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明媚有福
故乡的太阳出得迟,但鲜艳,红彤彤的,耀眼;故乡的月亮落得早,但洁净,白嫩嫩的,养眼。与之相对应的,是分明的四季,有毫不含糊的季节特征——热就热,冷就冷,雨则雨,晴则晴,清明爽利,不叫人费心揣摩。于是,人也就有了与之相对应的性情——质直、率性、透亮,爱憎分明。
譬如老姑。从记事起,就分外地明白事理,穿得破旧,吃得寡淡,也从不抱怨。因为她知道,故乡所有不过是瘦山与薄地,自然穷;其中所产不过是玉黍和小米,自然饿——既然都是没有办法的事,自然要安于忍。所以,她为人处世,一直是心胸坦荡,随遇而安。譬如夏旱,吃水紧张,洗漱类的用度,自然是厨炊后的剩水,她则安心享用,无额外忧烦,她说,只要脸子长得好,污水也能洗得白。譬如秋涝,田堰冲垮,玉米伏倒,众人哀号,她却从水里捞上来泛青苞米,放在柴草上烧烤,吃得近乎忘情,红唇之上沾满炭灰。她说,已然是涝了,不如捡回来一点儿快乐的心情。
到了上学的年龄,祖父找她商量: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哇,一是混学堂,二是随你母亲伺候猪狗。她脖子一梗,响脆地说道,当然是混学堂。她知道父亲的心思——他内心深处重男轻女,觉得女娃子早晚是别家的人,花钱上学纯属白搭,不如早点务农帮衬家境。把一桩堂堂正正的事体,用一个“混”字形容,他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绝不能让这种不公得逞。她想,该上学就上学,该嫁人就嫁人,人生一世,应该过的日子,都是应该认真地过的,绝不能人为地节省。
初中毕业,就“运动”了,各地学生扔掉书本到处“串连”。她自然是随潮流而动,去了南方的几个圣地。但不久,即便是全国山河一片红,但她还是悄悄地回到了家乡,安心地务农。问她缘由,她说,原因很简单,即便是动机很动人,但坐车不给钱,吃饭不给钱,住店不给钱,还理直气壮,咄咄逼人,大道理背后就没道理了。之于她个人,高声大嗓背后,感到的总是内心的不宁。
祖父干干一笑,说,不叫你混学堂,你偏要混学堂,混来混去,只混了一个造反有理。老姑只是摇摇头,沉默无语。然而她甘心务农,无论是刮风下雨,也不休歇,直至被评为“五好社员”,乐在疲苦之中。
那时节,天天有最高指示发布,大队(村)部便配备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为了落实上级传达不过夜的硬性规定,便先由村干部收听一下,然后再站在山的巅处,向村落里吼。也是因为山偏地远,收音机里的声音总是被杂音遮掩,一天,村干部吼道:社员同志们,伟大领袖就是跟咱贫下中农心贴心,跟咱山里人一样实在,他说,路上有根桩,桩是木桩。就是说,要想抓革命、促生产,就是要把拦在路上的木桩彻底拔掉才行。
老姑闻之,忍俊不禁,咯咯地笑个不停。祖父说,有什么好笑的,难道老人家说的不是实在道理?老姑说,经是好经,可惜被歪嘴和尚念歪了,人家那是: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一经解释,祖父说,我说的,领袖是站在高处的高人,怎么会讲像废话一样的大白话?原来是村干部自己编排的哩咯隆啊。
老姑适时地给了祖父一句:说什么混学堂,你看见没,这混学堂的跟不混学堂,到底是不同。祖父无言以对,白了她一眼。他始有所悟,一如山里的太阳太鲜艳,月亮太洁净,这柔顺的女娃子心里也藏着绝不温吞的刀锋。
由于老姑有文化,数算得准,字也写得好,大队(村)就让她当了库房保管员。有个-1柱子的青年,看上了老姑,便常常编排个理由来库房里找她。老姑也喜欢他,每一见他来,总是笑脸相迎。喜欢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柱儿清洁——即便是家境贫寒,衣着破旧,但总是收拾得清清爽爽,而且身上总是有淡淡的皂荚的香味。她认为,有这样的外在,必有洁净的内心,他尊重自己,必然会尊重别人。她对柱子说,来尽管来,别再编排什么不咸不淡的理由。柱子说,这么单刀直入,多不好意思。老姑说,连表达感情都这么曲里拐弯的,生活的路,也不会走得直。
多亏了当着保管,给了他们爱情发育的空间,月明星稀的时辰,他们不必寻觅与躲闪,能自自然然地“黏”在一起。但爱情如火如荼,肚腹却饥肠辘辘,那时节天公刁难,口粮歉收,总是不给人以饱。看着库房里的种子粮,柱子总是若有所思。终于在一次温存之后,柱子把心中的用意明确地表达出来——他把裤腿扎严了,灌上灿黄饱满的玉米。但当他走到库房的门口时,老姑叫住了他,请你把裤腿的东西倒掉。柱子说,我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老妈年迈,不耐饥。老姑说,这我自然知道,但孝道的背后,应该是干净的人心。柱子有些恼,说,我把整个身心都给你了,还不值你几粒玉米?老姑说,你的身心是私,库房里的玉米是公,不能混为一谈,要公私分明。
这虽然让柱子顿生尴尬,但还是依了。只不过临走前说了一句话,我以后就不来了。老姑一笑,说,你敢!隔了数日,柱子还是来了。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敬重。因为他不来老姑这里,自己就辗转难眠,折磨自己一番之后,他突然大悟:这个女子内心周正,能辨曲直,有靠得住的好,假如日后有爱情之外的爱情,她也是不会动心的。
果然就是那样。
当柱子到十三陵修水库,旬月不归的时候,有一个人总是编排一些借口,不请自来。那个人是村里的队副,也是一个有堂皇颜面的人。老姑知道他的用意,却也不点破,因为她知道,每个人都有脸面、都有尊严,她尊重尊严。那天那个人喝了酒,说起话语无伦次,老姑虽然心生厌烦,但还是笑容以待。到了后来,那个人连语无伦次的话也不说了,只是不停地在老姑身后踅来踅去,终于从背后抱住了她。
老姑果决地挣脱了他,说,你也是有身份的人,哪能这样造次?
那人说,谁让你长得这么好看呢,我就是管不住自己,不管不顾地想。
老姑抄起一把利剪,毫不含糊地说,那好,你既然管不住自己的卵子,那我就替你管一管。
那个人吓坏了,落荒而逃。
一如太阳落了,还会升起来;月亮缺了,还会圆——再见到那个人,老姑还是晴朗无云,微笑以对。因为她有的是日月性情,不挂阴霾。那个人也就很快恢复了原有的自在,悄悄地对她说,本来是想报复的,把你的保管给抹稀了(撤掉),但看到你依旧是尊重的表情,我自然也就找回了自重与敬重,咱还是相敬着做一辈子好兄妹吧。
日后,那个人果然为人周正,不仅对老姑好,也对乡亲们好,经商发了大财,也无暴发户盛气凌人的样相,而是很谦和地为村里修了一条水泥马路,走进人心里去了。
叙述至此,我心中有光,不禁想到,好的日月,自然要孕育出好的人。换句话说,透亮孕育透亮,明媚孕育明媚,在温暖的作用下,暧昧和阴冷,是难以存在的。
喜乐无恙
祖父问我,在咱这个地界,哪个时辰大家都喜乐?
我左思右想,也找不到确切的答案,便对他说,你说。
纳凉和赏月的时候,大家都喜乐。他说。
为什么?
他说,你看,月挂高空,风吹阔地,空阔的地界,容不得小——没有哪个人能独自私昧起来,好风景被大家公有着,贪占之心就去了,就径直享用,不生妄念,就没心没肺地乐。
祖父又说,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只要去掉一个“昧”字,也就是说不私取好处,不私藏秘密,一切都放在公处、放在明处,一如老爷儿(太阳)一旦直照到头顶,立马就消失了阴影,就人人温暖,处处喜乐了。你要是不信,你且留心看吧。
一旦留心了,祖父的话,竟在许多地方都得到了验证——
譬如西坡上有一片杏林,结的都是水杏。所谓水杏,就是果肉鲜美、甘甜,可径直入口,给胃以抚慰。因为是美味,大家自然都关切,村里就做了一个规定,到了杏林之下,可以大快朵颐,即便是涨坏了肚子,不停地放屁,也是允许的,但就是不允许装在兜里带回家去。水杏大家共享,心情就敞亮,话语就稠密,大家有说有笑,其乐融融,且都盼风调雨顺滋润树木,让杏子多结一些。如此一来,虽光阴荏苒,大地荣枯,但那片杏林却至今依旧茁健繁盛,果实累累,无一丝衰相。我不禁感到,公德心不仅喂肥了乡情,还涵养了树木,喜乐也。
再譬如祖父房后的那群蜜蜂。本来祖父是羊倌,无心做蜂匠,但老天偏偏赏赐,给了他一群蜂。那天他赶羊归栏,走到村口的大槐树下,见到村里老少都围聚着,指指点点,嘁嘁喳喳。上眼一瞧,一群野蜂绕树飞翔,一如乱云飞渡。祖父说,它们失了蜂王,不认识回家的路了。有人问,你老精明,可有法子收束?祖父不紧不慢地圈好了羊,到了村部的库房,那里有一个闲置的蜂箱和几页蜂胚,他借了出来。他泄了一碗白糖水,涂在蜂胚之上,举到大槐树下。野蜂居然都飞来落脚,竟至伏贴得密密麻麻。把蜂胚依次放入蜂箱,搬到房后,就成了一群家蜂。起初人们惊奇,再后人们阴沉。人们说,蜂飞在野处,是大家的,入了你的蜂箱,就是你的了,是不是有些不公平?祖父一笑,说,俗话说拔腿才看两脚泥,你们真是心性小,连拔腿出水的耐心都没有,请你们记住了,日后,这蜂还是你们的。
祖父把放羊之余的时光,都给了这群野蜂。耐心调教,悉心喂养,把它们侍弄得驯顺了。待荆花繁盛时节,它们拼命酿蜜,给人以回报。摇下蜜来,祖父对村里人说,你们且拿碗来。蜜分到人们的碗里,好像也把喜乐分进人们的心田,他们品尝着意外的甜蜜,心中的纠结解开了,感到蜂箱虽然放在祖父的屋檐下,好处却放在众人的心坎上,喜乐之余,对祖父多了敬重。祖父也乐在其中,添置了新的蜂箱,把蜂群繁衍得壮大了。他说,众人皆大欢喜,我岂有不喜?既然人人皆喜,只管放开饲养就是了。
还譬如乡村的鸡蛋。
在贫寒的往昔日子,平常见不到现钱,老母鸡便是庄稼人家的银行。因为鸡蛋可以换回日常生活的油盐酱醋,也可以换回小学生的纸笔橡皮——一枚鸡蛋,一如一枚金币,是重的。而农家的鸡都是散养的,指望它们到山场草丛中觅吃食,腹中之卵,自然就担心丢。婆娘们一早起来,便有一个习惯性动作——抠鸡屁股——确定一下鸡在当日是否有蛋孕育。一旦确定,婆娘们会把信息私密起来,兀自看管,兀自留心。但是,即便格外小心,因山场广阔,人迹熙攘,鸡蛋依旧会丢,便大呼小叫,怀疑邻里,惹大家人人自危,乡情生疏,空气凝重。丢来丢去,婆娘们倒生出一丝豁达——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要是有人生了贪占之心,你怎么防备,也是没用的。再说,母鸡自己就长着脚,走东走西,也不由你,如果它自己弄丢失了,你还偏偏朝人群里寻觅,岂不是白白败坏了邻里关系?横竖就是一枚蛋,何必弄得那么私密?再抠过鸡屁股之后,索性公然宣布:我家的母鸡今天是会下蛋的,至于下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奇怪地,不加小心之后,鸡蛋反而丢得少了,甚至干脆就不丢了。探寻一番之后,我明白了:私家消息,一经公布,就变成了公共信息,大家就都觉得,母鸡腹中这枚蛋,是跟自己有关系的,承担一份责任,是应该的。所以,无论那枚蛋下在哪里,发现的人,都会自觉地帮助捡回来,放在事主的手心里。即便是有点贪念的人,一想到人家已把话说到明处,类似给了你一份信任,再不收手,就对不住良心了。如此一来,鸡依旧散养,鸡蛋却不再担心丢——母鸡自在,婆娘自在,邻里自在,被疏淡了的乡情,渐渐地又浑厚起来。
村里人享受到了透明的好处,索性就连门楣都敞开了——出工在外,或走亲访友,家门也不上锁。即便是上了锁,放钥匙的地方也会让邻里知道。类似鸡蛋的事,让村里人有了豁然的醒悟:贼一般都偷上了锁的,因为锁背后的神秘,反而是一种深重诱惑。再说,屁大的一个小村庄,进出的都是些厮熟的人,一把锁,反而离间了乡里乡亲的感情距离。一如庙门大开,来的都是善男信女;柴门不锁,换来的是邻里真心的照拂——你且放心远行,乡邻的眼神就是不锁之锁。有友人从远方来,看到整个山村,家家没有院墙、户户没有栅栏,惊异不已,说,山人厚朴,心中无贼。
对的,我说,环境就是造化,一如十个人中有九个君子一个贼,相处得久了,那个贼也会变成君子,善在善中了。
一天,祖父又问我,你看咱家里谁最喜乐?
我说,自然是您。
祖父摇摇头,说,你这是在拍马屁,其实你也知道,咱家最喜乐的人是你奶奶。她一辈子不会算计、不长私心,占一点便宜就脸红,吃多大亏也傻笑,什么人在她眼里都是好人,进了家门的人就都当贵客,也不管那人是不是能给家里带来好处。她常说,旁人走近,就是预备着让你爱的,一如猪狗进家,就是预备着让你养的,不需要更多的说法。就说那年八路在咱这里打游击,小队长张成银受了重伤,昏迷中说了一句话:我就要死了,多想吃一碗炖猪肉啊!你奶奶听后,转身就进了猪圈,把一口预备着过年的半大猪崽立马就宰了。把张成银揽在怀里,一口一口地喂他炖猪肉,肉下了肚子,张成银居然活了,解放后还当了大干部。后来他带着警卫员回来看你奶奶,进门就跪下了,说,老嫂子,我是张成银啊,是来报救命之恩的。你猜你奶奶说什么?她说,谁,张成银?这个人咱压根就不认识。好说歹说,就是不认,张成银以为她糊涂了,悻悻地走了。人一走,你奶奶就乐了,说,我还不知道你是张成银,细细的脖子,大大的脑袋,打你一进门我就认出来了。咱为什么不认你?这人一讲恩德就远,一谈回报就重,咱就一个小脚老太太,没有多余念想,承受不了远和重的东西,只图个心里轻松。你看你奶奶心里多空阔,空阔得能跑一挂马车,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不喜乐?都说你奶奶没心没肺,其实她是不给自己多长心肺,一个从不把自己看得太重的人,自然就喜乐在别人的喜乐里了。你看她都七老八十了,还长着一张娃娃脸,黑俊黑俊的,那是老天爷长眼,让喜乐的人有了不老的岁月。
惊悚荨麻
儿时的故乡,或山荫之处,或垭壁之畔,或村路之侧,均长着一片一片的荨麻。
初次见到荨麻的人,会欣喜于它叶片长得肥厚和洁净;那齿状叶裂上泛出的幽幽光泽,会把人的眼睛黏住。它的叶柄及株身,皆生着一层茸茸的、纯白的细毛,使人生出一种强烈的欲望:便是轻轻地抚摸一番。
然而,当你那多情的手,一旦触到那层温柔的茸毛,你就会像被热油溅了一般,呀地失声叫。你迅速抽回来的手上,准确地说,那只手的手面上,会瞬间肿出一片红色的“相思豆”,密密地挤在一起。一种难言的奇痛便喷射出来。你当然希望把喷射出的疼痛按回去,便用另一手去掩那一片红肿或抓它一抓。然而,这一抓,会使你更加难耐,那本来向外喷射的疼痛会倏地折回去,朝你骨肉的深处奔攒。于是,你只能无可奈何地将手垂了,由它兀自地疼去。于是,面对美丽的荨麻,你会破口大骂:
“娘的,怎是一个蛇蝎美人儿?!”
就是一个蛇蝎美人儿。
懂它的山里人,管它叫“蝎子草”,就是这个道理。
山里人既然知道它是蛇蝎美人,却任其在路边碍手脚,不但不铲除它,而且还小心翼翼地与之相安无事。懂事之后,我曾问过祖父,祖父极严肃地告诉我:
“别看它叫‘蝎子草,却万万动不得的,它是草神!”
我不解,“为什么偏偏它是草神?怎么就不能是大蓟呢?!”在我心中,大蓟是最了不起的;因为,山里所有野菜中,就属大蓟好吃,且好吃的大蓟还生得繁,灾荒的月份里,它给人以饱,活人多矣。
“因为它生得好看。”祖父说。
“大蓟也很好看哩!”我说。
祖父瞪我一眼:“它不好惹!”
我说:“这倒怪了,不好惹的倒金贵,又好看又好惹的却轻贱,人怎么会这样?!”
祖父就极不耐烦了,“你一边歇着去吧,这草神是祖上传就的,你说变就能变得了吗?!”
祖父的指头就在我的额前戳点着,我便害怕得很,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焉焉地退了。
在山里,庙自然是有一些,比如山神庙、灶王庙、药王庙,甚至还有一处“碧霞元君”的娘娘庙。但庙的年代久了,山里又多灾虐,大风和疾雨就将庙糟朽的骨架搞坍了。坍了的庙很难修成原样,山里人就干脆不修。于是,庙就只剩下残垣矮堞,就将山羊羯子栅进去,作羊圈用。
庙虽废了,但灾民却常有。遇旱遇涝,还是要祷告一下子山神。人们便面对破庙的残痕,虔诚地烧几炷香,叩一些个响头。但一切作罢,旱依旧是旱,涝依旧是涝,山里人就醒悟了:
“庙都让羊臊漫了,还灵光个鸟!”
就不求庙了。
那年天大旱,数月未滴雨,村里人就极惶恐:若再无雨致,蝗虫便飞来了;而蝗后就瘟疫,就不得了。
村里人就都说:“不能不求雨。”
求哪一个呢?“求草神呗。”有人说。
就求荨麻。
路边的荨麻很多,人依路径跪成行;也祈,也祷,也烛,也叩。然而人声尽管嘤嗡如潮,雨云杳无半缕。就你觑觑我,我觑觑你,苦脸皆垂悠长,一声接一声叠叹。
终于有人说:“是咱求得不诚吧?”
便有人吱声:“是哩。”
就把揖作到荨麻的棵子里去了,就将额面贴到荨麻的根脚上了,奇痛便把众人搞得颤抖。但这是神赐的痛苦啊,是万万哀怨不得的。就平心静气,就承受忍耐,执着地将额面送依旧。
天终于黑了。众人就理直气壮地红肿到屋里去了。
半夜里,果然有沉沉的风一涡一涡地在屋墙上撞,且有细雨淅沥。疲累的人们便眠熟了。
但翌日看时,干裂的地上,并未有一星雨脚。便明白,夜半听到的,只不过是一缕缕的干热风——草神的笑声。
这草神其实真无用,大家心里都知道,但谁也不说出来——草神虽带不来雨水,但得罪了它,会降些灾异给你,那是肯定的——村里人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虽然不再用荨麻求雨了,但作为神,荨麻仍被人恭敬着,做一些严肃的事体。
比如治偷。
那年三叔家年仅七岁的小豆子,为换几根麻糖来嚼,悄悄拿了邻人的三颗鸡卵。几根麻糖尚未嚼出境界,状子已告到三叔那里了。三叔极要脸面,受了邻人的揶揄,便很气闷。踅到一方荫处,作了三个揖:
“得罪了,跟您借把戒尺。”
便把那株荨麻拔下来。
将小豆子喝到身边:“把手伸过来!”小豆子已经吓得哭洪肆了,但三叔的荨麻仍一丝不苟地撩少年的手。
——还敢偷吗?!三叔问。
——不敢了,呃呃……
——说真的了?!
——真的不敢了!呃呃……
……
臭丫儿的父亲常年在山那边走窑,臭丫儿的母亲独守时就不甘寂寞,自然找相好的在腿上坐一坐。坐一坐就坐一坐吧,生生将臭丫儿给带坏了,以致年方十四的臭丫儿也有私孩子生下来,遭村里人瞥。臭丫儿的父亲其实极颛顸,对臭丫儿母亲的放纵是颇容得下的,但女儿也坏下去了,就从根本上伤了他的心。便先用酒将自己灌得颠颠倒倒,然后就将一株荨麻“请”到屋里来。将女人扒光了绑在门房上,用荨麻撩女人的私处。
——还偷人不偷?!
——哎哟我的娘,不偷了!
——说真的了?!
——哎哟娘呃,假不了啦!
这叫惩淫。
用荨麻治偷惩淫,是引人行善,是尽“神”的圣职;虽做得有些过,但村里人均理解,且给予一种默默的支持。于是,被惩治的人虽有奇痛虽覆奇辱,也悄悄地忍下去,是自然的事。
但那一年的事,却很难让人理解。
那一年,浑圆的一个山里村落,却凭空分出两个派来,且一派忠于,另一派也忠于。
皆忠于的两派却频频摩擦起来,就常有你斗我、我斗你的场面。
父亲和三叔是亲兄弟,但三叔和父亲却是两个派。
有一天,三叔那派把父亲抓了,且戴上纸糊的高帽游街。村子的街路上,便拥满了人。
三叔那一派人就兴致极高,就挥拳喊口号。当然是打倒父亲的那一类口号。但围在周遭的人却只是怔怔地站着,并不喊打倒。三叔那派便悻悻地质问:“他对你们有什么好,你们不打倒?!”
周遭的人便说:“当然没什么好,但也没什么坏呀!他只是爱会那一个相好,但他老婆都不管,我们管他作什么?!”
三叔的那一派就恼极。在村中古槐下,用桌凳搭一高台,把父亲架上去,任父亲在岌岌危乎的境界中,兀自瑟缩。
那一派却还有些言犹未尽,派人把父亲的裤管高高地卷起,人群正在疑惑间,有人倒提着一株荨麻向父亲走近。果然就朝父亲腿上撩。
父亲便疼得牙齿打架,双腿疲软,就咣地从高台上跌下来……
有人便悄悄地为父亲落泪。
时间不久,三叔那一派终于也有人落到父亲这一派手里。这个人正是三叔。
当然也要架到高台上去。当然也要倒提一株荨麻。父亲被派里的同志推到前边去,说是要向那一派讨还血债云云。
父亲抬起头来,看到三叔眼中正氤氲着一团绝望的薄雾,心中有些酸涩,倒提着的那株荨麻就颇踌躇。
就有人喊:“还犹豫个什么?他不仅仅是你的一个兄弟!”
这父亲知道:起初睡在一个炕头上时,三叔是他的兄弟;而现在却不是了。
父亲便缓缓地将荨麻举起了。
“哥!”三叔却适时地一声叫,叫得凄切而沉闷。
父亲便迷惘了。
“在你面前的,是一座分水岭,是忠于你的兄弟,还是忠于你的同志,立马就要见分晓了!”就在这时,迷惘的父亲听到颇不迷惘的一个声音。
父亲的荨麻便高高举起,但却是狠狠地撩在自己腿上。
这是如何的一撩啊!这一撩,撩得三叔哇哇大哭,撩得村人嘤嘤长泣。
农民的父亲,既没有忠于他的兄弟也没有忠于他的同志,他忠于了他自己!
这时的荨麻,便不再是山里的荨麻了。
山里的荨麻,即便是神,其实最后也是败在山里人自己手里。
那便是每年的深秋。
秋深以后,荨麻的美丽便彻底凋枯了。叶片抽缩在叶柄上,株身也成一管瘦黄;那层柔中藏针的细白茸毛也脱落了,它再也没有撩人的魔力。但山里人却没有忘记它,反而觉得它有些亲切了。
因为它那层金贵的茎皮。
荨麻的茎皮是一种韧性极强的纤维,能打成极柔韧的麻绳;而山里人的布鞋极费,就爱穿用荨麻打成的布鞋。
于是,秋深了,村里人第一等觊觎,便是荨麻。
山里采荨麻的方式很奇异,要选在浑黑的晚上。
到了荨麻边上,采麻人要左顾右盼一番。看看周遭确系无人,便低声叨念:
“麻神,麻神,你老听真,偷你的不是我,而是村西的二蛋。”
小心地叨念过了,便下镰割那麻了。割麻人的身手,这时是极敏捷的。
山里人相信荨麻黑天里不认人。人叨念给它什么人,它就记住什么了。那么灾异就离割麻人远了。
于是,割麻人叨念的,总是跟自己不太对劲儿的人。
然而,生活得久了,谁跟谁之间还没点儿隔膜呢?你咒完我,我咒完他,他却正巧咒的是你,就咒成循环了。实际看来,自己咒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但依然是咒。
其实,荨麻若真的是神,是欺哄不了的;而欺哄了荨麻的山里人,活得不仍然是故我不二吗?!
植物到底是植物。
懂得这里的道理之后,村里人便不轻易信奉什么了。这样一来,他们反而活得轻松起来、乐观起来,邻里关系也更加融洽了,一如风雨过后,自然是晴;大雪融化之后,自然是大地清明。
爱在爱中
父亲虽然已离去十六个年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如昨,常出现在我的梦境。特别是一到年关,一到清明,一到送寒衣的时节,他肯定会与我在梦中相遇——嗫嚅的语态,谦卑的表情,全如生前模样。所以,明明知道是梦,也不愿醒来,与他促膝对话,缠绵在一起。
醒来就忧郁,恨长夜苦短,不照拂人的心情,使父子重归永隔。便赶紧到路边的荒处,依故乡老例,画一枚信封,写上老家的地址和他的名姓,在信封的中央,烧几串纸钱,给他“寄”去。明明是风势暗猛,且风向不定,但火焰一旦生起,风竟和煦了,且径直吹向故乡的方向,令人惊奇不已。都说这是迷信,其实是生者对逝者牵挂得重,神情趋于恍惚,感应在感应里,直至不能自己。
从记事起,就感到父亲的性情和他的身量是不统一的。他身材高大,面相俊峻,有天然之威。但他始终寡言,语调也和缓,给人以厚道,而不是怕。白日里在田堰里劳作,已然是累了,但一回到家中,就不言不语地去担水。村人吃村西古井里的泉水,相通的道路窄而崎岖,父亲担水的步态却又疾又稳,如履大道与平地。总是把一口大缸担得满溢,才止步歇息。那时的日子很清苦,但见到家中缸满,便陡然增添了在苦日子里隐忍的底气。
有一个时节,山村旱涝频仍,收益几稀,粮食只够一季。粮断之后,瓜菜代之,继之以野菜树皮。到了最后,满眼秃树,地面上也少有可充饥之物。三岁的三弟本可以直立,饥饿又使他复归于爬。困厄之中,母亲只有唠叨与怨尤,空气凝重,更添了几分愁。父亲凄然一笑,说,命运不理会废话,沟坎不理会腿瘸,只理会不服软的人——咬一咬自己的后槽牙,总会有活路可走。撂下这番话,他背起两挂羊毛大绳,走了。
悬崖峭壁之上,居停着一种怪异的复齿鼯鼠,村里人称之为“寒号鸟”。它体似松鼠,前后肢间生有宽大多毛的飞膜,孤傲地在山间滑翔,且常在夜深风高时发出凄哀的锐叫,一如啼饥号寒。名贵的是它的粪便,是上好的中药,医生的方笺上写着:五灵脂。都知道五灵脂可以换钱,但它窝藏在陡处,采取之时,有生命之虞。在记忆里,已有人跌下山谷,落得无完整尸骨,所以,即便是村里的精壮,也大都望而却步。父亲的去处,就是这样的陡处,家人的生路,让他别无选择,付以向死而生的决绝。父亲走后,母亲脸白而泣,因为这背后的预想,她心知肚明。哭暗了天地,升起了星斗,父亲居然盈满而归,只是两只膝盖都磨破了,露出森然白骨。母亲的心力只够喊出一声“我的天啊”,就晕倒于地。事后她说,肚饿可忍,不可忍的是设想中的惊怕,一如不死也死。
五灵脂换来了几口袋土豆和红薯,疗救了饥饿,膨大了父亲的形象,我们心中敬重。那时的敬重不过是在苦寒面前不喊,在艰难面前忍受,不再给他增添忧烦。便很早就懂事、知趣,且以苦为乐,不怨天尤人。譬如到山外去读书,中午的干粮总是粥,并且稀得可以照见自己的面影,喝进肚里,非但不能饱,而且还会招引饥饿。因此,村里的孩子大多都辍学了,我却依旧坚持。心里想,粥再稀,究竟是干粮,究竟是贫贱父母的肥厚心肠,唯一的回报,就是埋头苦读。
父亲后来当了支书,有了到县城开会的机会。那天回来,他在我的那所学校落了一下脚,从布袋里掏出两个馒头,塞给我。我知道那是他撙下的会议用餐,关爱之下,是他自己的辘辘饥肠。心里自然是热,眼角也自然是酸涩,但还是笑着收下来。父亲也不说话,转身就走。望着他的背影,我顿生感慨:父亲的身材就是好,肩膀宽阔,腰身挺拔,即便是一个山里的农民,一点也不猥琐。
我把那两个馒头,收在书包的最底处,拿回家里,放到家人的餐桌之上。父亲看到,眼圈立刻就红了,忍了几忍,还是掉下泪来。他说,你这样做,更让我感到做父亲的无用。我说,你的馒头,大家分享,情意自然就衍生开来,一如母猪下崽,让大家爱在爱中,都感到温暖,怎么能说无用?我的话,让他很感动,以至于偌大的一条汉子,居然很羞涩地低下头去,嗫嚅道,你真是长大了。
后来我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入了县里的重点高中。报到那天,他说,我口袋里也没有稀罕之物,唯一的贵重,是我本人的送。他背着我的铺盖,挟着我的胳膊,上了公共汽车。下车之后,还需走四里多的路程,背囊就显得重。我几次要求跟他替换一下,他都说,不用不用,既然是我送你,你就安心受用。一路上他也不说话,只是当头上有飞机低低地飞过,他嘿嘿一笑,说,儿子,它飞得这么低,咋就不担心掉下来?到了学校,我对他说,爸,你赶紧回吧,不然就赶不上末班车了。他说不急不急,我必须把铺盖给你送到宿舍,待彻底安顿了,我才松心如意。他执意送到了宿舍,亲自把被褥在床板上铺舒展、弄妥帖,一举一动,精心、细致,一如母亲。到底是错过了坐车的时辰,想到那几十里的山路,我说,你就跟我挤上一晚吧。他说,不成不成,我又不是学生,不能占学校的便宜,再说,那几十里山路对我来说是小意思,有星星月亮做伴,岂不更惬意。
然而惬意的事情是不属于他的。在重点高中里就读,学费、饭费、住宿费,加起来是贵的,而山村的家庭殊少财路,只有到了年底结算才能分到少许的现钱,平常用度,只能靠借。山村地瘦,生民无多余膏腴,朝人张口,颇费踌躇。急难之下,母亲说,亏你还当着支书,就不能想一想“变”钱的路数。一个变字,让父亲的脸黑得凝重,他说,我父亲是三八年的老党员,一辈子以清正为荣,墙上总挂着伟人的手书: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这一如镇鬼的符咒,压着心中的邪气,便不敢歪。再说,我上有老下有小,都要认真对待——对老要敬,俗称孝;对小要爱,俗称护。护小不能欺老,才是男人的周正。他考虑的是一个长远的问题,就是忠实地延续被祖父造就并极端看重的家风。便做了一个悲壮的抉择,到隔岭的煤窑,当了一个窑工。
他的举动,对我的触动是大的,便不敢懈怠,终于学有所成——上了大学、当了干部,可谓一路顺风。春节的一天,父子对酌,脸红耳热,都感到光景好。喜乐在喜乐中,父亲突然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他从房柁上取下来一个包袱,打开已褪了颜色的包袱皮,呈现在眼前的,竟是一摞小学生用的练习本。每个本子的封面,都一笔一画地写着他的大号,虽经岁月,字体的颜色,还是重的。打开本子,密密麻麻的字体也是那么工整,简直是笔笔不苟。那是他当支书时的会议记录、生产计划和工作日志,记得事无巨细,不分详略,一如生活的每一天都是应该好生过的日子,都值得爱惜。他嘿嘿一笑,说,我当支书的时候,上边的每一次会议我都认真传达,生产的每一个季节我都没有错过,堰田的每一处地块我都没有荒疏,空口无凭,有字为证。
我突然明白了,在父亲心中,家庭的事再大,也是小,村里的事再小,也是大,他真正的期许,还是要活得有社会作为。然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没有纵横捭阖、伸展自如的能力,终究是陷于小中,便在知足中有不甘,在周正中有遗憾。这一切,他都埋在心底,兀自承受,对他人,只送关爱,不说所以。
就这么周正的一个人,后来居然得了癌症,让我有了愧疚之上更多的愧疚。那时我已经有了一个官位,有了自己的专车、有了可以动用的人脉,便不顾一切地施以回报。看病的路上,父亲说,你能不能不用公车拉我,我一个普通农民,在这样的车上坐着,屁股底下会着火。在病房里,看着你进我出的探视者,父亲说,你能不能不让他们来,我只是你一个人的父亲,对旁人无恩。我说,不要计较这些,你只需安心养病。他说,就连阎老西(阎锡山)都知道,不慎于初,必悔于终,你这样做,不但减轻不了我的病,还是在给你自己找病。
不敢拂逆他的意志,一切就轻减了。一个人陪他上医院,来来去去都坐公共汽车。那一次去友谊医院,抽血、穿刺、下胃管,一系列检查下来,他整个人都散了身架,躺在医院走廊的木椅上,无声地缩成一团。我悲从心起,给司机打电话,要把车调过来。刚接通电话,他猛地坐起来,吼道,你敢!
坐在公共汽车的硬座上,由于久病的消瘦,他的臀部只剩下了两块骨头,便总也坐不稳,左掂右转,不停地替换,且发出细小的呻吟。我蹲在他身边,给他换过来的一边按摩。那曾经是壮大的一个腰身,现在看来,却一如八岁儿童一般弱小。为了缓解他的痛苦,我调侃道,爸,你竟返老还童了。他强睁开疲沓的眼皮,无奈地笑道,你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都这样了,你还拿我开心。之后,他依旧摇晃,依旧呻吟。我感到了命运的力量——即便是这样一个耿直自尊的人,毕竟也是一个肉身,也怕病苦,也怕疼。我哭了。
临去世的那个晚上,他拉着我的手说,你一定要听我的话,我走之后,一把火烧掉。我说,咱山里允许土葬。他说,你想想,你是谁,我又是谁,即便不是支部书记了,还依旧是在组织的党员。
送他火葬的那天,我没有哭,因为内心盈满。他即便是离去,也给后人留下体贴与关爱。在世是父,去世是魂——我们心心相印,爱在爱中,已了无生死。
母亲无过
0
写母亲的文字已经很多了,但依然有一种别样的意绪在心中久久回环,便是在这个可亲可敬、近于完美的母亲身上,也有一些不尽完美的部分——在写与不写之间,我心游移,复生纠结。后来读到一个诗人的一段文字,获取了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最终还是决定写。那个诗人说——
生活在低矮的空间和物质与精神都严重缺失的时代,母亲始终是我们心中的图腾。每逢谈论或诵读“母亲”这个光芒四射的字眼,在我们内心深处,总不由得升起一股崇高、伟大和不朽之类的感觉,她是圣洁的伊甸园,是温暖的代名词,是我们情感的归依。翻开人类文明史,母亲如同一根血脉,贯穿人类发展的轨迹,对于我们弱小的人类来说,拥有母亲,便是拥有了一颗瑰丽的太阳。然而,这一譬喻,与其说是人类怀旧的情结,不如说是人类进入时空夹缝时的自慰。走在生活的平面上,我们不得不面临这样一个现实:情感中的母亲和生活中的母亲之间是有落差的,有时落差之大,甚至超过我们的承受能力。至少,浓浓情愫中不免夹杂着几缕不甘与失落,让我们隐隐作痛。有没有勇气走出人为的禁忌,重新打量渐渐隐逝的母亲世界,虽然是一种伤痛,但更是人类理性生存的一份证明。它区别于本能的爱,它进入了人性的深处,让人看到了光之源,是觉醒之后的大爱,更能撼动人心,更美。
于是我便想,如果不想让岁月将自己对母亲的那份真实情感以及生成的轨迹扭曲和遮蔽,还是适时地写一写为好。
1
想一想对母亲的感情,是在大爱中有微怨的,初时,怨竟多于爱。
七岁那年,一起戏耍的童子都去上学了,留下一个孤独的我。我便求母亲,要母亲带我见一见校长,让校长开恩将我收下,那时的入学年龄偏迟一些,幼儿须到八岁才可入学。母亲却说,上学有什么好呢,还是在家里野着自在。话是不错,但没有伙伴了,你去和谁野呢?
就想上学。我说。
母亲便打我,巴掌打在稚嫩的脸上,开了一朵五瓣梅。
我极委屈,扯嗓号啕,将天哭得黑去了一大爿。她只好带我去见校长。校长问我的年龄,母亲怯怯地、久久地支吾不语。倒是我情急之下,大喊八岁,竟将校长蒙骗过去了。终于如愿。
回家的路上,母亲朝我歉然而讨好地笑,说儿呀给你缝个好书包。
我却高兴不起来,为了她自己的怯懦,竟让自己心爱的儿子挨了冤枉的一巴掌,她可真够意思。
那些年,山里一俟夏深,便三天两头发一次洪水。当洪水的势头消去的时候,山沟里就留下一弯浅浅的很温柔的水泊,童子们便到水泊里戏一戏,得一种陶然的酣畅。但母亲却不让我去酣畅。她说,山阴里的水会让人落下毛病,远远地躲开才是。她的意志是一把锁,而少年的天性却是一把钥匙,我还是偷偷地跑到水泊里去。但母亲太狡猾,总是适时将我捉住。她很会惩治我,将我岸上的衣裤统统拿在手里,让我远远地跟着她。这给了我极端的羞辱。山里人戏水,均是脱得一丝不挂的,而这时的我,已是进学堂的少年了,光光地在岸上走,惹心爱的女同学惊诧。我便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尴尬,双手捂在小腹下,泪汩汩地流下来。
进了家门,我终于说,妈,你可真可恶啊。
母亲吃了一惊,便要我饿饭。正不想吃你赏的饭呢,便决然地饿饭。饿饭将我饿迷糊了,羞辱的感觉竟渐渐地淡下去,妈的,活着真没意思。
母亲给了我一种什么样的人生体验啊!
少时,我有遗尿疾,长到十二岁才止(这在《怕之三昧》那一篇文字中有详细的记述)。老大不小的一介少年,还天天在夜里遗尿,浸在冰凉的梦境中,对自身说来,乃是极痛苦的一件事。
我渴望一种安慰和爱啊!
但母亲却给了我什么呢?她说,我是被一种魔缠身了,要驱除这无形的魔,须恶治。便在床头备一把荆条。每到夜半,尿刚遗出端倪,母亲便将荆条狠狠地抽在她儿子光光的身上。儿子猝然惊醒,身上的抽痕很肥厚,放射状的疼痛拼命朝外奔蹿。看母亲时,她极像鹤立床头的青颜厉鬼,无一丝温厚模样。为了少挨一些这样的荆条,我总是半夜半夜地睁着眼,挨到雄鸡唱晓的那一刻,才无奈地睡下去。少年的夜晚,本属无忧无虑的梦境,却这样漫漫难熬,耿耿难眠,人生来便是受苦的吗?!
我自然知道,这是母爱的一种方式;但她为什么不体恤一下童子的心,施予温柔一些的惩戒呢?现在想来,母亲的爱是从她自己的心理需要出发的,是一种极主观的爱。太主观的爱,是一种施暴,我们的母亲,多么应该从儿女的那个角度,审视一下自己的爱,爱得融合一些,无私一些,易于接受一些啊!
2
十三岁的一天,老师叫我到她的办公室去趟。她递给我一个报纸包,说,这是一包剩米饭,扔了可惜,拿去喂鸡吧。回到家,急切地将纸包打开,看到那饭团白白的、糯糯的,像有一种甜蜜的东西在里边颤动。心里很生惊罕,世间竟有这么白的米啊!撮一小撮饭粒闻一闻,很馊;但放到嘴里嚼一嚼,却是甜甜的、黏黏的,且米粒粘在牙齿尖上不下来。这是一种诱人的异香,惹喉管低鸣不止。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传说中的白色美食啊!
这一包尴尬的米饭,让我尝到了渴望与恐惧交织的那一种滋味。
在我想吞咽它,又惧怕它的时候,看到了母亲盯着饭团的目光。那目光是人在要攫取的时候,那种倏然亮起来的欲望。便心头一震,原来,对米饭的觊觎者,还藏着一个母亲。
“把它扔给鸡婆忒可惜哩,让我把它吃了吧,我的胃皮实。”她终于发表了宣言。
当她把手伸过来的时候,我也抢着大口大口地吞咽。母亲能吃得,儿子为什么不能吃得?!她从反面,催发了我的一种决心。
母亲失声叫,以她有力的手臂,与我拼抢。因了母子的这种奇特的竞争,馊米饭吃得好有味道啊!奇怪的,这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米饭了。
其结局是意料中的,食物中毒。我把肚子拉空后,便昏迷不醒。昏迷中,有一刻极清醒,但身体却了无知觉。我以为这一次肯定要完了,清醒的意识被一团绝望塞满了。睁一睁眼,看见母亲立在身边,她的胃确实皮实,她依然健康。她的脸上挂着两串泪,是为她濒死的儿子流的。但我不愿看她那两串泪,觉着有一股假惺惺的味道。眼前又闪回着她跟我抢食馊饭的镜头,我感到一阵恶心。
父亲踅到我身旁,拉一拉我软绵绵的手,嘴角挂着一重很深的忧凄。我努力讲出一句话来:这倒好了,免得再听你们吵架了。听了这话,父亲咧嘴哭起来,呜噜呜噜的,像一种动物吃食的那种声音。
从我记事起,便遇到父母失和的无奈。
父亲是个要强的人。结婚当天,便与他的母亲分了家。第二年独自盖了两间房,欠了不小的一笔债。这笔债欠去了他在我母亲心中的地位。她怨父亲便宜了他的父母,理该得到的那一份财产和支持,被父亲不值钱的那一种耿直徒然抛掉了。便每逢年关,孩子生病、添置家什等需要钱的当口,准能看到一幕母亲同父亲吵架的情景。父亲被母亲谩骂的时候,总是沉闷不语,甚至悄悄地流泪。我的感情当然倾斜到父亲这一边,常常心里烦:自己怎么捞上这么一个唠叨不休,不懂体贴的人,甚至不讲道理的母亲呢?!
1972年腊月的一天深夜,我被从梦中惊醒。母亲大声地训斥父亲,声声急,声声厉,缘由极简单,要过年了,家里无钱买肉。
老太婆有钱,老太婆买了一大扇猪肉呢,你去要哇。母亲说。
怎么成呢?父亲说。
怎么不成?她老不死的能吃上肉,她的孙子为什么就吃不上呢!
怎么张得开口呢?
张得开口得去,张不开口也得去,不说定了,晚上就甭想上炕睡安生!
父亲赤身站在屋地上,脸色苍白着,浑身颤抖着,佝偻着。山里夜风硬啊!那个伟岸的父亲怎么成了这般模样了呢?父尊的失落便使我心中作痛:
我不吃什么肉,吃了就恶心!我大声-1。
不吃也得吃,你有个有骨气的爹,他能不让他的儿子吃肉?母亲把一句讥讽适时地送上来。
沉闷的父亲终于爆发了,他抄起柜橱里的一撂碗,一只接一只地朝母亲砸去。母亲怔了。她根本没想到,温厚的父亲会把这样硬邦邦的东西朝她砸过来。
我当时并不曾想去将父亲拦住,我觉得母亲把父亲欺辱苦了,她应该得到这样的回报。
终于听到一声撕扯什么的声音——破碎的碗碴把母亲的脚面划了深且长的一道口子,黑色的血争相流出来,很快便把她那只瘦瘦的脚淹没了。父亲低低地吼过一声后,钻到冰冷的被窝里去了;愕然的母亲,站在地上,兀自流血。
这时的我,感到真难过啊。不是心疼母亲的流血,而是怕流血把母亲流死。我撕了一片旧衫子,给她包脚。一边包,我一边流泪。母亲,你为什么不给家人一种安静的日子呢?贫穷的日子不会让人忧愁,亲人间的自残却让人心碎啊!
好容易熬到天亮,红肿着眼睛的父亲从被窝里钻出来。走,咱们到公社去,离球的婚!他给了母亲冷冰冰一个决然的声音。父亲摔门走出去了,母亲惊慌不已:儿子,快去把你爹拽回来。待我穿衣服的时候,母亲已等不及,拖着那只肿胀的脚,趑趑趄趄奔出门去了。
父亲在前坚定地走,母亲在后趑趄,我尾在他们身后流泪。一个偏僻的京西山村,竟有如此风景,不是个中人,是想象不到的。
他爸,回吧,回吧,咱再不好,也是你的女人啊!听到母亲的哀求。
这一声哀求,使我的心乱了。我弄不清是母亲可恶,还是父亲可憎;反正,在一个少年的心中,父母不该是这种样子。
3
写到母亲,我不能不写以下这几件事。
母亲的生活习性,简直太随便了。比如一到夏天,便整日里袒着上身,上工、串门、做家什均照此办理。
夏日的夜晚,村人在瓜棚豆架下乘凉,母亲袒着上身,坐在杌凳上,手摇芭蕉扇,在男女混杂的小氛围中,颇显自得。
看到那些汉子们贪婪的目光,我为她难为情。我悄悄地提醒她,她竟仰头阔笑起来。你妈就是这副土奶子,还金贵个啥?她说。
再到人群里去的时候,依旧袒得自在,且不紧不慢地在奶子上搓下泥捻子。她知道自家的奶子比旁的女人肥厚,是不是故意卖弄几分风情出来,也未可知。
对此时的母亲,我开始生出几分厌恶。
那时,我渐渐地感到自己是个男子汉了,跟父母睡在一条土炕上,便有些不自在。但农村只有那一条土炕啊。母亲的睡相太恣肆。我心中暗祈:母亲啊,您把自己包裹一下吧,您的儿子已不仅仅是您的儿子了。但母亲全无察觉,山里人俗鄙的生活习惯使她麻痹了。
这一年大旱降临,秋后无几收成。大多人家都亏粮了,粮食再也不好借了;但也有余粮可借的,便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光棍、鳏夫。
那天刚擦黑,母亲便去借粮了;她已瞄准了一个对象,是那个瘸腿的老光棍。
我和父亲眼睛一眨不眨地等她,怎么也等不到她归来的影子。天快亮的时候,母亲回来了,手里提着半口袋玉米。她把口袋扔到地上,倒头便睡了。她困极了,任父子千呼万唤,都不醒转。我与父亲面面相觑,父亲的嘴角在抽搐。
第二日,便有传言说母亲用什么什么换玉米吃。
我不相信这样的传言。我感到这个世道有几分邪异,便去问母亲。母亲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很茫然地看了我一眼,倒头又睡去了。父亲暴怒了,将可怜的那半袋玉米撒到院子里,饿的鸡婆飞奔过来,嗦嗦地,啄抢那散落到石缝里的玉米。我用棍棒将两只埋头啄食的鸡婆打死了,蹲在地上,一颗一颗地往口袋里捡玉米。
那玉米粒很大很圆,虽未经蒸煮,却已闻到了沁人的香味。
玉米虽无邪昧,再看,已不敢正眼看母亲,似感到母亲身上,确有一股不太好闻的气味,遥遥地传出来。
人啊!
那年我考到了山外的重点高中,是年冬日,大雪封了山,公共汽车停运,只有拉私货的汽车敢到山里去冒险。开学了,雪仍未化,急得我痛咒爹娘。母亲打了我一巴掌,号什么号,跟着娘,还愁坐不上车吗?
到了路口,正有一辆车滑下来。母亲远远地站在路中央,一边挥手,一边媚笑。
车终于停住,司机却大骂不止。
母亲依旧媚笑着,走近那个中年的司机。别生气啊,大兄弟,她一把捉住司机的手,看大兄弟冻的,让嫂子焐焐吧,便把那双拘涩的手拉到胸窝里去。
瞬间,司机僵硬的脸,霍然地柔软了。
我坐上了他的车。靠在车座的背上,一合上眼,便看到了母亲拉进自己胸窝的那双手。奇怪地,心中全无对母亲的感谢,只感到一种莫名的耻辱。
大学二年级那年,我带回了我的第一个恋人。那个姑娘很美丽,很温柔,很可人,见到母亲第一面,竟能甜甜地叫出母亲。晚上,父母腾出正房到侧屋去住,我亦尾在其后,留姑娘一人在屋里憩息。母亲将我拦住,怎不跟她在一起呢?早晚是一家人,弄哪门子假斯文,斯文虽好,再把姑娘斯文跑了。不容我申说,便把我推进屋去了。
姑娘正脱去外衣,小小窄窄的胸衣,遮不住她饱满的青春的美丽。我被空前地震慑了。但也感到了一种空前的惭愧,一如我在《蜂擎荆旗》中描绘的那样——当我的手,触到她的胸房的时候,弹性与坚挺,有金子一般的质地,不由得想到,这样的贵重,非瘠薄山地所能孕育,属稀有之财,不到生命攸关时刻,是不能轻易花销的。谦卑的本性,承受不得暴富,我止于吻。之后就毫不犹豫地退了出来,再之后就是心中叹念:母亲怎么能这样?
现在想来,母亲对儿女的情感,乃至生命的状态,有多么大的濡染之力啊。母亲对儿女有一种潜在的、强劲的同化欲望。这种欲望,是通过爱的形式浸淋到儿女的身上的。有多少儿女有自觉的抵御同化的力量呀?所以,如果母亲不是一个正常的健康的贤智的母亲,母爱便是一种毒素。我有了这一层切身的体验后,才真正理解了那个著名的民间传说:
儿子在临刑前,狱吏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说,我只想看一眼母亲;母亲问儿子还有什么要说,儿子说死前多想吃两口母亲的奶;当奶头放到儿子的口中,却被儿子狠狠地咬掉了。
为什么你当初不尽一尽母亲的责任呢?!儿子说。
4
对母亲,虽然有几分怨,几分厌,但终究是埋在心底。母亲是太底层的一个母亲,同所有底层的母亲一样,她把她的一切,甚至来生,均寄托在儿子身上了。她自己也认为自己不是个好母亲,但她却渴望着有一个好儿子,并得到这个好儿子的爱。这是一种脆弱的感情,我不忍心戳破它。母亲头发已花白,目光已有些呆滞,她不会得到更多的什么了。
于是,后来的感情,竟渐渐地发生了变化。
记得我在平原读高中的时候,母亲从一百多里的老家来看我。下了车,她不认识去学校的路,一公里的路程,竞走了一个多小时。汗水把她那件补丁袖口的旧衫子泅透了。要她擦一擦脸,毛巾从脸上过一过,雪白的毛巾,便如墨染了一般。她蒙了多少风尘啊!
我带母亲去饭店。问她想吃什么,她说,来碗白米饭最好。
饭店快关门了,只剩下两碗冷饭。母亲说,冷饭也好。我去要两个热菜,店里说,掌勺的走了。母亲掀开桌上的一个瓷壶,这不是有酱油么?便将酱油淋到饭上,埋头吞咽。望着红白相杂的一碗冷饭和吃出津津味道的母亲,我心中亦酸涩掺杂:
母亲的儿子,也并没有使他的母亲从馊饭的境地中走出多远啊!
母亲不是也无一声怨吗?!我相信,即便是在她的潜意识中,也不会有怨的一丝影子。于是,油然生出一种惭愧,竟觉得以往对母亲的种种情怨,都来得有些奢侈。
母亲坐在我们宿舍的大通铺上,让我把上衣脱下来,上衣的领子已起了破碴儿。她掀开她的大襟,里边别着大、中、小三根针。她一针一针地缝着,花白的头发浴着学生宿舍那昏黄的灯光。同学们都围拢过来,看着这一个母亲抽她母爱的丝。有个小个子同学,竟让泪水在他窄窄的小脸脸挂满了。我心中极热,倏然生出这么一种感觉:感到母亲在的地方,就是家之所在,即便这个母亲再丑陋,即便这个家再残破,也温厚。眼前的母亲,仿佛就坐在老家炕头上,那一方针笸箩跟前。
那年休假时,回老家去,正赶上刨地点种。虽然已多年不下地了,但归家的儿子不是客,就随母亲到堰田上去。堰田离家颇有段路径,便装了干粮和水。堰田很窄,正容我与母亲并排点种。起初还与母亲保持相同的节奏,愈到后来愈跟不上母亲的步调了,便被母亲远远地甩在身后。母亲回过头来,看着她气喘吁吁、力不可支的儿子,怜爱地微笑着。在她眼里,她的儿子并不是个壮年人,仍是个弱弱的幼儿,仍需母亲频频的垂顾。
到中午了,我感到极端的疲乏,筋骨似被抽去。母亲将干粮摊在地头,我无一点胃口。这时我总想笑,神经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我呵呵地笑起来:看到一只蚂蚁爬进地隙里,呵呵地笑;看到一尾蜣虫在树梢上蠕动,也呵呵地笑。
你是累脱了神经了。她说。
于是,进入膂力强健的壮年了,竟感受了疲倦的真滋味:便是神经的极度兴奋,以至于无法自控,无因由地笑而不止。
待我把下巴笑酸了,眼皮重得再也睁不开,我极想睡上一觉。
你在干草上仰一会儿吧,千万别睡着了,四月的风还硬哩。母亲说。
母亲独自点种去了,我在干草上仰着,怕我睡着了,隔一会儿便喊我一声。一种母性的呵护啊!
不老的山谷,一片空茫;荷镐而立的一介农妇,相映之下,几近虚无。
我心头酸重——对母亲,你有什么理由苛求?
5
对母亲与我的关系,作了长时间的冷静地回顾之后,感到以往对母亲的怨尤、厌恶,其实是一种浅薄和无知,这一切,其实亦是生长在主观和自私的土壤上的。
从自己的母亲,感到天下的母亲,均是两面的:有温厚、妩媚、伟大的一面,亦有粗鄙、俗陋和渺小的一面——母亲没有天使般不食人间烟火的母亲。
然而,母亲是文人文章的源泉是无疑的。郭沫若说女性是文化的源泉;那么,母亲便是这种源泉中的源泉,我们必须钦佩和赞美为母亲写出高昂乐章的人!而我这样写了母亲,或许要被那些持为尊者讳理念的人所不齿,但是,我心生暖意,灵魂安妥,因为,这个母亲才是我的“这一个”。
审视世人与母亲的关系,我认为:对母亲,敬慕热爱者,有之,但少;挟恨厌弃者亦有之,更少;众多的是,对母亲抱以真实的理解。而理解能产生一种最美好的东西,便是自觉的尊重。
儿女因敬慕热爱而孝,是可贵的,令人羡慕的。
而真正的孝,可靠的孝,却正是产生于理解中的这一种。因为这种孝道的背后,是儿女们既不迷失自己,又心甘情愿地与母亲契合在一起,爱进肉里。
责任编辑 宁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