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中的旧情怀

⊙程 敏［温州大学人文学院， 浙江 温州 325035］

在一个斜阳清照的午后，捧读王安忆的《长恨歌》，犹如静观一幅泛黄的老旧画片，一张张，一幕幕，连缀起来就是一段老故事。故事，故人，故情，故景，长恨当歌，此情可忆。王安忆以其特有的女性之细腻笔触感性地描绘出一幅具有盎然诗意之美的日常生活风景图，不经意间便萦绕弥漫了一股浓浓的怀旧气息，也正因此，《长恨歌》令人百读不厌，像老旧默片，像陈年佳酿，又像一段故人往事，旧人低语，动人心弦。实际上，怀旧并非王安忆刻意为之，她只是通过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精心营造了一种尽量接近真实的氛围。①本文将着重从衣饰、居所、饮食三方面来解读《长恨歌》自然流露的旧情怀。

一、华服素衣，人生起落 通过衣饰表现人物，推动故事情节，是很多作家的常用手段。古典文学如曹雪芹之《红楼梦》，现代文学如张爱玲之《红玫瑰与白玫瑰》。而当代文学中，王安忆之小说创作对服饰描写的钟情亦处处可见，在驾驭服饰、色彩以表现人物方面，她表现出了一种与生俱来的独特才华。《香港的情和爱》《我爱比尔》《妹头》诸篇均可见其于此间的笔力，《长恨歌》更借衣饰之描述让旧情怀得以充分展示。

如果说《长恨歌》是一首优雅、从容的怀旧之曲，那么这怀旧的气息首先是从衣饰的针针脚脚渗透出来的。王琦瑶本是上海里弄典型的女儿，是众多王琦瑶中的一个，可是她又有一次不同于众多别个王琦瑶的经历，即参观片场，而且在片场做了一回新娘，尽管是旧式的。王琦瑶穿了鲜红的旧式喜服，头披红盖头，宛然有嫁新娘的感觉。可当红盖头掀起的那一刻，她却木了，不明就里。这一声“开麦了”是失败的，生平头一次“做新娘”却是如此，似乎预示了她在人生的这一笔上终不完满。王琦瑶第二次“做新娘”，则是竞选上海小姐之时。届时，王琦瑶三次出场的着装分别是粉红色的旗袍装，苹果绿的西洋装和白色的结婚礼服。三套着装的大主意来自程先生，老上海绅士一样的男人参透了做女人的要领，而这也着实成就了王琦瑶这位“三小姐”终圆其梦。于王琦瑶而言，“这些衣服，都是要与她共赴前程的，是她孤独中的伴侣，她与它们是有肌肤之亲，是心贴心的”②，衣服就是王琦瑶的希望，是她挣前程的本钱，是她的底，尤其那白色的婚服，实在令她百感交集。“所有的争取都到了头，希望也到了头，所有的用心和努力都到了，终了。这一刻的辉煌是有着伤逝之痛的，能见明日的落花流水。王琦瑶穿上这婚纱真是有体己的心情，婚服和她都是带有最后的意思，有点喜，有点悲，还有点委屈……”③这一点的喜，一点的悲，一点的委屈，殊不知竟在日后实实在在地填充了偌大的爱丽丝公寓，喜是李主任给的，他倒是真心地疼爱她呀！悲也是源自疼爱她的李主任，疼她，爱她却不能给她名分，甚至不能花多一点时间陪她，因此，这委屈也来自于心底，满满的，却不能言说。“穿婚服的王琦瑶有着悲剧感，低回慢转都在作着告别。这不是单纯的美人，而是情境中人……她想起那次在片场，开麦了的一瞬间，也是这样的境地，甚至连装束也是一样，都是婚服，那一天一身红，今天一身白，这预兆着什么呢？也许穿上婚服就是一场空，婚服其实是丧服。”④在那辉煌灿烂如梦的一刻，王琦瑶思绪百转，她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命运的暗示——“穿上婚服就是一场空”，“婚服其实就是丧服”！但是，这梦，终是将醒而未醒。这梦中景，如水中月，镜中花，影影绰绰，若隐若现地不断重现于她往后的生活。而她也始终紧紧抓住它，不肯松手。

解放后，全国上下一律清一色的蓝哔叽的人民装，王琦瑶们却始终难忘那昔日繁华场上的羽衣霓裳。入住平安里的王琦瑶，结识了严师母。作为女人，自身就是她们的战场，衣服是她们的武器，她们的较量没有硝烟。正如严师母和王琦瑶，二人一面各尽其能，争奇斗艳，一面又交流着做女人的要领，而那是和衣服、时尚、青春息息相关的。也正是严师母“剑拔弩张”式的挑衅，才将王琦瑶从那清锅冷灶，近于苦行的生活中拉了出来。说不出，是王琦瑶陪着严师母，还是严师母陪着王琦瑶，她们一起缅怀着那已逝去的五光十色的过去，人是现在的，心却是昔日的。

改革开放前后，王琦瑶的女儿薇薇已经长大。她继承了王琦瑶的媚眼，却没有王琦瑶的风韵和情味。豆蔻年华的她在自己的时代里，踮着脚尖赶着时尚潮流，全心全意地搜寻着穿衣戴帽的美学，是典型的淮海路上的女孩。而王琦瑶在别人的时代里，对时尚潮流却有着自己的一份见解。“她知道，这些过时的样式，再过些时又会变成新样式，这就是时尚的规律，是根据循环论的法则。”⑤尽管如此，但是她也很清楚，“有时循环的周期过长了，纵然有心等，年纪却不能等了。”⑥她想起当年的粉红色旗袍，而她想起的又何止是旗袍，何止是衣服呢？她不能够多想，多想就要流泪，为逝去的年华，为逝去的繁华梦。可她又不断地想起，一直将那场梦深埋心底，不时地翻看。那一件件旧衣服都是旧光阴，她把旧衣服丢在了一边，不忍看见光阴的流逝，好留那场梦住在心里。能忘记的是旧衣服，忘不了的是旧光阴，那曾经的衣服里装的是一个女人曾经的希望、前程、年华，甚至是命运。

从上海里弄的女儿，到星光熠熠的“三小姐”，政坛要人的外室，再回到曲折深长的平安里，王琦瑶享尽了人间奢华，也受够了人间凄清。华服素衣，人生起落，青春已逝，旧梦难温。

二、里弄公寓，时光穿梭 居所是人物存在的场景、环境，不同的居所折射出人物不同的生存境况。王琦瑶一生主要的生存场景有三个：前二十年基本在娘家弄堂，接下来的几年在爱丽丝公寓度过，之后一直呆在平安里，直至生命结束。她的人生是绕了弯路的，爱丽丝就是她绕的弯路。一场过眼的奢华之后，她终不免又回到了来时的起点——“曲折深长，藏污纳垢”的平安里弄。里弄公寓，角角落落都是泛黄的回忆，也是光阴的痕迹，它们穿梭而去，留下的却是物是人非，欲说还休。

王安忆用了大量的笔墨对这些富有怀旧气息的环境进行描写，首先就是弄堂。作家花了足足五个章节的篇幅描写上海的里弄世界。“站一个制高点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皴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上海的弄堂了。”⑦如此贴近人心的描写使没有生命的砖墙世界瞬间充满了人情，也为文章的故事拉开了帷幕。此外，作者还详细介绍了上海东区的新式里弄，西区的公寓弄堂及棚户的杂弄。它们不仅仅是没有生命的住宅而已，它们是有人的性格和秉性的。而流言就诞生于此，闺阁也是弥漫流言的里弄的闺阁。这鸽子眼中所见的里弄，却也正是上海“三小姐”王琦瑶的出发点和归宿点。

尽管如此，入住上海芯子里——里弄的王琦瑶，她的心里总有一个被捂得温热的梦，这梦不在娘家里弄，不在平安里，它建筑在爱丽丝公寓。“‘爱丽丝’这三个字听起来，是一个美人，再加一段情。……那都是女人的历险故事，爱情作舟筏的，她游到多远，‘爱丽丝’就在多远。”⑧这真是个做美梦的地方啊！可是，能住进这公寓做美梦的，“可说是爱丽丝的精英”，因为爱丽丝的世界是个别样的世界。“这是个绫罗和流苏织成的世界，天鹅绒也是材料的一种，即使是木器，也流淌着绸缎柔亮的光芒。这世界里堆纱叠绉，什么都是曳地遮天，是分外的柔软亮滑，澡盆前是绣花的脚垫，沙发上是绣花的蒲团，床上是绣花的帐幔，桌边是绣花的桌围。这世界是绣花针缝起，千针万线；线是五色缤纷，一个红里也要分出上百种不同。这又是花的世界，灯罩上是花，衣柜边雕着花，落地窗是槟榔玻璃的花，墙纸上是漫洒的花，瓶里插着花，手帕里夹一朵白兰花，茉莉花是飘在茶盅里，香水是紫罗兰香型，胭脂是玫瑰色，指甲油是凤仙花的红，衣裳是雏菊的苦清气。这等的娇艳只有爱丽丝公寓才有，这是把娇艳风情做到了头，女人也做到了头。”⑨作者以优雅的笔触为王琦瑶构筑了一个如此美丽的世界，然而，这样的世界，对王琦瑶而言，却也只是当年的世界，无处可寻，无处可觅，叫她这样一个美人怎能忘记！走到哪里，都有爱丽丝的影子：集雅公寓里影影绰绰地像爱丽丝，王琦瑶进去，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人是走了出来，心却留在那里，静默地望着那阑珊的景象；平安里的严师母家俨然是又一个爱丽丝，带流苏的窗幔，绣花的桌布，还有床头柜上的烟斗……往事沉在心底又被勾起，怀念在心底上下翻浮。

娘家弄堂——爱丽丝公寓——平安里，王琦瑶的人生轨迹大抵如此。噢，不，她还走过一个地方，那就是邬桥。邬桥，是另一个充满怀旧气息的地方，王琦瑶是它的过客之一，而它也是王琦瑶的过客。李主任罹难后，王琦瑶鸳梦破灭，美人心碎，失魂落魄。外婆可怜这孩子，便接她回到老家——苏州邬桥。邬桥，“这种小镇在江南不计其数，也是供怀旧用的。动乱过去，旧事也缅怀尽了，再出发去开天辟地”⑩。这小镇有着中国水墨画样的恬淡美景，空灵明净，对王琦瑶这般“闹市中沉浮、心怀创伤的人，无疑是个疗治和修养”之地。邬桥有外婆桥，有炊烟袅袅，有弯弯水道，还有百转的回廊。那真是画中下来的地方，干干净净，悠悠长长，能让人心清净，思绪淡然。然而，纵是如此，对于抱着碎梦的王琦瑶而言，入住她心里的不是邬桥，而是个日日繁华，夜夜笙歌的上海。“上海真是不可思议，它的辉煌叫人一生难忘，什么都过去了，化泥化灰，化成爬墙虎，那辉煌的光却在照耀。这照耀辐射广大，穿透一切。从来没有它，倒也无所谓，曾经有过，便再也放不下了。”⑪邬桥是一幅怀旧的景，却正应了王琦瑶一颗怀旧的心。上海，叫她相思，叫她难忘！即使这心是受了伤的，她也甘愿痛着去想，去念。终于，她抵不过这念想，走出了这幅画卷，告别了这亘古的水乡。

王琦瑶走过这些地方，空间变换，时光荏苒，一切也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纵然心依旧，人却非故人。

三、饮食男女，旧人低语 饮食文化在中国文学作品中历来受重视。所谓文学即人学，吃，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而就在这吃上也能衍生出不少的故事和人情。单单曹雪芹一部《红楼梦》中的吃食就有千种万种，花样繁多。《长恨歌》中关于饮食虽未做到如《红楼梦》如此那般的程度，但是对于文本中旧情怀的叙述，作者对这一块的运用竟也恰到好处，细腻动人。入住平安里的王琦瑶刚开始是过着独身寡居、清锅冷灶的生活，之后随着与严师母的熟识，加上毛毛娘舅，即康明逊的出现，她平静的生活泛起了微澜。一日，王琦瑶做东请严师母表姐弟俩吃饭，“王琦瑶事先买好一只鸡，片下鸡脯肉留着热炒，然后半只炖汤，半只白斩，再做一个盐水虾，剥几个皮蛋，红饶烤麸，算四个冷盘。热菜是鸡片，葱烤鲫鱼，芹菜豆腐干，蛏子炒蛋。老实本分，又清爽可口的菜……这是她头一次在这里请客……桌上早已换了新台布，放了一盘自家炒的瓜子，她觉得有点像过节”⑫。忙忙碌碌的王琦瑶，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觉得一切像是又活过来了，是贴心的。是啊，怎能不叫她感到贴心呢？家里的家具装饰本就是旧年的，人虽活到现在，可包着的却是一颗旧心。解放以后的单调生活罩着这颗碎了梦的旧心，偶触这样回到过去似的场景，如何叫她王琦瑶不热泪盈眶呢？

正如萨沙所见，王琦瑶他们“这些资产阶级，社会的渣滓，浑身散发出樟脑丸的陈旧气，过着苟且偷生的生活！”⑬他们重新触摸到了那白玉一般的上等骨牌，恍惚地享受着时光的倒流；他们准备着各式的点心、果品，缩手缩脚地小聚于幽深的平安里，消磨着梦之外无趣的光阴；他们围炉夜话，躲在角落里悉心悉意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体味着一种精雕细作的人生快乐。他们想着法儿地要重温昔日的惬意生活：磨米粉、炸春卷、糖年糕、核桃仁、松子糖，如数家珍般地回想昔日吃的世界。他们围坐一起，舒心地消磨着时光，想要守住什么，却又清楚最终是什么也守不住的。他们爱这样的夜晚，很多的吃食堆在一处，散发着细细的香味，香味中带着他们熟悉而久违的过去的味道。对于人物彼此，他们都找到了怀旧心绪可以发泄的出口，像康明逊就找到了王琦瑶“这件时代的遗物”。他们的情意也衍生于这些吃食所散发的香气中。

王琦瑶，严师母，康明逊，他们都是旧人，历史、政治与他们无关。活着，能平安惬意地活着就是他们的愿望。他们深知，自己的时代早已逝去，他们无法左右大事，但日常生活的细琐小事，譬如饮食，是他们可以精心，甚至是费心费力要争取做好的大事。围炉而坐，细嚼美食，回味往昔，对他们而言，已经足够了。

四、结 语 无论是衣着服饰、住所环境，还是饮食方面，《长恨歌》都包含了深切而绵长的旧情怀。事实上，《长恨歌》中的每一个人的内心也都是充盈着满满的旧情怀的，对往昔岁月衣食住行的各个方面，甚至对已逝去的那段情，他们都无法做到彻底释然。怀旧之梦做得最疯狂的人怕是非王琦瑶莫属了。李主任开始了她的梦，并将其绚烂编织到极致，他的罹难却在最不经意间碎了她的梦；而康明逊这样一个旧式门第家的子弟却正中王琦瑶之意，他延续了她嫁入豪门的美梦，然而，事实证明王琦瑶是错的。最后的老克腊同样以空中楼阁的幻想再次引导王琦瑶进入到命运的圈套，紧紧抓住这个不属于她的男人，抓住那曾经的已然破碎的美梦直至生命的终结，方才大梦初醒，一切都回到了原点。王琦瑶如此，康明逊如此，程先生如此，甚至严师母、蒋丽莉都是如此，对往昔怀有化不开的情愫。然而，不论是衣饰、居所，还是饮食，都跟随时间从一个方向滑向了另一个方向，现实无法取代往昔，梦境无法重现，因为生活就是历史，历史无法重来。王安忆在人物最后的结局处理上也告诉给了我们同样的事实。《长恨歌》展现了当年上海的别样繁华，使沉浸其中的人不免感伤，一遍一遍细数那昔日的时光，与此同时，也使处于现代生活中的我们体味到一种不曾有过的旧情怀，从故事中领悟游走于现实生活所应抱有的一种生活态度。

① 参阅王安忆、张新颖：《谈话录——我的文学人生》，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72页。

②③④ 王安忆：《长恨歌》（第一部第二章，“三小姐”），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0页，第72页，第73页。

⑤⑥ 王安忆：《长恨歌》（第三部第一章，“薇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01页，第301页。

⑦ 王安忆：《长恨歌》（第一部第一章，“弄堂”），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

⑧⑨ 王安忆：《长恨歌》（第一部第四章，“爱丽丝公寓”），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7页，第107—108页。

⑩ 王安忆：《长恨歌》（第二部第一章，“邬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9页。

⑪ 王安忆：《长恨歌》（第二部第一章，“上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9页。

⑫ 王安忆：《长恨歌》（第二部第二章，“牌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5页。

⑬ 王安忆：《长恨歌》（第二部第二章，“围炉夜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