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晨辉
一
八十年代的月亮对于老古来说是诱惑,像一盏灯,引着老古走进那个名叫晏家院子的地方。晏家院子在夜里藏得蛮深。他为了摸清这个地方,足足做了一个月的准备。而且是暗暗地准备。如果让人知道你在打听这个地方,那马上会成为梅山县城的一大新闻,供人们茶余饭后做笑谈。
梅山城里人谈论晏家院子,是最近两年的事。街头巷尾有人谈,机关单位也有人谈。偶然的一天,老古在办公室埋头写材料,旁边几个闲下来的人在谈论晏家院子这个话题。那口气像在谈论美国的事情,新鲜,又神秘。
老古的心悄悄一跳。他在几个月前就听说了这个地方,那是在街上散步时,听一些闲汉瞎扯。闲汉们说,那就是过去的青楼,但青楼的婊子是公开的,晏家院里的婊子是躲着的。老古一下就记住了晏家院子这个名字。后来,随着说起它的人一天天多起来,老古的心开始浮动了。有一次,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一闲汉,晏家院子在什么地方?闲汉说,在樟树路的巷子里面。他本想打听得再仔细些,却实在不好意思问了。
他一个人偷偷寻找起这个地方。樟树路在城南,一半是老街,一半是新街。每天的暮色时分,吃过夜饭,老古铁打不变地在街上散步。他的目光投向了那些巷子,确切地说,是樟树路的巷子。他本来就喜欢走小巷子,何况晏家院子就躲藏在巷子里。他发现了一条巷子。这条巷子的外面比较热闹。旁边是樟树路饭店,饭店二层有一个录像厅,蛮火爆,是一个名叫老八的人开的。除了放映武打片,还半遮半掩放映三级片,甚至毛片。老古也壮着胆去录像厅看过三级片,算是开了荤。
饭店旁长年有蛮多人在下象棋。一盘棋,下来下去,因观棋者多,你一着我一着,仿佛是一盘永远也走不完的残局。老古也是观棋者之一,当然,偶尔也走一二盘,棋艺平平。这几年,老古感到人生也开始一天天接近残局了,自己有点像那个将,在时间的包围圈里,走不出来了。当然,这也不过是一种消极的念头,对老古来说,不会引起太大的感伤。刻板的生活使老古几乎没有感伤,感伤是需要闲逸的,老古不是闲汉。
棋友中,老吴的棋艺最好。他是本地居民,在此摆了一个小书摊。他一边照管着书摊,一边与人交流棋艺。他也通过地下渠道进过几本黄色书,租给别人阅读。自从有了录像厅,那几本破书就没几个人来租了。视觉上的刺激远胜于文字上的描写。后来,他自己进录像厅看了一回毛片,出来,就把那几本书收到了家中,不租了。书摊上摆着的都是《七侠五义》、《岳传》之类的书。
他第一次看毛片,是和老古一起。那天,是个星期日,他没下棋,坐在小书摊发闷。老古也没观棋,蹲着,拿了本书在翻。老吴说,老古,看过毛片么?老古抬眼瞟他一眼,说,你看过么?老吴说,听说毛片比《金瓶梅》还要黄些。老古低着头再不看他,说,我不晓得。老吴说,今天我俩一起去看一回毛片,敢吗?老古的心跳得厉害,看看四周,鼓足勇气挤出一字,去。
看完毛片出来,老吴对老古说,这里面的花花世界,我要再重新投一次胎,才可能有。
以前,很多人来此下棋就是下棋,但现在不一样了,有些人观几盘棋,或走一二盘,就看录像去了。
这几年,晏家院子又冒了出来。棋友到一起总喜欢开几句玩笑,棋越下越臭,是不是去晏家院子了?
老古听着这些戏耍的话,总觉得晏家院子是个大问号,大家把它放大了再放大,目的是什么呢?鬼晓得。
老吴的眼睛蛮毒,这些天见老古心神不定,而且见了巷子就目光异样。老吴说,老古,找什么?老古自然是勉强笑笑,不回答他。老吴鬼头鬼脑笑着,说,我要是再投一次胎,可能什么事也不敢去干。老古说,我天天在巷子里散步。老吴说,散步好,对身体好。
老古跟他又说了几句话,然后,一个人继续散步。
他走到了巷口。巷口两旁起码摆了七八个小摊子,都是卖花生瓜子麻辣豆腐香烟一类的。他突然感到有一双眼睛在跟着他。是一个摆香烟摊子的女人。她似乎看出了他的异常神色。他是去寻找一个见不得阳光的地方。老古平常最怕别人用探问的目光打量自己,特别是领导,只要一投来如此目光,他就有点发麻。此刻,这女人仿佛一眼就会穿过他的心。但他还是慌慌地看了女人几眼。他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看起人来有点滑稽。这女人的目光其实没有带着恶意,老古的直觉告诉自己,不过是看出了自己的异常而已。异常的人总容易引起注意。老古想要去的那个地方,一说出来,足可以首先吓死自己。他对着女人勉强一笑,就进了巷子。
一走进巷子,天就黑了,好在四周都亮起了灯火。但老古感到自己一时半刻不晓得要往哪个方向走。巷子里套着巷子,一条大巷子里起码隐着七八条小巷子,小巷子里面又有房屋高低错落的院子。灯火像水一样,亮在深处。
他穿过几条小巷,走进了一个院子。土坪中间,几个人在扯谈。他鼓着胆,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礼貌十足地问:请问这里是不是晏家院子?那几个人先是一惊,马上就一起大笑了。哈哈哈,哈哈哈。有一个人连口水也笑出来了。老古被笑声压得大气不敢出。终于有一个人说,老哥,我们要晓得晏家院子在哪,还会告诉你?老哥,跟你开个小玩笑莫怪,到晏家院子搞一回娼妇,听人说起码要二十块。老哥,二十块够我吃一二个月了,为了那么快活一下,合算么?
老古到了这个地步,只是一个劲地嗯嗯嗯点头。他费了很大神才走了出来。
又回到巷口,小贩们早回家了。他突然想去录像厅坐一坐。一般来说,去录像厅的大多是小青年。他这种年龄,连自己也感到不对劲。但心里实在太孤寂了,到那里面坐一坐,人就舒服些。他上了樟树路饭店的二楼。老八坐在录像厅门口,见了他,压低声音说,蛮好看,快进去。老八以前是一个游手好闲之辈,这几年,蒙着头东西南北乱闯,竟赚了一些钱。去年,开起了这个录像厅。平时,他一般放映武打片,也隔三岔五放黄色录像。派出所来查过几次,都被他机智地躲过去了。
老古走进去,里面像个大黑洞似的,录像里两个外国男女裸了身啊呀啊呀地喘叫,像两条病狗。一屋人屏住呼吸,生怕两个外国男女从录像里滚出来,撞到自己身上。老古在后排椅子上坐了。终于有一个人吼叫了一声,看,这个男的好像在玩球!有人就呵斥他,闭上臭嘴好好看。
老古听到前排两个青年人在小声说话。
一个说,晏家院子有这个吧?
一个说,我又没去过,鬼晓得。
那个地方我晓得去,可我身上没钱。
你快告诉我,在哪?我有钱。
告诉你,就沿着饭店下面这条巷子走进去,往左,再拐几个弯,就是。
老古一阵惊喜。
第二天的这个时候,老古又进了巷子。径直往里走,走到一个自然拐弯之处,方向朝左。他又继续走,又遇上一个自然拐弯之处,方向朝右。走着走着,又是往左。终于,一座大院子出现了。这深巷里竟然藏着偌大一座院子。从外观看,这应该是旧社会大地主的阔宅。
他抬脚想走进去,却停住了。
他还是一脑子的顾虑,只要这么一进去,从此老古就可能不是现在的老古了。可能就摇身一变成了嫖客。嫖客这二个字像一只死老鼠,落到他心上。他咬咬牙,转身回去了。
这后面的几天,老古都重演着这不为人知的一幕,像是一个老古跟另一个老古打架。他这样煎熬自己。
而当这一刻,自己的同事在办公室谈起晏家院子,他竟写错了几个字。等同事们不注意时,他悄悄换了一张信笺,重新写。
老古是一个国家干部,虽不是领导,但国家干部本身就是一种身份。如果去晏家院子那样的地方,就是堕落。为此,梅山城在一九八三年还流行一则笑话,说一个退休干部去晏家院子堕落了一回,安全出来了,他对着夜空跪了下来,涕泪交加,边叹边说,老天爷,感谢你让我在这把年纪做了一次真正的人。笑话无疑包含这么一层意思,退休干部压抑几十年的欲望得到了一次释放,尽管借用一种并不太干净的方式。
老古听说这个笑话时,总感到那个退休干部就是自己。不过,他立即又否定自己的荒唐一念。他是堕落,我老古呢,离堕落还远。这样想过之后,他觉得安全了,放心了。没过几天,他又不放心自己了,我老古会不会有堕落的一天呢?在黑夜里,尤其在月光充盈的夜里,欲望像水一样浸在老古身上,他就担心自己抵御欲望的信心了。老古四十五岁的年龄,作为男人,身体没什么毛病,欲望无时不在体内流动。
到了一九八四年初夏的一个夜晚,有月亮,老古终于走近了堕落,就身不由己,随着月光七拐八弯走进晏家院子。
在梅山县城,晏家院子是卖淫和嫖娼的另一种说法。人与人之间互相嘲笑时,不经意间就会冒出一句话,你没去晏家院子干坏事吧?这玩笑话中流露着不易察觉的恶毒,它基本上是攻击一个人伦理道德最后丧失的佐证。可不管人们怎样流言纷纷,晏家院子的存在已经是无法回避的事实了。
这感觉实在复杂,退回去吧,已不可能。去哪一间房屋里面,他又拿不定主意。月亮在天上像一口井,月光无声地泻下来。
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一惊,身子转向有声音的一方。他头有些晕。晏家院子所在的地方,被几条幽深的巷子包围着,像一张八卦图。他戴着眼镜,深度的,就更加深了天昏地暗之感。他定一下神,终于看清了那个喊他进屋的女人。他的想象立即启开了,女人,床,还有他经常在床上渴求的一切。他浑身的细胞跳动起来,身后像有一个人在推他,不由得向前走去。
女人站在屋门口,灯光把她的影子扯得很长。屋子是那种木楼,老宅子,雕龙刻凤的,只是有些颓败了。梅山城里有八条老街,大多是这种楼房,一家接一家的。虽然陈旧,却透着一股亲切的气息。在老古心里,这样的旧屋子可以供人做着悠悠长长的梦,仿佛几生几世,似醒非醒。
严格地讲,老古首先看清了女人的身段。女人比较丰满,胸脯鼓得蛮高。
老古喜欢高胸脯的女人。可能是从小缺奶的缘故,见到高胸挺乳的女人,他内心就升起暖暖的感觉。
他最后当然还是看清了女人的脸。这张脸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老古走到门口时,女人笑着,用眼神暗示他进屋。
老古还是紧张地看看身后。
女人说,紧张什么,后面没有派出所的人。老古无法抑制浑身的紧张,说,哦,派出所,没,没有派出所的人,啊?女人笑了起来,说,看你这个样子,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吧?老古老老实实回答,是。
二
老古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女人给他泡了茶,又拿出一些花生瓜子,与平常的家庭主妇接待客人没什么两样。老古那深度的镜片里放出怪怪的光,他对眼前这个女人怀着疑问,晏家院子里的女人,那基本上是深藏在暗处的婊子,但她怎么看也不像。女人看着老古的神色,就笑了。她很坦率地告诉老古,此处的确是晏家院子,但自己不是干那个事情的。她指着屋里的一个小木柜说,我是靠这个为生。老古一看,木柜上面整齐摆放着几排香烟,木柜下面有四个小轮子。这是街上那些卖香烟的小贩常用的,方便,可以四处推着卖,也可以固定在一处地方卖。老古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你就是……女人笑着说,那天在巷子口,就看到了你。老古哦一声,说,原来是你。
老古浑身松懈下来。他刚才一路蒙蒙眬眬走进来,嫖客这二个字,野鬼一样跟着他。只要走进了这个地方,即使没有被派出所捉住,一辈子就成了永远的嫖客。起码,自己承认自己是嫖客了。既然女人说她不是干那个事情的,就是走进了这个地方,也不应该算一个嫖客吧?
他马上就联想到,在这么一个黑黑的夜里,在这么一间屋子里,四面散发着家的气息,可女人为什么是孤身一人呢?
女人坐到他的对面。她看他的目光隐约有些饥渴。老古剥着花生喝着茶,觉得今夜自己遇到了一件难以言表的荒唐事情。他向来把不太对劲的事叫作荒唐。梅山城这几年出现的新闻,不是杀人强奸,就是偷情养汉,或者潜入晏家院子秘密行动,他统称为荒唐。
轮到自己荒唐了。他想。
女人开口说话了。女人应该是一个人住在这屋子里,遇上老古,满心的高兴怎么也掩藏不了。
她告诉老古,她名叫王月梅,是个寡妇,三年前从乡下嫁到城里来的,结婚不到一年,丈夫就暴病而亡。她和丈夫没有生下后代。本来想再回到乡下去,但好不容易做了城里人,就在此定下来。
王月梅说,以前在乡下,做梦都想做一个城里人,没想到是现在这个样子。老古说,城里人有什么好,还是乡下人好。王月梅说,城里人不用种稻谷也有得吃,要是有一只国家饭碗就还好些。你是端国家饭碗的人吧?老古脸上掠过一丝笑,说,国家饭碗也是一只饭碗。王月梅立即摇头,说乡下人的饭碗是土饭碗,城里人的饭碗是铁饭碗,国家饭碗那才是响当当的金饭碗。她一边说一边在空中画一个圈。
王月梅的话多起来。她说丈夫死去之后,在一般人眼里,寡妇门前是非多。一个寡妇,不到三十岁,你不去找是非,人家偏找你的空子来钻。幸亏自己住的地方是晏家院子,除了一些来干那个事的人,几乎没人到她这里来。这房子是丈夫留下来的祖业,她没有租出去。而院子四周的房屋,全部被人租了出去,租给各种来路不同的妹子。妹子白天一般在家睡觉,到了夜里,就接客。妹子接客的手段蛮高明,互相换着地点接客。比方说今夜在南边这一扇房子里面,明天夜里就换到北面的房子。而且,干完那个事,又另外换地方睡觉,让派出所的人摸不清方向。一般来说,妹子价钱收得贵,嫖客们也都舍得,嫖一回,那些端国家饭碗的,没有半个月的工资对付不了。偌大一个晏家院子,就她王月梅不靠赚那种钱为生。她在街上摆一个小烟摊足够为生了。
王月梅对老古说,自己住的这几间屋子在东边,极少有人从这个方向进来,你这个端国家饭碗的一定是乱走,才到了这里。老古想起刚才走八卦图的感觉,笑。
女人拿了酒出来,走到灶台边,准备炒两个下酒菜,让老古慢慢享用。老古心里冒出一股久违的温暖。作为一个男人,还是老娘在世时,每次回乡下老家,老娘又是温酒又是炒菜的。但老古婉言说今夜不太想喝酒,等下次再来喝。王月梅就那么站在灶台边,说,三年了,你是第一个走到这屋子里来的男人。老古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这屋子有两层。王月梅夜里睡楼上。寂静得可以让鬼四处活动。有时碰上派出所搜查,她必须配合。派出所的人总是不太信任她,有人怀疑她是个鸨母,专门为妹子提供服务场所。她感到一种侮辱,却无力争辩。也确实有妹子来过她这里,说只要她提供方便,钱给她一半。她谢绝了。她这窝身之所可以让鬼来去,却不能让婊子来去。她白天在街上卖烟,坐在小烟摊旁,听一些男人说话。这些男人不晓得晏家院子在何方。他们彼此口气中满含嘲笑,却同样也透出神秘之色。有的人还开着玩笑,只要到那里面去快活一回,就是死了也合算。还有的人说即使被派出所抓去也合算。她在一旁听着,心里暗笑,晏家院子又不像百货公司那样挂着牌子的,就是走进去了,你们也不认得。她笑自己上一世做错了哪桩事,住到了这么个地方。夜里寂寞难耐时,她就起床。她平时喜欢把一些空烟盒捡回家。她卖烟,时间稍长,对那种香烟味产生了依赖。特别到了夜里,失眠,她一定得玩玩香烟盒才能入睡。她从米缸里抓一把米,放到桌上。然后,坐下来,一手拿着空烟盒,一手捏一粒米上来,将这粒米轻轻投到烟盒里面。就如此一粒一粒的,直到那一把米投完为止。这院子四周,肉欲像鬼火一样在夜里闪着森森的光。她,一个寡妇,在夜里与无声的欲望厮守着。有时,她真希望丈夫这个亡魂活过来,同床共枕。这木板楼不比水泥房屋,到了夜里,轻微的响动都有可能被隔壁人听到。人家与人家隔着木板墙,夜里,妹子嫖客的举动再隐秘,也会传过来丝丝缕缕。起初,她很不自在,心跳得厉害,好像自己用耳朵听这个,一样变得脏了。她为此用相当痛苦的方式惩罚自己,每听到隔壁的声音,就用指甲往腿上狠狠掐一把。时间稍长,她就笑自己,又不是你主动叫这些男女干脏事的,何必让自己受皮肉之苦。慢慢地,隔壁那些细若游丝的声音不那么令她恐惧了,相反,如果连这点微弱的声音也消逝了,那她就真正成了守着这院子的孤魂野鬼。
她每天夜里梦魇甚密。可梦来梦去,除了男人,还是男人。有一次,不晓得是梦,还是幻觉,她和一个男人竟然在没有来由的情况下发生了那件事情。几年了,天地良心,她快忘却床第之事。可梦里的这一瞬来得太突然,又不容她抵御,水漫金山,淹没了她。直至梦魇离去,她仿佛被什么妖怪强奸了一番,那滋味久久盘在心头。她哭。
难熬的夜。
今夜,老古出现了,是她主动唤他进屋的。这屋子缺男人的阳气有三年了。老古带了进来。这个男人有点仓促,有点神色慌慌,嫖客没做成,倒也未必是坏事。她想。
这天夜里,她和老古什么也没发生,只是聊一些家常,扯一些闲话。老古晓得了她的姓名,她晓得了老古的姓名。但老古不敢久待,不到九点,就走了。不过,她告诉老古下次必须从东边进来。东边靠近樟树街,沿着樟树饭店旁的巷子,往左,再往右,再往左,就进来了。不要东拐西拐乱走,不然就真成了嫖客。老古尴尬地笑着,因为他早已晓得从哪个方向进来。他听得出,这个名叫王月梅的女人希望他还来。他当然怀着偷鸡不成的鬼胎,但想一想,今夜没有做成嫖客,真是难以说清楚的。
进了晏家院子,竟没有做成嫖客,哼哼。老古出来的时候,就这么自嘲了两声。
三
回到家,老婆坐在厨房里洗衣服。她喜欢夜里洗衣服,从结婚到现在,二十几年了。月光落进屋里,她坐小竹凳上,面前摆着圆圆的木盆,洗衣板斜放盆中。她一下一下搓着衣服,衣服上撒了洗衣粉,随着她的搓动,一堆堆白泡鼓起来。
家中飘着淡淡的洗衣粉味。他每次闻到这气味,就不禁想去卫生间洗个澡。大概多年前,老婆洗衣服时,总要提醒他一句,洗个澡,脏衣服顺便拿过来洗。不觉养成了他勤洗澡的卫生习惯。即使冬天,他也洗得勤。这四年以来,就发生了一点变化。老婆不再提醒他。夫妻俩分床已经四年。自从儿子考上中专以后,就分床了。儿子中专毕业后分到了长沙,很少回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不在家,家中蛮安静。分床也不是因感情问题引起的,可以说,这个家永远不会为了感情掀起波浪。没有起伏的感情在家中流动。分床的原因说起来简单,儿子走后不久的一天夜里,两个人几乎同时感到睡到一张床上相当不自在。比方说老古睡前习惯在台灯下看一会儿书,女人就觉得难受。她责备老古为什么把书翻得那样响,还有老古喝白开水的声音,听上去也难受。女人提早进入更年期,睡在床上,卧室的每一点风吹草动都令她不安。老古上床以后,她又说他的呼吸声好粗,特别是鼻孔里吐出来的气,又粗又热。反过来,老古也同样不自在。女人睡他身边,老爱翻身,而且翻身又很用力,撑开时蹬直腿,呼啦就是一下。女人夜里要上好几次厕所,等等。反正,一夜比一夜不自在。老古找不到这种不自在的根源。可能时间就是根源,少年夫妻老来伴,做伴也要有足够的耐力。这几年来,夫妻之间没有改变的,就是女人夜里洗衣服的习惯,以及老古勤于洗澡的习惯。今夜回到家,老古忽然感到自己的内裤有汗湿。想想似乎又不是,是一种久违了的湿润。遗精?简直新鲜,好多年没有了。虽然分了床,但他靠着一种安全又直接的方式,解决自己的欲望。有了这个,脏是脏一点,却不存在遗精的问题。很多时候,女人在夜里洗衣服,用手提起男人的短裤来洗,就会轻轻地呀上一声,表示对上面脏物的不满,尽管已分了床。老古今天夜里偷偷去了晏家院子,没干坏事,内裤却汗湿了。这让他暗自兴奋,心跳加快。四年来,夫妻之间的性生活基本丧失。男人天生像一条鱼,是需要女人这一脉水来养的。老古心里早已干渴出裂缝来了。
如果说老古对性生活还怀有一点温暖的记忆,那应该也是十年前的事。
他老婆很传统,对待性生活,庄严得像进行着一场仪式。她从不允许老古看清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永远藏在被窝里面。但老古也感到幸福。那仪式般的性事本身就刺激着他。每次,基本上都是老婆主动说,好,你可以来了。这句话像一枚红色信号弹,亮了夜晚。女人的身体其实蛮湿润,在老古的心里,仿佛春天的青草地。尽管她永远不让老古看到她的身体,老古也知足。
这湿润的身体十年来一天一天走向秋天。老古也跟着她走向秋天。特别是这四年,加速了衰老的进程。
今夜,荒唐走了一趟晏家院子,没做成嫖客,身体有了明显的湿润。我的佛祖爷爷!老古心里这样念着。
他洗了澡,短裤依旧让老婆洗。他躺到床上,合上眼,想起那个胸脯蛮高的女人。这样一想就不得了,欲望野火般遍布全身,四面八方的热浪向一处地方涌过去。他马上坐了起来。他坐着,还是难熬,就索性起床。他拉开床头柜的一个抽屉,拿出一根香,又拿出火柴,点着了,插在一个小香炉里。卧室里就弥漫开一股清香。这是檀香。老古一般在夜里不燃香,但遇上欲望十分难熬之时,就点燃一根。他燃香也纯属偶然。算起来是去年,老古和几个朋友去梅山城外的寺里清游。这寺叫色空寺,住着三个和尚。住持是一个中年人,法号一灯。拜完佛,几个人来到一灯的禅房。老古闻到一股香气,透骨。禅房里燃着香,檀香。老古说,这香闻着就舒服。一灯念声阿弥陀佛,说,施主是有慧根的人。老古告辞时,一灯赠了一捆檀香给他,还有一个小香炉。还是五六十年代,老古进寺庙庵子拜佛,熟悉这香气。后来破四旧,梅山城四周的寺庙道观,全破坏了。这两年,又出现了寺庙。也怪,偶尔到这个青灯古佛的地方来,老古总是生出卑微感,直想跪下去,再跪下去,化作一线尘埃,躲藏到尘世的深处永远不出来。这当然可笑。老古是一个身负罪孽感的人。虽然与老婆分了床,却在很多时候对她心存负疚。为什么要和她分床呢?就算她提早进入更年期,自己未必没有责任。这自然没法跟她说,暗暗压在心头。另外,老古的灵魂需要这种檀香来抚慰,或者说是冷却一下。这些年来,心一直悬着,像《水浒传》里说的,一股子无名业火。檀香一缕一缕飘忽着,在夜里,就这么轻轻麻醉他。
他用这个来麻木欲望,止住自慰行为发生。每发生一次自慰,他会后悔好几天。再发生,再后悔,连自己都厌恶起自己来。
他困了。
四
第二天,老古照常上班。他在一家行政单位干办公室工作,写材料。一年四季,徘徊于小虫似的文字中间,毫无怨言。他文字功夫好,字也写得好,小楷,没有一笔马虎。单位的同志给他总结过,他的小楷字十分工整。比方说一个“我”字,写在格子里,第一次是那般大小,再写个“我”,还是那般大小。特别是他的毛笔字,有人做过试验,剪下两个“我”字,都是老古写的,重叠到一起,两个“我”字分毫不差。
大家崇敬他,一个人修炼到这样的地步,自然会受到崇敬。老古却半分骄傲也没有,就像平常一样,重复他的工作。
老古上班才一会,主任就交给他一个任务,三天之内,赶写一份关于单位作风整顿的材料。单位无时不在整顿作风,却总是在改变,完善,好像一本没头没尾的书,没个完。老古有耐心,关于作风,他的材料中总是一针见血切中要害,然后,逐条逐条提出整顿或改善的方法。
他泡上一杯茶,铺开信纸,把钢笔灌满墨水,写起来。
他突然感到有点走神。刚写上几行字,其中就有一二个字竟然撑破了格子。这在以前简直不可能发生。以前的每一个字,饱饱满满,稳稳当当,形体保持一致,排列得像仪仗兵一样整齐。笔画捅破格子,这可真是第一次。老古见此就有点慌了,尽力将心收拢。但几行之后,又是如此。他叹一声,扔下笔,坐着发起了呆。他真想在办公室里面点一根香,来平息心中的无名业火。这无名业火,他阅读《水浒传》时,时不时出现这四个字。他有点解不开它的意思。后来他自己对自己这样解释,凡没法说清的心头之火,就叫作无名业火吧!他想自己心中若不是悬着一把无名业火,昨夜绝不会走进晏家院子。他实在一下子难以平静。
一个上午,这个材料老古只勉强写了一半。当然,他下午完成了它。他提前交给了主任。向晚时刻,他回到家。透过玻璃窗,夕照的灿烂悄悄消褪。他默念,夜又要来了。这几十年来,他只拥有两个天地,办公室,家。当然,每天晚饭后喜欢在梅山城内四处走走。这个叫作散步。老婆从不干涉他,走到九点十点回家都随他。他散步除了街上,很多时候爱走巷子。城内巷子多,据老辈人讲,七十二条巷子。名字也怪异,金豹巷、锦鸡巷、猪婆巷等。巷子里的人间烟火,老古看也看不够,蛮过瘾。即便心中窝着无名业火,走一走,就轻松些。
自从他晓得有晏家院子这个地方,走在巷子里,就觉得这烟火里抹上了淫暗一色。解放以前,梅山人把青楼女子叫作开娼,现在呢,怎么叫来着?
吃过饭,天黑了,老古出了门。走到樟树街,他停下来,站到路旁一棵树下,四下看了看。他还是赶不走做贼心虚的念头。稍歇一下,又向前,樟树路饭店就在眼前。他再一次认真看看身后,是否有人跟踪。没有人。“嫖客”二个字,像两扇黑色翅膀,扑腾一下跃上心头。他立马提醒自己,不是嫖客,那个女人不开娼。
他进了巷子。
五
往左,再往右,再往左。就到了。城内的巷子太多,方向感稍差一点难免不在巷子里转一夜,还找不着地方。
王月梅像是晓得老古会来,那一脸笑容,仿佛见到多日不归家的夫君。她丈夫在世时,她把他侍奉得像个皇帝。可惜那男人没福,就这么去了。老古从她的神态中明显觉察到今夜将发生什么。王月梅刚洗了澡,穿一件水红的确良短袖衬衣,一条黑色裙子。这两年,城里女人开始穿裙子了。开放才几年,女人的打扮就变得花花绿绿了。老古扶了扶眼镜,认真看了看她,尽管肤色有点黑,但丰满健康。那乳房自自然然挺向老古的目光。
她一见老古话就多。熬久了,一说话,就多。她说今天运气好,摊子上十盒烟全卖了。每包赚两毛钱,十包,两块钱。她说,你们端国家饭碗的一个月有好多钱?老古笑了笑,没说。他上衣口袋里放着二十六块钱,半个月工资。这是通过一个月了解晏家院子行情的结果。他又笑了一笑。应该也算一个笑话,有一个人只带十块钱进入晏家院子,妹子说不行,起码二十块。这人就央求妹子,我这钱是血汗钱,挣来不容易,请开一回恩。妹子答应了他。结果,这人在妹子身上一阵乱摸,准备干那个事时,妹子及时准确地制止了他。妹子说,一半钱,这已经是一半了。
老古来之前本来想把钱掏出来,放在家里。犹豫了一下,心里决定还是带身上的好。钱是胆,无钱就无胆。他在单位,从不跟同事们谈钱。每月,一半钱给老婆,一半钱归自己。他不乱花钱,一般都存了起来。
王月梅见他不回答自己,就说,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有人给我送来金元宝。老古愣了愣,说,金元宝?王月梅说,好大的金元宝,发光。老古这才反应过来,王月梅是一语双关。梅山人形容一个人快活,总会说,有人送金元宝给你了?老古嘿嘿笑了几声,说,那个人是谁?王月梅说,你。
女人原来是用双关语勾他。她是要告诉他,这屋子里吃的用的一样也不缺,包括钱,就是缺男人这个金元宝。老古成了她的金元宝!他好多年没被女人宠过了,快忘记了女人的味道。老婆不是一个完全的女人,一个伴而已。
她说,你还没有到我楼上看看呢。老古说,看看。一个寡妇楼上还能有什么呢?寂寞,想男人。还有,就是一张缺少阳气的床。老古已不把女人请他上楼视为勾引了。昨夜是偶然碰上这个女人,今夜所有该发生的,都不必大惊小怪。
王月梅闩了门。门有两扇,一关,就合拢了。她用了两个闩,中间一个大木闩,下面还加一个铁闩。
一堆干柴,一团烈火,遇上了,不烧起来那足可以把人活活闷死。楼梯是宽宽的木板,两人的脚步声,就像是烧起来的前奏。来到楼上,王月梅拉亮灯,她看着老古的目光完全变了,灼死人。她说,老古,到了这一步,就不要多想了,今夜我这个人就是你的,你要不是熬死了也不会来。老古也没说话,上去就抱定了她。他的第一个目标是乳房。梅山男人把乳房喊做两坨肉肉。老古先抓到一坨肉肉,不满足,又松开了这坨肉肉,来抓另一坨肉肉。他冲动得有点乱了。女人的衬衣扣子一下子绷开,自己绷开了。正好是两乳中间的扣子。她的两坨肉肉太高,关不住。老古的手伸了进去。他的手像一个开关,一碰,女人身上像通了电。一会儿,她说,把我抱到床上去。
老古平常的积压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刻。他的力量近乎疯癫。如果不是压抑得快癫了,怎么能够碰上王月梅呢?王月梅也一样,她像一条干水多年的鱼,吸到了水。
抱着亲着摸着动着喘着,一不小心,竟从床上滚了下来。俩人同时滚了下来。好在楼板是木的,虽然陈旧了,质地却好,厚厚的,软软的,还有些弹性。王月梅每天把地上弄得蛮干净。俩人不晓得在这木楼上翻滚了好多圈,最后,王月梅说,我好干。老古说,哪里干?她说,身上到处都干。
这一对干渴的人。可能隔壁有人听得见这边的声响,可这一对已经不顾忌了。
老古终于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身体,完完整整的一片。因为她主动脱光了。身体自然熟透,是他干渴时幻想的那种。这是一个还没有生下崽女的身体,结实,紧绷,一点不松垮。不管这身体美或者丑,起码,毫无保留奉献到了老古面前。老古抱死这身体,好像不这么用力,她就会马上跑掉似的。他抚摩了好久。王月梅嘴里发出了声音,念咒似的,人名不像人名,地名不像地名。
老古当然彻底领略了身下这个女人。而她那样子像是幸福地死了一会,又渐渐醒了。俩人就这样叉手叉脚躺在楼板上,听各自的呼吸和心跳。
老古,你这个鬼。月梅说。你这个鬼。老古说。男女至乐时,都喜欢骂对方的鬼。你要还不来,我就熬死在这个里面了。她再一次黏到他身上。没有你,我就做了嫖客。老古轻轻摸着她的乳房说。你要是没过瘾,明夜再去嫖一回,我任你。她两眼亮着温情。你这个鬼,想让我去派出所蹲黑屋子。老古略用力捏她一下。好好好,你是个好人,你是我的大好人。月梅笑了起来。
隔壁有人说话。是一男一女。虽然王月梅用旧报纸把木壁糊了几层,总是挡不住人的说话声。俩人静下来听那边说话。很快就听出了意思,男的少了妹子的钱。妹子说,我卖这个的钱你也敢少?男的几乎是哀求,我实在就这点钱。妹子应该是发了脾气,说没钱就不要来晏家院子。男的忙说,再不敢来了。
老古和王月梅又听了一会,男的走了,妹子还在唠叨个不停,说自己嫩草般的身子,被一个穷鬼捡了个大便宜,真是个短命的。
王月梅掩嘴而笑。老古的脸色倒灰了下来。他说不出心里的滋味。钱!怀里揣着的二十六块钱压迫着他。他告诉自己,没有嫖娼。可这钱已跟随了他两夜,再不掏出来,他总是感到欠了这晏家院子的。他一直怀着来嫖娼的鬼胎,这二十六块仿佛已提前嫖过了,放在身上,比生一个疮还难受。他搞不清自己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反正,这钱已成了娼妇。必须拿出这恶心的二十六块,自己才不是嫖客似的。
渐渐平静了。各自穿好衣服,老古又陪着王月梅说了一阵话,要走。不能回家太晚,十点以前必须回去。他掏出钱,要王月梅收下。王月梅先是惊愕,接着就哭了起来。老古自然知晓她为什么会哭。她用哭声表示对老古的不满。他的钱侮辱了她。她没有开娼,住在开娼的地方几年,连开娼的念头都没有。
老古忙说该死,该死,我不是那个意思。女人还在哭。老古说,月梅,你莫多心,这钱是个恶鬼,差点让我做了嫖客。我放在身上不自在,你先替我保管一下。女人听他这么一说,不哭了。
二十六快,两张十块,一张五块,一张一块,都是新票子,叠得整齐。灯光照得票子两面发光。老古捏在手上,微微抖动。月梅犹豫了一下,终于接了钱。她说,就当这钱不是你我的,我暂时收一下。老古说,收下好。月梅说,好?你这个鬼。
老古这一夜回家,没有焚香。他获得了身体上前所未有的满足。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他和月梅最疯癫的那一刻。王月梅的身体和气味已钻入自己的身体。不仅仅是身体,还有魂魄。
六
这以后的几天夜里,他去得很准时,回来也很准时。王月梅和老古干那个事以前,必端上一杯水酒,炒两个鸡蛋,让老古慢慢吃了,才上楼。这是过去一种不上书的秘方。水酒温火,后劲却足,鸡蛋一炒,火性十足。后劲加火性,男人既有耐力,又有力气。旧时的女人喜欢用这个招呼自家男人。它不比强肾的药,伤不了身体。
老古感到身体回转去了十年。
不过,一天夜里,老古的魂魄差点吓得没有了。正在楼上幸福着,突然响起敲门声。月梅比他镇定,叫他莫慌。尽管敲门声一下大似一下,她还是从容穿好衣服,下楼开了门。是派出所搞大行动,打击卖淫嫖娼。这里归樟树路派出所管辖,带队的是派出所严所长。
为什么不开门?严所长的声音冷得像刀。我这不是开了门吗?月梅不慌不忙说。这屋里就你一个人?严所长继续逼问。我一个寡妇,谁敢来我这里。您去问问,我除了卖烟,就是回家吃饭睡觉。她说。一个民警帮她说了话,说认得她,买过她的烟,应该不会干坏事。严所长这才口气放温和点,说,今后有任何人来晏家院子干坏事,发现了,来派出所报告。她嗯了一声。
派出所的人走了。楼上的老古,紧张得缩在床上,连尿都快吓出来了。他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还是有点打摆子。王月梅上楼来了,见老古如此慌乱紧张,就笑,说,万一被他们上楼看见了你,我死也要保护你。老古痴痴地看着她,一时半刻说不出话。临走的时候,女人告诉他,明天又要来红了。她每月来得蛮准时。这句话的弦外之音老古当然明白,她该休息几天了,老古也一样。
第二天,老古才晓得昨夜那场行动的声势浩大。公安把那些抓来的嫖客和卖淫女一齐游街示众。公安租用了两台大卡车,每个违法者胸前都吊着一块牌子。看客如云。最惨的是那些嫖客,牌子上排开两行字:我是嫖客,以我为戒。老古站在人海中,伸长脖子看着。他每次看死刑犯押赴刑场,不怕。因为他知晓自己这一辈子即便再倒霉,也不可能成为死刑犯。永远不可能。看这个他怕。在他心里,成为公开的嫖客比死刑犯更令人恐惧。死刑犯还可以假装豪气干云地胡乱叫喊“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但嫖客呢?毫不夸张地说,在这八十年代初,他们的名声就像一只苍蝇,属于人人厌恶的对象。这次游街示众很快得到最现实的证明。一个星期后,一个因嫖娼被拘留了一个星期的男人,刚从拘留所放出来,就吊死在一棵树上。他是个中年人,无脸见家里上中下三代。人们像看耍猴似的,来到树下,对着自杀者指指点点。
一阵风吹过,自杀者在空中悠悠晃晃转一圈,又止住。从此,这棵树仿佛就烙上了嫖客二字,成了树中名声不干净的一棵。
这些都令老古莫名地害怕。
接下来的几天,他上班下班,吃饭睡觉,还有那街巷中散步,生活得像一枚印章。但他身体内的欲望更强烈了。不与王月梅发生那个事倒没什么,一旦发生了,整个身体起了大火似的,短短几天熄不下来。有好几次,他想走进晏家院子,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他夜里又开始焚香。在这种孤香的弥漫中,他像是睡着了,又像是醒着。
他迷迷糊糊出了门,来到王月梅家。王月梅正在洗衣服,见了他,高兴死了。上楼,王月梅当着他毫不害羞脱光了衣服,说这几天一直等你来。二人就渐渐进入乐园。王月梅说,把我抱紧点,抱紧点。老古就想抱得更紧点。可抱着抱着,她没有了踪影。而且明明是在床上的,突然变成了在船上,四面是大水一片。大水里一浪接一浪涌来,船开始摇晃,下沉。
下沉。
他大叫一声,张开眼,四壁黑黑。原来是一梦。裆部有明显的潮湿。他摸了摸,遗精了。
香已熄了,香气却依旧缭绕于房里。香气遥远如梦,遥远到一个虚空世界,而老古则越来越小,直到坠入那片虚空,比羽翼还轻。他经常处于似梦非梦。
这一天,一切照旧。下午七点左右,老古又去了录像厅。录像厅的门关死了,像是没有营业。他抬手敲三下门。门开了,老八做个手势,叫他进来。进门后,门马上关死。门不仅用大铁闩插死了,老八还不放心,又搬来两条长凳子顶上。老八说,派出所这一向抓得蛮严。说着,就收了老古的钱。蛮贵,三块钱,毕竟是毛片呢。买一斤猪肉才一块钱。老八告诉他,放映的是《金瓶梅》,比上次外国佬演的要好看些。
厅里坐满了人,有男有女。老古照常坐到后排。没人说话。能够听得清四面的呼吸声,有的粗,有的细,有的急促,有的像是在努力克制着。录像里的人都是古装,但没过多久,就开始亲嘴了。接着是一连串的动作,男女主角身上一下一下脱得光光的。还是没人说话。男主角将女主角抱上了床,放下,那男主角的嘴巴极不老实,狗啃骨头一样,叼住女主角的乳房。老古觉得这个名叫西门庆的人骨瘦如柴,像个鸦片鬼,干起这个事来怎么就劲火十足呢?很快就听到猛烈的响声,一点也不比武打片的弱。老古忽然感到压在女主角身上的就是自己。他的魂魄仿佛一下子飞进了录像里面,随着那节奏分明的响声,动起来。他的手不觉往自己身下去,浑身像火点着了。
轰的一声,录像厅的门冲开了,有人闯了进来。是派出所的。几束手电光剑一样刺过来。公安踢门入室的本事一向很好,仿佛从天而降。有人站起来往外面走,一个公安吼一声,都莫动!可还是走掉了一些人。老古也想趁机走掉,刚一站起来,一只大手按住他的肩膀。
他被带到了派出所。
七
老古是第一次进派出所。那些进派出所的人,都是打架扒钱耍流氓之辈。他心里既委屈又害怕。这是樟树路派出所。值班室的墙上横着大家熟悉的八个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带进来的人多,民警把他们分开问话。老古就在值班室这边问话。问他话的是严所长和另一个民警。严所长精瘦,却有一双锥子似的眼睛。老古不敢正眼看他。他的腿有点发软,顺势坐到靠墙的那把长椅上。刚一坐下,那个民警开口了,是请你到这里来做客吗?站着。老古便站着。首先,自然是问他姓名,年龄,他如实回答。问到工作单位时,他变得吞吞吐吐了。严所长说,你一定要逼着我们去调查你的单位?他只好说出工作单位。严所长说,哦,原来是个干部。老古头一低,恨不得马上钻到地里去。又问起他为什么看黄色录像,看过几次,除了到老八这个录像厅看过,还到别处看过么,等等。老古说仅看过一次,这当然是说谎。只在老八那里看过。至于为什么看黄色录像,他真说不清为什么,于是又一次吞吞吐吐了。
问完话,严所长让老古看过笔录,叫他在上面签了字按了手模。
严所长要老古写检讨。严所长说,因为是初犯,教育为主。老古一听说写检讨,浑身毛孔都紧张得堵住了。他马上发挥了自己的想象,这份检讨如果写出来,也许,明天就贴到街上,或者各个单位的墙上。派出所经常把违法者的检讨公之于众。一想到这,老古硬着嘴说,检讨就不写了吧,彻底改正难道还不行?所长说,真不想写检讨?老古哀求道,莫写了,莫写了,求您了。严所长说,那好,不写检讨就站站桩。严所长怕老古骂他搞法西斯,特意补充说,学生不听话时,老师也要他们站站桩。站桩虽然是体罚,但我认为还人道,站桩嘛,使你在痛苦中反省自己,达到改正的目的。
老古倒愿意站桩,说,好,我站。
这桩叫屙屎桩,必须尽力蹲下去,蹲到膝盖与大腿在一条水平线上为止。不到两分钟,他的腿开始发抖。他咬牙忍着。到了五分钟,浑身冒起汗水。他想直起身来,民警瞪他一下,就不敢了。最难受的是裆部,皮肉像是一寸寸在绷裂。
老古暗暗用一种方法对付它。他想录像里的女人。那女人叫潘金莲吧?想她的体态,声音,包括一些丑陋不堪的动作。他又想到了王月梅。想这些倒是止痛良方。他整个人死死站着桩,心却飞了出去。不觉又站了十分钟。天气本来就热,他一身汗。
严所长说,不要站了。老古如获大赦,猛地一向上,没想到腿早软了,一晃,坐到了地上。民警说,你回家去吧,有本事你只管看黄色录像,反正我们也不打你,抓到了就站桩。他有气无力回应一声,好,站桩。临走时,他恳求严所长千万莫捅到单位去。严所长点点头说,这一次我们先替你保密。
回到家里,老古倒头就呼呼大睡了。
第二天碰巧是星期日,老古睡到十点钟才起床。浑身痛,腿有点抖,裆部火辣辣,说不出的味道。他在心里骂了派出所一句,但想起严所长答应替自己保密,不捅到单位去,又认为自己不该骂派出所。自己怎么说还是看了黄色录像,另外,人家也没有刑讯逼供,站桩嘛,还文明呢!
老古这样一想,心就放宽了。那一股无名业火虽长期窝在心里,但天生的懦弱性格又使他从不与别人做对。他永远只跟自己斗一斗,最后,自己和自己打个平手,就会舒服一点。
他想去色空寺。他一个人去了城外的色空寺。一灯在禅房打坐。见了他,就慢慢起身,给他泡了茶,说起话来。一灯说,施主脸色不好看。老古说,工作太累。一灯笑了,说,施主是心乱,心一静,就好了。
一灯用毛笔在纸上写了四句——色是一把刀,欲海浪滔滔。昨天和明天,业障一般高。
老古看了看,感到有点玄。前面两句意思较显露,让人不费神。后面两句就像哑谜了。为何不提今天呢?昨天已成过去,明天看不见摸不着,今天是夹在这中间的一条小路。这条路的前方是左还是右,是吉还是凶,不要说一灯,即使如来再世,也未必明了。
老古当然还是道了声谢。不过,他心里比来色空寺之前更糊涂了。
他还得在这糊涂的尘埃里不声不响活着。
过了几天,他不觉又去了那个晏家院子。
八
王月梅明显把家中修饰了一番。老古感到有点新房的味道。楼上的木墙以前糊的是旧报纸,现在,四壁都贴了色彩鲜艳的画,全是电影里的明星。画上的一个女明星穿着大胆,那一对乳房,隐一半,突一半出来,坚挺得有点夸张。床单被子枕巾皆换了新的,枕巾上面绣的是鸳鸯戏水。床下一只洗澡的大木盆好像用桐油新刷过了一遍。
老古怔怔看着这些物什,脸上竟现出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腼腆。
王月梅说,自从你带进了阳气,这屋里就亮了。
老古真不晓得自己阳气到底有多足,不过,月梅这样说,是她天天需要男人的阳气来陪着吧?
老古说,进巷子时我怕,进了你这屋子,我倒不怕了。
月梅说,我去泡一壶滚水,给你洗澡。老古想到了床下的木盆,点了点头。
梅山自古流传下来的风俗,男女新婚之夜,必须在一只木盆里双双沐浴一番,然后才圆房。这些年,此风俗淡化了。
月梅去楼下泡开水,又把闩死的门查看一遍,提壶上楼。
满满一盆水。老古伸手摸摸,说,烫。月梅马上掺几瓢凉水,问,还烫么?老古又摸摸,说不烫了。
老古脱了衣服,坐到盆里。月梅也脱了衣服,坐进来。
月梅用手温情地摸了一下老古瘦瘦的胸膛,几乎没有肉。然后,她手拿毛巾,一下一下给老古搓身。毛巾上面的水随着这节奏,提上来,又落下去,在老古心里,简直是最美妙的音乐。
月梅,你蛮好。老古说。
你也蛮好。你不好,我会给你洗澡?
老古就在盆里箍紧了月梅。月梅轻声说,盆太小,到床上去。
这一次,一切都变得很轻了,很细微了,屋中人生怕惊扰四周的世界,也生怕四周的一切惊扰自己。尽管欲望的火焰依旧旺盛。
经过了这一夜,老古也好,月梅也好,都感到真正圆了房,成了没有打结婚证的夫妻。到这一步,不算夫妻算什么?
这之后,老古完全着魔,天天准时而来,定时而去。俩人像度蜜月,又没人来干扰,幸福的滋味,就各自在心里咀嚼。因为这种幸福,使月梅忘记了自己是住在晏家院子。她彻底放松了警惕,虽然每次照样把两个闩插死。老古也放松了警惕。他把进派出所的事抛到九霄云外。这里安全,舒服,只有销魂,只有幸福,除此之外,他还担心什么呢?
这期间,也出了一点小意外。
这天夜里,俩人正准备上楼,响起了敲门声。老古自然是心跳加速。王月梅壮胆提高了声音,问:谁?门外竟是一个妹子的声音:我。月梅又追问:什么事?妹子说,你开门我就会告诉你。
月梅拉开二个闩,再慢慢把门开了一半。
妹子像小泥鳅一样钻了进来。
妹子说,嫂嫂,想借你楼上用一用。
月梅一听就火冒三丈,她晓得妹子的意思。她还是压着没发作,说,这屋里的东西你都可以借,就是屋子不能借给你。妹子笑笑说,又不亏你,会给钱。如果不是隔壁太挤,我根本不想麻烦嫂嫂的,帮个忙,如何?月梅说,什么忙都可以帮,就是这个不行。妹子见她不买账,就翻了脸,说,你以为你蛮清白,还不照常搞一个男的在屋里,男的还没给钱吧?千万莫吃亏,要给了钱才让他搞。妹子的嘴比刀子还锋利,刺向月梅。月梅气得要死,顺手抓起桌上一个瓷杯,要砸妹子。老古抓住她的手。妹子见她这样,忙走了出去。说,好,你有本事。
后面的几夜,尽管俩人如胶似漆,可还是遭到了报复。当然,这报复比较轻微。当俩人进入太虚之境,木板墙就凶狠地响了几下,接着,飘过来几声尖酸的骂:臭娼妇,快活吧?你一样喜欢那几个臭钱,何必装得像个良家妇女!
碰上这些妹子,真是撞到了鬼。
木墙还被她们用刀子戳了二个眼。这二刀正好戳在画上,把女影星二粒黑眼珠子戳没了。月梅只好买了一张新画,再贴在那里。
不过,几夜过去,还是安静了。
老古说,月梅,你住这里真是有意思。月梅说,这些妹子还算有良心,没一把火烧了我这屋子,就算她们积德了。老古心里不禁又念一句:我的佛祖爷爷!
俩人一致感到这里完全是个幸福的孤岛,或者是保留在烟火尘世的一个洞穴。可能是上一世俩人同时修了一点点阴德,才有此番相遇。
离幸福越近,离祸也同样不远了。
派出所一直注意着这里。
俩人没料到,上次派出所搜查是敲门,提防还来得及。这一天夜里派出所应该是得到了举报,就将敲门这道程序省了。派出所踹门而入!踹门有着无穷快感,特别是抓嫖,这一脚踹上去,里面的人会吓个半死,真是快意无限。
就从踹开门的那一刻起,老古的魂骇得几乎飞走。
派出所的人上楼射箭似的,月梅老古还待在盆里,就被捉了。
进了派出所,严所长第一句话就棒子似的打过来:又是你这个国家干部!
老古感到一盆冷水从头顶骨倒下来,直凉到脚心。民警们在一边帮腔,上次看黄色录像,这次嫖娼,嘿嘿,国家干部!
在整个问话过程中,老古除了一一回答之外,一直在重复,我没嫖,没嫖,对天发誓,我没嫖。
派出所把他和王月梅分开问话。王月梅那边,民警问得仔细的是老古给没给钱。王月梅第一次进派出所,没见过民警发问的阵势,见此恐瞑得哭。民警再怎么问也还是哭。一民警狠狠叫道,哭个鬼,还好意思哭!月梅这才止住哭。民警问的依旧是老古给没给钱。王月梅首先说没给,但她经不起七绕八弯的问,就说,给了。她将那二十六块钱说了出来,说,我替他保管着。问话民警在纸上记了一句,问完话,民警要她看一下记录,如果认为属实,就签字。王月梅说,我没文化,看不懂。民警说,我念给你听。民警念到这么一句:他给了你钱吗?答:给了。又问,总共好多钱?答:二十六块。再问:给钱之前你和他发生了关系吗?答:还没有,还在盆里,你们就进来了。
最后,王月梅签了字,盖了手模。
手续完毕,问话民警说,那二十六块还在你家中吗?月梅说,在。问话民警就叫另一个女民警跟月梅去把那二十六块钱取来。月梅答应了。不到四十分钟,钱取来了,装在一个小布袋里面,整整齐齐。
问王月梅的民警就来到这边,在严所长耳边说了几句。
严所长一拍桌子,说,老古,你还说没嫖,王月梅已承认你给了钱。老古马上大叫起来,我是给了钱,但不是嫖。严所长冷笑一声,说,给了钱,不叫嫖叫什么呢?老古变得语无伦次,一下说嫖,一下说没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
老古正神经兮兮嚷着,一个民警把那二十六块钱拿到他面前,说,只怕这上面还有你的指纹呢。老古又没头没脑说一阵,最后,就怀疑起自己:我,可能嫖了?嫖了吗?他发出一种十分沉闷的哭声。
当然,老古再不愿意,也还是在问话记录上签了字。问完话,老古依旧在怔怔地说,我没嫖,嫖?没嫖?嫖?
当晚,派出所就去公安局办了拘留手续,把老古送到了拘留所。王月梅没有拘留,教育一番,放回了家。
拘留一个星期。在拘留所里,老古一直念着嫖或没嫖,白天黑夜都这样。
从拘留所放出来,老古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走到了巷子里,像在寻找自己的魂魄。他在巷子里走,没人来管他。月梅照常在巷子口卖烟。见了老古,就喊他的名字。老古不应,直直的眼睛看她一下,像看陌生人。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还得靠自己活下去。老古只是她人生中的一道灯影,过去了,就会一天天淡下去。
老吴照常还在棋盘上下着他的残局。老吴的残局虽然像市井月色一样旧了,可他没有被什么东西破坏掉,仿佛夜色本身,来来去去,平常生活而已。老古呢,他的人生残局可真是个残局,老天不让他死,却让他癫,而且,在癫的上面飘着二道淫暗的光:嫖客。
自此,梅山城里又多了一个癫子,嘴里老念着:我是嫖客?没嫖,我没嫖。
这无疑是老古。他在街上走累了,就回到家。他老婆在月光下洗衣服,老古的衣服和她自己的。
老古在卧室里,点了一根香,檀香,香气悠悠长长散开了。
老古说,没嫖,没嫖。
香气把这两个字也淹没了。这是老古在尘世间看得见的最后一点烟火。
责任编辑 杨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