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野
(黑龙江大学 西语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1922—2007)是当代美国文坛最重要的后现代主义小说家之一,其作品以新颖的科幻因素和独特的黑色幽默风格在美国文学界独树一帜。从事文学生涯以来,冯内古特共创作了14部长篇小说,其中《自动钢琴》(1952)、《猫的摇篮》(1963)、《五号屠场》(1969)堪称经典作品。他在75岁的高龄时出版了《时震》(1997)这部他自称封笔之作的巅峰作品。《时震》由序言、后记和六十三个章节组成。各个章节之间没有逻辑和因果关系,整个小说故事也没有完整性,小说因此几乎没有什么故事梗概。《时震》典型的后现代主义特征令传统的阅读方式无法理解也无从下手,因为《时震》没有连贯的情节,没有时间的顺序,没有逻辑的关联,也没有开头和结尾。笔者试图运用后结构主义理论来阐释这一后现代主义文学力作。
后结构主义作为一种文学思潮,兴起于20世纪60年代后期的法国,其代表人物多为法国文学理论批评家。巴特、福柯、博希亚、德里达、拉康和利奥塔等等都对后结构主义理论的诞生和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但奇怪的是后结构主义作为一种文学批评理论却在美国找到了适合其成长的土壤,并深深地扎下根,达到了顶峰。本文试图从后结构主义理论方法出发,以新的视角解读《时震》这部冯内古特难度颇大的封笔之作。
“后结构主义倾向于消解和破坏,它反对传统。”[1]《时震》的叙事策略一反常态,突破传统。传统的小说中无论采用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来讲述故事,作者是游离于文本之外的,与故事的讲述和发展毫无关系。《时震》中冯内古特采用了元小说的侵入式叙述,作者总是不时闯入小说之中,故意暴露写作过程和作者的态度,令读者强烈地感到了作者的存在。
“我现在如果有了短篇小说的构思,就粗略地把它写出来,记在基尔戈·特劳特的名下,然后编进长篇小说。”[2]
不仅如此,小说中作者还 “得寸进尺”,积极否认叙述者的存在,强调没有“特劳特”其人,“特劳特其实并不存在。在我的其他几部小说中,他是我的另一个自我。”[3]冯内古特打破了传统小说的写作常规,时刻提醒读者小说的虚构性。同时,我们发现作者摇身一变,成了小说中的人物。
“不错,我本人也是《时震之一》中的一个人物,在重播结束、自由意志重新闯入的六个月后,在二零零一年夏天离宫作家度假村的海滨野餐会上,扮演了一个跑龙套的小角色。”[4]作者迈进了小说的世界,从文本外走向文本内。“作者在小说中出现意味着他在小说外的缺席,从而作者的权威被解构,小说的意义与写作等待着读者的参与。”[5]小说中的作者既是叙述者又是人物,作者和叙事者密不可分,二者混淆了界限。同时,我们也注意到作者与特劳特有惊人的一致性:二人同为科幻小说家,长相相似,都在讲述故事,创作文本又有一致的写作风格,喜欢用反问句作为插入语独自称为一段。特劳特的小说,如《帝国大厦》也强烈关注人类处境的真实状况。这种故意消解作者与特劳特的差异性的做法会产生一个问题:特劳特与冯内古特谁是叙述者?谁是人物?谁是真实的?谁是虚构的?阅读行为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在传统的阅读中,作为文本被动接受者的读者对于文本的意义的理解和把握是建立在某种完整封闭的结构和逻辑体系的基础之上的。也就是说,作者与叙述者和人物划清界线,互不侵犯。《时震》中封内古特故意混淆有叙述功能的作者与作家特劳特的差异性,这恰恰破坏了这种文本的封闭性,也使得读者被迫以自己的想象力和分析能力颇费功夫地去判断到底谁在讲故事、谁在故事中作为人物出现、以及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导致的叙述层次关系。
《时震》中非线性叙述也打破了传统的连续性叙述模式。从时间上看,叙述并没有一个统一的顺序模式和因果关系。故事的讲述也呈现出碎片化的杂乱无章的意识流状态。后现代主义作家们认为,“现代主义作品中意义的一致性、人物行为的连续性及情节的连贯性构成了一种封闭性写作;这种写作必须打破,以形成一种语义流畅的开放性写作。”[6]读者需要时时刻刻都要积极地参与故事中,理顺头绪,整理碎片。这时的文本已经变成了“可写文本”。阅读不再是一种被动消极的接受,也绝不只是进行文本意义的复述和创作原意的追寻。
“在后结构主义的各种理论思潮中,占主导地位并且影响最大的一种理论便是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的解构主义。”[7]以他为代表的后结构主义者认为结构主义其实也就是中心化。德里达学说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反写作和反词语中心主义。德里达继《写作与差异》之后与1972年出版了《播撒》。所谓播撒就是对于信息的传达不能是直接的,而应当象撒种子一样,将信息“这里播撒一点,那里播撒一点,不形成任何中心地带,”[8]后结构主义削弱主体性概念,主体离心化的主张与后现代主义作品的不确定性和零散性不谋而合。
“后结构主义者占有的是开放的空间,拥有的是开放的逻辑。它对一切文本都做出‘跳跃性的处理’,它主张怎么都行,它并不要求‘思想和表达的连贯性’。”[9]《时震》的故事梗概很难说得清楚,故事情节缺乏结构的完整性,没有确定的中心线索,文本形式也呈现出一种散乱的无政府状态,这从根本上化解了读者对小说中心思想的期待。故事地点由纽约市中心挪到位于“远离市区通向地狱的”西一百五十五大街上的文学艺术院。小说中的时间没有固定的中心,作者没有时间概念,没有过去和现在,也没有事情的先后顺序。“这种无序的意识流在后结构主义看来正是解构西方传统的逻辑中心主义的极好方式。”[10]
按照德里达的看法,言语优于写作(即语音中心主义)的一个特权就是词语中心主义的经典特征。词语中心主义曾在索绪尔的结构语言学那里被奉为至宝。因此作为后结构主义代表人物的德里达就存心要消除这个中心。他对西方传统文化的解构是从反语音中心主义开始的。《时震》中“叮儿——铃!”作为特劳特最爱说的口头禅在文本中出现的频率极高。它源自其父亲讲述的一个笑话:一个没来得及换衣服的逃犯藏在房子的木椽上。这时,警察赶到并发现了他从椽子空隙处悬垂下来的巨大睾丸,于是他问女主人,女主人说是中国寺庙的铃铛,警察用警棍使劲抽了两下。躲在上面的逃犯疼痛难忍叫了起来,“叮儿——铃,你这个狗杂种!”“叮儿——铃!”是拟声词。作为能指,它表示的是敲击铃铛发出的声音。在《时震》中读者发现“叮儿——铃!”具备多元的意义。
“在住宿营特劳特旁边床位的一个叫花子祝他圣诞快乐。特劳特回答道:‘叮儿——铃!叮儿——铃!’
你也许会认为,这是圣诞老人驾着雪橇从屋顶上走过的铃铛声。他的回答与节庆气氛相符,纯粹是巧合。任何人说些没内容的话,不管什么季节,他都可能回答‘叮儿——铃!’
根据手势体态不同、音调和社交场合不同,他的意思确实可能是‘也祝你圣诞快乐’。但这话就如夏威夷人说的‘阿罗哈’一样,也可以用于取代‘你好’或‘再见’。这位老科幻作家还可以使它的意思变成‘请’或‘谢谢’,或者‘是’或‘不是’,或者‘我完全同意你的想法’,或者‘给你脑子里塞满炸药,也不够把你炸飞’。”[11]
能指(“叮儿——铃!”)成为漂浮的能指,所指的意义突然无限放大。这与巴特的说法一致,“文本语言能指与所指并不能构成索绪尔的完整、固定的符号,语言中每一所指的位置可能被其它能指取代过,能指所指涉的与其说是一个概念,不如说是另一些能指群,这就导致能指与所指的分裂,能指的意指活动还未达到其指向前就转向了其它能指,……”[12]“叮儿——铃!”的含义增值了,意义模糊化、游戏化、不确定化,语音中心被消解。这是严格意义的解构,换句话说,“所谓‘解构’,就是把传统形而上学和一切传统文化通过逻辑中心主义和理性主义而确定的概念和思想体系加以粉碎,以模糊化的符号游戏取代它。”[13]“叮儿——铃!”提醒读者世界是荒谬的、无意义的和不可捉摸的。
德里达的理论表明,解构所针对的正是以二元对立为特征的思维方式;进而言之,“解构不是为了使(二元对立中的)‘中心’不再成为其中心,而是要证明任何中心根本就不存在。”[14]后结构主义主张突破传统的二元对立模式。在后结构主义者看来,二元对立模式非常有用,适合于对任何文化现象进行的分析。但是这种分析方法过于简单化、僵硬化和绝对化。
《时震》这部作品中突破了真实性与虚构性、现实与科幻的绝对对立。二者是很难泾渭分明地分开的。小说中的作者时不时以第一人称的身份闯入故事中,让大家相信故事的真实性和可靠性。特劳特作为小说中作者的“另一个”自我是明显虚构的。但是小说中读者看到了作者与虚构的科幻小说家特劳特一起聊天和交流,两个人在生活中保持着紧密的联系,甚至还同时参加了作家度假村的野餐晚会。二者完全超越了真实与虚构的人物界限,荒诞的虚构世界与残酷的现实分分合合,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时震》中的虚构人物似乎也可以在现实世界中找到踪影,而真实的人物也走入了虚构的小说世界中来。小说中出现了众多的作家、哲学家、画家、音乐家、哲学家、核物理学家、大学教授、心理学家和建筑师等等。他们都是真实的历史人物,有些甚至还生活在现今世界。然而,他们走进了《时震》中,与故事人物同呼吸共命运。
“《时震之一》中有一个虚构的人物,叫艾利亚斯·潘布罗克,是个罗德岛的舰船设计师,在南北战争期间曾任亚伯拉罕·林肯的海军助理秘书。在书中我讲到,他为铁甲战舰‘莫尼特’号动力系统的设计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但却把妻子朱莉叶弃之不顾。她爱上了一个打扮入时的浪荡子——一个叫约翰·威尔克斯·布思的演员。”[15]
艾利亚斯·潘布罗克是虚构的,约翰·威尔克斯·布思是历史上刺杀林肯的凶手。这些真实的人物与小说中的虚构人物混杂在一起:虚构的人物出现在真实的历史事件之中,历史上的真实人物融入虚构的小说之内。同时,如越南战争、阿波罗十一号登月和二战等历史事件也写入小说,成为小说的一部分。故事情节与历史事件的交错、相互渗透拉近了事实与虚构的距离,消解了二者的对立。“解构阅读和传统阅读的最大区别在于‘可读’和‘可写’。”[16]读者一旦参与文本,就不自觉地进行现实与虚幻的识别、分析和阐释行为。作者消亡,读者诞生,文本变为“可写”文本。“后结构主义解构了作者对文本的控制与剥夺、消解了固定而确切的文本意义,从而使读者成了文本的合作人。”[17]
后结构主义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颠覆原有结构与秩序和反权威。“后结构主义倾向于消解和破坏,它反对传统,妄图颠覆之。”[18]除了对传统叙述模式和整体结构的颠覆与瓦解《时震》人物的形体、外貌、经历以及故事中的经典和神话被改得“面目全非”。
人物形象被颠倒、扭曲。阿尔伯特·哈代非常典型,他是特劳特笔下的人物,头长在两腿之间,生殖器却突显于脖子上,用手走路,用脚吃饭。在一战的一场战役中,哈代被炸成碎片,然后被重新组合。“阿尔伯特·哈代的身份识别牌未被找到,但他身体的各部分都收拾到了一起,头放在脖子上方,像其他人一样。”[19]人物被“解构”,然后“重构”。作为主要人物的特劳特是科幻小说家,而他的非男非女的形象和反常的举止令读者瞠目结舌。“特劳特是个流浪汉。自从1957年秋季以来,一直把写好的小说稿扔掉,而不送交发表。每次完成一部小说,特劳特就把手稿扔进美国文学艺术院门前用链子锁在消防龙头上无盖的铁丝垃圾篓里。”[20]小说中的历史人物和科学家等“真实人物”也没有逃脱被改写的命运。联邦调查局局长胡佛变成了没有结过婚的同性恋,牛顿被视为没有毛的猿猴……人的大脑被称为三磅半重、布满血丝的海绵状物体、狗的早餐。
宗教权威被彻底颠覆,《圣经》被改写,上帝是愚蠢无知的男人,撒旦变成了温柔、善良、有怜悯之心的女人,善恶界限消解了。“原罪说”不全面,还应该有“原德说”补充。“我相信原罪。我也相信原德。”[21]故事中的小说遭到篡改,《弗兰肯斯坦》中原本被发明的怪物杀死了的科学家杀死了怪物。希腊神话中潘多拉盒子的故事也被修改:“根据希腊神话,潘多拉是个女人。普罗米修斯用泥土造人,后又偷了火种,众天神一怒之下创造力她这个人。创造女人是他们的报复。他们给潘多拉一个盒子。普罗米修斯恳求她千万别打开。她把盒子打开了人类将继承的所有邪恶都从中跑了出来。
盒子中最后出来的东西叫希望。它飞走了。”[22]
小说中的自然规律都遭到了颠覆。原本雌鸟孵蛋,喂养雏鸟,最后把小鸟踢下山崖,教它们飞行被改成了“雌鸟简化了养育过程,直接把鸟蛋踢下山崖。”[23]在加拿大的一个湖畔的“达尔豪西啄木鸟已经放弃了震得头脑发昏的啄木工作,而改为在鹿和麋鹿背上寻找众多的黑蝇当做美餐。”[24]
《圣经》和神话作为西方文化创作的基石被撼动了,《时震》似乎在暗示宗教经典权威的是令人怀疑的、不可靠的,也并非牢不可破、坚不可摧,它甚至因为有某种弊端和缺失而理应得到补充和完善。这种填补残缺的效果也令文本本身大放异彩,彰显《时震》文本个性。《弗兰肯斯坦》的结尾的变化使得读者看到了一个别样的结局。文本的“可写性”进一步增强,读者看到了科幻小说的结尾禁不住沉思:人类科技进步给人类带来高效率工作和高水平生活的同时是否也会给自身带来了令人恐惧的灾难和难以言表的烦恼?科技无限制的发展是否已经脱离、背叛和违背了人们创造和和扩大其领域初衷?科技力量会不会弊大于利,超出人类作为发明者的控制能力,会不会对社会生活甚至自然规律产生不可逆转的灾难性后果?读者发现《时震》以黑色幽默笔调在告诉全世界,动物同人一样,生存的处境令人担忧。
《时震》故事荒诞、情节散乱、没有中心、没有前后时间顺序、没有逻辑规律,小说文本由碎片式的历史、回忆、笑话和幻想构成。非线性和侵入式的叙事模式一反小说传统,小说人物虚实结合,真假难辨,化解了二元对立,颠覆了权威经典、理性秩序和自然法则。传统的阅读方式很难找到理解《时震》的切入点。后结构主义提供了全新的文本阐释理论,解构了作者对文本的控制,使得作者的主体性被推翻,也使读者重新建构小说,成为“可写文本”的创造者。“可写文本”将文本的解释权交给读者后,读者积极地参与到打碎文本、割裂文本、重组文本的活动中。“可写文本”文本的意义在读者的积极参与阅读过程中产生,形成新的文本。新的文本在形成过程中引起读者的极大震惊和深思,新的文本意义不断滑动而变得不确定、多元化,留给了读者更多的疑问,更留下无限遐想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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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库尔特·冯内古特.时震,虞建华,译.[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49.
[21]库尔特·冯内古特.时震,虞建华,译.[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218.
[22]库尔特·冯内古特.时震,虞建华,译.[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182.
[23]库尔特·冯内古特.时震,虞建华,译.[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165.
[24]库尔特·冯内古特.时震,虞建华,译.[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