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荣荣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南朝的丘迟在《与陈伯之书》中写下的这几句千古名句,虽隔了千载,犹能显出一派活色生香。
春在何处?自在陌上桥头,在梅边柳梢,更在盘中碗底,酒边樽前。当绿色和健康重新成为餐桌上的主题时,在这样的春天里,不妨来一箸野蔬,在口齿间细细品味那一缕来自烂漫山野的绿色与清香。
春荠:甜如爱情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宴尔新婚,如兄如弟。”《诗经》中《邶风·谷风》一篇里的这几句诗,说的是新婚女子满满当当的欢欣,也就是粤谚“有情饮水饱”的古代版。《诗经》里的诗,无不是贴近日常的。这几句诗里,拿来作比男女之悲欣的,便是上古先民最常食用的两种野蔬:味苦的荼(苦菜)与味甘的荠。
《诗经》时代的蔬菜,较今日当然是寥落许多,而且那时候园艺栽培技术尚不发达,所食用的各类蔬菜,几乎全采撷自野外。在先民这本并不丰富的菜单上,若论味美,荠菜当排第一,因为其他各类土生野菜,或多或少都带有一些苦涩的滋味,往往需要用开水焯过,滤去苦味,方可入馔。唯有荠菜,拥有鲜美而甘香的自然滋味,且荠菜入口咀嚼时那种在肥嫩的茎叶间弥漫开的甘甜感,更是在野菜家族中独占鳌头。所以古代的汉语字典《玉篇部》中索性直接说:“荠,甘菜。”而《谷风》中,也用荠菜来比拟新婚夫妇之间的缕缕甜蜜。
直到今天,荠菜仍然是人们最喜爱的野菜。荠菜几乎是全能的烹饪材料,宜入汤、宜配羹、宜调馅、宜凉拌,当然更宜清炒。荠菜对生长环境的适应性强,畦间屋后、溪畔山脚,甚至在都市的绿化带里,都可见到荠菜的身影。而对荠菜的热爱,也是不分南北东西。东北人喜欢用荠菜做包子馅,白面掺和玉米面为皮,一筐荠菜碧绿生鲜,再豪爽地配上肥肉大油为馅,因为荠菜吸油,自然肥腴而不油腻。江南人心思细巧,同样以荠菜配肉为馅,则裹成个个饱满的元宝状馄饨,称为“荠菜肉大馄饨”。和那种薄皮少馅,以汤头和调料见长的市售小馄饨不同,江南的荠菜肉大馄饨,市售往往不如家制,这种家居小食,个个白胖饱满,一调羹一个,吃的就是那种丰盛的家常滋味。
古诗词中咏及荠菜的作品很多,而最著名的一首,其作者身份却十分特别:唐玄宗时的权宦高力士,在安史之乱后,遭到唐肃宗的猜忌,被流放贵州。一路行来,经过巫州时,他见到当地荠菜丛生,却无人采撷,不由得感慨万分,写下他唯一流传后世的诗作《感巫州荠菜》:
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
夷夏虽有殊,气味都不改。
昔日在长安城中气势如云,诸王、公主皆呼为“阿翁”的高力士,一旦朝堂上的天子换了人,也就落得个凄凄凉凉流放南荒的下场。但此老虽身处逆境,却有心志不改的慷慨气度,实属难得。抛去作者的身世感慨不说,这首诗倒是让人追忆起唐代长安和洛阳的春天,在街头的春雨中,当有提着篮子叫卖荠菜的身影吧?
苜蓿:清贫滋味
上海本帮菜中,有道小菜叫做清炒草头。选鲜嫩的草头,旺火爆炒,再略加白酒,以酒香腾腾,来勾起草头本身的清香。本来草头这样的野菜,一般最适合清炒或冷焯拌食,上海菜却别出心裁,以草头垫底,配上浓油赤酱的红烧猪肠,名曰“草头圈子”,赤红映嫩绿,煞是好看,而极荤与极素,竟也在碟中一派和谐。
草头,又称金花菜,是江南人对苜蓿嫩头的称呼。农历三四月,苜蓿正是枝叶葱茏的时候,掐其嫩头枝茎约一寸许,就是可食用的草头,江浙两省的一些地区,又往往称其为秧草。清明前后,以秧草来烧咸肉河蚌羹,是最当时的美食。
今日的草头上得厅堂,登得樽俎,但在古代,苜蓿的滋味,却是苦涩中带着几分清贫气息。
苜蓿原产伊朗地区,汉代时,出于增强军事能力的需要,在从西域引入良种战马的同时,也将苜蓿作为优质的饲料引入中国。这种蛋白质含量极高的植物,在中原很快普及开来,所谓“汉家天马出蒲梢,苜蓿榴花遍近郊”(唐李商隐《茂陵》诗)。在作为饲料的同时,苜蓿的幼苗也开始成为蔬菜。只是,彼时的苜蓿苗,没有旺油热炒去其苦涩,只是在贫民的餐桌上充馔而已。
在唐诗中,苜蓿开始以饲料之外的姿态进入文学典故的殿堂。唐开元中,在太子的东宫中任左庶子的薛令之,因为单位伙食供应不佳,在单位的墙上写诗抗议:
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饭涩匙难绾,羹稀筋易宽。只可谋朝夕,哪能度岁寒?
左庶子在唐代是正四品上,官职不算低,想不到官府供应的伙食竟然如此粗劣:盘中的菜食,唯有一团卖相不佳的苜蓿。唐人以饭粒滑润不粘箸匙为美,而薛令之吃到的却是粘成一团饭勺舀不起的饭,其劣可知。配饭的羹,则稀到筷子捞不起内容物。这样的供应,无怪薛令之要大大不满了。而单位领导唐玄宗见了这样的牢骚,却是不悦,提笔批示说:“啄木嘴距长,凤凰毛羽短。若嫌松桂寒,任逐桑榆暖。”就这待遇,爱留不留。最高领导态度如此,薛令之总算见机,自动称病辞职回了老家。留下个“苜蓿盘”的苦涩典故,来形容教师或底层官员的清贫生活。
宋代隐士林洪在他的《山家清供》里也引了这个故事,但他认为薛诗意不在抱怨伙食,而是托物寄意,埋怨仕途的不得意。因为在此老看来,苜蓿“其叶绿紫色,而茎长或尺。采,用汤焯油炒,姜、盐如意,羹、茹皆可。风味本不恶”,所以,“令之何为厌苦如此”?
莼菜:江南春水
玉帘寒、翠痕微断,浮空清影零碎。碧芽也抱春洲怨,双卷小缄芳字。还又似。系罗带相思,几点青钿缀。吴中旧事。怅酪乳争奇,鲈鱼谩好,谁与共秋醉。
江湖兴,昨夜西风又起。年年轻误归计。如今不怕归无准,却怕故人千里。何况是。正落日垂虹,怎赋登临意。沧浪梦里。纵一舸重游,孤怀暗老,余恨渺烟水。
这首南宋末年词人王沂孙填的《摸鱼儿》,咏的是江南湖泊中特有的一种水生野蔬莼。
莼菜的食用区域自来很小,因不耐储存,在古代,莼菜难以转运千里。而一旦干制为脯为菹,则风味全失。所以长期以来,只能在江浙一带的春季餐桌上看到莼菜的踪影。但在文学史中,莼菜的名声,却已优雅了千年。
王沂孙的词中,用了几个最著名的莼菜典故,一个是晋代张翰在洛阳秋风中思念起的故乡莼菜与鲈鱼脍。另一个,则出自《世说新语·言语》篇:
“陆机诣王武子,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彼时正是南北文化各自为尊的时代,陆机是江苏吴郡(今苏州)人,是当世才子,被誉为“太康之英”。而王济(字武子)则是来自北方山西太原军事世家的贵胄子弟。这一段话里,表面上是评论南北方饮食的优劣,实际上却是一次犀利的南北方精英人士之间的文化交锋。
代表北方饮食的羊酪,因其腥膻,为当时的南方士人所深深不喜。而南方的盐豉莼羹,则是北方士人无缘得见之物。作为主人的王济,在南方来客面前态度傲慢,而陆机的回答,则于从容中自有更胜一筹的反击。这段对答,在看似优雅的谈笑之下,却是凛凛互峙的隐隐锋芒。
莼菜的可食用部分为其细长的柔茎嫩叶,上面有滑滑的黏液,是莼菜的特色。陆游路过浙江萧山,有“店家菰饭香初熟,市担莼丝滑欲流”之句(《雨中泊萧山县驿》),写莼丝用了一个“滑”字,委实是状物贴切。菰米饭,莼丝羹,再配上一帘细雨,纯是烟火江南。
老实说,莼菜本身的味道并不浓,其入味全在配汤的调和。今日杭帮菜中的西湖莼菜羹,往往烹以高汤,再配上火腿丝、鸡丝、冬笋丝、香菇等鲜物,热热闹闹一大盆。其实,若像陆机说的那样,微加盐豉,于淡漠中细细品尝江南春水滋味,应当更是余兴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