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慧 吕晓菲[山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山西 临汾 041004]
《芒果街上的小屋》(以下简称为《芒果》)是墨西哥裔美国女诗人桑德拉·希斯内罗斯的诗小说,发表于1984年,次年获得了“前哥伦布基金会”颁发的美国图书奖,被收入权威的《诺顿美国文学选集》。小说讲述了居住在芝加哥拉美移民社区的小女孩埃斯佩朗莎的成长历程,描绘了移民群落的生存状况,全书由44个片段式回忆、断想构成,围绕着埃斯佩朗莎相关的某事某人、成长历程展开。
《芒果》的评论,大多数研究文章围绕女性成长、双重边缘化、房子的象征问题展开,比如王海燕的《一所自己的房子——阶级、族裔和女性身份的追寻》一文,反映了“墨西哥裔女性在美国社会的弱势地位和在家庭受男性压迫的现实”。车金双、王卓的《〈芒果街上的小屋〉中的多重叙事》言说了少数族裔女性面临的性别和种族冲突问题,探寻本族群女性如何在本族文化和主流文化之间找到缺失的文化身份、重新塑造自我。张婷婷、张跃军综述了近三十年《芒果》的研究,认为族裔文学研究已经播撒到主流社会话语中。笔者试图从福柯的权利/身体视角解读《芒果》中女性身体受到压抑和限制的事实,探讨在性别权力机制下,女性如何主动或被动地失去自我,女性身体如何被干预、驯服,并把这种权力关系铭刻在自己身体上,自我监视、矫正和规范自己的身体,“自愿”为男性利益服务;女主人公是如何在权力话语体系下被同化,又是如何突破父权权力的钳制,开拓了女性话语空间,实现了自我价值认同。
“身体”在当代法国哲学家、思想家米歇尔·福柯(1926—1984)的著作《规训与惩罚》(Discipline and punishment)里,“是被操纵、被塑造、被规训的,它服从、配合,变得灵巧、强壮”。历史权力对身体进行规训和惩罚的各种形式,其目的是使人的身体合乎规范,现代权力试图对罪行做出仁慈的判决,从最初对犯人肉体上的残酷刑罚,到“深入灵魂、思想、意志和欲求的惩罚”。不同模式的规训和惩罚目的都要使身体完全成为权力的产品,最终生产出“柔顺的身体”(Docile Body)。
在父权社会中,女性被简化为身体,女性履行的职责同其身体拥有的职能相关。西蒙·德·波伏瓦指出,“只有通过母性经验,女性才能实现身体的命运。这是她的‘自然’召唤,因为她整个的有机结构为延续种族而设计”。福柯认为,女性履行的是“婚姻和母亲的义务,凝视、话语和制度都渗透着权力,人的身体受到这些权力的规训”。书中埃斯佩朗莎成长的20世纪60年代,正是持家和依赖性重新被当作女性气质理想得到提倡的时代,当时占主导地位的女性气质表现为天真幼稚、优柔寡断、离开男人就显得无助。父权权力体制通过报刊、电视、电影等传媒手段和所谓的心理科学、精神分析学,强调这是大自然决定的“女性奥秘”,号称女性只有遵循“正常的女性特质”,才能接受和建立自身的性别身份,这种舆论导向强化了二元式的性别劳动分工模式。
《芒果》以第一人称“我”——埃斯佩朗莎的视角构建家族女性的命运史,“曾祖母像女人中的野马,野得不想嫁人”;妈妈做燕麦片时用木勺指着我,“我本来可以出人头地的”。可是在男性建立起来的权力体制内,女性被局限在其内,只能担负男性期待他们承担的角色,回家做妻子,操持家务,生儿育女是她们唯一能选择并被社会接受和认可的,女性的才华、理想和抱负完全被忽略。女性主义思想家伊里加蕾指出,母亲身份被认为是父权制度下女性唯一有价值的命运,它意味着为丈夫、为国家、为男性的权力生育子女从而延续父系传宗接代的线索。
于是,小女孩埃斯佩朗莎家族的女性很“自然”地回归家庭,不承担父权制为她设定角色的曾祖母,被曾祖父“用麻袋套住她的头把她扛走”,“好像她是一盏华贵的枝形吊灯”。曾祖母用一生向窗外凝望,不能做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体现了在父权统治下女性欲望和主体性的压抑。妈妈“会说两种语言,会唱歌剧,她知道怎么修理电视机”,却只能当家里的天使,在卧室、厨房、孩子和家庭构成的世界里无奈地“心满意足”。女性占据的公共空间不断缩小,女性身体深深地被铭刻着权力监督、考察时代特有的女性气质建构,而且这种建构总是否定女性的个体差异,坚定地把所有女人塑造成均质化、标准化的女性气质。
芒果街上的拉菲娜希望到酒吧跳舞,但她被丈夫锁在家里,只能给孩子们一元钱帮自己买可可汁或木瓜汁喝,只因为丈夫害怕拉菲娜逃跑,且不能被其他男人看到。由此可以看出,女性的身体是丈夫的私有财产,父权制力量体现为控制、干预女性的身体,限制女性自由活动的空间,女性空间不是她自己的身体可以认识和自由支配的领域,而是一个囚禁她的封闭的监狱,女性被局限在家空间、私空间的事实代表着权力对女性身体的驯顺,这样做的目的旨在维护依据父权制价值观组织起来的公共秩序。
福柯强调身体的被动铭写性,社会惩罚的对象涉及的是身体及其力量、它们的可利用性、可驯服性、对它们的安排和征服,权力关系总是直接干预它,控制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这样的身体是备受蹂躏的身体,被宰制、改造、矫正和规范化的身体,是被一遍遍反复训练的身体,洋溢着权力意志的身体,悲观、被动、呆滞的身体。
埃斯佩朗莎的朋友萨莉爱打扮爱笑,她爸爸说“长这么美是麻烦事”,于是,埃斯佩朗莎经常看到萨莉的脸上满是青紫伤痕,皮肤上总有疤痕。萨莉最初也控诉父亲的行为,“他像揍一条狗一样用手揍她”,“好像我是一个动物”。父亲的暴力体现了福柯定义的“规范化裁决”的规训手段,从外表和姿势、仪态塑造女性身体,剥夺女性的独立主体和特质。苏珊·布朗米勒指出,女性气质的内涵依赖于一套已经得以确立的传统——从衣着打扮到行为举止的法则,它从心理上控制女人对自己的性别认定。经过父亲的暴力规训与惩罚,萨莉把裙子拉直,擦去了眼皮上蓝色眼影,不再像以前那样大笑,低头看着脚,“飞快地走进你不会从里面出来的房子”。规训手段终于生产出了驯顺的身体,培养出一代又一代具有相同或相似女性气质的女儿,延续了父权制对女性身体的钳制和管辖,巩固了女性身体所有者——男性(包括父亲和丈夫)的地位。萨莉的父亲认为萨莉会像他的妹妹们一样私奔,使家庭蒙羞。萨莉以前的形象:描着埃及艳后似的眼圈,穿灰色尼龙丝袜,笑的时候,把头发往后一甩。这种夸张个性的打扮和仪态显然不符合父权统治对女性气质——温柔、顺从、善于抚养等特点的设定,从而意味着女人要矫正自己的身体,如果对自己的身体不加约束和改造,就被视为“放纵的女人”,并且,形体放松和道德越轨(像妹妹们一样私奔)不可避免地发生关联。
随后,如父亲所愿,萨莉从父亲手里转移到丈夫手里。结婚后,萨莉丈夫作为父权制权力的施加者开始了进一步的规训:不让她在电话上聊天,不让她朝窗外看,不让她的朋友找她,没有丈夫的允许不准出门,整天坐在家里。然而这时的萨莉已经内化了男性价值标准,她对埃斯佩朗莎说她喜欢结了婚的生活,她很快乐。萨莉的态度转变体现了福柯关于规训技术的作用:现代规训权力对女性身体施加永久而彻底的控制,驯顺的身体成为权力的附庸和支持者,权力内部的抵抗力量转化为支持力量,权力机制得到进一步巩固。
卢佩婶婶的遭遇体现了福柯定义的“可利用身体”(useful body)的反向表征,原本漂亮、暗色皮肤、十分耐看的卢佩婶婶不幸地患有重病,先是眼睛瞎了,然后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这样的病体当然无法承担父权社会期待的家庭主妇角色照料他人,充当丈夫和孩子的“守护天使”。于是没有可利用性的女性身体,只能等待死亡。“她等待死亡很长时间了”,“孩子们想要当回孩子,而不是在那里洗碗涮碟,给爸爸熨衬衫。丈夫也想再要一个妻子”。作者诗性化的语言蕴含了愤怒的力量,控诉了父权制对女性身体的伤害和抛弃,而且女性要心甘情愿地接受被抛弃、孤独等待死亡的命运,“也许她很窘迫,也许她很愧疚”。卢佩婶婶叮嘱女主人公,要一直写下去,那样会获得自由。埃斯佩朗莎后来离开了芒果街,拥有了一栋属于自己的紫色房屋,拥有了写作的自由、身体的自由,算是对卢佩婶婶召唤的呼应。
福柯认为,凝视与权力是分不开的,在《规训与惩罚》里分析了监狱体制的改革,他认为,随着现代监狱的诞生,被囚禁者被置于更加有效的凝视之下。他(被囚禁者)使这种压制自动地施加在自己身上。他在权力关系中扮演两个角色,从而把这种权力关系铭刻在自己身上,他成为征服自己的本源。凝视不仅适用于医院和监狱,也被广泛应用于现代社会的每个角落,成为规训社会的有效工具,它将人变成了自己的监视者,由此,权力实现了高效的运作。
《芒果》讲述了埃斯佩朗莎从少女时期到成人后在男性凝视下承受的重压,从对自己容貌的不自信到着装焦虑,体现了福柯的观点:只需要一个凝视,一个监督的凝视,每个人会在这一凝视的重压下成为自身的监视者。玛琳和蕾妮都长着漂亮的眼睛,玛琳穿着很短的裙子,为的是要让“男孩子看到我们”,那样的话会有一个人改变她的生活。蕾妮认为,“如果你很漂亮”,“就可以挑挑拣拣”。在妹妹和朋友的对比和影响下,埃斯佩朗莎从一开始就不满意自己的身体,“我的脚太难看了”,并逐渐有了自卑心理:“我是一个丑丫头。我是那个没人来要的丫头。”舞会上埃斯佩朗莎的着装焦虑更是明显,虽然妈妈在看她跳舞,但焦虑的主要来源是男性的凝视,“小表弟在看,那个我第一次去圣餐会认识的表哥也在看”,“那个是男人的男孩都在看我跳舞”。埃斯佩朗莎不满意自己穿的旧凉鞋:鞋跟歪了,配身上的衣服显得很笨,虽然那乔叔叔请她跳舞帮她解了围,赢得了舞会上其他人的掌声,但埃斯佩朗莎仍然感觉到那双凝视的眼睛,“他看我跳舞”。由此可见,凝视的压力确保了女性遵循旨在吸引男人的美学规范,而且女性通常选择自愿接受这些标准,因为规范的身体至少是婚姻市场取得成功的一个必要条件。
当埃斯佩朗莎的妈妈拿回来各种颜色靓丽的高跟鞋时,她和伙伴们兴高采烈:今天我们是辛德莱拉。每个女孩都尝试着穿高跟鞋,还学着架势十足地走来走去,“走到街角,男人的眼睛没法从我们身上移开”。埃斯佩朗莎的装扮符合了福柯所说的符合审美标准的“可用身体”,即身体根据权力制定的规章法则“受训练、受塑造,遵循、反应”,从而成为适应社会的身体。高跟鞋衬托了性欲化的女性气质理想,通过周围男性的各种反应,可以看出,女性身体要么被物化、被把玩,成为男性欲望化的客体和对象,比如街上骑拼装自行车的男孩喊:女士们,带我上天堂啊;比如流浪汉讨好拉切尔时说:“你比一辆黄色出租车还漂亮”,竟然要出一元钱换取拉切尔的吻。在性别权力机制下,儿童竟然也被性化了,“美”和“体面”的标准多么霸道地主宰了孩子们的感觉!与朦胧的性觉醒纠缠在一起的那种把自己物化成男性欲望对象的心理过程又是多么“自然”地发生在天真少女身上!
无所不在的权力之网构建出一种通用的规则体系,通过表面上自由的社会实践以微妙和弥散的方式维持权力的控制,把个人行动纳入一个整体,造成整齐划一的压力,在不断地比较、区分、排列、同化、排斥的过程中实现规范的功能。《芒果》中的女性要么选择以嫁人为人生目标,回归家庭;要么顺应消费社会美学,规范矫正自己的身体,享受着她们被界定的生活模式和思想行为模式。这体现了福柯的“微观权力”——更为灵活、更加有效的控制策略,也是女性唯一对自身实施的性别压迫,它不是根据自身的主动力量展开,而是根据社会的美学目标进行自我美学改造。归根结底,是权力让身体成为消费对象,让身体受到赞美、欣赏和把玩。
德勒兹对福柯的权力、身体理论做进一步阐释时认为,“身体”这个术语暗含了两种力量,一种是社会权力机制对个体身体的控制和塑造,同时包括了个体在反抗社会及他人的控制时所激发的反作用力。福柯也认同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反抗。
《芒果》是从一个十几岁小女孩的视角进行叙事的,对事情和人物经历的感受抒发得更直接、更真实;少女的喃喃自语、碎片式的回忆构成了《芒果》独特的女性话语空间,排除了男性声音的在场,对象征着男性话语文本的逻辑性和连贯性进行了颠覆。《芒果》的女主人公埃斯佩朗莎在试穿高跟鞋后,不再像之前那么热衷于漂亮的衣服和鞋子,“我们厌倦了扮靓”。当伙伴露西把柠檬黄的、红色的和淡蓝色的鞋子压了箱底,随后妈妈把它们扔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抗议,仿佛她们结成了默契的同盟,开始审视消费社会创造的理想女性身体意象,标志着主体意识朦胧的觉醒。最好的朋友萨莉最终选择了嫁人,女主人公伤心的自白:曾经象征着女性同盟和友谊的“猴子花园”不属于自己了,并旗帜鲜明地树立了自己的价值观:“我决定不要长大变成像别人那么温顺的样子,把脖子搁在门槛上等待甜蜜的枷链”,体现了埃斯佩朗莎对萨莉人生设计的审视以及自己最终对家庭主妇生活的扬弃。“我已经开始了我自己的沉默的战争”,“我是那个像男人一样离开餐桌的人,不把椅子摆正来,也不拾起碗筷来”,并通过对四颗细瘦的树进行精神交流来获得属于自己的力量,在脆弱悲伤无法坚持的时候,努力成长、从不懈怠的树的力量也是女主人公获得力量反抗压迫的象征。虽然“我的头发会变得清亮,我穿的上衣会一直干净整洁”,但这不是内化父权制权力矫正、规范自我的结果,而是挣脱两性关系中被观看、被经验、被实践的“他者”身份,标志着女性拥有了自由的,自己可以掌控的身体,获得了对身体的自主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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