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餐饭

2013-04-29 03:24张学东
十月 2013年6期
关键词:小荷儿子

张学东

小荷忽然露出了一脸困相,简直哈欠连天,鼻尖也筋得发红,眼角不一会儿就渗出两滴清泪,亮汪汪地顺着面颊往下滑,跟刚哭过的鼻子相仿。

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这睡意怎么来的,不过近日餐厅里够她忙乎的,又有好几个姐妹相继辞工不做了,其实她知道她们是嫌这里工资低,去别处另攀高枝了。这事她也琢磨过,不过经理对她还算不薄,例会上老夸她手脚麻利,对客人笑得甜,服务很周到。有时调休,故意让她多休半天;偶尔,她手头有点小急事要办,经理也能网开一面,从不记在考勤册上。现在街面上到处都是开餐厅的,到处都贴着广告要聘服务员。她刚来的时候,经理动不动就吊着脸子训斥员工,什么动作太慢啦,笨手笨脚的,眼睛长哪了饭菜硬往客人身上端……现在他可不怎么骂人了,稍微骂得重了点儿,人家当天就提出走人,想留都留不住。眼下就是这种状况,小荷总觉得在哪干都差不多,这家已经相当熟了,真要马上离开,还真有些舍不得。经理私下里也找她谈过话,答应下个月再给她涨点儿工钱。

小荷边打哈欠边说,让我在你家沙发上稍微迷糊一阵,过一刻钟记着叫醒我。说完就懒懒地偏过身子,斜靠在三人沙发一头的扶手上,闭上了那双平时很爱笑的眼睛。

温伯就坐在她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刚好扒拉完最后一口饭,嘴里咕哝着答应一声。他拿纸巾抹嘴的时候,顺便瞅了姑娘一眼。跟大多数女服务员一样,小荷的头发盘得齐齐整整,额前的刘海儿略显蓬松俏皮,嘴唇微微合拢,好像没搽口红,但看上去依然很红润。隐约听见她发出的细微的呼吸声,看来是真的困了,干这行哪有轻松的时候。

他一面想着,一面蹑手蹑脚地将小荷刚才提溜来的餐盒放回原先的塑料袋里,米饭凑凑合合解决了一盒,菜是土豆烧牛肉和家常茄子拼成的一份,只对付掉一半。一个人吃饭就是这样,稍微多点准得剩下。不过也没关系,留着晚上再吃。等他把塑料袋塞进冰箱,发现小荷真的已经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他也靠在沙发上,久久地端详着眼前这个姑娘。

感情这东西吃着吃着就深了。每回见到小荷,这句话就会自然而然跑到嘴边,或者,一下子从他脑海里蹦出来。还是去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晚饭后他像往常一样,到小区外面散散步,迎面碰上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姑娘,单从穿戴打扮就能看得出,是某家饭店的服务员,细看肩膀上还斜挂着鲜艳的绶带,上面果然印有“××餐厅欢迎您”的字样。通常,见到这种人他会远远避开,因为他们多数是来散发传单推销什么的,尤其最爱盯着像他这样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软磨硬泡,狂轰滥炸,你一不留神,准会上当受骗。现成的例子就有,跟他住对门的老夫妇,就曾买过一堆假药,人家打着上门免费体检的招牌,又是号脉,又是量血压,整个过程慢声细语,殷勤备至,阿姨长叔叔短地叫得那个亲切,简直就像一群活雷锋。可后来怎么样呢,那夫妇俩终于招架不住对方的循循善诱,愣是眼都没眨,就扔进去两千八百块,据说还是打了对折的。而那些东西并不像对方所鼓吹的,是什么降血压降血脂的灵丹妙药,藏进胶囊里的不过是些再平常不过的复合维生素药末,自然吃不死人,可也治不了病。

那天,温伯还是很警惕地往路边闪了闪身,想赶紧绕过去。俗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姑娘始终笑得灿烂如花,齿白唇红,张嘴就甜甜地叫了他声老伯,一张粉红色的传单便款款递到面前。请您了解一下吧,我们店开业一周年店庆,最新推出早中晚优惠套餐服务,凡是一次性购买月卡消费的顾客,订餐点菜统统优先,饭菜一律享受半价!另外,我们还提供免费送餐……不等对方说完,他急忙扭开脸继续往前走,姑娘迟疑了一下,紧跟着笑盈盈地又撵上来,顺手将一张订餐卡塞进他手里。他还是本能地拒绝着,但那一瞬间,他的手跟姑娘细嫩的皮肤接触了一下,也许对方生怕他会随手丢掉那张卡片,所以塞过去的时候,顺便将他的手轻轻握合住几秒钟。他一愣,感觉自己的手像在抽大奖时中了头彩,竟莫名地抖了抖。姑娘很恭敬地冲他笑着,那笑容简直甜得醉心。她还轻轻地挥手,整个过程有种叫人难以抗拒的亲和力。

在那个秋高气爽的黄昏,他还无意间闻到一股来自异性身上久违了的芳香气息。一时说不清那是什么味,总之,是柔和的,甜而不腻,不是扑面而来的那种,带着田野里的花草般的清香,是跟对方有了近距离接触后,才会慢慢品味出的香气,过后似乎还余韵绵长,令人久久回味。至于塞给他的那张订餐卡,也像糖块似的粘在他手心里了,有那么两次,他竟把它凑到鼻孔前轻轻嗅了嗅,连同那只被姑娘握过的皱巴巴的老手。不过,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举止多少有些古怪。

老伴过世后,一日三餐一度成为他最棘手的问题,过去几十年,几乎都是老伴做给他吃,不知不觉养成了一身的毛病。比如:早上的稀饭,一定是新鲜小米现做的,要熬得稀烂,米粒开花,里面还要撒几颗花生米和枸杞子;中午通常吃米饭炒菜,菜要荤素搭配,肉要肥瘦适中,还得有蛋汤什么的;晚饭,则雷打不动得吃顿面条,主要是上年纪了好消化,面条还得是现和面现擀开切好的,因为机器压面和袋装挂面他总能吃出一股机油味,简直难以下咽,老伴总戏谑他长了只狗鼻子挑三拣四。

即便后来就他一个人的时候,这些生活习惯还在艰难地维持着。起初,他也自己动手做做,可一个人的饭是很难把握的,总是做一顿要吃上两三天。这样一来,小米粥往往成了午饭,而米饭又不得不留着晚上再吃,至于煮面条,天热的时候总爱馊,不得不倒掉,糟蹋粮食,多可惜啊!儿孙们节假日才匆匆回来看一眼,撂下一堆瓶瓶罐罐的食物,有芝麻糊、蜂王浆、八宝粥和袋装牛奶,当然也有方便面、软面包和速冻饺子什么的,可这些玩意凑合那么几顿,新鲜劲过了,就觉得五脏六腑没一处是自在的。

儿子还主动接他去家里住过一阵子,可他总觉得浑身不舒坦,一来儿媳妇的性情不是很爽朗的那种,虽然嘴上也爸长爹短地叫他,可他就是感觉隔着那么一层;再有,儿子儿媳白天都忙着上班,晚上回家要准备吃喝,还得操心小孩的功课。那次他统共待了没俩月,就不辞而别跑了回来。女儿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外地,因为离家太远,回来探一次亲实属不易,倒是也提出来要他过去一起生活,他在电话里婉拒了,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去年入冬前的傍晚,温伯终于无可奈何地走进了小区附近的那家餐厅。

当时,冰箱里还有头天的半碟剩菜和一小碗米饭,原本打算在火上馏一下吃的,可小区突然停电了,说是正在抢修线路。他倒背着手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悠了好几趟,每到吃饭的时间,他都有些急惶惶的感觉,像有只饿狗一刻不离地尾随着,而他却两手空空,心里没着没落的。有时,他真恨人一天到晚要吃这三顿饭,要是能减少两顿那该多美。虽说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他一点儿都不觉得轻松,恰恰相反,吃饭于他来说越来越麻烦,越来越难办,越来越是个大负担。几乎顿顿都吃得差不离,白菜熬土豆,豆腐烧油菜,西红柿炒鸡蛋,烧茄子,清炒花菜,肉倒是买好的半成品,烧菜时从冰箱里拿出来切那么几小块就够了。说是吃肉,其实主要是让菜有个荤腥味,说心里话,他早已过了大块吃肉的年纪了。现在,每每一个人在锅灶上埋头忙乎的时候,他都会记起老伴的好来,真是奇怪,做了那么几十年饭,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好像从来也没听她抱怨过什么,好像做饭于她来说是件天经地义的事。她突然撒手而去,猛不丁把他的一日三餐连同好胃口全都带走了。

那时天色已经昏暗了,他百无聊赖地把头伸出阳台窗外,张望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闷闷地回屋去拨电话。物业叫他不必再等了,电一时半会儿肯定通不了。他有点恼火,那些搞维修的总是慢吞吞的,根本就是故意磨洋工。放下电话时,不经意间在茶几上看见了那张订餐卡,好像救命稻草等他一把抓牢。他忙拿起来,又戴上老花镜,正面反面瞅了半天。然后才起身,到卧室里找了身干净点的衣裤重新换上,出门前又上了趟卫生间,提裤子时顺便在镜子里照了照,像是要去赴一场特殊的约会。他又抹了一把脸,还拿起老木梳梳了梳头发,尽管头发稀疏,大片的灰白,可梳理一下还是有几分风度的。年轻那会儿,大伙都说他长得像电影演员王心刚,当然老伴也这么说,可转眼便人老珠黄,满脸皱纹和老年斑不说,槽牙和门牙也相继得病退休了两颗。

头一次去小荷所在的餐厅,一点儿都不像是进去就餐的,而是带着一副要找谁的茫然表情走来走去。大厅里闹哄哄的,那些女服务员燕子似的飞来飞去,端盘子倒茶,引领客人入座点菜。他的目光在喧闹的食客中不停穿梭,那些服务员穿戴基本相同,个头差不多高,年纪似乎也一般大,想一下子找到那天发餐卡给他的姑娘还真不容易。后来,踅摸了半天,接连有好几个服务员上前搭讪他,他都模棱两可地冲人家摇头晃脑,对方就不再搭理他,觉得他是个古怪的老头。再后来,就在他有些失望地转身离开之际,一个甜甜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老伯,您想吃点啥?他愣了一下,这个甜美亲切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自那以后,温伯隔三差五就去小荷那里去吃饭。前提条件是,小荷必须得在场,若是正赶上她轮班休息,他二话不说掉头就走。时间长了,只要他一去,别的服务员就冲里面瞎嚷嚷起来,喂,小荷,你那老回头客来啦!小荷闻声忙满面春风一路小跑来,亲亲切切迎接他,又是忙着给他找位置,又是上心地询问他想吃什么。再后来很熟了,小荷就帮他办了储值餐卡,有时他实在懒得动,就在家里拨个电话,多半都是小荷亲自送餐上门。

外面所有餐厅的饭多吃几顿都会腻的,可能是因为有小荷跑来跑去问寒问暖,他就觉得还能对付得了。最要紧的是,经常可以见见小荷,听她甜甜的声音,看她亲和的笑脸,心里便觉得十分舒畅。很多时候,吃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小荷刚眯着不一会儿,便有人来敲门了。

温伯闻声抢步去开,生怕外面再敲会吵醒小荷。原来是儿子来了,手里提了一包吃的东西。他却只把门开了道缝,压根不打算让儿子进去,自己仅露出半拉脸压低嗓音对儿子说,你等等。便关了门转身回到卧室,穿外套的时候顺手从床上拉了条薄毯子,给那姑娘轻轻盖上。然后,才匆匆拿了钥匙出来。

儿子站在门口,很奇怪地望着他,一脸疑惑。爸,你要出门去?总得先让我进去把东西放下吧。他不置可否,伸手接过儿子手里的东西说,没事,我来拎着吧。毕竟,家里沙发上睡着个大姑娘,一来不想打扰她休息,这姑娘肯定累得够呛;二来不想让儿子看见她有别的想法。儿子始终不无怀疑地盯着他,他却二话不说已经开始下楼了。

儿子不得不随后跟来。爷俩走到楼下甬道边的健身器那里,现在还是初春时节,院里光秃秃的,唯独几具健身器的颜色或紫或蓝,看上去十分显眼。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一个类似马扎的器具上。塑料袋口就自然敞开了,他随便往里瞥了一眼,好像有一把香蕉,还有烧鸡和蛋糕。

以后别再给我买鸡了,爸这牙越来越不行,啃不动啦。他收回目光说。

这是德州扒鸡,烧得可烂了,味道也正!是我前两天出差特意给你带的,不信你尝一口。

儿子说着,竟动手去袋里取那只鸡。

我刚刚撂下筷子,这阵啥也不想吃……对了,你媳妇最近还那么忙吗?

别提啦,她那个破单位,整天就知道加班加班,妈的,钱又不多拿一分!

忙点儿也好,像我这样成天吃了睡睡了吃,活着又有啥意思?哪天休息你们把孩子带过来,我有阵子没见那小家伙了。你们也别总逼孩子学这学那,那么点儿个人,光戴的眼镜片就这么老厚,成天弯着个腰趴在桌上,跟个小老汉似的。

爸,要不你还是搬过去跟我们一起住吧,这样照顾起来也方便,我妹前几天还打电话来说道呢,嫌我们守在家门口不管老人死活。

别听你妹胡咧咧,我这样不挺好的,你们现在各自都把家里的事操心好,等哪一天我实在动不了了,有你们出力的时候。

爸——你心里到底咋想的?

啥咋想的,你下午还要上班吧,快,忙你的去吧,我得回去歇一会儿了。

温伯说完,故意打了个哈欠,便拎起健身器上的塑料袋径自往回走。

还好,小荷还睡着,估摸快有小半个钟头了,管他呢,再让她多睡一会儿,成天在餐厅端盘子伺候人,这得多累人哪。

他脚步很轻地穿过客厅去了厨房,把儿子带来的烧鸡先取出来,放在案板上拿菜刀一一分成小块。他想,反正自己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完,待会儿小荷走时给她带去一些尝尝。

自打去年秋上头次遇见她,或多或少对她有了几分好感,至少第一面不令他讨厌。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有的人见一面这辈子再也不想见了,而有的人像是真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从陌生到相熟,慢慢地你会觉得似乎离不开了。他去小荷的餐厅吃饭也好,还是小荷送餐到家来,几乎每回他的心情都很好,有时,看她笑的样子真是种莫大的享受,好像那笑容是一朵突然绽放的花朵,叫人有些陶醉;有时听她细声慢气说这说那,心里就有种满满当当的感觉,好像吃到了什么美味可口的食物。

比如今天吧,他也是心血来潮,非要请小荷进来稍微坐一会儿,她想了想就很爽快地答应了,说,那我就陪老伯说说话,等你吃完了我再走。之后,她把提来的饭菜一一取出来,把盒盖打开,款款地摆在他面前,甚至把筷子也递到他手上。他吃饭的时候,她就静静地坐着,间或会问一句菜合不合口,米饭硬不硬。总之,这姑娘在他面前大大方方的,有时他觉得她很像自己的闺女;但更多时候,又会依稀觉得她很像刚跟他结婚那阵的老伴。当初老伴做好了饭菜,也是盛好了摆在桌上,然后眼巴巴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不时地问长问短,还咯咯地傻笑。

刚把鸡肉分好,还没来得及洗手,门又开始咚咚响了,十万火急的样子。他吓了一跳,谁这么可恶,人家姑娘困得厉害,就想在他这里迷糊一阵子,偏偏不得安宁。他很不情愿去开,可是很快儿子的声音就隔着门再度传来。爸,你还没睡吧?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快开门,爸!他迟疑着,同时很紧张地瞧了一眼沙发上的姑娘,薄毯下的那个年轻的身体微微动了动,露出女性特有的凹凸有致的轮廓。他三步并作两步朝门的方向走去。这时脚下没留意,竟踢倒了一只垃圾桶,咣当一声,把他吓出一身冷汗来。

小荷也被惊醒了。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迷迷糊糊地说,哎哟,我怎么给睡着了,该死该死,餐厅还有好多活呢!她慌慌张张站起身时,身上的那条毯子就抖搂在脚下,她一怔,脸上露出些许微红,忙弯下腰去捡。老伯,我得赶紧回去了,谢谢了!她边说边麻利地将毯子叠了叠,又款款搁在沙发上,然后径直朝门口走去。

温伯还没有任何反应,外面的人又在使劲敲了。姑娘恰好这时打开了房门。她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紧锁着眉头站在门外,因为要赶着去餐厅,她顾不得多想,只跟温伯说了声再见,便脚步飞快地跑下楼去。

儿子没有马上进屋,而是转过身紧紧盯着那姑娘的背影。直到笃笃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完全消失,才神情怪异地一步一步慢慢走进来。儿子直不愣登站在客厅中间,那感觉跟陌生人似的,半天目光充满狐疑地来回扫视着什么,然后,在沙发的薄毯上停留了几秒,好像警犬嗅到什么异味。那时,温伯正蹲在地上,埋头拾掇那被他撞翻的垃圾桶,地上散落了一摊垃圾,发出很冲很酸的腐味。

他起身时才注意到儿子正死死盯着自己,他的身体很奇怪地抖了一下,连同那双沾满了秽物的老手。儿子一言不发,似乎等待着什么,但他能感觉到儿子的气息很不平静,好像呼哧呼哧的,好像随时会在他面前暴跳那么一下子。

那、那、那姑娘是,是上门来送饭的……

仿佛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他总算憋出这么句话来。

儿子还是一言不发,目光开始朝卧室的方向踅摸,好像某个重大秘密潜藏在那里。

他默默地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水声哗哗响,他似乎一点儿也听不见,唯独听到某种呼呼的喘息声。他有些木讷地打上香皂,一遍遍不停地搓着手。泡沫很快丰富起来,白花花一大团,他几乎快看不见自己的手指了。他曾用这双手抱过客厅里的那个男人。但他忽然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可思议,他好像失去记忆似的,怎么也想不起来儿子是什么时间长大的,什么时候起不让他抱着了,并且再也不骑在他的脖子上哈哈笑了。现在,他只是觉得心突然有点儿虚,整个人也跟着有点儿虚弱起来,好像得了一场大病似的。

我就说嘛,门也不给开!

儿子有气,声音拖得很长,拖得好像成心要累死谁。

你们也知道,我就一个人,随便吃点啥都成,有时懒得动,打个电话叫他们送饭,很方便的。

除了送饭,她来这还干啥?

还能干啥……你小子,想啥呢?先头小荷说她瞌睡了,想在沙发上迷糊一会儿,我就是怕你进来吵醒人家……

小荷?谁是小荷?

就是刚送饭的服务员嘛。

她在你这睡?儿子的模样越发变得有些滑稽不堪,同时,很不确定似的用手指了指沙发。

他想说就是,可终于没说出口,忽然理屈词穷一般,只是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沙发。他发现毯子叠得整整齐齐,心里便有种异样的感觉,尤其在这种时候,尤其是在儿子不依不饶的目光逼视下。

你不是说有啥要紧的事吗?

哦,我媳妇说她们单位有个刚退休的老太太,人很勤快,做的一手好饭菜,主要是她老伴走了,现在也是一个人,意思是让我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看啥时候方便能见个面。

怎么又给我找老伴,这是谁的馊主意,八成又是你和你妹的吧,这个死丫头……我告诉你们休想!

爸,你理智一点好不好,你、你、你这样做,我们往后还咋见人呢?

你小子啥意思,老子给你们丢过脸吗?

那她、她、她也太年轻了吧……你们不合适!

放屁,你胡说些啥呢?我刚说过她就是来送饭的,爱信不信!

爸——你别生气嘛,我们还不都是为你好!要是你身边有个伴,儿女们也就放心了。现在社会太复杂,人心都隔着肚皮啊,尤其是那些外来的小姑娘,她们心机深得很,搞不好就人财两空啊……

滚!快给我滚!我的事用不着你们瞎操心。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发过这么大脾气了。至此,儿子不敢再说什么,又闷闷地在房里磨蹭了一会儿,上了趟卫生间,才灰溜溜地走了。

家里突然静下来。他有些木然地坐在沙发上,手脚摊得很开,感觉四肢无力了一般。有那么两次,他是想跑到阳台上打开窗户,跟儿子说声没事,让儿子别往心上去,可最终还是一动未动。

他的手不知不觉抚摩在小荷刚才叠好的毯子上,那种茸茸绵绵的质感,很像一个少女的皮肤。他来回摩挲着这条薄毯,手背上的几只灰褐色老龄斑,像什么昆虫似的,在他眼前来回移动。他不由得一阵胡思乱想,甚至回想起头一回跟小荷在小区外见面的情形,他依稀也曾接触过她细嫩的手,那感觉真叫人久久难忘。

此刻,房间的极度宁静,与他纷乱动荡的思绪形成鲜明的比照。他有点恨儿子说过的那堆莫名其妙的话,可同时又隐隐地生出些许的兴奋,好像是儿子的话催生了某种不合情理却又无边无际的臆想,他和小荷,这怎么可能?

他猛地站起身来,径直走进厨房,想都没想就拎起案板上早就装好鸡块的塑料袋。

小荷说她遇到了点棘手的事,餐厅原先给他们租了一间集体宿舍,由于合同到期了,对方非要收回房子另用。所以,经理就临时给她们开了动员会,让各自先去外面找地方住下,等租到新宿舍再搬回来。小荷把这事一股脑告诉给温伯,是想请他帮个忙在小区里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合适的住所,当然最好是与人合租,因为租金太贵她怕承担不起。

这个半新不旧的生活区确实有不少房子出租,大门口或单元楼道里经常贴些招租启事,可他花了整整一下午时间,也没有找到小荷想租的那种,不是房租太贵,就是房主要求必须是居家过日子的,小年轻或单身一律不考虑。这样一直折腾到天黑前,也没有任何结果。他又怕小荷等得着急,就先给她拨了电话,把情况说明了。小荷在电话里说,那可咋办呢,我们经理说,最迟明天中午前必须搬出去。听得出小荷那头急得快火烧眉毛了。他忙不迭给她宽心,别急,别急,车到山前自有路,我再给你想想法子。

放下电话,他又到小区里外转悠了大半天,哪怕是电线杆子上的小广告,也要盯着细细看。出门时手里特意拿了笔和纸片,看到有用的出租信息,就草草记下电话号码。回到家后挨个拨了一遍,情况还是不乐观,即便是只租一套住房里的一个单间,月租也得三四百块,而且,至少要签半年以上的合同,否则免谈。

等他上床睡觉已经很晚了,竟又失了眠。还是老伴刚去世那段时间,隔三岔五,会通宵通宵睡不着觉,大概是习惯了两个人同睡一张床,猛不丁只剩下他一个人,感觉空落落的,特别是夜深人静时分,身边静得有些怕人,那种难以排遣的孤独寂寥,时不时将他死死攫住,欲罢不能。后来他去医院看过两次,大夫说这很正常,属于丧偶性焦虑症,建议他睡觉前适当服用助眠类药物,效果还真不赖,不知不觉竟好转了。

半夜里,他不得不痛苦地从床上爬起来,翻箱倒柜找出那瓶久未吃过的艾司唑仑片。翌日,他跟小荷约好在她的住处见面,说是要来帮她搬家。小荷在电话那头高兴得叫了起来。

小荷老早就把自己的行李铺盖都打好包了,一个人站在那幢破破烂烂的楼下左顾右盼时,看见温伯骑着一辆人力三轮车慢慢地驶来。小荷就跳着脚一边冲他招手,一边甜甜地叫着老伯。他稳稳当当停好了三轮车,然后要跟她上去搬东西,小荷死活不乐意,说能帮她找上住处,够感激不尽的了。就问他在哪找到房子的。他淡淡地说,过会儿你自然就知道了。小荷想想又问价钱贵不贵。他没说话,只摇了摇头。姑娘统共五六件行李,没太多东西,等装好了车,他就让小荷也坐上去。她笑着说,我可沉呢,还是自己走吧。他说,傻丫头,有车拉不费力气的,快点儿上来吧。她这才欢天喜地爬到车上。三轮车便骨碌骨碌往前走了。

路上,小荷从随身背着的那个包里取出一面小圆镜子,对着自己照了照,然后扑哧一笑,说一早只顾忙着收拾东西了,都忘了洗脸。

他没吱声,听小荷说话心里总觉得很踏实。他沉稳有力地蹬着车子。都想不起来自己多久没骑过这玩意了。那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家里每年冬天都要去买煤或蜂窝球,他才临时从厂里借上三轮车用一下。有时也会捎上儿子一同去帮他装煤,那时的儿子已经开始懂事了,干起活来像模像样的,像个小男子汉。后来有一次,老伴的胃病突发,疼得直不起腰,也是他骑着三轮车连夜送她去医院的。当时,老伴就躺在身后的车厢里,儿子女儿也都守护在旁边,一路哭哭啼啼叫着妈。老伴疼得路上直哼唷,快到医院的时候,老伴突然说了一句话。老温,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一定要把咱的孩子拉扯好。那一刻,他忽然泪如雨下。后来又过了些年,老伴到底让胃癌带走了。

小荷突然从后面伸过手来,几乎贴着他的后脖子,他感觉那里痒痒的,根本来不及看一眼,她早用三根手指将一个小东西塞进他嘴里了。他迟疑着一旺,舌齿之间立刻溢满了酸酸甜甜的滋味,原来是一颗梅子。他听见她在身后正有滋有味地吮咂着。好吃吧,干活累了渴了,吃一颗可管用呢。说心里话,这种酸了吧唧的东西不太适合他这个年龄了,不过,因为是小荷喂给他的,所以,似乎带着某种非常独特的滋味,是他此前从未感知过的。他嘴里发出咝咝的声响,酸水在口腔里汹涌蔓延,开始牙根似有一点微痛,不过很快甜味就变得浓了,不再是起初那般的辛酸难忍。这感觉就像生活,总是先酸后甜的。

等他完全适应了那梅子的滋味,车子已经到家了。

小荷懵懂地跳下车后,很奇怪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单元楼,又回头望着他,怎么是这里呀?

他点头说就这里。

小荷又问,是你邻居家的房子吧?

他不再吱声,早用胳肢窝夹起两个行李卷走进楼道。

小荷只好狐疑地提着两个包随后跟来。

不会是让我住在你家吧?

他已经掏出钥匙,二话不说打开了深绿色的防盗门。

昨晚我把闺女以前住过的房子拾掇了拾掇,你不嫌弃的话就将就两天吧。

小荷整个人愣在门口,眼圈渐渐地开始发红了。

老伯,这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房子一直空着,你也看到了,成天进进出出就我一个孤老头子。

可是……我……你……

可是啥?还怕我吃了你呀!

你千万别多心,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怕太麻烦老伯。

不麻烦不麻烦,要是你住进来,我身边也有个说话的人了,往后每天想吃啥不就更方便了嘛!

小荷还想说什么,他已经从她手里接过那两个包。这种时候,她能强烈地感觉到对方骨子里的那种固执和坚持。她稍微犹豫了一下,便迈开步子走了进去。不管怎么说,这所房子让她感到很亲切,有种回到家的感觉。

小荷在家里洗澡的时候,温伯便独自下楼散步去了,说是要买些生活用品。

自从小荷搬到家里住,温伯的生活多少起了些变化。就比如散步的时间,姑娘总是喜欢把自己洗得清清爽爽,这种时候他会很知趣地主动找个借口出去一趟;再比如吃饭,也总是尽量避开小荷他们餐厅的饭口,也就是说中午饭通常会在一点半到两点之间开始,而晚饭有时会推迟到八点钟左右,这样小荷基本上下班时就能顺便把饭给他捎回来,省得来回跑路了。现在,他的饭量似乎比以前好了不少,午饭往往能吃满满尖尖的一碗米饭,晚上的揪面片也能吃一大碗。至于早餐,他会天蒙蒙亮就爬起来,认认真真地熬一钢筋锅小米稀饭,顺便馏俩馒头,再煮几个白鸡蛋,开一包涪陵榨菜,等小荷起床后他俩一起吃。小荷夸他的稀饭熬得比餐厅的都地道,他不好意思地说只要你喜欢喝我每天都熬。

总而言之,吃饭时身边有个人陪着说说笑笑的,会让他觉得这个家更像那么回事,不然总感到有些凄凉。他记得小荷刚搬来那天,掏出三百块钱,说啥非要他收下。他说你要给钱的话,就去别处找房子吧,我这里可不对外出租。小荷便为难得不知所措。我就当你是自己的远房侄女,来家里住一阵子,哪能收钱呢。她听他这样说,眼泪就哗哗地淌下来了。不过,我也不让你白住,闲了就帮我洗洗衣服,打扫打扫卫生。她一面抹眼泪,一面不住地点头。这姑娘的确很勤快,没事了就东擦擦西扫扫,轮休时还把他的衣服裤子床单被罩统统洗了,一间小阳台简直都不够晾晒的。

小荷刚从卫生间湿漉漉地走出来,就听见了急促的敲门声。

起初,她以为是温伯回来了,忙跑进自己住的小卧室,三下五除二套好衣裤,一边用毛巾擦拭还在滴水的头发,一边颠颠地跑去开门。哪知她的手刚碰到门把手,那门竟忽地从外面被拧开了,一个中年男人满脸惊愕地望着她,感觉就跟撞到了入室的小偷似的;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女人,嘴里大概嚼着块口香糖,腮帮子一鼓一鼓,气呼呼的样子。

片刻愣怔之后,男人开门见山地说,你就是,那个什么,小荷?

小荷点头的时候,双手仍不停地擦着发梢上的水滴,好像不擦干爽简直羞于见人似的。

男人的目光始终自上而下打量着她,然后,在她那从拖鞋里露出的雪白的脚趾上稍作停留。这回你总信我的话了吧,难怪上回我来就觉得不正常!男人煞有介事地扭过头,对身后的女人说。那个女人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除了不停地嚼着口香糖,只轻描淡写地扫了她一眼,就大摇大摆闯进房内。

奇怪,爸怎么不在家?女人迅速地在房间里转悠了一圈后大声说。

小荷忙接过话头,老伯刚下去买东西了,一会儿准回来,你们先坐吧。

仿佛是,这句话忽然引起他俩的极大不满和愤懑。

你到底是谁?

怎么总在我爸这里?

哼,老爷子还哄我说是什么上门送饭的,一个送饭的能这样吗?

骗三岁小孩呢,这究竟算怎么一回事?

肯定没那么简单,我看这里面大有文章!

喂,你倒是快给我们说说清楚!

怎么?你哑巴了吗?既然能做得出来,现在咋不敢说了!

两个人连珠炮似的一通质询,小荷简直发蒙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是、是、是温伯,他、他让我搬过来的……小荷紧张得竟有些结结巴巴。

听到了吧,难怪爸死活不让咱们给他介绍老伴呢,原来是他这里早有人选了!男人愤愤地嘟哝道。

爸怎么能这样?女人目光变得异常尖利,好像随时要戳穿小荷身上的什么地方似的。就算他想跟这个女的住在一起,事先总得跟我们商量一下吧,他这样做简直有些为老不尊。

不是那样的,真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小荷急得无可无不可。我搬来只是借住一阵子,等我们餐厅有了集体宿舍马上搬走。

住口!别在我们面前花言巧语了,你们这种姑娘城里满大街到处都是。你干脆跟我们实话实说吧,你跟我爸好,到底图他啥?

你最好放聪明点儿,我们可不像老爷子那么好糊弄!

我,我……呜呜……

哼,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这回再没话说了吧?

年纪轻轻的,不知道学好,专走歪门邪道……真不要脸!

就在他们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纠缠的时候,房门再次被打开了,温伯一只手里颤颤地提着刚买回来的东西,脸色看上去青灰青灰的,可他并没有冲儿子和儿媳发火。相反,很平静地将手里的袋子放在茶几上,又默默地去卫生间洗了把手,才四平八稳地在沙发上坐下来。

你们都坐吧。他将目光温和地移向正在一旁悄悄抹眼泪的小荷,你也过来一起坐着,我有话说。

儿子儿媳面面相觑,仿佛某个重要的时刻突然来临,而这一时刻必将让他们更加忐忑难安,犹豫半晌才勉勉强强坐下来。小荷始终低着头,好像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站在那里一动未动。温伯见状又起身走到她身边,伸手轻轻地把她拉到三人沙发前,两个人才双双坐下。儿子儿媳的目光始终阴狠狠盯着小荷,好像随时会扑上去厮咬她一番,但碍于老人的面子,只能暂且隐忍以待时机。

你们俩来得正好,一直没工夫跟你们细说,小荷是我最近认下的干闺女,这姑娘朴实得很,手脚也勤快,她住这里可帮了我不少忙。说着,又和颜悦色地对身边的小荷说,这俩人就是我一直跟你说的哥嫂,往后见了面可不能生分。

小荷迟疑着,慢慢抬起头,泪光潮湿地望向温伯,然后才鼓足勇气似的转移到那两个人身上,同时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冲他们叫了声大哥大嫂。

小荷老家来人了。她到城里快两年光景了,除了定期寄些钱回去,还一直没回过家呢。这次母亲是带着弟弟一同来探望她的。弟弟歪歪扭扭混完了初三,觉得念书实在没啥指望,也想跟姐姐一样进城找点儿事做。

小荷苦口婆心对弟弟说,我在外挣钱图个啥,不就是想让你把书念好吗,你咋就不给姐姐争口气呢?

就算将来考上学了,还不照样没工作吗,倒不如早早挣点儿钱好。弟弟满不在乎的样子。

小荷没好气地说,钱钱钱,屁大点人张嘴就是钱,你知道挣钱有多难怅!你才几岁,人家谁肯要你?

小荷弟弟嘟哝道反正他不想再回学校了。小荷还想说什么,母亲在一旁插言,你弟弟也是为家里好,再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想想自己的婚姻大事,家里不能老拖累你。小荷的脸就不由得红了两团。

温伯把刚下楼买回的大西瓜切好了,用盘子盛着端到茶几上,殷勤地让客人吃。母亲就夸温伯很会挑瓜,吃起来又沙又甜。弟弟吃得稀里哗啦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小荷越想心事越重,只吃了一小牙儿。

小荷的母亲仅仅待了三天,就开始惦记她的鸡啦猫啦狗啦,最要紧的当然还是没有人给父亲做饭吃,于是便匆匆忙忙启程回去了。这两天小荷只要一有时间,就劝弟弟回家去继续念书,说学费的事不用发愁。可这孩子似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横竖听不进姐姐的话。弟弟赌气说,我明天自己出去找活去,不劳你操心。温伯私下里跟小荷说,索性就给他找个事做做,正好趁假期磨磨他的性子。小荷疑惑地说,他能干啥?在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温伯冲她笑笑,说干不了更好,到时候他就会知难而退了。

温伯先去居委会打听了一圈,说暑期最缺的就是垃圾清运工,回家跟小荷的弟弟一商量,他头摇得像拨浪鼓,好像掏垃圾会要他命似的。小荷也找过餐厅经理,倒是要招几名洗碗工,就是工钱太低。小荷问弟弟想不想去试试,他撇着嘴说,端盘子洗碗根本就不是男人干的活。小荷有点生气,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想干啥?弟弟却梗着脖子说,我要是知道的话,就不来找你了!小荷简直哭笑不得。温伯又给她出主意,好事多磨,慢慢来嘛,明天我带他上街再找找看。

一老一少在外面逛了大半天,那些聘人的地方多半是餐饮服务行业,说白了都是些服侍人的活计,小荷弟弟好像一点兴趣也没有。温伯忽然想起来,他有个侄子在城里搞装修,干得挺红火。他先拨了个电话,对方让他把人带过去看看。路上,他跟小荷弟弟说,如今干装修算一门不错的手艺,去那里跟着师傅好好学学,兴许将来自己也能当上小老板。小荷弟弟稚嫩的眼瞳里总算闪出一抹憧憬的亮光,好像一去那里就能发大财似的。

温伯的侄子正带领着六七个民工在一幢小高层里装修房子,那些干活的浑身上下沾满了涂料和油漆,就连头发也灰白灰白的,像落满了鸟粪,衣服裤子脏得一塌糊涂,几乎看不出个人模样来。小荷弟弟拼命眯着双眼翕动鼻孔,还一个劲拿手掌捂住口鼻,房间里的油漆味的确太冲了,简直叫人窒息。侄子就把温伯拉到一边说,这小伙子太娇气了,怕是干不了这行。温伯有些为难地说,好歹让他试一试,这样也好给他家人一个交代。侄子想了想,说正好最近有个新楼盘刚开盘,就让他先去那里挨家挨户发一个礼拜传单,要是能拉着生意的话,还能提成。说着拿来一摞子宣传材料交到小荷弟弟手上,又当着温伯面说了那个新楼盘具体位置。

第二天,温伯把小荷弟弟带到公交车站,详详细细告诉他先坐什么车再倒几路车,又从兜里掏出二十来块零钱塞给他。等公交车来了,小荷弟弟便提溜着一塑料袋宣传材料挤进车厢。汽车开动前,温伯忙跑到车窗跟前,踮着脚尖叮嘱小荷弟弟,说中午等他回来一起吃饭。小荷弟弟就朝他挥了挥手,那表情似乎有些生怯和僵硬,感觉像被谁绑架了去似的。温伯心里忽然有点儿难受,自己应该陪着同去才对,毕竟他才刚到城里,人生地不熟的。可小荷临上班前给他交代过,只让送到公交车站就可以了。小荷说当初她刚到城里,一个熟人也没有,两眼一抹黑,一切都是靠自己慢慢摸索来的,所以,得让弟弟从一开始就觉得出门事事都不易,这样才好让他回心转意。

温伯一个人回到家里,总有些提心吊胆的,坐也不是,站也不好,过一会儿就去阳台往楼下瞅一瞅;楼道稍有点儿动静,赶忙跑去打开门看看。客厅墙上的钟表也走得疲疲沓沓的,仿佛时针被什么东西粘住了老是走不动,还弄出好大好大的噪音,着实叫人心烦。好容易挨到午饭时间,小荷匆匆把饭送回来,又要急急忙忙赶回去上班。他顺口问了句,你弟弟咋还不见回来,不会迷了路吧?小荷说,放心吧,昨晚我给他写了一张信息卡塞在裤兜里,上面有餐厅和老伯家的电话,还有这边的地址啥的,他一个大活人应该没有那么笨。他这才稍稍舒了口气。

近些日子,小区正闹着铺设天然气管道,要挨家挨户打孔穿管子,楼道里不时传来冲击钻的巨大声响,搞得人心惊肉跳。估计很快就要轮到温伯家,管事的白天上门通知他做好准备。温伯就把厨房里的锅碗瓢盆统统收进橱柜里,厨台上还苫上一层旧报纸,忙完这些又去了一趟农行,取出两千块钱,因为完工后要一次性收取一千八百块安装费。其实,这件事从一开始他就不太积极,小区物业召集住户开过好几次会,要广泛征求大伙意见。家里统共就他一个人,有时候换一罐子煤气能用小半年呢,自打小荷来了以后,他每天也就做顿早餐,用气确实很省的。所以,根本就没必要大动干戈地安装。

可是,天然气似乎成了发展的必然,儿子也来跟他磨叽过,说天然气又干净又方便,劝他还是装上为好,儿子还说实在不行他们来出安装费。他当然不舍得让儿女花钱,自己月月都有退休金,虽说不多,可养家糊口绰绰有余,他甚至还偷偷给女儿攒了两三万块钱,想等下次女儿回家探亲时悄悄送给她,在家处处好,出门事事难,他很能体恤女儿的不易。他只是觉得安不安装天然气好像意思不大,问题是左邻右舍都要安了,不能单单绕开他这一户,生活有时就得随大流。

小荷弟弟天黑前总算回来了,一问才知道午饭吃了一碗牛肉拉面,却害得温伯一整天左顾右盼心神不宁。小荷傍晚送回来的饭菜他一直没敢动,还热乎着,就忙招呼小荷弟弟一起来吃。看来小家伙真饿极了,动起筷子简直就是风卷残云。温伯久久盯着小伙子的吃相,一时说不出是何滋味。年轻人吃东西的样子,让他有种久违了的满足和欣慰,同时又有几分好笑,给人的感觉像几辈子没吃过饱饭了。他顺便问今天传单发得怎么样。小荷弟弟一边打嗝,一边摇头支吾说,不咋样,根本没人搭理。他就说万事开头难嘛。小荷弟弟终于扒拉完了饭菜,只给温伯剩下一点儿菜汤和米饭了,不过没关系,老年人晚饭少吃点有好处。

等小荷下班回来,弟弟已经在温伯的床上呼呼大睡了。温伯正打算出去散会儿步,小荷说她也想一块出去走走,于是,两人轻轻地锁好房门出来。楼道里到处都是安装天然气管留下的粉尘和杂物,温伯一不留神,脚下踩到了几颗碎石子,整个身体忽然一趔趄,幸亏小荷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他,才不至于跌倒。他还是惊出一身虚汗,嘴里嘟哝说,人老了不中用了。随后,小荷不放心似的一直搀扶着他,双双走出楼道。

两个人来到小区外面,头顶已见繁星点点,夜晚的空气显得很单纯,白天的种种嘈杂和燥热,被渐浓的夜色吞噬殆尽,一丝晚风拂在脸上,感觉轻轻柔柔的。小荷边走边说,我弟才出去发了一天传单,就累成那样了,他还不肯用心念书,将来可咋办。他没有去接她的话头,任由她絮絮叨叨说下去,他只是默默地听着,徐徐往前走。让人搀着行走的感觉,既蕴藉又体贴,他平心静气地感受着这一切。

他已记不清最后一次陪老伴散步的时间了。事实上,那些年老伴一直顽疾缠身,整个人病病殃殃的,他们好像很少一同出门散步,即便出去也是匆匆上医院检查治疗。后来等老伴走了,他才迷恋上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到处转悠。一个人走路的好处,越来越让他心领神会,可以放松,可以舒缓,可以回忆,可以胡思乱想,也可以学会慢慢遗忘。想想看,人这一辈子过得实在太匆忙了,一旦轮到你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散步的时候,其实剩下的时日也就不多了。

我妈那天临走前嘱咐过我,说今年冬天最迟明年开春,让我回老家相对象成亲呢。也不知为什么,小荷突然换了个话题。

他一怔,半晌只模棱两可地哦了一声。

我妈说姑娘家不能在城里逛野了,不然将来就没人敢要了。

那你也可以考虑在城里找个对象嘛。他总算搜腾出一句像样的话来安慰她。

城里人会要我一个乡下来的吗?小荷的语气变得有些茫然。就拿我们餐厅那些姐妹来说,她们大多都跟自己的老乡相好,可要想结婚总得有房子住,买是这辈子也买不起的,可租金也不便宜。我们领班倒是结了婚,听说两口子在郊区租了间民房,每天上下班要挤一两个钟头的车,日子过得苦死了!若是那样的话,我宁可当一辈子老姑娘。

这个话题似乎有点儿沉重,他实在不想跟她说些冠冕堂皇的大话。好在小荷是个很乐观的人,过一会儿她自己又开脱说,喀,不管那么多了,将来的事等到将来再看,反正天无绝人之路嘛。这话他倒爱听。

一路上小荷就那样挽着他的胳膊,一老一少不知不觉就走到中山公园的后门了。这座公园距离他住的小区并不算远,横穿两条马路再拐个小弯子便是。远远听见一阵牵牵绊绊的胡琴声,公园的凉亭每晚都聚集着一伙老戏迷,在那里吹拉弹唱,别有一番意趣。老伴走后,温伯偶尔也过去围观,但他从来不唱,只做听众。小荷听到咿咿呀呀的唱戏声,立刻兴奋起来,竟毫无意识拉起他的手,嘴里嚷嚷着快点快点,便紧走几步过去凑热闹。

兴许是暑天的缘故,小荷的手变得又软又潮又热,有种密不透风的贴附感。这突如其来的手掌互相贴合让他多少有些胆战心惊,黑暗中他稍一犹豫,便欲罢不能地更有力地抓牢了她的手。这种时候,他忽然发觉比起刚才小荷搀着他走,他似乎更乐意彼此牵着手同行,他也意识到这或许并不十分妥,可又觉得冒这样一次小险值得,此时他真希望自己再年轻上二十岁。

后来,直到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遇见过去的一个老同事,他才赶紧松开她的手。老同事叫出了温伯的名字,而且,还打趣说,哟,真行,老牛也啃上嫩草了。那一刻,温伯觉得自己很像一个大男孩,处在懵懂而又羞涩的青春期,见了熟人恨不能找个地缝子钻进去。小荷倒是大大方方的,心思完全都在听戏上。

小荷弟弟出门散发传单的第三天上午,安装管道的工人才迟迟上家里来,丁零当啷又钻又砸,把房间折腾得乌烟瘴气,才算是完工了。

温伯进卧室拿钱付款的时候,才发现塞在床头柜抽屉里的两千块钱不翼而飞。他简直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从农行取出来就搁在家里的,怎么说没就没了,长翅膀飞了,还是自己记错了?于是,翻箱倒柜好一通找啊,结果依旧是踪迹全无。思前想后,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叫人偷了,可家里除了自己,就剩下小荷和她弟弟。而小荷根本不可能,这姑娘他观察不是一天两天了,品性应该没得说,不是那种见钱眼开见利忘义的人。那么,只能是小荷弟弟干的了。这个推断让他不寒而栗,假使真的如此,那他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嘛。关键是,这里面还夹着个小荷,说轻说重脸面上都不太好,毕竟那是人家的亲弟弟呀。再者,一无凭二无据的,又没有当场抓获,仅仅靠自己的怀疑推测,就认定是人家干的,恐怕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他犹犹豫豫合计了大半天,最后干脆自己揉个肚子疼,打掉牙齿往下咽吧,便又匆忙去了一趟银行。

晚上,小荷下班回来,他压根没提这件事,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小荷进门见满屋子都是灰尘,厨房里尤其乱得不成体统,便顾不上休息,忙里忙外打扫起来。这种时候,他的情绪也渐渐阴转晴般好了起来,破财免灾之类的想法也油然而生,退一步想,那些钱如果真让小荷弟弟拿去,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他现在越来越觉得,在小荷身上花点钱是值当的。

然而,这种息事宁人的念头仅仅维持了个把钟头。等到他们上床睡觉的时间都过了,小荷弟弟仍未见人影,小荷急得满屋子乱转,他才隐隐约约感觉情况不妙。

凡是能想到的地方,几乎都寻遍了,小荷弟弟连同那两千块,一如石沉大海了一般。当然,这只是温伯自己的看法,至于小荷还一直蒙在鼓里,她压根不晓得丢钱的事。

据温伯的侄子讲,小荷弟弟仅仅去那个新楼盘转悠了一天,后来再没见人影,估计他是不愿意去散发传单,可以想象年轻人嘛都有点儿好高骛远,人家也就没再联系温伯。小荷听了又急又恨,嘴里说谁让他不听话,小小年纪学会扯谎溜屁的,丢了活该!温伯心里就很自责,说都怪他嘴长,早知这样当初真不该领他去找侄子想办法。小荷撇开脸去抹了抹眼圈,强忍着才没哭出声。温伯茫然地安慰了她几句,说应该不会出啥事,兴许马上就回来了。

到了夜里,小荷发噩梦,大声哭醒了。温伯跑过去坐在她床头边,拍着她的肩膀头说,别怕别怕,有我呢,没事了。小荷虚弱地依偎着温伯,目光凄凄迷迷的。我梦见弟弟掉进下水井里了,那口井好深好黑,就在马路边上,上面的盖子不知让谁偷跑了……温伯摸摸小荷的额头,还好不算热,就说,梦都是反的,说不定你弟弟已经回老家了,快躺下好好睡吧。小荷这才把身子蜷进毛巾被里。温伯又在她身边默默地坐了很久,等她睡安生了才回自己的房里躺下。

翌日,小荷跟餐厅请了两天假,温伯亲自送她到长途车站,嘱咐她快去快回。从车站回来,一开家门,他便愣住了,儿子儿媳一家居然早来了,这才意识到今天是个礼拜日。孙子一下子飞扑到他跟前,他忙弯下腰用胡子拉碴的嘴亲了亲那张小脸蛋,说小坏蛋,这么长时间也不想爷爷。孙子嫌他的胡子扎,又扭捏挣扎着跑开了。儿媳早系好了围裙,一副要摆开大干一场的架势。他说你们来了,我下去买点菜中午吃。儿子说爸不用了,来的路上我们全都买好了,今天你就等着吃现成的。孙子已把电视机打开了,抓着遥控器找自己喜欢的动画片。他往厨房扫了一眼,果然厨台上放着两只鼓鼓的食品袋,儿媳正蹲在地上吭哧吭哧刮鱼鳞呢。房间里充满了刺鼻的鱼腥味。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待在什么地方,多少显得有些碍手碍脚无所事事。

儿子不知从哪翻腾出那副缺一个棋子以瓶盖代替的老象棋,嘘嘘地努着嘴吹掉盒面上的浮尘。爸,咱爷俩杀一盘。他抬眼看看儿子,总觉得这张脸今天有种深藏不露的味道。于是,爷俩在饭桌前对坐着,开始下棋。当头卒,拐脚马,连环炮,上士,飞象,将军,噼里啪啦,儿子棋技大有长进,连着赢了他两盘。

爸今天老心不在焉的,刚才那盘咋下的,明明我憋你马腿愣没看出来!儿子一边摆棋,一边不停叨叨。他心里本来窝着事,可又不能跟儿子明讲,要是说出实情,他能想象儿子儿媳会怎么看他:老糊涂了吧,引狼入室,咎由自取,钱多烧的。

儿子忽然又想起什么,盯着他的脸煞有介事地说,老刘叔说他那天碰上你了。

哪个老刘叔?他压根想不起这个人。

就是原先跟你一个车间的老刘头嘛,人家说你晚上拉着个漂亮的小姑娘,在公园听戏呢。

他一时语塞,脸上多少有些不自然了。他不想解释,这种事往往越抹越黑。好在儿子倒也不往下说什么,大概只想点到为止。他却又此处无银地添了一笔,你别听老刘头瞎咧咧,他那张嘴从来没个把门的。儿子马上笑笑说,放心吧,我已跟他澄清了,说那姑娘是我爸认的干闺女,省的他瞎胡猜。他忽然觉得儿子思想有进步,至少在这件事上能站在他的立场上。

饭菜确实很丰盛,简直跟过节一般:红烧鲤鱼、木耳肉片、韭黄炒鸡蛋、醋熘广东菜心,还有枸杞银耳圆子汤;儿子另外还带来一瓶好酒,古井贡,说是别人送他的,一直舍不得喝,特意拿来孝敬父亲。他确实有好长时间没沾过一滴酒了,主要是退休后没有什么应酬,自个儿喝更没气氛。儿子倒满两只酒盅,非要给他敬酒,他就抿了一口。儿子说不行,酒满心诚,得干掉。儿媳忙解围说,你就别劝爸了,让他慢慢喝。儿子说咱爸没事,他现在心态好,身体棒,跟小伙子没啥两样。他总觉得儿子的话里有话,又不便去追问什么,就把剩下的喝尽了。儿子又给他斟满,双手举着说,平时我们照顾不周的地方,爸多担待,其实大伙都盼着爸能健健康康快快活活的。他端起第二盅的时候,忽然意识到儿子今天好像是另有来头,就说,你小子有啥话直说吧,别跟老子拐弯抹角的。儿媳立刻给儿子使了个眼色,儿子却干巴巴地冲他笑了笑,半天欲言又止的样子。

儿媳见机忙夹起一大块鱼肉放在他碗里,笑眉笑眼地说,其实也没什么,我们单位跟外面联合开发了一个住宅区,都是一百四五到两百来平方米的复式结构大房子,机会真是千载难逢!我们俩商量了一下,想要个大点的,主要想着往后房子宽敞了,您还是跟我们一起住,就算小妹回来住也没问题。看来,预感是正确的,他放下酒盅想了想说,这是好事啊,我倒是放在其次,只要你们一家住着舒服就成。儿子却皱起眉头说,好事是好事,那得要票子呀!他马上想到他们是来跟他要钱的。就顺着话说,反正我就那点退休金,到时候尽量帮你们凑凑。哪知儿媳忙接过话头说,爸的钱还是留着养老吧,我俩的意思是,反正将来您迟早搬过去跟我们住,这套老房子合适的时候干脆卖掉算了,留着意义也不大。

他不再作声,低头吃了一口鱼,感觉肉里面有很多小刺,差点鲠在喉眼,慌忙撂下筷子起身,将嘴里的东西一股脑吐到垃圾筒里。孙子好奇地跟过去看着他。爷爷,是不是卡上刺啦,赶紧喝点醋,我们老师说醋能软化鱼刺。他笑着摸摸孙子的小脑壳,说,不妨事不妨事,你可真是爷爷的孝顺孙子,等会儿吃完了带你去中山公园耍耍。孙子听了立即欢呼雀跃不止。

儿媳闻声不无严厉地说,你休想!别忘了下午两点半还有奥数课!他觉得儿媳的声音尖得有些刺耳,忽然一点食欲也没有了。再看孙子的小脸,沮丧到要崩溃的地步,透过那两块厚厚的镜片,他觉得这孩子快要流眼泪了。

他知道自己帮不了孙子的忙,很多时候他甚至连自己都帮不上。可又实在不忍心看孩子可怜兮兮的模样,就抹抹嘴说,你们先吃吧,我有点不舒服,想躺一会儿。

刚躺在床上,客厅电话就响了,是儿子接的。喂?找谁……姐姐?谁是你姐姐?这里没你姐姐……打错了!儿子有些气急败坏,声音里似乎蹿着熊熊火苗。

他后来意识到,那个打来电话找姐姐的人是谁了——小荷弟弟。慌忙从床上跳下来,连拖鞋都没来得及趿就跑到客厅,嘴里嘟哝着,咋把电话挂了?!儿子很奇匿地望着他,说又不是找你的,激动啥。儿子的口气真让人讨厌,如果不看在儿媳和孙子的分上,他真想狠狠数落几句。

随后,他趴在茶几上,焦急不安地等待铃声再次响起来,可是过去老半天,电话始终没有动静。他满脑子都是小荷弟弟的模样,还有那两千块钱。也许,用不了多久小荷就会打电话来,告诉他弟弟有下落了。不过,他还是觉得这事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钱随便放在抽屉里,小年轻一下子看到那么多钱,难免会心生杂念走上邪路。

一家人不欢而散。儿子儿媳都以为是卖房子的事惹恼了老爷子,当然还有那个该死的陌生电话。其实,儿子心知肚明,他八成猜得出电话是找小荷的,所以故意使性拌气挂断的。后来,儿子儿媳送孩子去奥数班,临走时还有些仓皇而又怏怏的味道。他没太理识他们,只是乘机塞给孩子五十块钱,叮嘱他喜欢什么玩具自己买去。不管怎么说,孙子可是他的心头肉,过些日子不见总想得慌。

家里静得有些不可思议,唯独食物的气息还在懒散地流淌着。他无意中瞥见了老伴的那幅遗像,仿佛真人一般,目光淡定,笑容可掬。这还是老伴身体相对好的时候,他俩一起去照相馆拍的,当时先拍了两人的合影,老伴突然提出来还想拍个单张,说是要给他们留个好念想。此刻,阴阳两界阻隔,两个人相对无言,往事飞蛾一般涌上心头。

他起身去饭桌那边端来一盅酒,颤颤巍巍地敬到老伴的相框前,默默沉吟半晌,鼻子忽地一酸,泪珠子簌簌落下。老婆子,今儿你都听到了吧,他们想让我卖了这房子跟他们一起过,我不是舍不得钱,也不是舍不得房子,我是怕万一没了这个家,往后你想回来看看,上哪找我去啊?有时候真羡慕你,说到底还是你有福,早早地走在了我前头,丢下我一个人,难哪……

仿佛灵光乍现,他幡然记起家里的电话有来电显示功能,只是很少派用场,因为平日给他打电话的人不外乎是儿子和女儿。偶尔,孙子也会打来,跟爷爷诉苦,告爸妈的状,嫌作业太多没时间玩。这种时候,他总是装腔作势地哄哄孙子,好孩子,到时候爷爷一定狠狠批评他们,看谁还敢欺负我的乖孙孙。查出那个号码,一连拨了两三遍,开始没人接,后来总算有人懒洋洋地接听了,他就问这是哪儿的电话,对方不耐烦地回答是商店里的公用电话。他一下子傻眼了,既然是这样那就毫无意义了,不过,转念还是硬着头皮又打过去,跟人家询问了小商店的具体方位,谎称自己是要上那里买个急用的东西。

这地方太偏僻了,坐车出了城还要一直向北走。沿途两旁净是些灰头土脸的破旧民房,门前有收来的各种废品,堆山填海般几乎遮没了矮小的房屋。路面也是坑坑洼洼的,脚下足有半尺厚的浮灰,时不时疯跑过几辆货车,喇叭声摁得山响,好像路人都是聋子。寻来找去,天黑前才摸索到那家商店,很小的一个门面,门口歪歪斜斜挂着个蓝白相间的公用电话牌。

温伯掀起纱门帘子走进去的时候,老板正光着膀子斜叼烟卷,两眼眯缝着盯在电视上,满屋子烟气缭绕。他乘机扫了一眼花花绿绿的货架和柜台,里面的货品个个蓬头垢面早过了期的样子,他半天也没想出该说点什么。老板狠狠吸了一口烟,又干咳了两声,随后将一口浓痰吐到地上,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用鼻子哼着问要啥。他迟疑了一下,我想,我想……他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就随口道,给拿瓶矿泉水吧。对方眼睛始终没有瞧他,突然很不情愿地扔过一瓶农夫山泉。电视里播的是一档很流行的情感类访谈,有个漂亮的女人正声泪俱下地向主持人诉说着自己不幸的婚史,听起来很煽情,教人身上直冒冷疙瘩。付完钱,喝了几大口水,他的目光才落到靠近窗边柜台的电话上。

温伯稳住心神,为了讨好老板又买了一盒很贵的芙蓉王,烟他平时闷得慌了才吸上一根,基本没什么瘾,也从来不买这么贵的烟。他先给老板递了一根烟,才客客气气地搭讪道,我想跟你打听个人,中午有没有见过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在你店里打过电话?然后,怕人家印象不深,又详细描述了一下小荷弟弟的模样个头穿戴等。恰好电视开始插播广告:怕上火就喝王老吉。老板这才慵慵懒懒地扭过脸打量了打量他。我这每天进来出去的人不少,谁能盯住哪个是你找的人?他忙解释说,是老家乡下来的侄子,刚念完初中,今天中午他就在你店里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老板皱起眉头想了想,忽然如梦方醒般长长地哦了一声,那你侄子八成也是老鼠会的吧?温伯顿时一脸茫然,老鼠会?他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么稀奇古怪的说法。老板大概一个人在店里憋得太久,好容易碰上个能说话的人,话匣子便一股脑拉开了。

前一阵子,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大群乱七八糟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还有怀里抱着娃娃的妇女,我看足足有上百号人哪!这些人时不时上我店里来,买点水啦火腿肠啦方便面啦,再不就给家人朋友打个电话啥的,你还别说,自打有了这伙人,我的生意就比以前好做多了。可教人讨厌的是,每天天刚蒙蒙亮,这帮家伙就公鸡打鸣一样唱起歌了,鬼知道号丧些啥!白天呢,又都窝在后面的那排出租房里,好像见不得天光,听说是在上啥狗屁课,有时大嚷大叫的,有时又噼里啪啦不停拍巴掌,妈的,吵得人连个觉也睡不囫囵……

后来,可能是谁告发了,那些戴大檐帽的来这里突击过一两次,这下我才搞清楚,原来他们成天窝在里面,是专门教你咋去糊弄别人的!其实,这帮家伙也都是被自己的朋友老乡一个个骗过来的,说是很快就能大把大把赚钱!不过要想加入他们,得先缴三千来块入门费,还说交了钱就能领到一套啥高档产品,说到底就是坑蒙拐骗,无非是上家骗下家,每个人都要去外面拉人头入伙。我听这些没脑子的打电话时,满嘴说的都是什么机会难得啦,让赶紧准备好钱,来这里准能发大财……老师傅你可得当点儿心,八成你侄子是想拉你下水呢!

从小商店里出来时,整个人忽然陷入某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温伯手里毫无意识地拎着剩了一半的农夫山泉,感觉双脚每迈出去一步,就像落进无边无底的虚空里。他提心吊胆地朝后面有昏暗灯光的出租房跌跌撞撞而去,现在,他只想抓紧时间找到小荷弟弟并带他回家。

小荷心急火燎敲开房门时,见温伯颠着一只脚站在自己面前,模样有些怪异,表情十分痛苦。

小荷吓了一跳,连忙撂下手里的东西去搀他。这到底是咋了?我走前不还好好的吗?

温伯淡淡地掩饰说是晚上下楼不小心崴了。

小荷就心疼地蹲下身去细看,果然,右脚脖子外侧瘀了乌血,肿得老粗。小荷问家里有酒没,说要用酒点着了给他好好擦擦,那样消肿快。温伯想起儿子那天拿来的那瓶好酒,就叫她去柜子里拿。

小荷小心翼翼地把酒倒进一只空碟子里,用打火机点着了,不顾火焰灼手,拿手指头蘸上带着火苗的酒水,迅速地往温伯的脚腕子上擦抹。她嘴里咝咝响着,边擦边有分寸地按摩那个乌青肿胀的部位。

温伯斜靠在沙发上,多少有点不忍心,生怕那火烫着她的手。小荷会意便一声不吭,很专注地往他脚脖子上涂抹热酒。酒精的热度很快就由脚脖子传到腿部和身上,小荷的额头也滚下滴滴汗珠。温伯说,你刚进门,坐下歇会儿吧。小荷摇摇头,继续很卖力地给他按摩伤处,很像一名职业按摩师。

小荷说自己当初差点就跟一个小老乡在足浴城干活了。后来听那里的姐妹说,有些来洗脚的客人很不老实,你替他们按脚的时候,他们的脏手就往女孩身上乱碰乱摸,有时还故意用臭脚丫子朝你的胸口上拱,你要是大声喊叫了,他们反而猪八戒倒打一耙,跟经理告黑状,说你服务态度不端正,弄疼他们了。所以,她只在那种地方待了一个礼拜,左思右想还是去餐厅找活干了。她觉得餐厅虽然活累,人辛苦些,可至少不会发生那类龌龊的事。

说到动情处,小荷不由得伤心落了泪。温伯只当是她为弟弟的事发愁难过呢,反复思谋了半天才嗫嚅道,怪自己记性不好,差点儿把最要紧的事忘了。接着才一本正经地说,她走后她弟弟来过一个电话,让转告姐姐他找到活了,给一个什么公司当保安,这些天人家要集中培训他们,等下个月工作安定后,再回来看她。小荷听了立刻转忧为喜,激动地拿手背胡乱揩了揩眼角,说真没想到,看来是她小看弟弟了。

客厅里氤氲着厚厚的酒气。温伯许久没再吱声,他觉得脚脖子已热乎乎的,也许是燃烧的酒精麻痹了神经,痛感似乎不那么明显了,可心头却像压着块大石头。刚才是不得已才跟小荷那样说的。除了善意的欺骗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替小荷做些什么。人老了,胳膊腿脚都不大听使唤,那晚他摸黑去敲那排出租房的门,希望能在那里找到小荷弟弟,不承想连个人影也没见着,还把自己跌得一瘸一拐的,差点儿就回不了家了。后来,还是商店老板告诉他最近风头紧,上面隔三岔五来查,估计那些老鼠会的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现在他暗自拿定主意,等自己的脚伤稍好点儿的时候,再去外面想办法打探小荷弟弟的消息。

这天清晨,小荷醒得特别早,起床后稍微洗漱了一下,就匆匆出门去了。温伯因为腿脚不灵便,等他又迷糊了一会儿磨蹭着下了地,小荷已经在外面敲门了,见她两只手里拎得满满当当,有新鲜的蔬菜、鸡蛋、豆腐和肉,还有刚出笼的馒头。温伯一脸惊讶。小荷说今天她要亲自下厨,好好做两顿饭给他吃。温伯疑惑地盯着她,那你不上班了?小荷说,忘了告诉你,那条街停电,餐厅歇业一天。说完就一头扎进厨房,系上围裙,手脚麻利地准备早餐了,煮小米稀饭,蒸鸡蛋羹。

吃过早餐,小荷简单地收拾好厨房,又点了烧酒仔仔细细给温伯擦拭按摩脚伤。小荷说自己小时候崴了脚,母亲就用这种土法子,当时家里条件差,连瓶酒也买不起,好在那时爷爷经常给邻里们盖房子、上大梁、操办红白喜事,人家有时答谢他,会送一瓶高粱烧,爷爷把酒存在柜子里,平时舍不得喝,只有逢年过节才拿出来抿两口。小荷讲这些陈年旧事的时候,温伯就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

中午小荷又像模像样炒了两道菜,家常豆腐和菜花炒肉丝。豆腐特意过了油,色泽金黄,皮脆里嫩,是温伯最爱吃的;另外,她还做了鸡蛋菠菜汤,蛋花跟棉絮一样柔软飘逸,出锅后的菠菜叶子依旧碧绿碧绿的,单看一眼就叫人食欲大增。温伯赞不绝口,一个劲感慨道,自己好久没吃过这么可口的饭菜了,又问她这手艺是打哪学来的。小荷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是以前跟餐厅的一个大厨学的。那个大厨比她大一轮,手艺很棒,对她颇有好感,有事没事总爱找她拉拉家常,过节的时候还老惦记着偷偷送她一样小礼物,有时是一对精致漂亮的发卡,有时是一管很时尚鲜亮的口红。

小荷讲道,后来有一晚下班后,大厨一个人站在街对面等她,说是想请她去看电影。小荷当时多少有些难为情,可那部正在全城热映的电影她又很想看,里面有她最喜欢的章子怡。大厨见她忸忸怩怩,就说要不再叫上两个姐妹一起去。她才欣然答应。等到了电影院,她才知道大厨买票时大概动了小心思,那两个一同去的姐妹的座位离他俩十万八千里,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吧,她想反正不就是看一场电影嘛。

可是,大厨好像根本不是来看电影的,整个过程两只眼睛亮灿灿地老盯着她的脸蛋看来看去,后来趁机抓住她的手,还把热辣辣的嘴唇贴到她脸颊边上小声说话。黑暗中她感到心跳脸烧,却又不好声张,只是尽量往旁边避开身子,可对方简直像膏药似的越发黏得紧了。再后来,大厨竟猛不丁亲了她一口,她终于恼了,突然站起身来嚷,你再胡闹人家不看了。惹得周围的观众一阵白眼和哄笑。这样一来,她跟大厨的事餐厅众人皆知,经理私下里对她说,其实大厨在老家是有老婆的,好像还给他生过孩子。打那以后,她再也不跟大厨说笑了,哪怕平日里碰个面都要远远地避开。

晚饭又是温伯最爱吃的臊子揪面片,这个手艺小荷说是打小就跟母亲学会的。那时爹妈经常忙得顾不上做饭,弟弟饿得在家哇哇哭鼻子,她于心不忍,就开始摸索着做些简单的饭菜了。母亲闲时也手把手教她,还总跟她叨叨,姑娘家不会锅灶,将来出嫁了,一准叫婆家人瞧不起。那时候虽说还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可做起饭来还是很上心的,尤其是看到家人吃饭时满足的神情,她心里非常快活。

今天温伯居然吃了满满两大碗揪面片,额头直冒热汗,嘴里不由地说,要是我有你这样的闺女该多好啊!

小荷马上笑着接过话头说,我本来就是你的干闺女呀,怎么现在想反悔了。

温伯喉头一颤,什么东西梗在那里,半天只是出神地瞅着小荷的脸。他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已经离不开这个很爱笑的外地姑娘了。

翻过天,小荷弟弟竟不声不响地回来了。这些天你都上哪去了,也不打声招呼,害得你姐姐满世界找你!一见面温伯就迫不及待地问这问那。

小荷弟弟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目光躲躲闪闪,始终不敢正眼多瞧一下温伯。只是吞吞吐吐地说,那天发传单时遇上一个同学,人家邀他一起在城里逛了逛,他又不好意思推辞。又说其实他给这里打过一次电话,可接电话的人非说他打错了,后来他就没敢再打。温伯一直默默地察言观色,觉得对方的话虚虚实实的,但不管怎样人回来就好。小荷弟弟去了趟卫生间,随后又说他困得要命,想去姐姐的床上躺一会儿。说罢便径自钻进屋去,还随手掩上了房门。

温伯估摸着他已经上床躺下了,就想趁机给小荷餐厅去个电话,好让她马上赶回来。但是,一连拨了好多遍,餐厅电话始终占线,怎么也打不进去。情急之下,温伯只得悄悄离开了房间。脚伤虽说在小荷的精心照料下消了一些,可行动起来毕竟还有些困难,单单下趟楼就弄得他汗流浃背。去小荷餐厅约摸十分钟的路程,他足足蹒跚了小半个钟头。

等温伯和小荷双双到家后,几乎所有的抽屉柜子床铺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小荷弟弟却早没人影了。他们连忙挨个屋子查了一遍。小荷发现,她压在枕头下面的两百多块钱一分没剩;温伯倒没丢多少现金,只是柜子里的一块老牌西铁城机械手表和一副纯银手镯没了。手镯还是老伴留下的东西,虽不太贵重,可那也是个念想,老伴说是将来要传给孙媳妇戴的。因为有了上回丢钱的事,他反倒显得很平静,只是无奈地靠在沙发上连连叹气,后悔自己粗心大意,临走前没把家门反锁好。后来他思前想后,觉得事情不能再隐瞒,才一五一十把上次丢钱的事跟小荷统统讲了。小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此刻凌乱不堪的房间,教她根本无法逃避残酷的事实,她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就像她外出务工这两年对家中的弟弟同样一无所知。

后来温伯起身,准备收拾地上那些杂乱无章的东西。小荷突然叫了一声,别动!要不还是报案吧……她的话像猛然掷在沉默空气中的一枚炸弹,温伯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不成——那样你弟弟就毁了!他几乎一字一顿地说。

活该,谁叫他游手好闲不学好,做这么伤天害理的事呢?她的情绪异常激动。我咋会摊上这么个不争气的弟弟,爹妈要是知道了,非被他活活气死!

温伯沉吟了片刻说,不管咋说,到底还是个孩子,他不懂事,咱们不能再把他往绝路上逼啊。

那咋办呀?总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这么折腾下去?小荷急得直抹眼泪。

温伯去卫生间拿来一条擦脸毛巾递给她,劝她说现在关键是先找着人,万一他到外面继续胡逞,麻烦可就大了。小荷茫然无措地说,城里这么大,到哪找他去?他发现这双平时很爱笑的眼睛此刻充满了忧郁。于是,他又一再给她宽心,说兴许过两天你弟弟还回来,到时候我们一定想办法把他稳住,再好好劝他改邪归正。

这天晚上,小荷下班回来告诉温伯,经理正式通知大伙,餐厅已为姐妹们重新租到了集体宿舍,再过两天就可以搬过去住了。

温伯听后顿时慌了神,你真的要搬走啊?

小荷说,老伯放心吧,你想吃啥随时打个电话,我会按时按顿送过来的。

温伯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荷说,真的很抱歉,没想到给老伯家里添了那么多麻烦,那三千块我以后一定会还的。

温伯说,你这说的是啥傻话,再这么说我可多心了!

小荷说,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也不能总住在你家里呀,我知道其实你也有自己的难处……往后闲了,我会常来看望老伯的。

温伯心里乱糟糟的,忽然间长满了杂草一般,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半晌静默无语。

小荷转过身默默地走回房间,轻轻掩上房门,瘫软着倒在床上,和衣静卧。她在黑暗里久久凝视着窗外,点点泪光中仿佛又看到了去年秋天的那个宁静的傍晚。那天街道两旁树叶金黄耀眼,行人如织穿梭往来,她身上披了条鲜红鲜红的绶带,仿佛一个光彩照人的新娘子,后来她在人群中看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先生迎面缓缓走来。

当时,她完全是带着餐厅的任务站在街边的,经理说每拉来一个办月卡的食客,就可以拿到一点提成,谁拉得越多拿的就越多。此时此刻,那点儿所谓的奖金显得微不足道,甚至连想一想都感到龌龊,教人内疚,她忽然开始厌恶城里这种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她似乎更在乎自己内心的感受,更在乎在这个老人家里的点点滴滴,也更在乎这份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暖暖情意。有时她真想永远这样住下去,就像她是温伯的亲闺女那样,时不时可以搀着老人的手臂,去公园散散步听听戏;可更多时候,她又莫名地感到害怕,因为她知道自己终究是要离开这座原本就不属于她的城市。现在她不得不当机立断,弟弟的所作所为已经教人无法容忍,再这样不明不白住下去,注定会更深地伤害到别人。

而在隔壁的房间里,温伯很晚很晚才迷糊着,但很快就被噩梦紧紧纠缠。他好像接到一个陌生男子的电话,让他立刻筹好五万块钱,到一个偏僻的工地见面,还说要是他不听招呼胡来的话,以后就再也别想见到小荷了……

一早出门前,温伯好像还没有起床的迹象。小荷就把她熬好的小米稀饭盛出来搁在桌子上,上面倒扣了只碟子,锅里的馒头也馏好了,冒着白汽,看上去暄腾腾的。小荷自己只掰开吃了半拉,又喝了几口稀饭便匆匆去上班。将要走到小区门口时,远远就见一个挺胖的男子站在那里,似乎正朝小区方向左顾右盼个不停,她觉得有几分面熟,赶紧垂下头继续走。哪知胖男子却径直朝她迎来,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

小荷,我天一亮就在这等你了,我有一肚子话想跟你说。她不必抬头就知道对方是谁了,在她周围只有大厨的声音才这么厚实,还因为他人胖的缘故,说话时总有些气喘吁吁的样子。

我要赶着去上班。小荷说话时加快了脚步。

你别老躲着我,我就说几句话,耽误不了多长时间。对方跟他并肩而行。

小荷一点儿也不想说话,只是越发放快了脚步。

大厨就跟着她一路小跑起来。小荷,别这样成不?以前咱俩在一起有说有笑多好,你咋说翻脸就翻脸?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搭理人?

小荷想了想,突然止住脚步,看着大厨那张愁容不展的胖脸说道,你没得罪过我,我也不想翻脸,只是咱们不合适,我不想叫人家戳我的脊梁骨!

大厨说,别听他们背地里说三道四的,其实我早打算跟老婆离婚了,只要你乐意,往后我一定好好待你!不瞒你说,这些年我偷偷存了点钱,眼看够买一套二手房了,到时候咱俩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小荷根本不想听他说这些,掉转头快步往前跑。

你别急着走嘛,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小荷……等等我!大厨突然从后面跑上来,一把抓住了小荷的胳膊。

小荷疼得尖叫了一声。你松开手,这像个什么样子!

你就那么讨厌我啊,我就不信我还比不上一个老头子?真的奇了怪了,你跟谁好不行,天底下的小伙子又没死光,咋偏偏跟那么一个老棺材瓤子成天黏糊在一起!

你、你、你混蛋,我不许你胡说八道!

你就别假装了,人家老头的儿子儿媳前些天都来餐厅告你的状了,你知道最近大伙私下里怎么议论你的?我都羞得说不出口……他们说你跟那个老家伙睡了!

小荷怔住了,简直目瞪口呆。大厨最后那句话简直像尖刀一样,深深刺痛了她。她忽然觉得这个早晨太残忍了,这感觉刚才在厨房里帮温伯悉心准备早餐时曾涌上心头,让她热泪盈眶,她想也许那是她为老人亲手做的最后一顿早餐了。此刻,太阳虽然像往常一样红扑扑地挂在东边,可她的身体却感到一阵凉意袭来,她被包括大厨在内的那些同事劈头盖脸掴了耳光,而且还是在大街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眼泪不争气地纷纷出来解围,一发不可收拾,可它们除了让她变得更加脆弱、更加渺小、更加无足轻重外,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用场。

老头怎么了?人家比你强一千倍、一万倍!再说,我乐意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你们谁都管不着!

她猛地奋力甩开了那只汗津津的胖手。这只油腻腻的大手曾亲自教她怎么做好一道道可口的菜肴,还时不时送些礼物给她,那时的她感到心满意足,也打心眼里感激对方。而此时这只手对于她来说,就像冷冰冰的手铐,它只想牢牢地铐住她,左右她,说服她,甚至羞辱她,好让她从此俯首帖耳。小荷最后像是冲大厨笑了一下,只不过那笑容凄凉得教她自己都害怕,然后,她跟发了疯一般,猛然间撇下大厨,头也不回地在街道上飞奔起来。

整整一天,她都没去餐厅上班。世界突然变得空落落的,她觉得自己跟行尸走肉差不多少,只是漫无目的地一味游走下去,穿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挤过一群人又一群人,那些陌生人的身体像湍急的河水,来来回回冲刷着无助而又孤单的她。除了盲目不停地走啊,走啊,她再也想不出有什么事可做,值得去做。这个城市在她迷茫忧伤的双眼中显得大而无当,有些恐怖,并毫无意义。曾经无数次,她都盼望着有朝一日轻闲下来,一定要上街美美地转上一整天,去去万达、转转沃尔玛、尝尝肯德基的汉堡和炸薯条,如果时间容许,她还要去趟水上儿童乐园,听说那里有很刺激的过山车。餐厅一个姐妹跟男朋友玩过一次,说当时心儿都蹦出腔子外了,她想象不出那是种啥滋味。现在,她什么也不想了,跟丢了魂似的,从清晨走到晌午,又从晌午走到黄昏,不想吃也不想喝。直到夜色将身边的街道渐次吞没,城市被阑珊灯火重新伪装得光怪陆离,她终于又踟蹰在温伯家楼下了。

这一日无谓的游荡,是她进城以来绝无仅有的一次,此刻,所有的恼火、愤慨、屈辱和眼泪,似乎全都被一种叫做牵挂的东西所覆盖。小区里的楼房、甬道、绿篱、花草乃至每一缕细微的空气,于她来说都已经非常熟悉了,与其说是走投无路,倒不如说是心向往之。可是,人一旦站在这里,内心又开始起伏难平了。就在她犹豫之际,突然一阵惊心动魄地警报声呜呜在黑暗里拉响,接着一辆急救车径直驶进小区里来,汽车拐了个弯停在她站着的那条甬道上。车门呼啦被打开,两名身着白大褂的医务人员从里面跳出来,肩上挎着四方的医药箱,他们辨别了一下方向,便迅速朝她每天都要进出的那个单元楼门走去……

她下意识地抬头朝楼上望去,温伯家的客厅和老人的那间卧室全都亮着灯,只是阳台的灯没有亮,通常她上晚班都回来得很晚,温伯会将阳台的那盏小灯开着,像是随时告诉她家里有人呢,因为老人有时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会不由自主打个盹儿。此时,她发现温伯卧室的窗户上开始晃动着人影,一个,两个,三个,起起落落,晃得很厉害。她的心也开始晃晃荡荡,随即又被抽紧了似的,她竭力回想早晨出门时的情形,自己搬过来住以后,温伯好像很少睡过懒觉,唯独今天有些反常。她简直不敢再往下想了,心儿像是蹦到胸腔子外面了!

出院那天,主治大夫特别嘱咐,说老人身体还需要好好调养,起居饮食一定得安排妥当,尤其是晚上身边不能没有人。儿子就跟温伯商量,要把他接过去住上一阵子,说实在不行家里雇个保姆。

温伯半天也没吭气,独自望着病房的窗户发呆。儿子没好气地摇了摇头,最后掏出手机滴滴拨号,电话接通后,说了两句马上又递给他,说我妹要跟你说话。女儿叫爸的声音有些哽咽,隔着千山万水,哭哭啼啼苦口婆心劝他还是跟哥嫂一起生活,说她在外面成天担心死了。他说自己没事,一个人惯了。女儿说要是他不肯搬过去的话,她明天就请假飞回来照顾他。他顿了顿说,傻丫头,听话啊,千万别回来,工作当紧,爸心里有数呢,就把电话挂了。儿女们终究拗不过他。

温伯在医院躺了一个礼拜,小荷一天班都没去上。一日三餐在家做好了颠颠地给他送过来,慢慢扶他起床,一勺一勺地喂他吃。她觉得温伯一下子虚弱得像个孩子,似乎片刻也离不开人。温伯的儿子儿媳每日早晚打上两个照面,可毕竟是工薪阶层身不由己,班总得给人家上啊,照顾病人的事几乎就落在小荷头上,主要是他们似乎也觉察出老人更希望小荷能在身边。她本来就心细,又不怕干脏活累活,可以说把温伯的住院生活料理得井井有条,惹得其他病友无不咂舌称赞,说温伯好福气,干闺女比亲生的还要体贴孝顺些。

小荷知道今天温伯要出院,特意把家里上上下下好好拾掇了一番,床单被罩枕巾该洗的洗,该换的换,直到房间里桌明几亮一尘不染她才满意。说心里话,要不是温伯这次突发心绞痛,她可能已经离开这里了。亏得温伯有惊无险,不然她真的要活活内疚死。她觉得都怪自己突然提出来要从温伯家搬走,完全不在乎老人的内心感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温伯后来也跟她说,一想到她真的就要走了,他忽然有种无依无靠的绝望,那一夜就不停地做噩梦说胡话,天明以后感觉头晕乏力,懒懒地躺在床上,怎么也爬不起来。随后的一整天里都昏昏沉沉,老觉得气短胸闷,后来心口疼得厉害,好在最后一刻他还能勉强拨通急救电话。

儿子儿媳去医院把温伯接回家来。儿媳当着温伯的面,从包里掏出三百块钱塞给小荷,说是给她的护理费。小荷犹豫着本不想接的。可温伯却说,给你你就拿着。

这时,儿子又和颜悦色地对小荷说,这些天多亏了你精心伺候我爸,原本打算雇个保姆,一时又怕寻不到合适的,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干脆留下来继续替我们照顾老人,至于工钱嘛,市面上是多少我们照给多少。

小荷攥着那三百块钱,一时左右为难。

温伯脸色显然有些难看,他狠狠白了儿子一眼说,人家小荷有正经工作呢,餐厅也离不开她。

儿子不以为然地说,在餐厅当服务员不就是伺候人,整天还得看那么多乱七八糟人的脸色,还不如干保姆消停呢。

儿媳也赶忙插话,就是嘛,主要是觉得她人好,再说跟咱们也熟了。

温伯很尴尬地望着小荷,他压根没想到儿子会突发奇想,冒出这么一个馊主意,兴许这两口子事先早就串通好的吧。你俩都别再说了,我不同意。他生怕小荷会感到不自在,所以就沉下脸来,很固执地撂下这么一句。

儿子儿媳知趣,不敢再絮叨什么。

哪知小荷突然很爽朗地答应道,行呢,能在这里照顾老伯,也是我的福气!

一直以来,温伯觉得自己对这个姑娘已经足够了解了,可有时候她又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等到家里没别人的时候,温伯就小声问小荷,你真的乐意留下来?

小荷点了点头。

温伯说这也太委屈你了。

小荷就甜甜地笑了笑,像开玩笑说,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何况是照顾老伯你呢,我还巴不得呢。

温伯又解释说,我儿子他们整天忙自己的事,也是实在想不出好法子,才打起了你的主意,你可千万别难为自己。

小荷很认真地说,我是心甘情愿的!

温伯还想说什么,小荷已经钻进厨房叮叮咚咚准备饭菜了。他也趁机去卧室,把自己的工资卡翻腾出来,得上银行取点生活费。这事他已经合计好了,以后不让儿子他们负担保姆费,小荷的工钱自然由他出,这样他就可以尽量多给她点儿钱。到了这般年纪,他当然清楚很多东西不是钱能买得来的,小荷留下来对他确实是种莫大的安慰,如果没有小荷,他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这回因为生病住院,他才彻彻底底活明白了,人走不到山穷水尽这一步,很多事情都是雾里看花。钱再多也不一定能买得来健康,房子再大也不一定就住着很温暖,对于老年人来说,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唯独在你生命垂危的时刻,有那么一个知冷知暖的人,整日整夜守在身边,要么精心伺候你恢复如初,要么静静地陪你走完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

从农行出来,温伯又就近去了菜市场。小荷最近明显瘦了,下巴尖尖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一天几趟往医院跑,确实太辛苦了,得买点好吃的给她补一补。称了只烧鸡,另外又买了一斤半五香牛肉,就在他给熟食摊主付账时,猛不丁有人从背后下手,一把叼住他刚掏出的那沓子钱(总共一千块,刚从银行取的),并顺势推他一个趔趄,便拔腿飞也似的向市场外面狂奔而去。摊主惊恐得连声喊叫起来,贼!快捉贼啊!旁边立刻有两三个男人闻声朝摊主指的方向猛追过去。温伯脑子一片空白,他本来腿脚还没好利落,又刚刚出院,此刻简直有些惊弓之鸟的味道了,只觉得双腿瘫软无力,浑身微微乱颤。

人多力量大,小偷到底被擒获了,几个人推推搡搡呵斥着,把他扭送到温伯跟前,还打了报警电话。温伯简直做梦都想不到,站在面前的竟是小荷弟弟。显然,那些见义勇为者已经替他狠狠拾掇了一顿,小伙子脸上挂着血红血红的巴掌印,一只鼻孔还在殷殷滴血,衣裤上沾满灰尘和血迹,头发被撕扯得像丛乱草。温伯长出了口气,既感到痛恨又多少有点儿心疼,都是一娘同胞的姐弟,竟会有天壤之别。

正当围观者七嘴八舌之际,派出所的一名片警已赶到现场,二话不说先给小荷弟弟戴上了手铐。温伯见状,也是急中生智,急忙上前拉住片警的胳膊,连声央告,同志,误会了,这都是误会啊,他是我的远房侄儿,这两天他说急等着钱用,跑来跟我借钱我没给他,我呢脾气又不好,多数落了他两句,这小子心里有怨气,才悄悄跟在我屁股后头,做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请高抬贵手饶了他吧!

温伯说着扭过头,用手指着小荷弟弟大声骂道,小兔崽子,我和你姐姐在家苦苦等你,你怎么一道金光就跑得没影了,叫人担心死了!早知道你会跟我来这一手,刚才我真不该上银行给你取钱,你个没良心的小畜生,看我不捶死你!说着,举起拳头作势要揍他。

片警狐疑地拦住温伯,询问他说的是不是实情。温伯一个劲点头作揖道,这小狗日的教人操碎了心,我和她姐姐好心好意把他接到城里,本指望给他找份工作干,可他又好吃懒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当然我们做大人的也有错,恨铁不成钢,有时骂他确实狠了点,要不他也不会挖空心思在大街上抢我的钱,恳求警察同志网开一面,就放过这次吧,我保证一定把他带回家去,好好地批评教育……

转眼又到了秋天,街道两旁的树叶又是一片片耀眼的金黄。小荷老早就答应过父母,要回老家去相亲成家了。温伯尽管有一千个理由舍不得她走,可又不得不尊重小荷的选择,他知道小荷是个很孝顺的闺女。小荷临走前很郑重地将弟弟托付给了温伯,说弟弟现在最听老伯的话,要不是温伯宽宏大量,结果真不知会怎样呢。温伯淡淡地说,人家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用不着我再操闲心了。

入冬前的一个宁静的下午,小区大门口赫然贴出一张非常抢眼的《零元招租启事》,惹得一大堆人纷纷过来围观。见上面如是写道:

本人年届花甲,独身一人,健康状况良好,有两居室住房一套,现欲诚招一位善良淳朴的单身女士合住。

条件是:年龄在二十五岁左右,相貌端庄,喜好整洁,懂得尊老爱幼,无任何不良嗜好,餐厅服务员或会做饭者可优先考虑。几经面试及试住一周合格者,即可免收全部房租。有意者请速与本小区温老先生联系,电话×××××××。

非诚勿扰!

责任编辑 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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