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笑
陆渊,我这一生,求不得天下太平,求不得盛世长安,若问我唯一求得了什么,却只有你。一杯清茶,慰我平生,笑看,华世浮沉。
——舒染
【1】
江陵有座奇怪的茶馆。这座茶馆不大,临靠江边,装修得还算雅致,但一杯茶却要价十两银子,因而鲜少有人光顾。
这家茶馆的老板陆渊是个不能出声的哑巴,每天都坐在大厅中央的高台上,为众人表演茶艺。他煮的茶一杯百两,却仍让人趋之若鹜,从大宣天南海北赶来,就为喝这么一杯茶。
她是他第一个客人。那天夏雨滂沱,她撑着伞从门口路过,却在他茶楼门口停了下来。
那时他正在煮着茶。他煮茶的时候,动作一板一眼,抬手、取茶、煮水……每一个动作都完美得无可挑剔,仿佛是精心排练一般。然而奇怪的是,如此完美的动作,竟不显做作,反而是天生归属于他一般。
她就默默站在那里,看他许久。待他斟了第一杯茶,她却走了进来,半坐到他身前,什么都没问,默默端起一杯茶,抿入口中。
他抬头看她,二十三四岁的女子,不似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那样花哨,一身黑衣,手持墨剑,长发用一根发绳简单绾着,清丽的容颜不施脂粉,却看得他心神一晃。
她坐在他对面,静静喝完那杯茶。他便重新开盖,煮水。
只是在开盖的瞬间,那双从来沉稳的手,却是轻颤了片刻。
【2】
从那以后,这个女子一直来喝茶。
有时候是每天来,有时候隔几个月来一次。
她从来都是一个人,始终只穿一身黑衣。而那把剑陪在她身边,只有在端起他茶杯的瞬间,会放下来。
她来的时候,他便会悄无声息地让人把茶馆中的人都遣出去,只留她一个。然后他们便沉默着喝茶。一壶茶尽,她便离去。
她常常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有时候还可以看到她身上的衣衫,满是灰尘,似乎是赶了很久的路,还来不及清洗,便赶了过来。
当时的大宣不算乱世,却也动荡。皇帝昏庸无能,佞臣专权当道,义军起义不断,却都被一一镇压。武林侠士争相而出,刺杀贪官污吏,而后反被杀之。
这一群侠士之中,有个女子格外耀眼。没有人知道她的姓名,亦无人见过她的容貌,留在江湖的,都只有她的传说。
人们将这个女子称作隐姑娘,因为没有人知道任何关于她本人的消息。大家只知道她爱穿黑衣,拿的是一把毫无标志的墨色的剑,武艺高强,出入无常。
茶楼里常常说她,有时候也会有人转头来和他打趣,端着茶杯笑道:“老板,若是隐姑娘来了,你可不能收茶钱。”
他从来都是清俊静寂的人,难得有其他表情,常是淡然的神色,仿若早已是羽化飞升了一般。却唯独在听到这样的玩笑时,会微微勾起唇角,眼中满是温柔。
【3】
大家知道茶楼里的陆老板喜欢听隐姑娘的消息,于是隐姑娘的消息,真真假假,都从无遗漏地传到陆渊耳里。
有一年秋天,二皇子被刺,隐姑娘被追杀了三天。三天后,官府那边再没了动静,天下都说她已死去。
在消息传到陆渊耳里的时候,陆渊从此再没关过茶楼的大门。无论白昼黑夜,茶楼始终灯火通明,他就坐在大厅里,安然煮茶,一杯接一杯。凉了,再煮,始终保持着一壶热茶。
终于在一个雨夜,一个黑衣女子出现在茶楼门口。
她依旧是一身黑衣,持着墨剑,身上衣衫破破烂烂,比任何一次见她,都来得狼狈。雨水顺着她的身体流下地面,便有一地的血水晕染开来。她却是毫不在意一般,站在灯笼之下,看着茶馆中面色淡然看着她的男子,安然一笑。
而后她便倒了下去,仿佛跋涉千里,不过为这一眼凝望。
陆渊匆忙奔跑出去,将她背到背上,急忙送去医馆。
那天晚上的雨太大了,几乎迷蒙了他的眼,他在雨中一家一家敲门。他说不出话,只能死命地拍打门板。最后终于敲开一家老大夫的医馆时,他的手掌,已经因为过分地用力敲打,肉绽血出。
然而他始终握着她的手,一直未曾分开。
等老大夫将女子整治完毕后为女子备医案,问及女子的名字时,陆渊恍惚了片刻。
许久,终于在那医案之上,端正写下二字。
舒染。
【4】
舒染是在很久以后才醒。
醒来之后,便看到男子坐在她旁边,身上搭了个毯子,手上握着一本书,面色淡然地睡着。
他一直是如此安宁的人,从始至终,只要在他身边,就能感觉到那种刻入骨子的安定。十五年前如此,十五年后如是。
她挣扎着站起身来,打算出去。然而不过一动,对方就醒了过来,一双眼定定看着她。许久,却是走过来,将她按回榻上,转身走了出去。
他和她一直没有交谈,直到她伤好,接到了下一个任务。临行之前,他却突然拉住了她。
“记得回来。”
他张了张唇,却发不出声。
她熟知唇语,在看到这句话的瞬间愣了愣,最后,终于点下头来。
从此以后,她知道了什么叫回家。
【5】
宣德二十五年冬末,她接到了最后一个单子。
在她的努力下,三皇子被召回京城,现已得势。她最后一个任务,就是刺杀如今的陛下,然后攀咬二皇子,让三皇子如愿登基。
她去见他那天夜里,江陵下了罕见的大雪。他在梦中依稀听见簌簌落雪之声,悠悠从梦中转醒。然后他转过头去,看到站在窗前的她。
那天的月光很好,鹅毛大雪在月光下映照得清清楚楚。她穿着墨色的衣,背着墨色的剑,静静站在那里,见到他的目光,也不躲不避,反而是苦笑起来,安慰他道:“我来看看你。”
他们隔着一扇窗对视,他掀开锦被,赤脚走下床来,踏着柔软的地毯,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接着他伸出手,轻轻抚上她清秀的面容。她却是笑了起来。
“陆渊,”她说,“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小哥哥,也叫陆渊。他和我青梅竹马,我父母卖茶,他父母开茶馆。他和你一样,从小就擅长煮茶。小时候我不会喝茶,但是我总缠着他要他给我煮茶,因为他煮茶的样子很好看,和你一样好看。”
他没有说话,静静注视她。她却仿佛是最后一场赠言,放松了自己,目光有些涣散,继续说着:“我们本来定了娃娃亲,后来叛军起义,攻城那天,我和父母走散了,所有人都抛下了我……”
那时候,十二岁的她在人群中站在原地愣愣等着父母回来。
然而回来的不是父母,而是满身狼狈的陆渊。
十四岁的陆渊穿了百姓的衣服,从城门的方向逆着人群挤进来,一面挤一面高喊着她的名字。
他见到她的时候,声音几乎已是嘶哑。她听到她的名字从他口中喊出,便立刻奔跑了过去。
他们穿越层层人流,终于拥抱在一起。那时候满城惊惧,然而这一对少年,却满心安定。
而后陆渊拉着她,跟着人流一路挤出城去。双方家人都抛下了这两个孩子,驾着马车离开。于是陆渊便带着她,跟随着难民,一路往北,前往盛京。
他们之前都是富家子弟,从未遭受过这种磨难,然而因为双方在身边,便从来不曾说什么。流亡中,陆渊为护着舒染,被灾民打伤。伤口发炎,陆渊发起高烧来,一路的老大夫告诉舒染,如果再不救,陆渊就会死。
十三岁的她慌乱无措。这时,她听闻有个高手广招弟子,成为他的弟子,他便许诺对方一个愿望。
于是她背着陆渊去找那位高手。那位高手住在高山之巅,她便背着陆渊,一台阶一台阶地爬上去。
等她艰难来到高手面前,跪着祈求对方收陆渊为徒时,对方却是轻蔑一笑。
“我不要他。”他开口,“我要你。你当我弟子,从此将性命交给天下百姓,昨日种种如同昨日死,你可愿意?”
她跪在地上,颤抖得不能自已。
许久后,她答:“好。但是我要这个人,自此长乐安康。”
【6】
于是她拜那个人为师。对方信守承诺,医好了陆渊。然而陆渊因为病症,却是再不能出声。对方给陆渊安排了老师,还给了一大笔银两,便打算送他下山。他却固执地坐在大堂,用匕首指着自己,写下两个字:“舒染。”
舒染终于出去。黑衣墨剑,踏着血色夕阳而来。
然后她看着他,许久,终于道:“你走吧,忘了我。陆渊,从此以后,舒染要将性命交给天下,还世间一片清明。”
说着,看着对方沉静的目光,慢慢道:“至死无悔。”
陆渊没说话,许久许久,他用唇语:“我给你煮一壶茶。”
而后他要来了茶具,仿佛还是当年尚在家中的富家子弟,面色平淡地给她沏了一杯茶。
然后他端起茶杯递给她,接着拿出之前侍女送来的药粉,倒入自己的茶杯之中。
“阿染,你想要的,我都愿意给你。我若帮不了你,也不想拖累你。”无声地说完,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接着,他拿过纸笔,颤着手写,“这是忘记你的药,自此之后,你再不必担忧陆渊。他会好好的,煮茶看书,就此长乐安康。他会开一座茶楼,若你哪日路过,便进来看看他。”
书罢,便将纸笔一搁,起身离开。
夕阳拉长少年的身影,恍如当初,他自人群中逆流而来,将她拥入怀中一般坚毅。
舒染没说话,许久后,端起那杯茶一抿,竟是苦涩得哭出来。
【7】
那少年的眼泪一直留到今天。舒染看着面前静默的人,终于落下泪来。
那些未曾出口的话,她一直埋在心中。他的师父教她武艺,让她学会心怀天下,儿女情长,早在她拜入师门时,便已经再无资格拥有。
她慢慢退开,面上却是带了笑容。
“陆渊,”她停在风雪之中,慢慢开口,“我喜欢你。”
他没能说话,目光中一片静寂淡然。她笑了笑,慢慢道:“你不喜欢我,我就放心了。”
说完,他便看着她转身离开,消失在了风雪当中,渐觉视线模糊。
【8】
不多日,朝中巨变,传来皇帝被人刺杀的消息。凶手为二皇子所指示,一向仁德的三皇子将二皇子擒获,顺利登基,改年号元朔。
元朔元年的冬夜,一队人马突然冲进了一家从不关门的茶楼。茶馆里的老板还在那里煮茶,却看见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让人抱了一个瓷坛过来。
“她让朕和你说,她回来了。”
陆渊愣了愣,随后站起身来,走到那瓷坛面前,温柔地抱起了它。
片刻后,他轻笑起来,悄无声息道:“你知道那个故事的后来吗?
“其实那个少年,他从来没忘过。只是她所有想要的东西,他都愿意给她。她心怀天下,他就不让她有所牵挂。他怎么可能忘她,怎么舍得忘她?”
皇帝不能理解,他不知道这个男人在说什么。
他只看到对方抱着瓷坛回到原位,然后取茶,煮水……
那真是倾尽了一生美好的风姿,看得人目不转睛。而那人恍若不知,勾着嘴角,沏出一杯香茗。
接着,他端起茶来,看着旁边的瓷坛,一饮而尽。
眼泪奔涌而出,片刻后,鲜血便从他口中溢了出来。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然而他却是轻柔地抱住那个瓷坛,慢慢闭上了眼睛。
门外月光明亮,风雪交加。
然而任那一地月光铺就万里,他却担心照不亮那姑娘轮回的路途。
那一夜飞雪遮掩江山,他却担心遮不住那姑娘斑驳的心伤。
所以他只能追上前去,为那姑娘,煮一杯香茶。
慰她平生,笑看,华世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