问题很多,但最重要的问题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关于无产阶级专政问题。普列汉诺夫谈到,无产阶级专政问题是列宁主义的核心问题之一。但在俄国,未来知识分子数量的增长将大于无产阶级的数量的增长。无产阶级的教育程度、文化程度等也会提升到知识分子的水准。因此,在知识分子数量不断超过无产阶级的社会,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和实践将是不妥当的。
第二,资本主义是一个有伸缩性、灵活性的社会。在未来很长时间内,世界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因素会长期共存,互为补充。因此,资本主义的最终灭亡需要很长时间。
第三,关于十月革命后新政权的发展。普列汉诺夫认为,马克思当年引用海涅的话“我们播下的是龙种,生下的是跳蚤”将会在列宁和布尔什维克党身上应验。因为布尔什维克党是在客观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夺权的,革命前许诺的革命目标将被手段吞没,暴力专政将成为政治制度的常态。而且,阶级专政将逐渐演变为领袖专政,领袖专政最终变为个人专政。
第四,关于布尔什维克党。由于胜利,党的数量将成倍增长,但决不意味着党的力量的相应增长。许多人入党是基于利益的考量,他们并不了解科学社会主义的基本原理,也根本谈不上共产主义信仰。因此,布尔什维克党及其党员将会日益官僚主义化。
第五,关于国家。普列汉诺夫认为,国家是否伟大,不取决于它的历史,不取决于它是否有辽阔的国土,而在于它是否有民主传统,在于它的公民生活水平。只要公民还处于贫困状态,只要没有建立民主政治,国家就不会有真正的稳定,动荡甚至崩溃随时会发生。
第六,关于新生政权的未来命运。基于以上判断,普列汉诺夫预言,苏俄未来险象环生,危机不断。危机大体有四种:饥荒危机、社会经济危机、意识形态危机和崩溃危机。[2]
令人十分震惊的是,普列汉诺夫的预言几乎全部成为事实!
我们知道,十月革命胜利只有几个月时间普列汉诺夫便去世了。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对一个新近发生的历史事件及其政治后果,做出如此准确的判断和预测,绝对不是偶然的。事实上,普列汉诺夫作为俄国最早也是最杰出的马克思主义者,他对马克思主义,对俄国革命道路的看法,不同时期是有变化的。从大的方面讲,普列汉诺夫的思想变化大致以1903 年为界,前后分为两个阶段。1881 年3 月,作为民粹主义者的普列汉诺夫为了躲避抓捕逃离俄国,流亡西方。不久接受了马克思主义。1881—1903 年间,普列汉诺夫为宣传和在俄国传播马克思主义做了大量工作,并培养了包括列宁在内的大量的俄国青年成为马克思主义者。这一时期,普列汉诺夫对社会主义及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都是非常正统的。正因如此,普列汉诺夫对俄国社会,对俄国革命的道理的理解,都是严格地基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这一时期,他不认为俄国社会总体而论有异于欧洲发达国家的地方,社会更替的方式也同于欧洲文明国家。普列汉诺夫这一时期的思想在实践上的体现就是和列宁一道从事了大量的革命活动。其间,作为导师和同志,普列汉诺夫与列宁心灵相通,关系融洽。俄国社会主义事业也因此日渐兴盛。但是,1903 年3 月,伴随着布尔什维克党和孟什维克党在思想及组织上的分裂,普列汉诺夫与列宁渐行渐远。在列宁以不容置疑的态度宣传和贯彻自己的路线和主张的过程中,普列汉诺夫的思想开始发生变化。而这一变化,最有价值也最引人注目的是对俄国社会及俄国未来革命道路的看法。也许是基于对马克思、恩格斯著作的深入研读,也许是基于对俄国历史的进一步考察,也许是二者兼而有之,普列汉诺夫逐渐认识到,俄国社会无论从经济结构还是从政治结构上看,都与西欧国家存在相当差别,历史演进的方式也完全没有遵从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的依次更替的规律。俄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有自己特有的传统。俄国未来革命的道路也因此必然有别于马克思、恩格斯早年设定的经典道路。
二月革命后,当列宁决意按照《共产党员宣言》和《哥达纲领批判》 提供的版本在俄国设计自己的社会主义蓝图时,与列宁前后回到俄国的普列汉诺夫不断地向列宁发出最严厉的警告。在曾经的民粹主义的信奉者并因此对民粹主义教义十分熟悉的普列汉诺夫看来,在如此落后,如此与众不同的当下俄国强行推进社会主义,必然是民粹主义裹挟下的俄罗斯传统因素的全面复活。十月革命后,普列汉诺夫的看法更坚定了,也更悲观了。的确,如意大利历史学家克罗齐所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的。普列汉诺夫之所以在其《政治遗嘱》 中精准地把握十月革命后俄国历史的走向,完全是基于对俄国历史及马克思主义的准确理解。
法国近代著名思想家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一书中,曾就美国和俄国做过比较和预测。他写道:“当今世界上有两大民族,从不同的起点出发,但好像在走向同一目标。这就是俄国人和英裔美国人。这两个民族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中壮大起来。当人们的视线只顾他处的时候,它们突然跻身于各国之前列,而全世界也几乎同时承认了它的存在和强大。……美国人在与自然为他们设置的障碍进行斗争,俄国人在与人进行搏斗。一个在与荒野和野蛮战斗,另一个在与全副武装的文明作战。因此,美国人的征服是用劳动者的犁进行的,而俄国人的征服则是靠士兵的剑进行的。……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美国人以个人利益为动力,任凭个人去发挥自己的力量和智慧,而不予以限制。而为此目的,俄国人差不多把社会的一切权力集中于一人之手。前者以自由主义为主要的行动手段,后者以奴役为主要的行动手段。……它们的起点不同,道路各异。然而,其中的每一民族都好像受到天意的密令的指派,终有一天要各主世界一半的命运。”[3](PP.480-481)
托克维尔对俄国人的描述和预测同样令人称奇!苏联在二战后异军突起,和美国冷战对峙,各主东西方世界的一半。然而,半个世纪后历史终结了,俄国人败下了阵。其中原因,其实托克维尔早已暗示:苏联与西方文明的传承者美国相比,其道路、传统是不同的,这种不同,最主要的是文化尤其是政治文化的不同。集权和奴役的高扬及认同是俄国人政治文化的精髓。
而苏联这种政治文化在政治制度上则表现为官僚主义和专制主义。其基本特征就是非程序性和多变性。社会和政治的发展也是治乱交替,变动不居。很少形成制度化的规则和稳定政策。政治生活中,当权者往往好大喜功、夸大其词,而且因对政权被颠覆的恐惧而不断诉诸暴力,为了维稳而不断实施政治清洗。俄国人的独特性,对西方人来讲十分不可思议。正如19 世纪斯拉夫主义诗人费奥德尔·丘恰切夫所言:单凭才智不能理解俄国,对它不能用常理推测,它有独特的性格,你必须相信俄国的一切。
那么,俄国政治文化的独特性是如何形成的呢?马克思、恩格斯认为,它导源于俄国特有的亚细亚生产方式。
马克思、恩格斯在构建其理论大厦时,思想材料多取自西欧,他们关于社会发展、演进的道路的描述因而也多以西欧为对象。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制度的基础是生产者与生产资料的彻底分离”,“整个发展的基础是对农民的剥夺”,因此,“这一运动的历史必然性明确地限于西欧各国”。[4](P268)马克思开始更多地关注东方社会的契机是巴黎公社革命之后。马克思曾预言巴黎公社革命之后不久西欧就会迎来新的革命高潮。但,这一高潮始终没来。与此同时,俄国自称为社会主义者的各种政治势力,不断地掀起革命巨浪。马克思因此开始深入研究俄国及其他东方大国。这一研究使马克思惊奇地发现,俄国、中国、印度等国,历史上存在着与西欧完全不同的道路和生产方式。
马克思把存在于这些国家的独特的生产方式称为亚细亚生产方式。亚细亚生产方式在经济结构方面的特征是以农村公社为基础的国家所有制。也就是说,亚细亚社会不存在西方意义上的私有制,也不具有基于这种所有制的私人产权意识。马克思、恩格斯认为这一点非常重要,是了解东方社会的一把钥匙。后来,虽然一些国家发现存在一定形式的私有制,但它完全不同于西方意义上的私有制。因为这种私有制从属于国家、君主的最高所有权,所谓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它实际上是一种国有制。这样的经济结构决定了亚细亚社会政治上层建筑的两个特点:因中央政府对大规模公共工程控制所形成的官僚主义和因村社的孤立性、散漫性而形成的专制主义。
毫无疑问,俄国作为一个本质上的亚细亚社会,表现出了亚细亚社会的所有特征。与其他东方社会一样,俄罗斯的专制主义导源于它大量存在的村社所有制。研究俄罗斯历史的人知道,俄国村社存在时间之长,影响之大,是任何国家不可比拟的。18 世纪末19世纪初,俄国尽管进入了新旧交替、激烈变动时期,但它的村社仍旧在全国范围内存在。直到20 世纪初,它的村社仍旧是占统治地位的基层组织。这种村社的所有制特点,以及由此表现出的散漫性、孤立性、野蛮性,它的手工业和农业结合的自然经济特点等,必然表现为政治制度和政治文化上的专制主义。当19 世纪的俄国民粹派思想家赞叹村社天然的社会主义精神时,马克思却在给查苏里奇的信中直言村社必然产生专制主义。他说:“农村公社的孤立性、公社与公社之间的生活缺乏联系、保持与世隔绝的小天地,并不到处都是这种最后的原始型的内在特征,但是,在有这一特征的任何地方,它总是把集权的专制制度矗立在公社的上面。”[5](P445)恩格斯则更加明确地指出:“在有的地方,如在亚洲雅利安民族和俄国人那里,当国家政权出现的时候,公社的耕地还是共同耕种的,或者只是在一定时间内交给各个家庭使用,因而还没有产生土地私有制,在这样的地方,国家政权便以专制政体而出现。”[4](P541)
当然,其他亚细亚社会因治水工程的普遍存在而形成的官僚主义制度特点和政治文化特性在俄罗斯不能说明问题。但是,俄罗斯官僚主义形成的背景却是其他亚细亚社会相同的。从地理环境上讲,俄国处于欧洲和亚洲之间,夹在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之间,不像西欧诸国和一些亚洲国家那样有固定国界。它的东部地区处在游牧生存圈内,骠悍的游牧民族时常经过生存圈对它骚扰。而它的西部则受到北欧人的不断入侵。13 世纪更是受到蒙古人的长期蹂躏。15 世纪后,新兴的俄国虽然最终摆脱了蒙古人的统治,但仍要不断应对瑞典人、波兰人、立陶宛人及日耳曼人的挑战。纵观俄罗斯历史,大部分时期,战争都是国家的主要事情。为了战争的胜利,必须集中人力和物力,举国之力,方才有制胜的可能。官僚主义的制度体系因此生成,与之相适应的官僚主义政治文化也因此出现。
1861 年的俄罗斯农奴制改革尽管催生出现代性因素,但由于它的不彻底性,因而并没有触动俄罗斯社会的基本结构。俄罗斯官僚主义和专制主义的政治文化特点丝毫没有变化。
这就是俄罗斯的历史。未来的社会主义革命如果不从内部根本上改变这种经济结构、政治结构和文化结构,如果不从外部借助于西方文明对它加以冲击,那么,这种革命必然是毫无意义的,必然是亚细亚社会以某种形式的复活。而且,在传统君主制被推翻后,新近出现的共和国若再次被推翻,传统社会中旧的因素一旦复活,将更加顽固和可怕。……任何人陷入这样的苦境,都是无可救药,注定要失败的,于是他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一种无可救药的进退维谷之境:他所做的事,是和他一向的整个主张、他的原则、他的党的利益不相容的,他所应做的事,则是无法实现的。
普列汉诺夫为什么在二月革命后极力阻止列宁的革命计划,为什么十月革命后对列宁布尔什维克党发出最严厉的警告? 其实,如果熟悉普列汉诺夫晚期的一些著作,人们一定会发现,他是在担心革命会陷入不能自拔的困境中,担心亚细亚生产方式的复活。当普列汉诺夫发现,在十月革命后仅半年时间内,布尔什维克党即背弃原来的理想和承诺,开始建立比沙皇帝国还要强大的国家机器,建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厉的新闻检查制度,并以最严厉的手段对付政治反对派,这时候,他彻底绝望了。他从1918 年的事实中洞悉出了十月革命后新生政权的几乎所有后果。其实,十月革命最可怕的后果就是亚细亚生产方式的复活。这是普列汉诺夫《政治遗嘱》的全部价值和意义所在。
十月革命前,列宁显然是否认俄国社会的独特性的。他与民粹派论战的力作《俄国资本主义发展》极力证明,俄国在1861 年农奴制改革后无论就国内市场发展还是国外市场发展看,都已经走上了资本主义道路。这与中国共产党人在20 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社会性质论战中极力证明中国资本主义此时已经充分发展的逻辑十分相似,都是为了给各自国家未来的社会主义革命寻求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合法性。所以,十月革命后,列宁及布尔什维克党一开始的确是试图按照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资本论》等著作中对未来社会的描述而构建俄国理想社会蓝图的。列宁及布尔什维克党因此一度出于“直接过渡”的想法把全部的生产资料从有产者手中剥夺,取消全国市场(卢布因此失去货币功能),废除警察制度和常备军,国家工作人员实行供给制等。
然而,国内外敌人的反扑使列宁很快明白,十月革命根本不是在马克思设定的条件下胜利的,因此,革命后推行马克思所期望的措施无异于自杀。列宁陷入了恩格斯当年所论述过的困境:“这是一个极端党派的领袖所难以应付的最糟的事情了。如果这样一个领袖在自己所代表的阶级进行统治的时机还未成熟,为了这个阶级统治必须贯彻一切措施的时机还未成熟,而这个领袖在这一时期被迫出来掌握政权,这是最糟不过的事了”。[6](P3-4)列宁向来认为政权是革命的目标,为了这一目标,“必须善于毫无例外地掌握社会活动的一切形式。”基于这样的理念,列宁无疑会在实践面前选择前进。但当列宁和布尔什维克党凯歌行进的时候,马克思主义的理想和布尔什维克党原来对历史和人民的承诺便逐渐被抛弃了。《共产党宣言》所讲的把“全部生产集中在联合起来的个人手里”,建立社会所有制,变成了全部生产交给了国家,国家所有制代替了社会所有制。恩格斯在《法德农民问题》中设想的剥夺和赎买土地所有者的土地交给社会,变成了斯大林时期强制集体化。至于《法兰西内战》及列宁本人的《国家与革命》中设想的建立廉价政府的主张,最终被布尔什维克党建立强大国家机器的政策和庞大的官僚体系的政策所取代。
当然,在列宁看来,布尔什维克党的许多做法是暂时的,是为了保卫新政权的权宜之计,是为了最终目标而进行的革命妥协。一旦新生政权巩固,许多与新政权在意识形态上相冲突的形式就会消失。但三年内战结束后,列宁及布尔什维克党不仅突然面对来自农民、工人甚至士兵的不满和挑战,而且发现,新的社会中,许多旧的东西复活了!从列宁晚年的言行判断,他为此忧心忡忡。
读列宁1921 年3 月所写的《论粮食税》和他1922年12 月第二次中风后口授的几篇文章发现,列宁虽然没有用马克思、恩格斯及普列汉诺夫所使用的亚细亚社会概念指涉自己担心的问题,但他显然是熟悉马克思等人有关亚细亚社会思想的。这一时期,列宁终于承认俄国社会的特殊性。在《论我国革命》中,列宁一方面借用拿破仑的话“首先要投入真正的战斗,然后便见分晓”为他十月革命的行为辩护,但不经意中,他承认“俄国是个介于文明国家和初次被这次战争最终卷入文明之列的整个东方各国即欧洲以外各国之间的国家,所以俄国能够表现出而且势必表现出某些特殊性”。[7](P370)不管列宁是否愿意承认,他所讲的俄国的特殊性,实际上就是马克思、普列汉诺夫等人讲的亚细亚社会特征。列宁在《论粮食税》一文中有一段对俄罗斯的描述很能说明问题。他说:“看一下俄罗斯联邦的地图吧。在沃洛格达以北、顿河畔罗斯托夫及萨拉托夫东南、奥伦堡和鄂木斯克以南、托木斯克以北有一片片一望无际的空旷地带,可以容下几十个文明大国。然而主宰这一片片空旷地带的却是宗法制度、半野蛮状态和十足的野蛮状态。那么在俄国所有其余的穷乡僻壤又是怎样的呢?乡村同铁路,即同那连结文明、连结资本主义、连结大工业、连结大城市的物质脉络往往相隔几十俄里,而只有羊肠小道可通,确切些说,是无路可通。到处都是这样。这些地方不也是到处都是宗法制度、奥勃洛摩夫精神和半野蛮状态占优势吗? ”[8](P216)列宁这里对俄国“特殊性”的具体描述,和马克思、普列汉诺夫从亚细亚社会理论视角对俄国的描述如出一辙。
显然,列宁从1921 年开始对有关俄国革命道路的问题,其思想开始发生重大转变。这一转变是以对俄国社会性质的看法改变为前提的。由于这一转变,列宁不厌其烦地批评布尔什维克党的机关及苏维埃机关里官僚主义的复活,并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种官僚主义的根源不是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而是大量存在的小生产,以及“小生产的分散性和涣散性,他们的贫困、不开化、交通的闭塞,文盲现象的存在,缺乏农工业之间的流转,缺乏两者之间的联系和协作。”[8](P218)为了反对官僚主义,列宁提议改组工农检察院,增加中央委员的人数并提高中央委员会中出身工人、农民委员的比例。当然,列宁没有明确指出专制主义的危险。但,列宁在《怎样改组工农检察院》、《给代表大会的信》等带有政治遗嘱性质的口授文章中,已经十分明显地流露出他对这一问题的担心。所以,他要求加强对中央委员会及其委员的监督,要求把“掌握了无限权力”的斯大林“从总书记的位置上换下来”。
可惜,天不假年。1924 年1 月,巨星陨落,年仅54岁的列宁辞世。他试图改变俄国航向的努力戛然而止。
普列汉诺夫在其《政治遗嘱》里说过:“一个懂得过去,明了现在,认识历史事件的相互联系、继承性和制约性的人,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有凭有据地预见未来。”[2]斯大林执布尔什维克及苏维埃政权牛耳之后,很快背离了列宁新经济政策的理论和实践。他用刀剑为自己的理想开辟道路,终于在20 世纪二三十年代建立了独特的苏联模式。这一模式把列宁担心的东西推向极致。亚细亚社会的所有最坏的因素借助于新的语言、新的符号全面复活了。普列汉诺夫的历史洞察力是基于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对十月革命这一历史事件的总体把握,更是基于他对俄国特有的亚细亚社会政治、经济及文化结构的深入考察。普列汉诺夫把握了俄国的特殊性,从而才“有凭有据地预见”到了苏维埃政权70 多年后方“完全显示出来的后果”。从这一意义上讲讲,苏联解体,看似历史的宿命,其实背后起决定因素的是俄国独特的政治文化。
[1]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
[2]普列汉诺夫.政治遗嘱[J].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研究,2000,(2).
[3]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列宁全集第10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
[7]列宁全集.第43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
[8]列宁全集.第41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