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珠和银珠

2013-04-29 00:44彭博
辽河 2013年5期
关键词:钻戒

彭博

见到金珠和银珠的那天早上,天下着雾,马路上湿漉漉的。我妈说,这是一对孪生姊妹花,她们俩要一同去看你。我的心又惶恐又忐忑又兴奋,指挥手势打得格外漂亮,舒展得就像行云流水一般。马路上的车变得不那么讨厌了,行人也可爱起来。有一辆公交车开得飞快,差不多都要擦着我的警服了,我不但没记他的车牌号,还宽宏大量地笑了笑。太阳慢慢地升起来,硕大温暖而明亮,晨雾渐渐散去。早岗结束了,我往路边的执勤室走去,准备写当天的值班日记,这才看见姐妹俩在大槐树下站着呢,笑吟吟地依偎在一起像一株花开两朵的并蒂莲。五月,槐花盛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香。

我走到近前,还没来得及开口,银珠便先发制人地问道,真是全神贯注呢,我们俩站在这儿好一会了,你竟然没发现?

她目光灼灼,像夏日中午的太阳刺得我脸盘发热。

我傻笑着,搓着手,连说对不起对不起表达着歉意,把目光移向金珠,金珠不敢与我对视,害羞地垂下眼帘,一朵紫色的槐花飘下来,刚好落在她的长发上,很俏皮很美丽,我几乎忍不住要用手替她拂去。心想,这姐妹俩虽然是双胞胎,性格却大相径庭。

银珠问我有没有吃过早饭,我说没有。

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了位于解放路的豆浆店。

我乍一见金珠和银珠,其实,更喜欢银珠。

她们俩虽然是双胞胎,长相并不完全相同。金珠像梨花,沉静清纯;银珠像桃花,妖娆艳丽。我看见金珠,就像看见一泓碧水,让我感到安静而清凉;我看见银珠,就像看见一团火焰,也随着她熊熊燃烧,仿佛要被她熔化,化为灰烬。

所以,那天我是极其慌乱的,先是被刚出锅的油条烫了嘴,后来,又被豆浆呛了嗓子。

我结结巴巴地向她们俩讲我智勇擒贼的英雄故事。金珠静静地听着,不时,嘴角弯成月牙。

银珠却冷不防地问我,我也想去公安局当警察,你能帮我办进去吗?

我不敢迎着银珠的目光看,便对金珠说,公务员逢进必考云云,云云。

银珠失去耐心,看了看腕上的表,对金珠说,我公司还有事,姐,你是想再坐坐,还是和我一起走?

金珠愣了一下,很歉意地望着我说,我学校里也有事,要不,我们再联系吧。

我的心骤地一沉,就像不会游泳的人掉进河里,又恐慌又挣扎。

我想再和银珠说点什么,银珠却不再看我了,她在看饭店大堂里的柱子。我只好对金珠说,那我们再联系吧。我伸出了手,金珠也伸出了手,两只手握在一起,她的手光洁微凉,我的心狂跳了几下。

后来,传来的消息是金珠同意了。我也很高兴,我喜欢她沉静的模样。我们俩相处得很好。第一次约会的时候,我跟她说,你是教育工作者,我也是教育工作者,你们教育不好的人,归我们教育。这话把她逗笑了。她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又不好意思大笑,便用手捂着嘴。我捉住那只手,她拗不过,只好扭过头去,不让我看她笑变形的脸。她娇羞的样子,惹人怜爱,我便把她揽在怀里,她把脸埋进我的臂弯,在那一瞬间,我爱上了她。

我们很快就谈婚论嫁了。我的父母都是企业退休的工人,没有多少积蓄的,买房子只给凑了首付。我想用手里攒的钱给她买枚钻戒。我俩站在专柜前看了好一阵子,最便宜的钻石戒指也要一万五左右。她的手指白而颀长,戴上钻戒很漂亮。售货员鼓动她买。我手里的现金不足两万,我想,钱要是不够的话,我可以回家取。而金珠把钻戒一一戴上,又一一褪下来了,扯着我的袖子要走。我很不解。售货员一直在说,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多好啊,就像你们的爱情。听她这么说,我再不买,那面子如何挂得住?金珠却像忸怩的小媳妇,生生地把我拽走了。

她心疼钱,她说,普通人的日子,要那钻戒做什么?

我说,那是我送给你的呀?是我的钱呀?

她温柔地看了我一眼,笑了笑,你的钱,不就是我的钱吗。

我明白了她的体贴,心里就像喝了蜜那样甜。

银珠成了我的小姨子。她觉得金珠很不争气。她第一次到我的新房来,满脸都是惊异的神色。我自然是讨好她,买了很多干鲜果品呈上来,她连看都没看一眼,打量着我们的新房子,斜着眼睛气哄哄地说,这么个破蜗居就把我姐骗到手啦?我自然是诚惶诚恐,知道小姨子是不好惹的,连忙表决心,把我要升迁的事都说了出来。

我说,银珠,姐夫马上要提中队长了,你知道吧,实职副科。

银珠定睛看了我一眼,有点惊讶。我很得意,心想,我再怎么说也是个警察,你将来的丈夫未必能比得上我呢?

我和金珠结婚了,很热闹的婚礼,收到了大家许许多多的祝福。我的婚姻平淡无奇,就像很多过来人一样,一个警察和一个教师的结合,也算是完美组合。日子平静得波澜不惊。

让大家惊奇的是银珠。当我听金珠说,银珠已经顺利地调到公安局来,心就像被撞倒的调料瓶,五味杂陈,说不好什么感觉,有点羡慕有点嫉妒有点恨呢。虽然,银珠也是大学本科毕业生,按理说,当个警察绰绰有余,但是,大学毕业生多了去了,岂是谁想来就能来的?

一打听路子,还真把我吓了一跳。我竟和局长家的公子做了连襟。我认识局长家的儿子,他是我警校的师兄,比我高三届,非常踏实沉稳的一个人,很不错的,工作干得也很好,据说,马上就要到开发区分局当副局长了。

那段时间,银珠格外地神采飞扬。她拉着金珠去了新马泰,去了香港,去了很多我觉得远在天边的地方,买了很多天价的商品。

我问金珠,怎么样,玩得不错吧?

金珠却吐了,说,没意思,遭罪,想家。

金珠怀孕了。

银珠甚至在我面前都不加掩饰地数落金珠,姐姐,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货,结婚就结婚呗,干嘛这么快就怀上,大肚婆,丑—死—啦。

我心里想,你有本事一辈子别当大肚婆,怕到时由不得你了。

银珠最感兴趣的是她的工作,她成了一名刑警,刚开始,她天天缠着我,问我,怎么打枪,怎么给嫌疑人取笔录等等。

而后,就开始看不起我,她鄙夷地撇撇嘴,切,你们交警也算警察呀?马路上一站,整个一个“红绿灯”。她对这个比喻非常得意,哈哈大笑起来了。

我倒没什么,我一向不喜欢和美女计较,何况还是自己的妻妹。金珠不高兴了,当着我的面责备银珠,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姐夫呢,他早出晚归的,很辛苦,现在是车多人也多,天天事故不断,你以为你姐夫容易呀?

银珠朝我耸耸鼻子,做了一个鬼脸,她的鼻子小巧而精致,脸庞像满月一样明亮,那副娇俏的样子,真惹人喜爱,我的心里涌出一股隐秘的幸福。

她说,姐,我没工夫和你斗嘴,我还有应酬。

银珠很快就在公安系统有了名气,名气之大,远远超过了我这个老警察。我有点喜也有点忧。我知道,银珠和公婆、丈夫的关系并不是很好。

银珠的婚礼是盛大的,像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的婚礼。也许是主持人的话讲得太煽情,也许是她有一种初为人妇的慌张,我见她的眼里泪光闪闪的,我出神地凝望着她,有点担心,刚好,与她飘来的目光相对,她的眼神中竟有一丝哀怨,我心里忽然一惊。她的手上戴着一枚巨大的钻戒,在酒店灯光映衬下闪闪发光,据说,是专程到巴黎买来的,而她身上披的婚纱也是价值不菲。婚礼前,我去参观她的婚房,打开大衣柜见到的貂皮大衣,她就有十多件。

我问金珠,你羡慕妹妹吗?

金珠挺着大肚子,很大的一个肚子,医生看过了,说怀得是双胞胎。金珠抚摸着肚子说,良田千顷,夜卧一席,浮华散尽,返璞归真。

我笑了,紧紧地抱住金珠,心里很感动,家有贤妻,夫复何求?

而银珠并不像大家想象得那么如意,比如,即便她有大钻戒、貂皮大衣和跑车,却不能戴不能穿不能开。为什么,因为她的公公婆婆很怕招摇,说句实话,她婆婆一向都在做生意,公公的祖上也是买卖人家,所以着实有钱,并不与当局长有多大关系。但是,她公公很害怕影响不好,经常教育自己的儿子和银珠,做人一定要低调、要朴实、不能张扬。这让银珠很郁闷。金珠说,银珠并不快乐。

不光如此,银珠对警察这个工作也失望了。我想,银珠大概是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侠肝义胆的女侠,她以为当上了警察,就能像电影里演得那样,快意恩仇、笑傲江湖了。但是,她错了,实际的工作和生活琐碎而平凡。她只是帮着装装档案、报个表什么的,而机关里的大姐们跟普通的家庭妇女也没有什么区别,照常是东家长西家短地斗个没完,这都让她厌烦。

银珠向队长申请要参与办案。她的丈夫知道后警告她说,老实呆在机关就得了,别满世界地瞎转悠惹是非。她不听,就真的出了一点小叉子。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刑警队抓了一个犯罪嫌疑人,审查了半天,没查出什么,就把那人给放了。偏偏那天是银珠做的笔录。那个人可能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警察,竟生出色胆包天的心思来。

那天晚上,银珠回家晚了些,在小区外的树丛旁就遇到那个人了。那人对银珠说了脏话,并往她身上摸了一把就跑掉了。一贯骄傲的银珠哪里受过这么大的委屈,立刻找到刑警队长,也就是她的顶头上司,要求捉拿那人归案。队长沉吟了半天,对银珠说,银珠,你要想想这里边的厉害关系,这充其量也就是个治安案件,咱们刑警队是管不着的,你得去派出所报案,但你好好想,要是大家都知道了,对你的影响,怕是不好吧。

什么?!银珠气得怒发冲冠。怎么警察就不能保护自身的合法权益了?我们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怎么保护别人?

这傻妮子真跑到派出所报案去了。

一时间,差不多是满城风雨了,谣言漫天飞,传出话十分不堪。

她的公公婆婆很不满意,本来这一家子就容易成为舆论的风口浪尖,更何况是这样的花边新闻?

面对丈夫和公婆的指责,银珠非常生气!她竟然提出了离婚!

金珠很痛心,不知道妹妹竟是这般意气用事的。可是,银珠决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尽管她的丈夫依然很留恋她,但是无奈家教太严。她公婆说,这样的女子,我家是搁不了的,既然人家已经提出要走了,我们就不好挽留了吧。

可怜我,和局长家只做了不到一年的亲戚关系,这个关系就解体了。而我,原本马上就能被提拔,不知什么原因竟搁置下来。

银珠不光离婚,而且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公安系统,调到区政府去了。

一年以后,她和一个公司老总结了婚。

而金珠顺利地生下了一对龙凤胎,我给女儿起名叫珍珍,给儿子起名叫贵贵。

银珠格外地喜欢珍珍,她时常搂着珍珍说,别叫姨妈了,就干脆叫妈吧。然后缠着金珠说,姐,反正你还有贵贵,就把珍珍过继给我吧。

金珠假装嗔怨地看了银珠一眼说,瞧你,眼馋的样,你自己生一个,不就结了。

银珠撒娇地对金珠说,我才不生呢,我没你那么傻,我要把大好的时光都留给自己。

金珠自从生了孩子,就向学校提出申请,不当班主任了,改教无关紧要的科任,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家庭上来。我们俩本来就不富裕,工资也不高,现在又多了两张嘴,消费指数节节攀升,要不是银珠时常帮衬着,恐怕早就财政赤字了。所以,金珠能节约就节约,能省就省,成天围着灶台、围着孩子转,忙活着柴米油盐这些琐事。这么一蹉跎,她还哪有闲心修饰自己、打扮自己、保养自己,沧桑慢慢地爬上了她的脸庞。有一天,我看见她们姐妹俩并肩坐在一起,竟然吓了一跳,金珠比银珠看起来起码要大七八岁,天哪,她们是孪生姐妹,可是同一个时辰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

银珠的事业如日中天,值得一提的是,在30岁那年,她又结束了自己的第二次婚姻,得到了一大笔非常可观的财产。

她的第三任丈夫是我们市的常务副市长。而她,已经从区环保局长的职位升任到区委当副书记。以前,我是仰视银珠的,现在更是,我承认,我其实是怕银珠的,说不好那种感觉,就像初次见面那样,她犹如中午的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

银珠坐在主席台上侃侃而谈的时候,金珠正在辅导念初中的一双儿女学习,她的头发乱糟糟地,胡乱地挽着。贵贵淘气,不肯学习,一门心思要打电子游戏,金珠气得大嚷大叫,害得邻居过来敲门,以为我家发生了家庭暴力。

渐渐地,我不愿意看见金珠的脸,金珠的脸,让我厌倦了。好多年过去了,我的工作发生了很多变化,早已离开了交警大队,先是在派出所当了几年所长,接着又到刑警队当队长,现在是分局的分局长。

人到中年身心疲惫,难免生出一些花花绿绿的心思来。就在这时,我认识了乔乔。乔乔既像年轻时的金珠,又像年轻时的银珠。她像金珠那样的温柔可人,又像银珠那样的活泼奔放。而且,她说,不求天长地久,但求曾经拥有。她知道,我不可能给她婚姻,她也无所谓,她说,她会像一只小鸟一样,停靠在我的肩膀上,等玩够了,她就走。这话让我听了很不舒服,但很快又释然,感叹现今的女孩子与过去的女孩子确实不同。我觉得这样也好,我不能抛弃金珠,毕竟她是我的结发妻子,但我也舍不得乔乔,我经不住诱惑。

然而我的爱巢没筑多久就被发现了。我一直以为高层楼房很隐蔽,便租了一间位于十九层的公寓。那天,我刚从温馨的小家走出,满面春色,准备搭乘电梯下楼,却看见银珠站在电梯间外,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细而长的香烟,冷冷地看着我,脸色阴沉得像腊月里的寒冬。

我的身体哆嗦起来,如果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金珠,我都不能这般慌张。

我想我根本就不能掩饰,除了老实交代,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我颤抖地说,妹妹,我只是逢场作戏,不当真的。

银珠哼了一声,把脸转向一边,冷冷地说,没有什么好解释的,男人的那一套说也没意思,你就说你想怎么着吧?

我说,千万别告诉你姐。可我的心里却隐秘地想,告诉了也没多大关系,大不了就离!

银珠不亏为当过警察的女人,她竟看透了我的心思,说了一番让我后脊梁骨冒凉风的话。

她说,你赶紧和这个女孩断掉!这叫悬崖勒马!不然,我想,你头上的乌纱帽,以你的本事,未必能保得住,到时候,你还能剩下什么呢?

我无言以对,叹了一口气。心想,银珠,你是珍珍的姨妈呀,我们是一家人呢。

银珠打了一个不允许我辩解的手势,转身离去,把我丢在原地,我觉得我就像一只落水狗一样悲惨,想往岸上爬,但是浑身乏力。我的冷汗从额头冒出来,心想,银珠啊,银珠,你不是当年那个追着我让我讲警察故事的小丫头啦!

银珠的话讲到了我内心的最痛处。我已是人到中年,可以没有金珠,但我不能没有仕途,如果我没有了官位,我还拥有什么呢?一颗日渐稀疏的秃头,还是腹部肥满的肚子,除了日益衰老的躯体,我将一无所有。

还像当年一样,我不怕金珠,但是惧怕银珠。没有银珠,也不会有我的今天,她是女强人,我是一个废物。

又过了几年,金珠生了一场大病,肚子里长了一个瘤子,医生们都说是凶兆,这瘤子长得不祥。

金珠以为自己命不长久,就对我说,你知道吗?当年,银珠也很中意你,但银珠说:“姐姐,你的性子弱,应该找他那样可靠的男人做丈夫,他,我就让给你了。”金珠又说,你半路出了轨,我很伤心,可是银珠说了:“姐姐,你放心,姐夫只是一时糊涂,他会回头的。”

我听了泪流满面。好在后来,金珠的病好了,先前的说法不过是误诊,只是虚惊一场而已。

(责任编辑/孙玉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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