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尔尼卡在东方

2013-04-29 00:44林象沛
辽河 2013年5期
关键词:辫子老三闺女

林象沛

自从军国主义的幽灵在欧亚大陆上空悠荡的那天开始,人类的历史注定要写上悲惨的一页。

一九三七年四月,西班牙中北部的格尔尼卡城的上空,纳粹德国的轰炸机成群结队地开始对格尔尼卡城进行轰炸,地动山摇,山摇地动,妇女、儿童、老人、青年人、牛、马……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成了屠杀的目标。这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地毯式轰炸,建筑物被夷为平地,一千多人被炸死。大画家毕加索为了控诉法西斯,创作了一幅画就叫格尔尼卡。画面中人的肢体、牛的头颅被分割而有序地安排在画面中。这幅作品给后世的影响是巨大的。

台湾长荣航空公司的一架波音747飞机在青岛流亭机场降落了。

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搀扶着走下了飞机,男的叫刘铁儿,女的叫陈五妹。九十二岁的刘铁儿虽然须发皆白却步履矫健。刘铁儿的妻子陈五妹虽然比丈夫小了十二岁也是八十岁的老人了。他们夫妇二人出了检票口后站在机场旅客大厅前的广场上四下里张望,就在这时一双青年男女跑上前来,男青年有礼貌地问刘铁儿:“先生,你是台北来的刘铁儿爷爷吗?”刘铁儿打量了一下来人说:“噢,我是刘铁儿。请问你是……?”青年人赶忙说:“噢,我叫张和平,张丽芳是我姑奶奶。您来家给我姑奶奶立碑的信和今天到流亭的电报我们都收到了,姑爷爷请到那边上车吧。”刘铁儿哼了一声对张和平说:“这位是我的夫人陈五妹,你就叫她姑奶奶吧。”张和平的妻子厉婉花是个机灵的女孩。她向前一步挽着陈五妹的胳膊说:“姑奶奶咱回家吧。”陈五妹点了一下头说:“好吧。”

两个青年把刘铁儿和陈五妹扶进了轿车。

汽车不一会儿就驶上了胶州湾跨海大桥。刘铁儿夫妇坐在车上看着伸向远方的跨海大桥,心中有一股激动和新奇的感觉。时间过得真快,十年没回来,跨海大桥通车了。透过车窗他们看到胶州湾里的海运非常繁忙,一艘艘万吨巨轮和各种小型船只随处可见。刘铁儿对老伴陈五妹说:“这十年变化真大啊。”陈五妹点了点头。陈五妹对张和平说:“孩子,这轿车是你们租来的吧?这个钱我们出。”厉婉花听了哈哈大笑,她说:“姑奶奶,这个车是我们自己买的,不用你们出钱。”

一小时五十八分钟后,刘铁儿和夫人陈五妹已坐到了张和平的家里。张和平的父亲张西志一口一个姑父、大姑叫的那个甜哟,于是刘铁儿老两口就有了一种到家的感觉。

日照城西的这个小村庄里,人们在传递着一个新闻。老台胞刘铁儿带着夫人陈五妹来给七十年前被日本鬼子炸南湖集时炸死的未婚妻张丽芳立碑。

张家来看热闹的人很多,墙东姚常新的老伴七婶说:“你看看,还是老年人好啊。都七十年了,又没结婚,七十年后未婚夫又来给未婚妻立碑,天下难找第二个啊。现在的人,哼,说离就离。昨天,村西头王家那个大学毕业的闺女结婚才半年,离了。七十年前死的未婚妻老汉想着,难得啊。”一个三十来岁的媳妇在人群里说:“这个刘铁儿老汉真是个老情种,都七十年了,怎么还忘不了呢?”这话被从屋里出来的刘铁儿听到了。他说:“孩子,你们是在和平环境里长大的。战争年代的事你们没有亲身经历过,你们不懂。我是从一个农民走向战场的,这话说起来长着呢,想忘都忘不了。我在台北衣食无忧,可我夜里常做恶梦。梦见日本鬼子飞机扔炸弹;梦见张西志的姑姑在哭泣;梦见西志的姑姑叫我给他立一块石碑。你们可能不信神不信鬼,可我信。常言道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步,我都九十二了,老伴比我小十二岁也八十了。我们趁着还能活动,一定完成梦中西志他姑姑的嘱托——给他立一块石碑。我不是什么老情种。你想想你的亲人去赶个集,就那么几个小时,就被日本人杀了,就被日本人炸成了碎块,你忘得了吗?”泪水从九十二岁老人的眼里滚落到地上。听了这段告白的人群静极了。不知谁喊了一句:“打倒日本鬼子”!

刘铁儿本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听村子里的老人讲,刘铁儿没当兵以前是出了名的胆小鬼。有一次刘铁儿和伙伴们抓一只耗子,那耗子被追急了竟然钻到李铁儿的裤子里。刘铁儿吓的大哭大叫,可谁也想不到胆小鬼刘铁儿会当兵会杀日本鬼子。刘铁儿十八岁那年到姑家送年礼,一送就是两份。一份送给姑夫,一份送给姑夫的哥哥张老三。因为姑夫做媒把自己的侄女,张老三的女儿许配给了刘铁儿。

刘铁儿放下姑夫的那份礼物后,在二姑刘贤花的陪同下就拿着另一份年礼来到了准岳父张老三的家里。

张老三是村子里的屠夫,以杀猪、宰羊、宰牛为生。这天是腊月二十七,张老三正在家里宰羊。村子里左邻右舍要买羊肉的人围了一大圈,张老三见准女婿提了厚礼上门自然高兴。刘铁儿在二姑刘贤花的教导下向张老三问好。张老三对刘铁儿说:“您娘太见外了,花那个钱干什么。”张老三嘴上这么说,心里可是像喝了蜜一样的甜。

正月里窜门子,有人跟张老三说,你家丽芳嫁到刘家,你今后有酒喝了。张老三说,闺女就是个酒壶嘛。加上张老三醉了不醒,醒了半醉的德行,人们就送了张老三“酒壶”这个外号。人们叫张老三酒壶,张老三反倒高兴。用张老三自己的话说:“酒壶有什么不好,这是福里带来的。你看牟见新、丁克年两人五大三粗的,一盅酒红脸,两盅酒就醉了,那才草包哩。你看咱老张,喝它一斤老白干,饭照吃,活照干,这叫能耐!”

刘家正月里就要娶丽芳过门。张老三用酒盖脸把自己的亲弟媳妇刘贤花硬生生地骂了出去。张老三有自己的小算盘,丽芳十九岁了,按当时风俗可以出嫁了。可他张老三有一万个舍不得,用他自己的话说:“养个牛犊子,还得拉两年犁再卖唻,更不用说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闺女。”刘家要娶媳妇过门挨了无脸,就再也不提这事了。刘铁儿他二姑刘贤花,也就是张老三的弟媳妇在村子里说,俺娘家哥哥说了,铁儿比丽芳小两岁等个五年六年也行。这话传到张老三的老婆丽芳她娘陈菊芝的耳朵里后,这女人心里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因为前两天她到金家村窜门听姨夫金光然说日本鬼子占了青岛后,胶县、诸城也占了。这两县都和日照连着,这和占了日照没有什么两样。

黑夜深沉沉的,狗的狂吠叫人不安。

张老三听见狗叫,向老伴身上靠了靠说:“芳她娘,狗咬的很厉害。”张老三怎么也没想到女人不但没答他的茬,还在他的腚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张老三哎呀一声,骂道:“你这熊玩意拧死我了,你干什么?”张老三的女人陈菊芝翻身坐起来,一把揪着张老三的耳朵说:“你个老不死的,当时我说把闺女嫁了吧,你不答应,这不天杀的日本鬼子来了,闺女怎么养,你能护住她?嫁过去,白天男人守着,晚上男人搂着,咱省多少心。”驴脾气的张老三一听女人的话说到点子上立刻变成了绵羊。“唉,芳她娘呀,松手吧,拽下耳朵来不也晚了。明天,你去和弟媳妇说说,快把闺女嫁了吧。嫁了好啊,我们省点心。”张老三软塌塌地说。陈菊芝说:“你个老鳖犊子,你把人家弟媳妇骂了个狗血喷头,叫我去说,明天你先去说,我再去。”

张老三已有好几个月没有到弟弟家去了。这天晚上,张老三弄了块猪头肉,提了瓶酒到四弟家来了。

吱喽一声,张老四的大门被推开了。

刘贤花问道:“谁呀?

张老四说:“你哥,我呀。”

刘贤花说:“走错门了,快走吧。我们没有什么哥哥。”

张老三硬着头皮踏进了四弟的家门。他说:“弟妹,老四呢?”刘贤花说:“您一个娘养的没个好东西,像个猪似的躺在炕上。”张老三知道弟媳妇骂他,自己有错在先也不好发作,自己种的苦瓜自己啃,忍了吧。

张老三一进屋,张老四就从炕上爬了起来。张老四说:“来吧,三哥。”张老三把酒瓶往炕上一扔,把猪头肉往四弟手上一放说:“快叫他四娘把肉切切,咱喝盅酒。今晚我给弟媳妇赔礼道歉。哥现在先给你赔个不是。哥是把他四娘骂了,那不是喝多了吗。再说丽芳不快嫁到刘家,那日本鬼子来了,你当叔叔的就放心了?快劝劝他四娘到刘家说,咱愿意把闺女嫁过去。日本兵到了诸城、胶南,一天就到日照城了。咱自己家里没时间斗气了。老四呀,日本鬼子杀过来说不定谁死谁活呢,唉!这年头。”

张老四劝好了老婆刘贤花。刘贤花也正好顺坡下驴。婆家的侄女嫁给娘家的侄子不吃亏。她当姑的心里偷着乐,丽芳可是个好闺女,和她那个爹不是一号人。丽芳随她娘,贤慧着呢。

刘贤花第二天一大早就听见大伯子张老三家传来杀猪前捆绑猪时猪的嚎叫声。这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女人眼珠子一转立时有了章程。刘贤花草草吃了几口饭,把头一梳,换上一身新衣服就来到了张老三的猪肉摊前。

刘贤花来到了张老三的猪肉摊前一站,张老三一看弟媳妇的打扮立刻明白咋回事。他把卖肉的刀子故意往盛猪血的盆沿上当啷当啷地蹭了蹭,铮亮的刀子无声无息的在白条猪上这么一游动,肥瘦搭配的两块肉就递到了刘贤花的手上。

刘贤花故意对张老三说:“这肉多少钱?”张老三说:“哥认了,不用你管,快去快回。”刘贤花一听猪肉不用付钱,心里很高兴。她提上猪肉朝娘家走去。

刘王坡是个不大的渔村。村子里的人既种田又捕鱼,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刘贤花的娘家住在村子西边,村子东边住的全是姓王的人。

刘贤花他大哥养的小花狗不知是认得刘贤花还是叫猪肉馋的一个劲地围着刘贤花蹦着撒欢。刘贤花把猪肉往大哥刘贤庄的手上一递说:“大哥,快娶儿媳妇吧,俺那大伯子急了,叫咱快把媳妇娶过来,他怕日本人杀过来有个什么闪失就不好了。”刘贤庄说:“对啊,可别出什么事。今天从泊里来的人说日本鬼子到泊里了。哎,这什么年头。你说咱中国兵咋一个劲地往南撤退哩。老蒋不让和小鬼子打,是咋回事?把儿媳妇娶过来就放心了吗?那日本鬼子还管你是闺女还是媳妇,唉。”

刘贤庄的女人田见香用小姑子刘贤花捎来的猪肉炒了四盘菜,一家人围在一起烫了一壶酒,边吃边商量给刘贤庄的儿子刘铁儿娶媳妇的事。大家议论了半天,时局既然这样把儿媳妇娶过来倒是比较合适。铁儿娘说:“既然咱都说娶过来好,那咱说办就办,快到村东头找算命的王瞎子给查个日子吧。”刘贤花听了嫂子田见香的话,把手一拍说:“那好,查好日子捎着我也行。”

刘贤庄拉上妹子就到王瞎子家给儿子刘铁儿查结婚的日子去了。

王瞎子是周围村子公认的半仙。谁家有个什么红白事查日子、算命都得求他。王瞎子别看人瞎,他的记忆超常。那算命的书他听师父讲过后背得一字不差。

王瞎子听了刘贤庄的来意后,问了刘铁儿和张丽芳的生日时辰。他口中念念有词,算了一阵后,王瞎子说:“今年太岁落正北,主大凶。两个人女方是土命,男方是火命,结婚倒是可以,不过五月是凶月,没有好日子,如果六月里那倒是可以。”刘贤庄客气地对王瞎子说:“三哥你就从六月里给查个日子吧。”王瞎子说:“六月初八是好日子,就订在六月初八吧。不过五月里两个孩子可得小心点啊,尽量少出门,和人来往尽量让着点。”刘贤庄连忙点头答应。刘贤花插嘴问王瞎子说:“三哥,鬼子杀过来怎么办?”王瞎子说:“在劫难逃啊。上战场和鬼子打的人不一定死,蹲在家里藏着不一定活,这叫命!”刘贤花似懂非懂地答应着和大哥走了。

刘贤花和大哥出了王瞎子家的大门便直接回婆家了。

卖完猪肉的张老三吃了饭正眯着眼在家喝茶。大门吱的一声开了,张老三抬头一看弟媳妇刘贤花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进门来。

张老三赶忙站了起来,他说:“弟妹,你哥哥嫂子咋说?”刘贤花往张老三的桌子前一坐,张老三就立刻冲上一碗茶递到弟媳妇的手上。刘贤花喝了一口茶说:“答应了,娶亲的日子订在六月初八。”张老三听了眉头一皱说:“咋不五月里把喜事办了?听说日本鬼子打到胶南的泊里镇了,您哥哥嫂嫂咋这么不懂事呢。”刘贤花说:“可不兴说俺哥嫂的不是。算命的王瞎子说五月里日子凶,没有好日子,所以才用六月初八这个日子。行啊,不就等个月月数数的吗。”张老三听罢说:“那就订在六月初八吧。”

丽芳和刘铁儿的喜事订在了六月初八。要是在平常年份,这个把月的时间张老三家肯定嫌时间太紧。可眼下日本鬼子都打到泊里了,说不定今天下午就打到日照了。谁家还有心置办嫁妆呢。

“七七事变”至今,日本鬼子在华北平原上抢掠烧杀,难民一个劲地往南逃,往西涌。其实就在刘贤花找王瞎子查日子的晚上日本军队就攻占了日照城。但是县城陷落的事第二天才传到刘王坡,又从刘王坡传到张家庄子的张老三家。

张老三是看见村里的油坊老板黄可农用马车把老婆孩子往阿掖山的丈人家送,才知道鬼子已经攻占了县城。张老三看了黄可农家逃跑的样子,心里发了毛。他从村里大街上跑到家中,呼隆一声把大门关上了。张老三看了看大门有点不放心,他又找了根木杠把大门顶上了。张老三的女人陈菊芝看到丈夫关门、顶门知道一定有什么事。她说:“芳她爹,怎么回事?”张老三说:“鬼子把日照城攻下了。”陈菊芝听了啊的一声,手中拿着的水瓢啪的一声掉到地上碎成了数瓣。张老三问陈菊芝:“咱闺女呢?”陈菊芝说:“上田家洼她二姨家了。”张老三听罢先是一惊,接着就训开了老婆:“我怎么还有你这个熊女人,到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走亲窜门子。田家洼离县城才七里地呀。不行,我得快把闺女找回来呀。”张老三没等女人答话,操起一把杀猪刀就向田家洼的连襟家奔去。这时已是下午四点来钟的样子。到田家洼二十八里路,到那里肯定得天黑。但张老三决心摸黑也得把闺女接回来,田家洼离县城太近了。

张老三急急忙忙地往田家洼奔,走着走着天就黑了。

张老三是个胆子很大的人,可是今天走黑道他的心里也有点胆虚。老天保佑,可别碰上日本鬼子。张老三知道他揣在身上的杀猪刀肯定敌不了日本兵的洋枪洋炮。走过一片杨树林时,张老三听见前面有说话的声音。他机灵地闪到路边的一块高粱地里蹲下了。等前面的人走近,蹲在高粱地里的张老三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他的宝贝闺女丽芳和二姨子陈菊平。张老三从高粱地里忽地站了起来,他压低嗓子说:“芳她二姨,是我啊。”陈菊平和张丽芳先是一惊,然后陈菊平说:“吓死我了,接您闺女对吧?”张老三说:“是啊,这不觉着您那儿离鬼子太近了吗。”陈菊平说:“我们也觉着不放心,这不赶黑把闺女给送回去吗。”

张老三和二姨子唠叨了一会儿,就各自分手回自己的家去了。

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女人陈菊芝把饭热了热就给丈夫和女儿盛上,让他们父女二人快填饱肚子。陈菊芝看着女儿吃饭的样子,心里就有了一丝暖意。她看着女儿的瓜子脸上泛着青春的红润,光亮的肌肤透着生命的活力。看着看着,陈菊芝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女儿的那根长辫子上了。坐着吃饭的丽芳看见娘一个劲地看她,一边吃饭,一边说:“娘,看什么呢?”陈菊芝说:“我养的闺女,自己看看还不行,吃了饭再说吧。”

吃完饭,陈菊芝收拾好饭桌,她把女儿叫到跟前。陈菊芝拉着女儿的手叫她坐在身边。陈菊芝说:“闺女,你的这条长辫子在全村的女人中是最长最漂亮的吧?”丽芳骄傲地点了一下头说:“那当然了。”陈菊芝说:“闺女,娘跟你商量个事。你的这条长辫子太惹眼了。如果叫日本鬼子撞见了,那是要出大事的。娘这里有剪子,我给你剪掉吧。”丽芳听了娘的话,噌地站了起来。她说:“娘,你可别剪,这是我的命。你不是把女儿的长辫子引以为豪吗。这留了七八年的长辫子我可不剪。”陈菊芝叹了口气说:“唉!这不是叫鬼子逼的吗。”丽芳说:“要剪那也得嫁到刘家再说,现在就不剪,就不剪。”张老三在一边开腔了。他说:“就听闺女的,嫁到刘家再说吧。”

丽芳一个屠户的女儿,却长的文文静静的,好像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千金。丽芳的辫子末梢一直垂到她的小腿肚子。丽芳走到哪儿,人们都争相观瞻这长长的辫子。有一次一个邮递员送完信往回走时碰上了丽芳,丽芳的长辫子深深地吸引了他。他一边走,一边回头望丽芳的长辫子,走着走着,一不小心嘭的 一声,那个邮递员掉到了路边的深水汪里了。那个邮递员不会游泳,他一边在水里胡乱扑腾,一边大喊救命。丽芳听到有人喊救命,回头一看路边的大水坑里有人在挣扎。丽芳跑到大水坑前一看,她马上认出了这是送信的那个邮差。丽芳对水里的邮差说,坚持住,我喊人来。丽芳跑到一个土堆上对地里干活的农民大喊救人。丽芳的喊声马上把干活的农民招了过来。大家一起努力把落水的邮差救了上来。下水救人的田洪福说:“唉,送信的,这么宽的路,你怎么掉下去的咹?”老实巴交的邮差说:“唉,我回头看那位姑娘的长辫子,一不小心掉到汪里了。”人们听了哈哈大笑。旁边的丽芳听了也笑了起来。她笑得满脸绯红,就像盛开的桃花。

到后来,这里的人们跟那个邮差开玩笑说:“唉,长辫子来了,别掉到大汪里去。”听了这话的那位邮差也不争辩,骑上他的自行车就跑。

自从日本兵占了日照城,逢五排十的日照东关大集就散了。周围赶集的农民谁不望着日本兵害怕呢。城里的刻字艺人丁华三被日本鬼子抓进大牢,他的罪名是给八路军私刻公章,日本兵给丁华三灌柴油、灌辣椒水、坐老虎櫈,不给丁华三饭吃。丁华三是个勇敢的爱国者,他咬着牙不承认给八路军刻公章。到后来,他在日本大牢里饿的把一条棉裤裤腰里的棉花蘸着水吃了。日寇对中国人的残害激起了强烈的反抗。人们不敢到日照城赶大集就到南湖镇赶大集。一九三八年的五月十二日南湖集上人山人海,这儿离县城将近三十里路,八路军的游击队、武工队实际掌控这一带的山区村庄。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小商贩的叫卖声把个南湖弄得一派繁荣。这在当时的华北是十分罕见的。

张丽芳和娘陈菊芝说:“娘,我得赶集买点东西,梳子、镜子、擦脸的手巾……”陈菊芝说:“那好,早置办好,省着到时候忙活。”

丽芳来到集上,小商小贩早已上市。她在卖木梳子的地方买了梳子、镜子,又买了毛巾、肥皂……五月的天暖洋洋的叫人懒散,丽芳在人群里转着找她要买的杂物。无论转到哪个摊点,她的那条长长的大辫子都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卖杂货的小商贩故意讨好她,故意和她搭讪,故意少算几个钱。丽芳对小商贩的献媚心知肚明。她想,我马上就是刘家的媳妇了,讨好有什么用,笨蛋!天热、人多、转得又急,丽芳的内衣被汗湿透了。丽芳想,买齐了想要的东西赶紧回家。

大约九点钟光景,晴朗的南湖集上空传来嗡嗡的响声,不知谁喊了一句:“快看哪,来飞机了!一架、两架,噢,飞走了,又飞回来了。”赶集的农民很少见到飞机,他们抬头注视天上的飞机。噢,看到了,飞机上画着膏药旗哪,是日本人的飞机,是日本人的飞机。有人说:“它怎么围着集市上空打转呢。”突然,飞机上的机枪、机关炮对着赶集的男女老少开了火。啊!还扔炸弹了,轰、轰、咣、咣……南湖集被炸了。

贸易繁荣的集市立刻成了日本空军的屠场。可怕的哭叫声、痛苦的撕心裂肺的哀嚎声淹没了整个集市。一股可怕的血腥味叫人窒息。河边小树林、灌木上挂满了大人、孩子的肢体、内脏。血水把小河染成了红色,宛如一条流动的彩带向下游流去……

周围村庄的人们听到日本人炸了南湖集后,家里有赶集的人家纷纷到集上找自己的家人。南湖集上的人更多了。善良的农民没有料到,日本人的飞机对南湖集市第二轮的攻击波又开始了。日本空军对着人群用机枪扫射,用机关炮打,用炸弹炸。第二波攻击造成的伤亡比第一波严重多了,炸死的有三百二十多人,卖牲畜的市场上炸死的牛羊和炸死的人搅在一起。毕加索画了一幅“格尔尼卡”描写反人类的残酷战争。而东方的“格尔尼卡”就在山东日照的南湖集上,就发生在一九三八年的五月十二日。这就是日本军人献给中国人的“格尔尼卡”。

张家庄子丽芳的爹娘听到南湖集被日本飞机炸了后,疯了一样往南湖集上跑。他们一定要找到女儿丽芳。张老三拉着妻子连滚带爬地来到南湖集上,他们喊着丽芳的名字从南跑到北,又从北跑到南。他们喊着:“丽芳!丽芳!丽芳!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他们连续在集市上找了好几个来回,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有人回答。找着找着张老四和女人刘贤花也来了。找着找着刘贤花的哥哥嫂子和儿子刘铁儿也来了。他们失去理智地喊着丽芳的名字,可是一点回声也没有。他们在炸死的死人堆里找;他们翻弄端详着每一个死难者的脸庞;他们已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了;他们只有一个信念:死活要找到丽芳。可是一切努力都没有结果,丽芳找不着了,失踪了。天慢慢黑了下来,集市上呼喊着找人的人也少了许多。夜幕降临了,人们只好停止寻找。

人们搀扶着张老三两口子和刘铁儿的爹娘往张家庄子走去。陈菊芝、张老三、张老四、张老大、张老二、刘铁儿几家子边走边哭,喊着丽芳的名字。村子里的狗好像知道了人们的不幸,它们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后,也不叫了。

张老三家一夜无眠;刘铁儿家一夜无眠;那些在南湖集上遇害的三百二十多口人的家里被突然降临的惨祸震惊的不知道什么是白天黑夜了。人们悲愤痛苦、绝望到了极点。人们不禁要问:我们的军队、空军、海军在哪儿呢?

第二天,一九三八年五月十三日,天刚蒙蒙亮,张老大、张老二、张老三、张老四、刘铁儿它们又来到南湖集上找丽芳。南湖集上一股巨大的血腥味和尸体、尸块散发出的臭味令人作呕。张家和刘家的人扩大了范围找。找着找着张老四突然把身体靠在一棵大树上不动了。他两眼发直表情呆滞,一起来的人和他说话他也没有反应,张老四一下子瓷在那儿了。突然张老四双手抱着脑袋啊啊地转了起来,转着转着张老四把手往对面的树上一指就咕咚一头栽倒了。

人们抬头往树上一看,在一个树杈上挂着一个脑袋,面孔已经模糊不清,一条长长的辫子垂了下来。那条长长的辫子上扎着红色的毛线,只有丽芳才有这样的长辫子。张老三和女人陈菊芝昏死了过去;刘铁儿昏死了过去。突然刘铁儿从地上蹦了起来,他疯狂地挥动着双手大声喊道:“报仇!报仇!报仇!”

这时,又来了一个大姑娘和她的两个兄弟拿着几件女人穿的衣服在那儿招魂。

姊妹三人一齐跪在地上说:“娘唻别害怕,娘唻回家吧。”这姊妹三人跪的是他们的母亲生前穿的衣服。他们听了巫婆的嘱咐用他们的娘生前穿过的衣服,给母亲招魂。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集上的人多了起来。

人们在寻找着自己亲人的遗骸,哭泣声、呼喊声、祷告声响成一片。到处都有人们为死者烧纸,那烧过的纸灰被风一吹卷上天空,就像白色的蝴蝶在向众多的亡灵致哀。南湖镇上的老秀才胡可欣来到集上,他老泪横流地说:“太惨了!小日本炸集市惨绝人寰!畜生!畜生!要富国强兵啊!要富国强兵啊!保不住国家,钱再多,房子再多有何用?呜呜呜……”老秀才哭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丽芳的脑袋是被一个叫郭大楞的人从树上取下来的。

郭大楞是缺心眼的傻子。他从树上取下那半个脑壳说:“这辫子真长,脑壳像个水瓢似的。”张老大瞪着红红的眼睛说:“给我闭嘴,再胡说揍你个王八蛋。”郭大楞望了望张老大的眼睛,吓的跑了。

从悲愤中醒过来的张老四脱下自己的褂子,他把侄女脑袋包了起来。他口中念叨着说:“丽芳回家咹,回家咹,丽芳别害怕。”张家的人把半个脑壳和丽芳的下肢合到了一起。他们希望找全丽芳的尸体,可是他们找到天黑也没找全。

一个楚楚动人飘着两条长长大辫子的美丽姑娘在日本人的炸弹下粉身碎骨了。

张家的人在院子里搭了一个灵棚为他们女儿的残体设祭。

刘铁儿是和父亲刘贤庄一起来的。刘铁儿看到灵棚就扑了上去。他跪倒在地,放声大哭。丽芳的几个兄弟上前劝了一会,刘铁儿才止住了哭声。刘铁儿擦干了眼泪,对丽芳的兄弟们说:“当兵打鬼子吧!不把鬼子打走这日子没法过,赶个集命没了,粉身碎骨了。日本人把炸弹往集市上一扔,几百人的命没了,几百间房子塌了。这日子还过个啥劲呢?”张家的兄弟们一齐说:“是啊!是啊!得当兵!得去打鬼子!日本人打来没有家了。”

丽芳的爹娘是从南湖集上被人们抬回家的。可怜人,老俩口哭的死过去活过来,活过来又死过去。丽芳的娘精神恍惚,她一时明白,一时糊涂。她嘿嘿笑着对周围的人说:“俺闺女赶集去了,赶完集也不回来,闺女大了不省心啊。”陪伴她的嫂嫂弟媳妇们说:“快睡会吧,睡会歇歇。”在人们的劝说下丽芳的娘慢慢的睡着了。丽芳她娘的亲戚们也都来了;丽芳的二姨陈菊平哭得成了一滩稀泥;丽芳的爹哭的眼里流出血来,这个身强力壮的猪屠子再也站不起来了。

就在人们休息的时候,丽芳她娘冲出屋外。她冲到丽芳的灵棚里,她打开了包裹丽芳残体的白布包。她一下把那条长辫子抓到了手里。她说:“这是俺闺女的辫子啊,这是俺闺女的辫子啊,谁把它弄到这儿的唵?”

丽芳她娘陈菊芝疯了。

人们把陈菊芝架走了。人们也顾不得给丽芳这个不幸的女孩设祭了。他们在墓地里挖了一个坑,草草了事的把丽芳的残体埋了。

丽芳葬后不久,村子里的夜空中不时传来呼唤女儿的声音:“芳芳唻,回家吧。芳芳唻,回家吧。”夜半之中人们听到这样的声音毛骨悚然。他们知道那是丽芳的娘——那个疯女人又在半夜里找女儿了。睡不着的老人们听到丽芳她娘的喊声一个劲地叹气。

一九三八的中秋节晚上,月亮好像特别圆,月光好像特别的冷。张家庄子丽芳的五个叔辈兄弟们喝酒喝到下半夜里。天明后,这五兄弟在村子里不见了。他们当兵去了——是当打日本鬼子的兵去了。张老大、张老二、张老四把五个儿子送到村头时挥泪和儿子们告别。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国家就没有他们的小家。

不久以后,张老三死了。张老三是在日照城里行刺一个日本兵时被捅死的。

当年初秋的一个上午,人们看见一个年轻的农民跪倒在疯婆子陈菊芝的面前,他对疯婆子说:“娘,我去当兵给丽芳报仇。”疯婆子说:“什么?给丽芳报仇?你不是晕血吗?”那个农民跪在地上给疯婆子叩了三个响头,他就是刘铁儿。刘铁儿当兵去了。后来他成了孙立人将军的一名营长,他再也没有晕血。战场上的刘铁儿是一名骁勇的战将。

七十年以后,定居台北的刘铁儿没有忘记故乡,他又回来了。回来给他的丽芳立了一块石碑。那块碑上写着:“未婚妻张丽芳享年二十一岁,一九三八年五月十二日在南湖镇赶集时遭日本飞机轰炸遇害。”落款是未婚夫刘铁儿叩立。

立碑后的第二天,刘铁儿就要回台北了。张家庄的张氏族人为刘铁儿举行了隆重的欢送宴会。张氏族人纷纷向刘铁儿夫妇敬酒,他们对刘铁儿的情深意重表示衷心的感谢,晚辈们排着队向刘铁儿致敬。刘铁儿被打动了,他说:“张家永远是我的亲戚。”这时张家的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子说:“老姑爷爷,日本人什么时候还会打过来呢?”听了这话,刘铁儿表情凝重了起来,他深思了一下说:“德国的前总理给战争遇难的犹太人下跪。现任总理默克尔鞠躬表示悔过。而日本人就不同了,他们把战争罪犯供奉在靖国神社里当神敬着。他们和德国人站在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立场,什么时候发动侵略战争那只有日本人自己知道了,”屋里静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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