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鹿三的精神崩溃看《白鹿原》对传统文化的态度

2013-08-15 00:42尹传芳北京电子科技职业学院北京100029
名作欣赏 2013年15期
关键词:田小娥白嘉轩礼教

⊙尹传芳[北京电子科技职业学院, 北京 100029]

“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陈忠实在小说《白鹿原》的扉页引用了巴尔扎克的名言,便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创作追求。整部小说是通过人物命运的变迁来展示民族历史的演变的,小说塑造了一个个活生生的各具特色的人物形象,族长白嘉轩、白鹿书院朱先生,以及反抗旧秩序的新女性白灵等等自不待说,还塑造了一个平和朴实却做出惊天动地的壮举、而后却走向精神崩溃的普通长工——鹿三。鹿三身份卑微,也非主角,然而,他却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重要人物,因为小说塑造鹿三不仅具有推动重要情节发展的意义,还从思想文化层面折射出作者对中国传统文化正面与反面的复杂感情。

一、从精神崩溃前的仁义鹿三看传统文化

鹿三是白鹿原最好的长工,凭借着自己的诚实厚道和勤奋踏实的劳动赢得东家两代人的信赖,他的信念是“咱给人家干活,就是为了挣人家的粮食与棉花,人家给咱粮食和棉花就是为了给人家干活,这是天经地义的又是简单不过的事”①。他严守认真干活的本分,主家待他仁义,他以干好自己的活为回报,他“一般不参与白家家庭内部的事务,不像有些浅薄势利之徒,主家待他好了自个儿就掂不来轻重也沉不住气了,骚情得恨不能长出个尾巴来摇。他只恪守一条,干好自己该干的事而决不干他不该干的事”②。

鹿三一生中竟然有两次惊天动地的壮举,一次是在交农事件中做了起事的领头人,一次是动手刺杀了儿媳田小娥。鹿三的第一次壮举是时事和机运促成的,当时起事领头人白嘉轩被人困住无法脱身到达现场,众多起事者已汇聚成黑压压的人流,却群龙无首,对于没有到场的起事头领,人群在散布不同的流言,有的人说官府被收买了,有的人说被史县长抓走了,原本鹿三只帮助主家白嘉轩传送鸡毛帖,他是普通的参与者,面对这种情况,他第一个挺身而出响应和尚芒儿,担当起起事头领,“站在陌生人的肩膀上,高高地俯视着乌压压的一片黑脑袋,忽然觉得自己不是鹿三而是白嘉轩了”③。起事取得成功,史县长宣布取消不合理税负,鹿三收到白嘉轩空前的礼遇,不仅在街门口迎接他,还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三哥!你是人!”④

鹿三的第一次壮举看似很偶然,但从他与白嘉轩平素的主仆关系看又是必然的。鹿三与族长白嘉轩是主雇,却似朋友和兄弟关系,白嘉轩称他为三哥,他被看做白家一个非正式却不可或缺的成员。经历过很多的人世沧桑后,白嘉轩交代儿子要照顾好鹿三“这多年里,我的亲生儿子指望不住,一些朋友也指望不住,靠得住的就是你三伯哇!孝武孝义你俩听着,你三伯跟我相交不是瞅着咱家势大财大,我跟你三伯交好也不是指靠他欺人骗世,真义交喀!”⑤白嘉轩是义主,鹿三是义仆,义使他们几乎超越了阶级,鹿三妻子去世后,他们彼此带着亲人般的感情相依为命,因为鹿三敬佩白嘉轩的义,所以他以义相报,愿意为主家白嘉轩赴汤蹈火,他从没有因为领头交农被关进大牢而后悔过,这样的忠和义不能被简单地称为统治阶级麻痹劳动群众,而是民族传统文化优秀的一面,作者是带着欣赏的笔调写白嘉轩和鹿三的主仆关系的。

二、从精神崩溃时矛盾的鹿三看传统文化

鹿三的第二个壮举让村民难以置信,如此善良、忠厚、老实的鹿三竟然亲手杀死了儿媳田小娥,但从整个小说情节设置和鹿三的思想个性看,他杀死田小娥又是在情理之中的。因为他是宗法礼教的信奉者,不仅自己努力践行,也不能容忍任何破坏者。在他看来,田小娥是害人精,断送了他儿子黑娃的前程,败坏了他家门风尚能容忍,最让他愤怒和惭愧的是她竟然将族长白嘉轩的接班人白孝文拖下水,于是他带着为民除害的壮烈情怀刺死了田小娥。他在心里说:“我要做成我人生中第二件大事了,去杀一个婊子去除一个祸害。”⑥然而,完成这个壮举以后,他陷入了无法排遣的忧郁之中,而且忧郁是从回到马号就开始的,小娥那双惊诧凄怆的眼睛和“啊……大啊……”的声音不时的闪现,使他无法摆脱,直到黑娃做了土匪后要白嘉轩给田小娥抵命,鹿三说出自己杀死田小娥的真相,他的忧郁似乎告了一个段落,其实是以更隐蔽的方式潜伏在他内心深处。他的妻子鹿惠氏染上瘟疫弥留之际诉说看见田小娥后背的血窟窿,并指出是鹿三用梭镖戳死田小娥的,鹿三当时“头发直竖起来,浑身一阵紧缩,像一盆凉水顺着脊梁浇下去”⑦,这正是鹿三无法回避自己内心的愧疚、也无法逃避田小娥控诉的表现。小说以这种方式暗示鹿三内心的波澜,并作为小娥伸冤复仇的情节支持,也是最后鹿三崩溃的铺垫。

尽管鹿三刺杀小娥事前深思熟虑,事后也表示不害怕、不后悔,但他最终还是被忧郁击垮了,一方面良知不断地拷问自己,另一方面主家白嘉轩那句“三哥,你不该杀黑娃媳妇”⑧,击倒了他内心的理性支撑。这件事,尽管他并未受到责备,但他没有得到白嘉轩第一次壮举“交农”事件那样的肯定,白嘉轩说“凡是怕人知道的就不该做,应该做的事就不怕人知道”“她害谁不害谁,得看谁本人咋样,打铁需得自身硬;凡是被她害了的都是自身不硬气的人”。⑨白嘉轩这几句开导性的话,也是给鹿三这件事定性的话,使得鹿三原来在自欺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平衡心理失了衡,一个憨实本分的长工一面要维护自己信奉的仁义,一面又不停地怀疑自己杀人的正当性,他如何能够承负如此的心理重负?于是他的崩溃就不可避免了。

他两次壮举尽管性质差别很大,得到的评价有天壤之别,但都是从主家白嘉轩角度出发,为维护主家的声誉和利益,他的两次壮举其实质都是出于“义”和“忠”。作为一个长工,他仍是仁义温厚的好长工,作为一个人,他却是凶狠的杀人者,这两者之间巨大的反差震撼人心,发人深省。他执著地信奉“义”,为了守护它,他竟然走到了它的反面。鹿三的矛盾不得不让我们反思,当传统文化的某些优秀质素走到了尽头,就会走到其反面去。

三、从精神崩溃后错乱的鹿三看传统文化

鹿三精神崩溃后被田小娥附身说了很多疯言疯语,这些疯言疯语看似荒诞不经,实质作者用超现实的手段出色地揭示了鹿三内心的冲突。其主要有两方面的内容,一方面为田小娥申诉冤屈,另一方面嘲弄族长白嘉轩的威严。田小娥的魂灵附在鹿三身上,鹿三一改老成稳重的常态,用小娥的腔调向众人发表演说“我到白鹿村惹了谁?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秸柴禾,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搡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干净,说到底我是个婊子。可黑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月。村子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还不容让俺呢?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认,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根蒿子棒棒儿,你咋么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⑩这一段话有双重效果,一者可以揭示鹿三杀人之后内心深处的不安和痛苦,这些难道不是在鹿三盘桓心里、不断追问自己的话吗?另外,这些话是站到白鹿村的传统观念之外,以小娥的口吻述说自己的无辜和不幸,从而达到为小娥鸣冤的目的,在此基础上,小娥还借鹿三的身躯捉弄白嘉轩,挑战白嘉轩的威严,接着她借鹿三的口公开一个秘密,眼下流漫在原上的瘟疫是她招来的,并要求在她生前住的窑畔上“修庙塑身,对她的尸骨重新装殓入棺,而且要族长白嘉轩和鹿子霖抬棺坠灵,否则就将原上的生灵死光灭绝”⑪。到此,小娥对宗法礼教的反抗已经到了至高点,也是一个柔弱的、被侮辱、被损害的女性所能达到的至高点。然而,小娥强有力的反抗还是被更加强大的宗法礼教给镇压下去了,白嘉轩没有给小娥修庙,反而“给她造塔,把她烧成灰压到塔底下,叫她永世不得见天日”⑫。修塔之后,鹿三再没有发疯说鬼话的事,不过他的生命从此日见萎靡,生命与他仅存一个躯壳。

鹿三的崩溃的文化意义在于它直指宗法文化因为对道德纯洁性的过分追求而造成对人性的戕害。鹿三对封建礼教深信不疑,可以说是封建礼法的执行者和捍卫者,同时他何尝不是封建礼法的牺牲品呢?他本是带着为民除害的想法而杀亲成仁,没想到白嘉轩对他的这次举动并不肯定,但又要求鹿三杀了就不要后悔,“这号人死一个死十个也不值得后悔,只不过不该由你动手”⑬。于是我们看到鹿三是用有形的梭镖要了小娥的性命,而以白嘉轩为代表的封建礼法执行者是以无形的手迫害小娥,特别是他与朱先生设计的六棱塔压着小娥的尸骨,更加鲜明地刻画出封建礼教用文化思想观念对意欲反抗的女性的迫害。鹿三内心的冲突是传统礼教和人性良知的冲突,这种冲突足以令一个老实本分的长工崩溃,因此他的崩溃本身就是对传统礼教与人性相悖的指控,所以,鹿三的崩溃与田小娥的死一起有力地批判宗法文化极端压制人性的一面。

善良本分的鹿三竟然拿起梭镖杀死儿媳,他不能容忍不守妇道的儿媳继续害人,然而连他也开始怀疑儿媳是无辜并且令人同情的,进而怀疑自己行为的正当性,这种怀疑以巨大的压力使他精神崩溃,鹿三的悲剧诉说的是:一个最忠厚最信守礼教的人都开始怀疑礼教的合理性了,这样的礼教还能继续吗?

作者陈忠实在系统审视近一个世纪以来所发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时发现“所有悲剧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都是这个民族从衰败走向复兴复壮过程中的必然”⑭。儒家思想自“五四”以来,受到冷遇,同样也是必然的,作者以鹿三的悲剧命运生动地揭示了这个必然性。

小说《白鹿原》真实地提供了像生活本身一样充满矛盾的历史画卷,对传统文化,作者既赞赏,也不回避其保守不合时宜的一面,通过对鹿三悲剧的叙写,肯定了传统文化的忠和义,批判了传统文化对人性的反动与其保守封闭的特点。小说对传统文化落后性的叙写不同于“五四”时期启蒙运动的反封建,因为作者是站在当今,以现代的目光观照自清末到建国几十年民族发展的历史,反思其中得失,他发现我们这个民族在与腐朽的东西告别时曾经历过痛苦的剥离,它不像美国独立战争那样一次彻底剥离,而是缓慢而渐进的剧痛过程,“我们几千年的封建制度,许多腐朽的东西有很深的根基,有的东西已渗进我们的血液之中,而最优秀的东西和新生的东西要确立它的位置,只能是反复的剥离,所以,我们这个民族就是在这样一种不断饱经剥离之痛的过程中走向新生的”⑮。正因为有这样的认识,小说尽管以朱先生和白嘉轩等正面人物形象的塑造表现对传统文化的肯定,但作者并不回避传统文化的负面,而是以深刻的洞察力写出传统文化的复杂性。当今,我国正在建设文化强国,我们对待传统文化同样应该保持头脑清醒,既不简单否定,也不美化它的落后之处。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 陈忠实:《白鹿原》,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79页,第80页,第104页,第105页,第358页,第350页,第451页,第359页,第360页,第364页,第468页,第472页,第360页。

⑭ 陈忠实语:《〈白鹿原〉的答问》,《小说评论》1993年第3期。

⑮ 陈忠实:《〈白鹿原〉获茅盾文学奖后答问录》,《延安文学》199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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