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洁
1
在秦巴山东麓的山涧里,在我奶奶两间土墙草屋的东侧土路边,有一颗巨大的女贞子树。乡下人不叫它女贞子,叫它白蜡树。白蜡树的树径很粗,两三个大男人都环抱不住。白蜡树的树干龟裂着、扭曲着、挺拔着,树身上长了许多馒头大小的树包,像爬着许多静默的龟。奶奶说,那树活了六七百年了,有神灵的。
每到夏天,白蜡树的阴影比几间房子都大,大人、孩子都喜欢在树下歇凉。我和妹妹,还有舅奶奶的孙子“福哥”,我们总爱在树下玩“抬轿子”“吹叫叫”的游戏。我们把白蜡树的叶子摘下来,卷成一个细筒,放在嘴里一吹,便发出很好听的声音,这是我们童年最好听的音乐;我们还做着各种各样的泥人,用柿树叶为泥人做衣服,然后,把穿着柿叶衣服的小泥人放进白蜡树靠地面的一个很深的洞里,小泥人有家了,扮小泥人爸爸妈妈的福哥和我,这时,便会豁着牙笑个不停。
我们非常想知道树洞里的秘密,但我们不知那个树洞有多深,我们有些恐惧。我们一天天往树洞里放泥娃娃,也不知我们放了多少“娃娃”在里面。我们只是看见每天有长长一队的红蚂蚁从树洞里爬出来,很大的红蚂蚁,通体鲜红、透亮的红蚂蚁。奶奶严禁我们伤害那些红蚂蚁,奶奶说,白蜡树身上的任何东西都是神灵,都在保佑我们。
有一天,躺在竹床上的我发现蚊帐顶上卧有一条蛇,一圈一圈,卧成一个漂亮的盘。我吓呆了!母亲搂住我压低声音说:别出声,那大蛇住在屋外的白蜡树上,它是来我们家串门,一会儿就会回去的……
后来,我们到了上学的年龄。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城里教书的父亲,接母亲和我们弟妹进城了,此后,我再没有回到乡下。
再后来,就听说那棵白蜡树被砍伐了,它的树干被锯成一截截,拉到土高炉去“大炼钢铁”了。当它的树身被投进火焰时,发出一声声暴烈的巨响,使烧它的人毛骨悚然……
与白蜡树一起被砍伐的还有一棵金冈华栎树。华栎树长在去外婆家的路上,华栎树的年龄比白蜡树还要长,树径比白蜡树还要粗,树上有六七个笸箩大的鸟窝。因树的博大雄奇,人们就以它命名一条山岭,叫“华栎树岭”。不知从哪个朝代开始,“华栎树岭”便成为一个地名,人们在说到一个人家时,总是说:“华栎树岭杨家”或“华栎树岭陈家”等等。
华栎树被砍伐也是因为“全国大炼钢铁”。人们说,华栎树被砍的时候,几百、几千只鸟在天空盘旋,哀鸣长达几个小时,后来,它们便不知去向……
这几年,我频频从京城回故乡。每每到乡下看到奶奶当年的土墙草屋(1958年父亲被打成右派、开除公职遣返农村后,父母、弟妹也在这座土墙草屋里住了20年,那时奶奶已去世好几年了),我就倏忽忆念起那棵古老的白蜡树,那婆娑笼盖的树荫、那通体透亮的红蚂蚁、那盘旋的大蛇、那树洞里的泥娃娃、那树底下我和福哥天天吹响的“叫叫”……所有的物什都穿越时空,刹那间来到我的眼前。
人们告诉我,白蜡树所在的村子原本住着好几百人,而眼下这里已没有几家人了。奶奶那一代、父母那一代都已离世,甚至我们这一代也有许多人走了,连儿时一起吹“叫叫”的福哥也走了好几年了。年轻一些的搬家的搬家,移民的移民,打工的打工,出嫁的出嫁,只剩下六七个老人在这里度最后的时光。
如今,白蜡树的村子寂寥了,华栎树岭落寞了。
我总在想,人与树,在千年的岁月里,筚路蓝缕,相依相伴。古树、老井、石碾,原本都是家园的象征,是岁月的符号,是人类精神的所在。那么,是千年古树的消匿让村落一天天在消失吗?
2
数千平方公里的神农架延绵到了我的故乡,科学证明,鄂西北的神农架是170万年前地球出现第四纪冰川时期时,未被冰层埋藏的土地,因此成为一座巨大的生物避难所。如今,在世界许多地方早已灭绝的植物独在此幸存下来,大难未灭。它们被誉为“活化石”。据不完全统计,神衣架林区属于古老、珍稀、濒危的树种有100多种,主要有银杏、巴山冷杉、秦岭冷杉、铁坚杉、鹅秋掌、珙桐(鸽子树)、香果树等。国内外专家一致惊呼:在一个地区保存着如此众多的珍稀树种,不仅在中国,就是在全世界也实属罕见。
然而,数次走进神农架,使我久久不能忘怀的是在林区驻地松柏镇外5公里处的那棵梭罗树。那棵树已有500年的历史,树身因古老而发生空洞,成为蛇巢。人们每年春天都看到几十上百条蛇从树洞中蛰醒爬出。附近的百姓原先不知树种的珍稀、生命的不可侵害,曾在蛇群冬眠之日,用火焚烧这棵大树。不想,一连烧了几个冬日,以致把下半截的树身都烧焦了烧煳了,可它仍昂首向天,枝繁叶茂。
事实上,在现今已被联合国列为地球自然保护圈的神农架,我们能看到的千年古树也寥寥无几,一个原本属世界级的原始森林也曾在上世纪疯狂的“大炼钢铁”中几乎被砍伐殆尽,在长达20年、每年向国家上交10万方木材的“砍砍伐檀兮”中,神农架里古老的大树也几近消失。
上世纪90年代伊始,我曾与故乡几位文学朋友第一次走进神农架,在神农架半壁岩处,我们看到一株遮天蔽日的铁坚杉,神农架的杨先生说,此树用年轮推测,整整生长了1184年!树高36米、树径2.7米的铁坚杉是第四纪冰期幸存的树种。杨先生说,相传110年前,这棵古杉的下面不远处,也长着一棵同样高大的古杉,山里一家姓潘的有钱人家想用此杉做寿器,就命三名樵夫砍伐了这棵古杉,就在树倒下的一刹那间,三个樵夫全被砸死。此后,潘姓人家也日渐衰落,十多年前已经绝户。
杨先生又说,铁坚杉根部位置曾有一个几尺见方的水潭,水潭清澈见底,潭内常年栖息着两只青蛙,皮肤鲜红无比。山里百姓视其为“神蛙”,常赶几十里、上百里山路来树下烧香、磕头、放鞭、祈祷,或盛潭里清水喝饮,以求消灾治病;山民们还在古杉一米高处掏了一个长方形树洞,权当佛龛,里面摆放着一尊神像。为了阻止山民们的迷信活动,几年前,林区工人已把树根部的水潭填死,树身上的“佛龛”现已合拢,长上了树皮。
“填平了水潭,那两只红蛙怎么办?”当时,我感到一阵颤栗。
“填水潭时,先用石板把水潭盖好,再在上面填土,那两只红蛙兴许还活着。”杨先生笑着。
“其实,不该把红蛙埋到下面……”我不禁黯然神伤。
杨先生指给我们看树的高处。他说,在那盘虬崎岖的树枝上,每到夏天,就盘踞着许多条红蛇。头年夏天,他就亲眼看到一条长约15米、粗约20公分的巨大红蟒从树上爬下,缓缓爬向草丛。有人本想去打,忽又不忍,便手下留情,让那火红的精灵逍遥而去。
“其实,神农架里的任何生命都不该去伤害的!这也是它们的家园。”至今,我都不能忘记我当时神秘兮兮惆怅兮兮的样子。
也许,对故乡千年古树的深重怀念,也许是对那些走过了大唐、走过了宋、元、明、清千年朝代的生命心怀太多的神秘和敬重,当我的朋友川儿呼唤我去中原淅川看一片稀世珍宝——古树园时,我便充满了感动。
3
川儿,全名赵川,河南日报女记者,因前两年中线调水,她一头扎进淅川16万移民之中,因她对移民爱得太深、疼得太重,人们又赐她一名“赵淅川”,而“川儿”只是我对她的昵称。
第一次认识川儿,是2011年5月,国务院南水北调办公室和中国作协组织十几位作家、诗人、记者,到中线调水的湖北和河南两省采风。采风团到达南阳、淅川时,各级官员、移民干部都在向我们讲述移民工程现状,川儿是诸多讲述人员中的一员。沿路采风十几天,唯有川儿的讲述让我们一把一把地落泪。
说到那个剖腹产、抱着出生仅10天的婴儿的女子,在六百里迁徙长路上的艰辛和疼痛时,川儿泪流不止,我们泪流不止;
说到一位90多岁的移民老爹爹在被推倒的自家房子的土堆前放声大哭,而倒在地上的贴满老年画、旧报纸的土坯上还放着他家祖先的牌位时,川儿泪流不止,我们泪流不止;
说到一位在移民现场累得一头栽地再没有醒来的乡司法干部,只穿了一双没了颜色的皮鞋,厨房灶台上只有掉瓷生锈的锅碗和小半瓶醋、半小碗盐时,川儿泪流不止,我们泪流不止;
川儿听说移民干部王玉敏去世的消息后,一个人跑到淅川灌河边号啕大哭了一场;川儿至今还为那次因帮助移民搬迁饿得发晕、悄悄掰了移民地里一个玉米棒子吃生玉米粒而歉疚……
后来,我看到新华网上的一篇报道《一个女记者的两缸泪》,说赵川亲历两年移民,流了两缸眼泪。我想,这样写一点也不过分。
川儿两年时间走遍了淅川100多个移民乡村,她目睹了十几万移民背井离乡的疼痛和难忍,她说那是“连根拔掉”、是“脐带断裂”;川儿说移民的牺牲、奉献不亲历是根本无法理解的,她曾设想在省委大院做一次“自愿在身后献出眼角膜”的调查,看有几个人愿意奉献。她说,不就是死后的一点东西吗?怎么就这样难以割舍呢?可移民们生生割舍的是千年的家园、千年的生活习俗、千年的生命之根呀!
川儿向我说这话时两眼炯炯,双眉间蹙起了一个深深的“川”字。川儿凡说移民的场合,都是这副神态:两眼炯炯,直视你的目光咄咄逼人,好几分钟眼睛一眨不眨。于是有人说,别让赵川说移民,一说就神经质。
2012年岁末,川儿给我电子邮箱发来古树园十几棵古树的照片,还有一封信——
亲爱的梅姐:这古树真的有灵性啊!有机会您一定来和这古树拥抱,尤其是菩提树。您一定会和我一样能与他们对话、神交啊。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见这一园子古树,这是从100多个移民村庄移来的上千棵古树呀!那一刻,我周身细胞突然像啤酒冒泡似的,一个劲儿地发抖。我不由自主地朝着菩提树走去,泪水夺眶而出。我脱口说出:这是移民的根!故土家园没了,这儿就是他们的家。将来他们回乡寻根祭祖,这儿就是他们寄托情感的家园……说这话时,我的心在颤抖。我还说,这树一棵也不能卖!卖一棵少一棵。卖了,就是千古罪人;养护好,就是流芳百世。这树永远属于移民、属于人类、属于地球母亲。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听进了我的话,后来有外省的人来买树,一棵树给400万元都没卖。还有个企业要出资4个亿买整个园子的1002棵、80多个品种的古树,他们也不卖。
我建议他们把古树园建成生态、文化、旅游景点,建成移民生态文化苑,让世人感念、感恩移民。
我真的感觉到这些古树在向我这个“移民记者”求援:不要抛弃我们,不要卖掉我们,我们不能远离故乡。如果我们走了,我们的儿孙回来就找不到家了啊!
梅姐:我知道您最理解我的“神经质”,您也一定对这些古树有感觉,我坚信移民的古树也一定能护佑您这位移民的作家!
读着信,我就仿佛又看见川儿那双炯炯有神、直视着我的亮亮的大眼睛。
我即刻给她回信——
亲爱的川儿:看到那一片“移民留下的家园”,非常让人震撼!和你一样,我也相信那片古树有灵性。不仅有灵性,还有神性!其实,大地上千年的家园原本都是依仗它们呵护啊!没有了千年的它们,家园也就顿然颓失啊!
川儿,感谢你的一声呐喊:“这树一棵也不能卖!”你不是“神经质”,你是移民真正的代言人!你是这世间真正的良知!
这些树在哪儿?有机会时我一定前往跪拜!
2013年初春三月,大地乍暖还寒,川儿又一次约我去淅川看古树。她在电话中说,她和淅川移民文化苑老总、即把这一千多棵古树从淹没区抢救回来的“了不起的朋友”李爱武先生策划:在即将到来的清明节期间,让移民们自愿回乡,回到古树园寻根祭祖、感恩家园,让村庄的古树慰藉移民永别故土的疼痛和思念。她给我发来短信说:
亲爱的梅姐:我心疼这几十万移民啊!他们和这千年古树为了一江清水北送一起被连根拔掉,实在是撕心裂肺、撼人魂魄。如今,移民远走他乡,思乡之情与日俱增,这些被砍去头颅的古树已在顽强地扎根、迎春开花、长叶,翘首盼望它的子民们回家。故土家园淹没了,移民的根还在,有树就有家。我懂移民乡亲的心思,也看明白古树的肢体语言,让他们在古树园相聚吧。
接川儿短信时,我和家兄、家兄儿时的伙伴正徜徉在南亚风光旖旎的格兰岛金沙滩,我决定回国后就去参加川儿和她的朋友举办的寻根祭祖活动。
我即刻给川儿回信:这将是怎样一次感动天地、感动人类的回乡啊。川儿,你配得上“移民的亲人”这个称号。
4
泰国之行结束后,我没有直接回北京,我回到了故乡十堰,我惦着去参加川儿和她的朋友们组织的活动,从十堰到淅川的路程不足300公里吧。
清明节前夕,即4月2日,川儿和李爱武先生的挚友杨明先生风尘仆仆,开车来十堰接我去淅川。川儿一路都在说古树园,说李爱武。古树园就在淅川城外5公里处的金河镇一片依山傍水的地方,到达的当天下午,我便迫不及待地来到了这片神奇的园林,这是怎样一片擎天立地的、沧桑壮烈的生命啊——
全部被截去蓬勃枝丫的1002棵老树齐刷刷挺立在黄土地上,苍凉而庄严,肃穆而神奇。它们一个个如白发千丈的老者,高举双臂昂然向天,似呐喊似悲泣,似告别似接迎;它们也如一个个饱经风霜的父亲母亲,伫立在黄土地上,默默地凝视着远方。是在遥望永别的故乡,还是在等待一个殷切的回归?它们更如一千尊沉默无言的圣者,在广袤的苍穹下以庄严的气势和难以言说的神韵,向世间昭示着一部无字的千年历史和亘古的人类命运。
不善言语、不事张扬的杨明,以其性格的稳健、为人的诚恳,不可抗拒地走进了我的信赖。这个忠厚过人的汉子一直默默地陪着我在古树园里走,他也时而向我讲述着这株或那株古树的来历。每当我靠近或仰望一个苍老、神圣的生命,我都禁不住屏住了呼吸……
瞧,那棵来自上集镇淹没区的千年古柳,树身的空洞能钻进一个男人;那棵来自金河镇兴化寺村风雨沧桑了1200年的黄连,主干上伸出的七根硕大无比的枝干,神祗般苍然向天;那棵来自简营村的700年大叶女贞,依然绿叶苍郁;那棵来自王万村的千年银杏,盘根虬曲,道劲挺立;还有那棵世间的稀世珍宝乌龙木,还有那两棵同样为稀世珍宝的红豆杉……80多个珍稀品种的古树从100多个即将沉没的村庄抢救而来。
“抢救”在这里彰显出怎样的功德和胸襟?!
在那棵来自李官桥的千年梭罗树下,我和川儿虔诚地跪下——虽然此梭罗非释迦佛涅槃的彼“娑罗”,但我们的心中依然涌动着无量的崇敬,为着伟大的菩提智慧对艰难人生的普度和庇佑。
娑罗树素有“神树”之称,不时在许多神话传说中出现。月宫中的那棵树是娑罗树还是桂树?释迦牟尼佛涅槃在“娑罗树”下还是“梭罗树”下?虽此“梭罗”非彼“娑罗”,但世间从皇室到民间,从古代到现今,人们总把“梭罗树”说成佛涅槃卧身的“娑罗树”,甚至说成是“菩提树”。无论怎样混同,总是一种美好的寄望吧。
李爱武来了。
这是一个从无数的艰难困苦中打拼出来的创业者。就是这个勇敢的创业者,如今,又勇敢地将几十年艰辛劳作而赚取的资产几乎全部押进了古树园:一千多棵古树、未来五年要陆续投入的移民文化广场、移民纪念碑、仿古一条街、禅院……李爱武不是大富豪,近亿元的投资用川儿的话说,是“押进了身家性命”。这个中年男子没有豪言壮语,他只是说,要为淅川几十万移民留一处回乡探家的地方。
李爱武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赵记者赋予了古树园灵魂。”他接下去说的话让我感悟到:这世上善者与善者最终走到一起成就世间一大善举,必是一种大因缘所至,缘缘相遇,善德无比。
2010年至2011年,淅川16万移民在日夜迁徙,每天几千移民奔赴在迁徙的路上,车水马龙,尘土飞扬。就在这滚滚车轮、尘烟的路上,李爱武发现不时有外地、外省的车拉着一棵或多棵硕大的古树在奔跑。后来他打听到,移民要走了,他们在卖树。在商言商,已经经营着一千多亩苗圃园的李爱武就想,与其让这些古树流失到外地、外省,不如我把它们买下来,集中移植,移活了一夜涨一角钱。于是,采购、移植古树的行动开始了。
2011年冬天,淅川县县长赵鹏带着记者赵川来李爱武的古树园看古树,古树园带给赵川的震撼使她顿时发出了生命的呐喊:“这些树一棵也不能卖!这是移民的根、移民的家园!”这震撼、这呐喊在前文她给我的信里已写到了,我只是此刻才得知,一个新闻记者的文化良知和她在古树园发出的声音,当时竟以不可抗拒的力量震撼了在场的李爱武,从“一夜涨一角钱”的商业价值到“为移民建家园”的公益事业,大彻大悟的李爱武感恩伟大的菩提智慧改变了他半生的追求,他开始了新的奋斗。
他急切地寻找赵川,寻找她的电话,他希望一个文化智者给他更多的启示。一年后的又一个冬天,在郑州,在河南日报社赵川的办公室里,移民的儿子李爱武找到了“移民记者”赵川。此后,两颗大善大爱之心产生的力量与创举,使日后看到古树园、看到“淅川移民寻根文化苑”规划蓝图的人,无不产生无量的思考与感动。漫步在四月古树抽芽长叶的季节,李爱武讲述着每一棵古树的故事,他如数家珍——
那棵500年的乌龙木,也叫铁树,是河南、陕西、湖北三省仅有的一棵,移植来实属不易,这种比重比水重的木质,丢进水里就往下沉。钢锯切割根部时“啪啪”地冒出了火花,生生打断了两把钢锯。
那棵1200年的黄连树移植时发现附近有小庙、石碑。庙里供奉着释迦牟尼石像,石碑上有五代时期的记事。在钢锯切割靠近树干底部时,出现了一地铜质粉末,原来在千年的时光进程中,黄连树已将先民们祭祀的铜香炉包裹进了树身,长成了一体。
移植那棵千年银杏树时,切割下的树枝树叶,原以为村民们会拿回家当柴烧,谁知村民们一枝一叶都不动。他们说,银杏树是村子的神。一位老奶奶走过来抚摸着倒下的树身,泪流满面。她哭着说:你们一定要把它栽活啊!千万不能让它死了啊……
去年春天,这棵银杏树长得不精神,李爱武担心得寝食难安,他对妻子说:银杏树若死了,我也就不活了。他天天在园子里转,有时搭个梯子爬到高处看出了新叶没有;有时他拿个放大镜看,发现个芝麻粒大的小芽芽他都欣喜若狂;他常常不吃不睡,端杯茶在园子里一转就是大半天……
李爱武美丽、贤淑的妻子在向我说这些话时,充满了爱怜。
李爱武说,他们每移一棵古树,都要先敬香、放鞭、叩拜,然后对古树说:古树呀,这里要给北京调水,马上要被淹了,移民们都走了,现在我把你移到城里去住,那里淹不着。你在这乡下住了几百年,现在我接你进城……说完话才开始动手移植。
他们像呵护神灵又像呵护老母亲。
李爱武说,移一棵树往往是上百人移好几个月,这么大的树不上机械不用车根本移不动拉不出,古树生长的地方又往往没有路,车进不去。仅修路常常就得花好几万元甚至十几万元,其艰辛可想而知……
“我只是想为父老乡亲们建个回家看看的园子。”李爱武说,“现在调不出地,古树都堆种在一起,以后还要再移。移民文化苑的建设还有很艰辛的路要走,但我有这个决心走下去。我这一生若建不起来,我儿子接着建,儿子建不完孙子接着建……”
李爱武思维清晰敏捷、言说幽默智慧。决策的果断、意志的坚定、心性的大气以及与生俱来的善爱,一起寓寄着一个生命与自然的未来。
5
4月4日,天下清明,万事吉祥。原本担心“清明时节雨纷纷”,李爱武的公司买来了一千把雨伞,进园的人每人一把。然而苍天眷顾,一天无雨,直到晚间八点,“清明好雨”才开始纷纷扬扬,如倾如诉。
李爱武告诉我说,他们要把今天定为“首届南水北调移民寻根文化节”,以后每年清明节这个日子,他们都要在古树园里举办这样的活动。
清晨,迎着四月的清风,我再次走进古树园,只见满园张灯结彩,锣鼓喧天。700多回家的淅川移民汇聚到了古树园。他们有从数千里外的青海贵南县和湖北大柴湖赶来的,有从河南几百个移民安置点被接回来的——李爱武专门租了上百辆面包车,专车专人负责,数百里迢迢从河南各移民安置点接亲人回家。
从南阳请来了最好的音响,从淅川请来了移民们最爱看的曲剧。戏台就搭在了古树园,台后是巍峨青翠的大南山,台前是千棵苍劲的古树园,台周彩旗飘飘、气球飞艳。彭丽媛深情的歌声《我的父老乡亲》响彻在青山树园,也萦绕在静静观看演出的数百移民的心中;川儿忧伤大爱的长诗《移民礼赞》感动得台下父老乡亲个个老泪湿襟……
川儿的十几位记者朋友也从郑州、南阳、淅川城区纷纷赶来,他们愿把移民最真的声音、最诚的感恩带给更多的人们。
为了让京津冀豫四省市人民喝上甘甜纯净的汉江水,自1959年至2011年,淅川县先后两次向青海、湖北及省内移民37万多人。在长达50年的岁月里,他们经历了太多的艰辛、太多的苦难。在《大江北去》一书中我写到了他们的艰辛和他们的苦难,但那仅仅是沧海一滴。
现在,他们中有人回来了,回到了古树园。他们一进园就转个不停,急切地寻找儿时村庄的那棵大树。每每找到自己村庄的树,就即刻喊来同村的人,或给古树培土,或全家、全村人站在树前留影。他们给古树鞠躬、磕头,他们在古树前长跪不起……
“看,这棵树就长在兴化寺村边,从我记事起它就恁大,快六十年没见过它了,现在看见它仿佛看见了自己的老家,看见了当年的村庄。”抚摸着古树园里那棵千年黄连树,从青海省贵南县回来的75岁移民田贵申老人激动不已,“房子、村子和父母都在水下了,我们探家回来只能看看这棵树了。”老人说。
自1959年迁到青海后,田贵申时常有回老家看看的念头,然而,大水已经淹没了老家的一切,回去还能看到什么?“总认为再也找不到老家的印记了。没想到,竟然还能见到老家的树……”老人说着就开始哽咽。
与田贵申一起从青海回来的移民杨应奇抚摸着千年黄连树,已经老泪纵横。他激动地说:“我是在这棵树下长大的,16岁时被移民到青海,60年了,现在回来看见村里的大树,就像是看见了自己的爹娘。一定要让它好好活下去,千万不能让它死了,这是我们唯一的根了。以后,我还要让我的儿子、孙子回来看……”
2011年迁往原阳县的梁国琴三姐妹,在园子里找到了老家的树,三人抱头痛哭;61岁的黄士荣站在一棵合抱银杏树前不停地抹着眼泪;73岁的梁德春老人在给那棵千年梭罗树培土。老人说,梭罗树是唐玄宗国师的弟子圆寂后身体化成的,小时候就看到周边十里八村的人逢年过节都要来祭拜它……
“树留下了,根就会留下,心也会留下。”老人一边培土一边喃喃地自语。
移民寻根文化节仪式在淅川资深文化人王耀杰先生激情主持下开始,又在王先生高亢昂扬的男高音中宣布结束。
正午,李爱武们在古树园里摆上了120桌饭菜,700多移民围着自己村庄的老树,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我突然热泪盈眶,我突然非常感动。
这难道不是世间最动人的风景?这难道不是人类最大的爱心?这难道不是我们这个时代最美的创举?
淅川古树园是凝质的历史,是聚合的岁月,是缩写的命运,是精神的家园。它将与移民同在,与大地同在,与天下善爱同在。
责任编辑 伊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