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魅

2013-05-14 09:46柏颜
飞魔幻A 2013年9期
关键词:圣女

柏颜

楔子:

我叫破晓。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不知从何处来,也无谓往何处去。

我停留的地方是繁华万千的长歌,这里有歌有酒,有美人,还有上好的螺子黛。我堂堂一男儿爱好美人美酒也就罢了,可魂牵梦萦里,总对各色黛爱不释手。

有雇主曾和我打趣,是否承诺过一个女子要替她画一生一世的眉,只记得黛,却独独忘了人家。

我不置可否。

也从未强迫自己去回忆。千百年来,我孑然一身,又何必徒增牵挂。

况且,我忙得很……

[一]

关于云疆圣女鬓雪即将嫁给临熙侯的消息传遍整个长歌时,我正斜倚在流云榻上认认真真地染一匹吉光锦。

朝暮掀帘进来,见我利用“抚痕术”把那些残蛹拼凑在一块,浸在煮沸的露水里取丝,不禁莞尔:“想不到堂堂殓梦司破晓这么抠门。”

她着一袭松石绿鹤纹承仙裙,鬓间只入一柄碎玉簪,看似寻常无奇。识货的人方能认出鹤纹乃金缕丝所绣,针脚细腻栩栩如生,必定要手工精湛的绣娘一人绣上月余方得一件。碎玉簪就更不是普通白玉,而是巫山之雪玉,莹白细腻,温润流光。

“不抠门点怎么配当你的伙计?”谈笑间,锦缎逐渐上色,寸寸光华,渐变色彩,瑰丽如焰。

朝暮满意地接过去:“临熙侯宠爱娇妻,这匹锦定能卖个好价钱。”

我端起清茶,吹一口气:“那倒未必。”

“嗯?虽是残蛹,但你的抚痕术天下无双,临熙侯绝看不出端倪。”

我摇头,牵着朝暮的手走出去。夜空浩瀚,星幕低垂,我指着其中一颗摇摇欲坠的星子:“太阴星弱,恐有异象。”

朝暮犹疑看我一眼:“你是说鬓雪即所属此星,临熙侯能否得此娇妻还未可知?”

我赞许地看朝暮一眼,朝暮嫣然一笑:“那我明日就把这方锦送到侯府。这场婚事黄了事小,少赚一笔银子事可大了。”

朝暮经营这间云裳局已有数年,用料之昂贵,手工之精湛非达官显贵莫能拥有。长歌以外,更有云疆、滇南一脉盛名难掩,一众女子无不趋之若鹜。这次临熙侯也特地来到这儿定最昂贵的吉光锦,只为了取一部分缝在新娘喜帕上,叠成一朵雪莲的模样。云疆与中原不同,女子出嫁必着纯白嫁衣,手腕套上花环,只能喜帕上稍作点缀。

他们成亲那一日,鬓雪果然戴着这方喜帕而来。

只不过她雪白的嫁衣上染有飞溅的鲜血,更可怖的是她捧着一只被从肩膀整齐斩断的一条手臂。

“求你,救他。”

鬓雪跪在我面前。也许数百年来见过太多诡异血腥场景,若让她知道此时此刻相对于这个对她来说卑微迫切的请求,我更为在意她的眉,不知她会作何表情。

黛色自然,状似烟云一渺,我甚是喜欢。

“抱歉得很,我只会染布,不会法术,你还是去找大夫吧。”我是缺钱,可我也是有原则的。向来只有我挑选雇主,他身上有我想要的,我便为他殓一场梦。如果每个获悉我身份的人都随便这么一跪,我心就随便那么一软,那我早就殚精竭虑而死。我又不傻。

鬓雪自然不肯罢休:“我好歹也是沐夜宫圣女,自然看得见同为云疆一脉的破晓公子你左耳上的宝蓝图腾。这是神谕一派修炼的祭司们都有的印记。”

就是这句话让我破例答应帮她,条件是她要把在我耳垂上看见的印记画下来。

整个过程里朝暮都默然不语,只叫人进来擦干净地板上的血迹,一脸嫌恶道:“鬓雪小姐,你要求医我不拦你,可这是我的地方,能否请你别在此处制造污秽?”

“污秽?”鬓雪冷笑,“你可知道这是谁的血?”

朝暮丝毫不为所动。

“这条胳膊是本该成为我夫君的那个人的,也是你们长歌所有臣民的主子。”

“那又如何?”朝暮露出冷若冰霜的笑容,“人血从来就是这世上第二肮脏的东西。”

[二]

原该是举世无双的一场盛宴,却弄得新娘白衣染血,新郎失了一条手臂,也不枉成为天下一桩奇闻。

鬓雪怀抱残臂策马而来,喜轿里躺着奄奄一息的临熙侯,这事怎么听,都像是一个荒诞的笑话。尤其当鬓雪告诉我,是她亲手将临熙侯的手臂砍下。要知道在这之前,所有人都知道云疆圣女与临熙侯乃是一对匹配得让人无从挑剔的恋人,他们身上盛载了无数平凡男女对爱情最初的憧憬。

但鲜为人知的是,鬓雪一开始爱的,并不是临熙侯,而是沐夜宫有史以来的唯一的男宫主。那个视天下女子为无物,只痴心于炼蛊的男子姬棠。

鬓雪本是夺风谷的四小姐,两年前遇见闯入夺风谷里捉一种叫做女魅的蛊的姬棠。那种蛊是所有蛊中唯一不需要主人喂食与修炼,自己就能生长的一种蛊。云疆虽地处湿热一带,有利各种毒物生存,但普天之下只有夺风谷的溶洞中才有可能长成女魅。

要想找到女魅只有唯一一种方法,就是依靠嗅觉。

女魅天生带着一种奇异寡淡的香气,若是精神不够集中,根本不可能在充斥着各种繁杂气味的溶洞中嗅到。进洞之前姬棠便蒙住双眼,阻塞听觉,因此当他几乎是用亲吻的姿态紧贴着鬓雪颈部裸露的肌肤一寸寸地嗅了又嗅的时候,当时养在谷中十六年从未见过陌生男子的少女几乎吓得要晕过去。

“那时,我和姐姐们玩捉迷藏,我贪玩躲进洞里,不慎被毒蜘蛛咬了一口,毒血瞬间蔓延全身,顿时动弹不得,连声都发不出。他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说起来,姬棠也算是鬓雪的救命恩人。

姬棠意识到自己可能嗅到了不该嗅的“东西”时,终于停下动作扯下眼前的白布,映入眼帘的正好就是鬓雪那张因中毒而黑气密布的脸。他精于毒术,三两下就解了她体内的毒。

黑气散去,脸上红晕显现。

如果被一名满脸横肉、歪瓜劣枣的瘪三动手动脚,那叫轻薄。

但如果对象换成一个纤尘不染、芝兰秀雅的男子,那便可称为,缘分。

那么巧,姬棠是后者。

鬓雪获救之后半晌才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地呵斥他:“你竟敢……竟敢……”嘴边的话还是被咽回去,换成,“竟敢私闯我夺风谷!”

姬棠心知这么一闹即使洞中真有女魅也会被鬓雪的骂声吓得尿遁,于是一脸不耐:“区区一个夺风谷还用得着闯?口气未免也太大了些!”

“你!”鬓雪气岔,“不要脸的无赖,不准你侮辱我夺风谷!”

姬棠回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盯着眼前的小女孩,咀嚼道:“无赖?侮辱?恐怕你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无赖与侮辱吧?”说着,伸手捏住少女小巧的下巴,目光生出蛊惑——如果亲眼所见,会发现那种目光实在不像是属于一个男子的,它又确确实实如同酒杯里的葡萄酒,气味香醇,色泽诱人地晃动在姬棠的眼眶里。波光潋滟,让人不由自主心旷神怡。

那时鬓雪还是不谙世事的孩童,被姬棠这么一“吓”,直接张开嘴大哭出声。

如果姬棠也有弱点,那就是见不得女人哭。

一见到女人的眼泪他就会心软。不过除了鬓雪真没有女人在他面前哭过。哪有机会哭呢,沉沦都来不及。

鬓雪用这场号啕大哭,换来了姬棠允诺的三件事。

换作任何女子恐怕都要嫉妒吧,沐夜宫宫主姬棠也有为小小女子妥协的时候。

那天分别之后,鬓雪用了很长时间才想出她要姬棠做的第一件事。

她要姬棠带她出去玩。

也不一定要去哪里,只是想要离开沉闷无趣的夺风谷。于是姬棠带她回了沐夜宫。沐夜宫中除了姬棠大多为女子,吃穿用度精致细腻自是不消说,光是姬棠的居所天水玉阶,白玉殿,熏花笼,紫貂榻,一室安宁,风烟俱净,令人眷念顿生。

夜里膳房的丫头送来饭菜,见到鬓雪,劈头盖脸地就把她训斥了一通。天水玉阶向来禁止任何人进入。鬓雪虽未见过世面,却也是被夺风谷上下宠为掌上明珠的四小姐,当即就掌了这丫头的嘴。

沐夜宫宫规第一条,宫中上下女官在宫中行走必须仪容端庄,主子责罚断断不打脸。否则,必定毁其容。

这事惊动姬棠前来淡淡一看,却不过一句:“连宫中入了何人都不知,自己疏忽先出口伤人,怪不得别人。下去吧。”

姬棠第一次这样偏袒一个外人,宫人震惊。

宫史令无不意外地在宫册上记下这样一笔。怎么不让人误以为那是前所未有的宠溺。

于是,鬓雪想到了第二件事。

那是她与姬棠相遇的第九天,是她在沐夜宫的第四天。吃饭的时候鬓雪突然看着对面宛如神仙一样的男子问:“姬棠,我嫁给你好不好?”

[三]

听完这个问题姬棠就笑了,记忆里那是鬓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笑。

琉璃色瞳孔里有些顽固不化的东西瞬间就碎裂成星子,影影绰绰地笼住一脸期盼的少女。

“可我已经有妻子了呀,我还很爱她。”姬棠笑如春风般回答,拒绝得很温柔,温柔得很残忍。

“不可能。你骗我!”鬓雪的眼泪唰唰掉下来,姬棠无奈地看着她什么都不说。两个人就这样寂静地坐着,直到天光熄灭,鬓雪才终于止住了泪。也是在那几个时辰里,她知道自己此生都不能嫁给姬棠了。

她擦干眼泪,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那这件事不作数。不嫁给你也可以,但我想一直陪着你。”

退而求其次大概是每个人无法得到心中最想要的唯一选择。

做沐夜宫圣女的代价是此生不能再回夺风谷,也不能嫁给任何人。鬓雪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这件事成为夺风谷永不能洗刷的耻辱。

不过是做了姬棠身边一个小小圣女而已,夺风谷再无四小姐。然而这在所有曾一睹姬棠风色姿容的女子中,仍是心头最不能卸下的忌妒与艳羡。

成为圣女的鬓雪也不再是从前的鬓雪。

即便由姬棠钦点,省略层层筛选,但圣女的职责是饲养灵蛊,不仅十分辛苦,还需要修炼各种术法。鬓雪本非云疆纯血后裔,天资不足,再加上在夺风谷养尊处优,开始时的确熬得很辛苦。

这辛苦鬓雪不说,姬棠也从不过问。

三年,一千个日与夜鬓雪终于脱胎换骨,足以服众。

鬓雪也是在成为掌案圣女那一年遇见前来向姬棠求一只蛊的临熙侯。

“是注定的吧,他所求的正好是我所看护的那只青冥。”

鬓雪说到这里停了停,目光从烛光上收回,渐渐聚焦,最后落在临熙侯此刻陷入昏迷的面庞上。

我淡淡地听着——这是每次施展抚痕术必经的过程。在这之前我从未在人的身上施展过这种术法,究竟能不能治愈还得看过不过得今夜。

朝暮沏一杯雪顶含翠给我,淡漠地坐在一旁整理账目,仿佛在听一个深梦空花般虚幻缥缈的故事。

[四]

姬棠脑海里所停留的是三年前那个动辄哭泣的小鬓雪。而临熙侯所见的是站在清晨薄雾里召唤青冥蛊,面无表情动作熟练地将凶悍蛊虫轻易就收服的白衣少女。

相较于那些临熙侯在长歌见过的美人,鬓雪也许并非出类拔萃,但无疑与众不同。

紧接着夺风谷出事,鬓雪咬着唇在天水玉阶上跪了一天一夜。其间姬棠出来见过她一次,他说:“你起来。”自从鬓雪成为圣女之后就再也没有掉过眼泪,而那个深夜,她盯着姬棠的眼里蓄满泪水,汹涌泛滥,极尽哀凄。然而,姬棠还是那样温和地轻轻摇头之后离开。

最终夺风谷保住了。消息传来的同时,临熙侯一身戎装站在鬓雪面前。他的手臂受了伤,鲜血染红了战袍。然而他那么小心翼翼地说:“鬓雪,别哭,夺风谷没事。”

鬓雪反而哭得更厉害。临熙侯的手指还来不及触到她的面庞,就轰然直挺挺地倒下去。

说起来,至今都还是一段赏心悦目的风花雪夜。

临熙侯坐拥江山更惜美人,滇南来犯夺风谷,欲取其织金冶炼之法占尽六荒。长歌举兵突围,退敌兵三十万。临熙侯受伤养在云疆沐夜宫,圣女鬓雪衣不解带寸步不离亲自照拂月余。

沐夜宫宫人亲眼见过,临熙侯在昏迷中握着鬓雪的手不肯放开。也亲耳听见过,临熙侯一声声唤着鬓雪的名字,叫她放心,放心。

临熙侯醒来的那个清晨,鬓雪把下巴搁在他的床沿,露出初绽花朵般清新和暖的笑容。她说:“你带我走吧。”

鬓雪要求姬棠的第三件事,是重获自由。

她没有用这次机会去求取前往夺风谷与母家并肩作战,只因那时她仍抱着期待,明明知道姬棠让她自己选择,要去夺风谷,就绝无可能再回来沐夜宫。果真到最后姬棠也没再为她特赦,她亦没能狠心就这么离去。可当临熙侯握着她的手时,她忽然就不想再坚持下去了。

爱一个人,如同一场豪赌。她押上夺风谷四小姐的身份,押上母家的安危,押上背信弃义不忠不孝的恶名,她就知道不论输赢,此生她都不可能再有可能拥有这样一场爱情。因为,再也没有这样沉重的筹码。

临熙侯也确实是个情深的人,他站在姬棠面前,露出伤愈的手臂,上面的疤痕已经被“鬓雪”两个字的浮雕取代。他就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牵着鬓雪的手许下此生必不相负的诺言。

他笑起来比映照着巫山的朝阳更温暖和煦。他说:“鬓雪,我把你的名字刺在手臂上,若有朝一日我负了你,这条手臂我便不要了。”

鬓雪说到这里,终于止不住流出眼泪。

朝暮闻声饶有兴趣地盯着残臂。鬓雪好像是有意满足我们的好奇心,亲手撕开衣袖,裸露出的小臂肌肤上果然清晰无比地印刻着鬓雪两个字。

“真骄傲啊。”朝暮忽然笑了一声。

鬓雪满脸眼泪地盯着她,朝暮接住她的视线,微微扬起下巴:“不是吗?有个声名显赫的男子这样爱你。”

鬓雪凄楚一笑:“姑娘是在讽刺我吗?再爱又如何,他到底还是变了心。我鼓起勇气信了一次,结果呢?”她淡淡看了一眼朝暮,“姑娘,你尝过绝望的感觉吗?”

朝暮恍惚一愣,仿佛陷入从未有过的沉思。

[五]

在中原没人能拒绝临熙侯,即使那个人是沐夜宫的宫主。

但直到离开时鬓雪也未从姬棠眼角眉间看见丝毫不舍。一个圣女罢了,沐夜宫美女若云,也不乏才德兼备灵透无双的女子。想要找一个人顶替她,又能有多难。

于临熙侯而言是找到一生挚爱。于姬棠而言,只不过是损失一名培养了三年的养蛊师。

于鬓雪自己,是开始另一段世人眼中花好月圆的爱情,圆这一场情深的梦境。

然而——

六荒中仿佛总容不下太过圆满的事情,鬓雪离开沐夜宫重新回到夺风谷不过数月,再见到临熙侯时,他却冷淡地告知她,他不能娶她了。理由是,他爱上了别人。

没有比这更恶俗的理由,也没有比这更置人于死地的理由。

当鬓雪终于确认临熙侯是当真不可能再要她,即使她已经穿上嫁衣,即使他也驾着车队遥遥相迎,他却真真切切地告诉她,即使到了长歌,他们也不可能行礼。他不爱她了。那个把她的名字刺在手上的王侯轻描淡写地否定了过往的深情与誓言。

于是,她笑着说好。好啊,你言而无信,没有爱情,那就赔一条手臂给我吧。

然后她斩下他的手臂,在场所见之人无不震惊。然而,没有一个人敢动——临熙侯扬扬手,让她走。

鬓雪不走,就这样僵持着,直到临熙侯的血一点点慢慢流失,终于开始觉得寒冷。

再然后,鬓雪回过神来,带他来找我。

“是姬棠告诉你的?”我问。

鬓雪点点头:“在沐夜宫时我听他提起过你,传说中的神谕一脉,他告诉我你左耳上有宝蓝色印记。”

我眯着眼想了一会儿,抚痕术已经进行长达数小时,黎明将至,临熙侯的命恐怕保不住。

鬓雪摇头,再摇头,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有什么好哭?”朝暮不耐地皱了皱眉头,仿佛是鬓雪制造出的噪音扰得她心神不宁。又算错一页,随手撕掉揉皱丢开。

“人是你伤的,他救不活也是你害的,现在为你耗费心神的是破晓,被你害得失去一将庇佑的是长歌子民,你好意思哭?”

鬓雪一愣,错愕地问:“若不是他负了我,我又怎么会……”

“变心罢了。”朝暮走过来,“你不也曾变过心吗?那又凭什么要求别人的一心一意?”

鬓雪想要辩解,却一时开不了口,憋得满脸通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朝暮走到桌前坐下,兀自倒了一杯茶,茶烟蒸腾,映衬得她的面容格外不真切。

“其实你心底根本没有彻底放下过沐夜宫宫主,三年来你做的每件事都是试探,试探他对你有无情义。你开口说想嫁他,是;你拼命努力成为圣女,是;你跪求他让你回一趟夺风谷再回来继续做圣女,亦是;就连,你当着他的面跟临熙侯走,也还是。

“而另一方面你又希望临熙侯是真正怜你爱你,此生不渝。”

朝暮顿了顿:“鬓雪姑娘,我忽然很想知道一个人的脸皮需要厚到一个怎样的地步才能做出你现在的事情。”

鬓雪被朝暮犀利得几乎让人崩溃的言语噎得连流泪都忘了,缓了好久才无力地开口反驳:“是!我爱的人不爱我,难道我就不可以嫁给一个爱我的人?我难道就没资格要求即将成为我夫君的男子对我一心一意?”

鬓雪有些激动:“明明负我的人是临熙侯,你为什么句句针对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眼看火药味越来越重,我犹豫着是不是暂避一下,却忽然在临熙侯的身体上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气息。

抚痕术实在不能再施展下去了,我无声地叹一口气。

朝暮与鬓雪的争辩还在继续。

“你当然可以再选择爱你的人,那就别当作你自己还爱着姬棠,而嫁给临熙侯只是一种成全。是你将自己求而不得的那份成全转嫁到临熙侯的身上,别写信给姬棠说你还爱他。

“真正深爱一个人,你就不会走。无论他如何待你,你都不会走。一旦你离开了,就不要再说爱。”朝暮抬起眼看向鬓雪,冷然道,“因为那真的很恶心,很虚伪。”

相识数年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朝暮,神色空明,目光如寂。我却不知道她竟有这样犀利、敏锐的一面。

她握着茶杯,长发被烛火照耀得根根分明,如她刚才所分析的一般脉络清晰。

情感里的真相总是比别的现实更让人难以承受。我望着错愕无语的鬓雪,轻声宣布,临熙侯回天乏术。

鬓雪终于面如死灰,形同槁木。

只不过她究竟是懊悔内疚,还是继续恨着爱着,我都漠不关心。

旁人的悲喜从来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只是鬓雪带着临熙侯默默离开之后,朝暮像是陷入某种旋涡般的沉思中。我犹豫地去拍她的肩,才发现她低头对着的桌面上有透明的泪珠。

[六]

我虽喜爱美人,却永远没法去安慰一个哭泣的美人。

相处三年来,我也只知她是这云裳局的老板,除此之外,我从不过问其余任何与她相关的过往。同样的,她也从不问我。她知道我无所谓记得或寻找,这也是为什么刚才我没有追问鬓雪她与姬棠谈论起我时的细节。我只用知道自己依靠抚痕术与殓梦人棺的术法谋生就是了。这跟朝暮卖锦缎衣裳,或者对面矮子卖烧饼并无任何本质区别。

可这样一个天色晦暗的清晨,朝暮的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了一程又一程。我手足无措地想去灭了那盏照着她眼泪的灯,却被她握住手腕。

我也不闪躲,许久之后,她才开口:“破晓,你忘记了自己的来历。我是想忘,却注定无法遗忘。

“鬓雪刚才提到的那种叫做女魅的蛊,那种蛊之所以难得,除了它是集天地灵气以及天时地利人和才可长成之外,还因为它与生俱来就有过目不忘,通晓世情的能力。这种蛊,能够看透人的心。”

我缓缓听着,等她揭开答案。

“其实,前几日我去侯府送吉光锦时就知道临熙侯已是行将就木。当时我猜测大约是那场与滇南在夺风谷中一役留下的旧伤。看他接过吉光锦时那沉重的样子,我就知道,他是不能也不会娶鬓雪的了。

“直到刚才,我看见他手臂上的伤痕,才是确定了。”朝暮看我一眼,“你应该也感觉到了吧?”

我点点头。临熙侯手臂上的伤疤诡异,是所中毒箭即将发作的记号。抚痕术之所以无效,并不是他失血过多,而是毒素已经侵入他五脏六腑,能够撑到刚刚才断气已实属罕见。大概是想听鬓雪说完这段故事吧。

朝暮凄然一笑:“可我封住了他的听觉。

“很残忍是吗?”朝暮缓缓道,“可我觉得他若是听见刚才鬓雪说的那些只会更残忍。因为这个女子不配。”

朝暮说过第二肮脏的东西就是人的血,在她心里第一肮脏的大概就是人的心。

她不信人心。

“你就是女魅。”我顿悟。

朝暮露出你终于开窍了的眼神:“堂堂一个殓梦师竟然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给一只蛊打工了三年,你颜面何存?”

我尴尬地笑了笑,转移话题:“我对那个姬棠倒有几分好奇,不知这位兄台究竟有没有爱过鬓雪,或者他压根喜欢的就是男人?”

朝暮目光流转,轻嗬一声:“他爱不爱鬓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没有爱过我。”

“你?!”

朝暮笑了一下,我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个笑容,似有无限倦怠又似无限叹惋。难怪鬓雪那样动人的女子也没能打动姬棠。

我盯着眼前的女子,朝暮垂着眼,睫密如羽,轻微翕动。她松开我的手,双手支撑在桌上,过于白皙纤细的手腕好像随时都要碎掉一样。

姬棠寻的是那只女魅的蛊,想要的也是蛊的识人心术。那么朝暮呢?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感到一阵心寒。

忽然就想起方才朝暮一字一顿说:“真正爱一个人你就不会走,无论他如何待你,你都不会走。否则,就不要言爱,太恶心,太虚伪。”

我忽然想起曾有位雇主问我收集这样多的螺子黛,是否为了某个女子。我不记得,也许,我也曾深爱过。但既然我现在是孑然一身,那么忘怀了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可惜朝暮忘不掉。

“我也劝过自己不要想这么多的,生而为蛊,就该明白一只蛊要守一只蛊的本分。”朝暮声音沙哑起来,“可作为唯一化作人形的女魅,我有时却分不清究竟是我想要的太多,还是那个人给的太少。”

明明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过去,天色却始终不曾亮起来。

我拍着朝暮的肩,默默无言。

[七]

我并不知道接下来天黑得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的那一夜,朝暮坐在窗台前无法遏制地想起了她初遇姬棠的情景。

那时她还没有人形,只是一只通体碧绿的小虫。姬棠从她身边走过,差点一脚就把她踩死。

可他竟发现了她,将她捧在掌心里。

是真正地被人捧在掌心上。那时姬棠还不知道她就是女魅蛊。

也只有她知道一向以容色魅惑天下的姬棠其实是个害羞的小鬼,因为他太寂寞,所以只和朝暮说话。他真的和朝暮说了很多很多话。那时他也还不是沐夜宫宫主,他只是他,她也只是她。是那段被捧于掌心,共烛夜谈的日日夜夜成为了最美最好的时光。

她想忘,因为醒来会哭泣。

亦不想忘,因为有回忆才有勇气面对形单影只的人生。

[八]

鬓雪最终回到了夺风谷,沐夜宫一切如常。听闻姬棠仍然坚持不懈地寻找世上另外一只女魅。

我没有问朝暮当初为何离开沐夜宫离开姬棠,那晚之后,她和我一样迷恋上喝酒。

“你以前也喝过酒?”

朝暮摇头:“从未。”

我恨不能仰天长啸:“那为何你昨天在我酒窖里打开尝过的品种个个价值连城?”

朝暮白我一眼:“我已经告诉过你,女魅蛊有识人识物之能,我用手指沾一沾就知道你那些酒哪些是陈酿,哪些是你用来充数的。”

我无言以对。

临熙侯死后,长歌子民致哀三日。然后一切仿佛风平浪静。一代名将尚且如此,世间又能记住几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时光漫长。千百年来,我始终不曾厌倦,可这会儿,看着朝暮用我的绝世佳酿在厨房里做酒糟丸子,我忽然觉得生无可恋。

“其实娶一只蛊也不错,还能当人用,下得厨房织得锦缎还能品酒,不错不错。”

朝暮冷冷转过脸去,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左耳,仰望苍穹。

云裳局被笼在薄雾中,无声,神秘,好像不属于人间的一隅盛景。

朝暮既然知道鬓雪在答应嫁给临熙侯之后还有写信给姬棠,可见身在长歌,仍留意着千里之外的沐夜宫。

但我知道,她是不肯再回去了。

就如我,是不肯去打听关于我喜爱收集螺子黛缘自于何了。

事实上鬓雪离开的几日后我便收到她的书信,我知道里面必定是她亲手所绘的我左耳上的印记。当火舌舔上信封时,朝暮正好掀帘进来,仿佛没有看见一样。

有些真相是不必追问的。

就像有些深情是注定要被辜负。

朝暮说得对,鬓雪若真有一分爱着临熙侯,就该知道他用一个拙劣的谎言消减了她无限的愧疚与懊悔。

太阴星终于还是没了,我亲眼见它坠入天之缝隙。

而属于朝暮的那颗星透明纯粹得让人怀疑,那究竟是一颗新鲜的眼泪,还是一枚凝固千年的琥珀。

猜你喜欢
圣女
浅析《平家物语》中平德子的“圣”
眼力:BB在哪里
圣女果的“真面目”
圣女果和番茄的区别在哪?哪个更美白?
从姚木兰形象看林语堂的女性想象
西班牙 卡斯卡摩拉斯节
标准化种植 黑土出“黄金”
西方“圣女”与中国“母亲”
“圣女”也疯狂
“剩女”还是“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