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恶之名

2013-04-29 03:24张楚
十月 2013年6期
关键词:小琴相国京东

张楚

1

郑京东一绺一绺撕狗肉时怎么就忘了葛二家到底有几只羊。明明记得是三只,一转念又觉得是两只,觉得是两只,忽而又觉得是三只。油亮的脑门就沁出冷汗,不禁扯着破锣嗓子嚷:“小琴!先把狗杂碎煮了!我出去趟!”揉巴揉巴围裙摔在灶台。出了厨房也未见小琴,这嘴就嘚啵开了:“妈拉个巴子,跑哪儿野去了!”

小琴正在饭店门口跟一个小伙子唠嗑。小伙子穿身绿军装,手里拎着一大捆香菜,郑京东也没顾上多瞅两眼。半路上他还遇到了西厢房卖水豆腐的。这卖水豆腐的是个磕巴,也是个老婆嘴,有事没事最喜欢扯住熟人闲聊。见到郑京东时他远远地打着招呼:“我……我……我说老……老……老郑啊……”郑京东才没空听他瞎咧咧。他现在只想搞清葛二家到底有几只山羊。

整个冷水镇只葛二家没筑围墙,是用玉米秸扎起的篱笆。篱上栖着几只老灰雀。郑京东扒拉开条缝儿,歪着粗脖朝里细细观瞧。没错,委实是三只山羊,一只乌黑,一只奶白,还有一只是花的,都小舌头卷着干草茎懒洋洋地晒奶。郑京东这才长出口气,呼哧带喘地往回赶。多年前他是个胖子,如今仍是个胖子,只不过以前是肚子上顶着一袋米,如今是屁股上也驮着一袋面了。

小琴还在跟那兵蛋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他竖起耳朵听了听,也听不出个四五六,忍不住问:“小琴!狗杂碎下锅没?”

小琴朝他吐了吐舌头,摇了摇头。

郑京东皱着眉头说:“那你还有空扯闲篇?”

小琴翻着白眼说:“人家帮我买菜,我给人家找钱,怎么就扯闲篇了?”

郑京东没顾得上理她。他可是冷水镇最忙的厨师。

锅里的水开了八遍,案板上的狗杂碎还摊着,郑京东咬着后槽牙喊:“大老王!大老王!大老王!”大老王慌里慌张地从毛厕颠跑出来,毛裤还耷拉在膝盖上:“大白天的叫啥魂儿?肉包子上屉了,你消停会儿吧。”

郑京东家的饭店连老板带员工总共仨人。郑京东是老板,兼墩子大师傅,老婆大老王是面点和凉拼,闺女呢,除了端盘子还要洗碗择菜敬如宾。郑京东“嘿嘿”笑着将狗肺入了锅,撒了花椒大料,这才迟疑着问大老王:“喂,外面那个小子,是谁啊?”

这是郑京东第二次见到这个当兵的。前几天他恍惚来过一趟,也是给小琴送菜。大老王说:“他呀,是架电缆的通信兵,从秦皇岛来的。都住半个多月了。”

郑京东问:“奇怪,一个当兵的咋还卖菜呢?”

大老王说:“人家是帮小琴买菜。”

郑京东又问:“小琴有啥忙的?还专门找个跑腿的。”

大老王“嘁”了声:“你个大老粗!这不相国出点事,孩子闹心嘛。”

相国是小琴对象。相国这孩子不是一般的牲性。这也是郑京东最稀罕他的一点。话说回来,在冷水镇能让郑京东瞧得上眼的年轻人有几个?前几年相国求爷爷告奶奶地搞了个指标去当炮兵,未满一年就被部队遣散回家。据说训练时炮弹上了膛,有个新兵跟他开玩笑,说,相国看见没?山上有座破庙,你敢不敢来上一炮?相国说,操,那有啥敢不敢的?二话没说炮弹就飞了出去……相国挨了处分回了家。回了家也没闲着,怎么做起配狗的行当。这些年冷水镇养狗的人家越发多起来,尤其是腰缠万贯的纺纱厂老板们,仿佛不养条专门从西藏运过来的纯种藏獒,就对不起他们讨了八辈子饭最擅唱“莲花落子”的祖宗。相国配狗讲究,腊肠狗、牧羊犬、拉布拉多、萨摩耶什么的都不配,专配藏獒,配一次收八百。这让郑京东很艳羡,私下跟大老王嘀咕:妈的!多简单的活儿!是个人都会干!不就扶着卵子一进一出一进一出吗?怎么就那么贵?大老王说,你以为是配猪配马,扶两把踹两脚就完事?你没见郑京文家那条藏獒?瞅人时小黑眼抹搭着大尖牙龇着,跟阎王爷似的。

前两天相国配狗时出了点事。公獒被逗得起了性,母獒却心不甘情不愿,猛然回头咬了相国一口,整条臂膀被撕扯下半条肉。相国急了,急了的相国二话没说掐住狗脖子死不松手,没成想硬是把母獒给掐死了。主人家连哭带号,让相国赔两万块钱,又要五千块钱的精神损失费。后来郑京东出面说和,看情看脸还要了九千块。小琴因这事跟相国生气,私下跟大老王说,狗只不过咬他一口就被掐死了,这日后要是结了婚吵架斗嘴,那么黑的手,我这么细嫩的脖子,得死多少回?

郑京东撇着嘴说:“真是不知好歹!男人有劲还不好?病秧子好?”

他老婆说:“哎,世上有几个你这样的老爷们?一身贼劲只用在正经地方。”

郑京东最爱听大老王说话,他认为大老王是整个冷水镇最会说话的女人。冷水镇会说话的女人多,譬如王桂华,一张小片嘴能把死人说活,可她嘴里的吐沫都是恶汁毒液,最擅人是非挑拨离间;还譬如郭金花,拉着草驴脸鼓着鲶鱼嘴龇着大金牙说上一天一宿没句重样,可惜她前年得肺癌死了。

“你咋说得那么对呢,”郑京东说,“喜欢打女人的男人,除了阳痿就是二尾子。”

小琴蹑手蹑脚到了后厨。郑京东漫不经心瞥她一眼说:“你给我听着,郑小琴,以后别老让那当兵的买菜,非亲非故的。”

小琴笑着说:“谁让他买菜了?他是部队的大师傅,菜买多了,送我一捆。军民鱼水一家亲啊。”

郑京东说:“一家亲?呸!他咋不跟葛二亲?他咋不跟王桂华亲?他咋不跟‘老小子亲?偏就跟你亲?一看就没安好心。以后少给我搭勾他!”

小琴掰着青椒不吭声,半晌才喏喏道:“说什么呢爸?”

郑京东一字一句地说:“你给我记着,郑小琴,我吃了五十多年的咸盐,走了五十多年的石桥,还从没碰上天上掉肉包子的好事!”

2

说起冷水镇,在桃源县也算是名镇。上世纪九十年代,冷水镇有七十多家线头棉厂,专门回收烂棉花破被褥,机器里转两转,转出来的就是炫目的雪花棉,走俏东三省和内蒙。后来国家说这是“黑心棉”,必须关停并转,这些线头棉厂一夜间改头换面全变成纺纱厂,产出的纱布细嫩光滑,照样行销华北诸省。郑京东没干过这行当,只是开他的饭店。他的店有一大特色,那就是狗肉。铁笼子里常年圈着十多条本地土狗。煮狗肉的汤是几十年的陈年老汤,百米开外都能闻到香味,郑京东秘制的蘸料酸、辣、咸、鲜,吃一口半辈子都忘不了。镇上的商家来了客,无论贵客白丁,都愿带着来这里吃顿狗肉喝斤烧酒,所谓尝本地特色品冷水风俗。郑京东的买卖不是一般的好。店面虽破(是以前大队部的老房),更谈不上装修,只十多张油腻腻的木桌一字排开,却往往需预定才能占上一张。有一次小琴跟相国去北京旅游,回来后跟郑京东说,爸啊,咱这店比北京的“海底捞”都火,什么时候咱们也去北京开分店?郑京东不知道“海底捞”是什么,他只知道,镇上其他几家饭店的老板,恨他恨的是牙根痒痒。

郑京东在冷水镇第三次见到那个当兵的是两天之后。都立春了,冷水镇却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春雪。这雪下了两天一宿,将刚拱芽的蒲公英淹了,将猪圈淹了,将菜窖淹了,将老板们的奥迪A8淹了,也将郑京东家的狗窝淹了。郑京东呆呆地看着冻死的两条肥狗,气就不打一处来,扯着嗓子吆喝大老王将死狗剥皮,又吆喝郑小琴去屋顶扫雪。大老王大气也不敢出,只管猫着腰洗锅烧水;小琴呢,则在院子里晃荡来晃荡去。郑京东说:“你死螃蟹没沫啊?”小琴说:“爸,你少说两句行不?我这不是在找梯子吗?没梯子我飞屋顶上去啊?又没长翅膀。”说完掏出手机又给谁打电话。郑京东摸了摸下巴上的胡碴,没再吭声。

郑京东有两个女儿。小琴是老大,还有个二闺女叫彩琴。姐俩相隔了四岁。彩琴从小脾气蔫,说话家猫般喵声喵气,不像小琴这般虎威,有一敢说二有二敢说三。郑京东打心眼里喜欢小琴。郑京东喜欢小琴扯着嗓门唠嗑、发牢骚、骂人、撒娇。他觉得这才是他的女儿,他的女儿就该是小琴这模样。小琴高中没毕业就不念了,非要跑到饭店帮忙。彩琴则不同,从小就爱写字读书,如今还在秦皇岛上大学。郑京东最遗憾的事,就是这辈子没个儿子。后来他也想通了,小琴就是他儿子,只不过,这个儿子没长那杆枪。

郑京东攥把铁锹铲菜窖上的厚雪。铲着铲着听到背后有人轻声细语地说:“叔,我帮你。”回头一看是个当兵的,裹件脏兮兮的棉大衣。再定睛一瞅,正是前几天给小琴送菜的小伙,“哼”了声没理会。当兵的站在他身后,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这时便听小琴喊:“国勇啊,过来搭把手!”叫国勇的小伙子“哦”了声,仍站在郑京东身后来回搓手。郑京东回头瞪他一眼,他就笑了。这孩子笑时有点羞涩,像姑娘家,郑京东更不待见了,劈头问道:“大雪天的不好好猫着,跑我们饭店来干啥?”小伙子支支吾吾地说,是小琴给他打的电话,让过来帮忙扫雪。郑京东这才将手里的活计停了,转身去看小琴。小琴正在搬梯子,梯子晃晃悠悠,眼看要斜倒下去。郑京东说:“你咋这么没眼力见?快去扶一把!”

郑京东叉着腰板看他和小琴嘀嘀咕咕,然后顺着梯子攀上屋顶。他瘦,虽裹着军大衣,还是看着瘦,肯定从小营养不良,哪儿像相国那般麒麟臂公狗腰?不过倒也机敏,弯腰拿把大扫帚左右开弓,片刻将房上的雪清干净。后来他站在屋顶上朝檐下笑。无疑是朝着小琴笑。他的脸颊不是被风吹出的紫红,而是那种粉艳的桃红。多年后郑京东还能忆起这一幕:天上细细碎碎落着春雪,这个叫李国勇的人叉着腰站在屋顶上傻笑。

“下来吧!”小琴柔声说,“去屋里暖和暖和。”

国勇入屋,跟小琴在火炉旁说说笑笑。郑京东从窗户外乜斜着他,不时冷笑一声。大老王端着盆狗肉从他身旁挤过,问他在看什么。他说,能看啥,看戏!大老王好奇地问,看什么戏?郑京东嘟噜着腮帮子说,凤求凰!

不几日雪融成冰,便常有顾客不留神摔倒,嘴里骂骂咧咧不说,还要让小琴端茶倒水去赔不是。郑京东就抓空让全家人铲冰。铲着铲着叫国勇的又来了。这次他只套件葱绿色毛衣,脖子上套件围裙,脚上趿拉双翻毛军勾鞋,看样子是从灶台旁疾奔过来的。见了郑京东低低唤声“叔”,二话没说接过小琴手里的镐就埋头刨起来。这孩子看着瘦,劲却不小,冰碴子四处飞溅,很快通出一条甬道。

“干活倒是把好手,”大老王捅捅郑京东,“人看着也不赖,知道疼惜人……”

郑京东知晓大老王要说什么,“你懂个屌毛!”他将线绒帽檐低低拉下遮住眼,“真是头发短,见识也短!”

溅起的坚冰碴一块块落进铁栅栏,惊得栏里土狗“汪汪”狂吠。狗这牲畜向来好热闹,一只开叫,其他的也不肯闲嘴。叫着叫着突然都打蔫了,一只只耷耳蜷身夹尾往后缩,有几只甚至腿肚子直打战。

如果没猜错,是相国来了。

相国好些天没来了。

相国没来的缘由只一个,那就是小琴不让他来了。

相国说:“叔啊婶啊,这几天都好?”又转身对小琴说,“打你手机怎么不接?耳朵聋了?”小琴还未还嘴相国就摆摆手,上上下下打量国勇一番,问:“哥儿们,哪个部队的?”国勇刚要应答,相国狠狠吸口烟,慢悠悠地问道:“你,知道小琴,是我什么人吗?”国勇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相国就自言自语说:“没错,小琴是我女朋友。知道啥叫女朋友吗?”国勇绷脸点点头。相国说:“你妈逼的!知道她是我的人还泡她!脑子缺根弦嘛!是不是肉皮子痒痒了?!”蒲扇大的巴掌就呼呼扇了过去。

关于那天相国和当兵的打架的事,事后全冷水镇都知道了。据郑京东的邻居王桂华跟人家说,郑小琴的对象相国想揍一个当兵的,没承想当兵的撒丫子就跑。当兵的胸尖着呢,谁打架能是相国对手?相国发狠时能掐死一条纯种的藏獒。相国先跟当兵的在郑京东饭店的后院跑了三圈,相国粗壮,当兵的细弱,相国后边追,当兵的前边跑。如果不知底细的瞧了,还以为是部队的士兵在搞体能训练。第三圈跑下来时相国撑不住了,双手扶膝呼哧带喘地歇了片刻。当兵的只在一旁探头探脑观瞧,他的肝火就又噼里啪啦焚烧起来,指着人家鼻子七大姑八大姨痛骂一通,随后摆头晃尾犯了羊角风般去追打。这回当兵的跑着跑着就顺着梯子三两下蹿上屋顶。相国仰头愣住,旋尔也弓着狗熊般的身子顺梯小心翼翼往上爬。那条榆木梯子瘦,中间还缺了条挡板,看起来像老人般豁牙露齿,相国爬起来显得异样艰难。当兵的等了会儿,见他还未上来,干脆在屋顶上坐了,双腿悠闲地垂到檐下来回荡着,嘴里吹着轻佻的口哨。这让相国更为难堪。他咬牙切齿地咒骂着当兵的祖宗八代,每骂一句梯子就颤颤巍巍倾斜一点。等相国好不容易扭着水桶腰撅着大屁股蜗牛般蹭上屋顶,当兵的起身小碎步后腾两米,然后,袋鼠那样轻盈地从屋顶上纵身跳了下去。

跳下来?人家瞪着眼问王桂华,大队部的老房矮说也有三米吧?王桂华皱着鼻子说,何止三米?四米也有了!那小子从上面跳下来,就像是狸猫从炕沿上跳下来那般轻松。人家又问,相国呢?相国又顺着梯子缩下来?王桂华伸出手指点了点人家额头,说相国是那脾性吗?他好不容易爬上去,怎会乖乖下来?人家不懂了,说,那他是怎么下来的?王桂华“咯咯”笑着,他呀,也学当兵的样子,“咕咚”一声从屋顶上跳下来了。人家“哎呀”一声说,他那大身坯,举重倒是把好手……王桂华说,可不是嘛!右腿当场就骨折了!人家又“呀”了声,埋怨道,小琴怎么不劝架?她好歹能镇住相国。王桂华盯着人家眉眼,半晌才说,小琴肯定想拉架,只不过她的胳膊被郑京东攥住了。郑京东什么货色?他那

双长了粗汗毛的大黑手,真比老虎钳子还管用。

3

小琴从医院回来后也没顾上跟郑京东说话。郑京东上赶着问了问相国的病情。小琴淡淡地说不碍事,骨头接好了石膏打好了嘴也缝好了,躺几天回家静养就是。郑京东讨好似的说,你一半天再去医院的话,顺便给相国带条狗腿。这狗腿可不一般,我可是杀了最肥最壮的那条苏联红!小琴撇着嘴说,要去你去吧,我没闲空伺候他。郑京东说,你没空谁有空?你可是他女朋友,年底你们可是要结婚的。小琴扬着眉梢说,谁说跟他结婚了?啊?谁说跟他结婚了!要结你去跟他结!你们倒真是般配得很!

郑京东晓得小琴生气了。小琴生气是应该的。小琴若不生气就不是小琴了。她肯定猜到是他把相国叫过来闹事。那天郑京东倒没像大老王那样一惊一奓连喊带叫。活到胡子一把,这样的场景他经历过何止一次?当年他表妹喜欢上一个打井队的,学校里的一位体育老师则暗地里喜欢表妹。那体育老师是武林高手,常在操场上像羚羊那样腾跃,像陀螺那样旋转,像武生那样侧手翻,还像雄狮那样怒吼。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去找打井队的小伙决斗。两人也是跑着跑着就蹿上屋顶。他那天刚巧去给姨妈送狗肉,眼瞅着体育老师手拿把寒光凛凛的大刀在屋顶上飞追,那个打井队的小伙穿着牛仔裤在前面奔逃……话说回来,他自己也干过这样的事。刚跟大老王处对象时,两人去集市买棉花种子。走着走着大老王捅咕他一下,悄悄地说,瞧见没,前面那个男的是我以前的对象。大老王话音未落郑京东就蹿了出去,一把揪住那人衣领狠狠扇了俩耳光,又脱下脚上的胶鞋照那人头颅一顿猛揍。那人被打傻了,血顺着嘴角吧嗒吧嗒地流,却不晓得还手。半晌大老王也缓过神,跑过去死死抱住他腰身喊:你打错人了!这人我根本不认识!我说的是那个戴前进帽的!……

他倒不担心小琴这厢。她能使什么幺蛾子?过不几天气顺了,还不是该端盘子端盘子,该洗碗洗碗,该去看相国就去看相国?他担心的还是那个当兵的。如果他还有事没事老往小琴身边凑,他总不能脱下脚上的皮鞋去掴他吧?

医院那头还是去了次,难免说些体己贴心的话。毕竟是准姑爷,日后结了婚都是一家人,人老了,牙掉了,瘫炕上了,话不会说了,不得姑娘姑爷端屎端尿刷锅煮饭?相国其实不光腿折了,连嘴也磕破,缝了四五针不说,还涂了一大圈紫药水,大鼻孔翻翻着,看上去像头跌进了陷阱的豪猪。相国噘着嘴哼哼着半句话都说不出。不但话说不出,连饭也吃不下,虽然饭也吃不下,郑京东还是给相国留了一条热乎乎香喷喷的大狗腿。他紧紧握着相国的手说,相国呀,吃啥补啥,等嘴消了炎症就狠狠吃,要是一条狗腿不够,我就再去杀一条苏联红!相国仍旧哼哼唧唧,小眼皮子眨巴眨巴,耳根子一耸一耸,也不晓得到底想说点什么。

小琴后来真的一次都没去过。相国出院后也没探望过一次。郑京东和大老王这才意识到哪里委实不对劲。两口子在被窝里商量,是否要去相国家里瞅一眼。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觉得小琴出马才最稳妥。郑京东让大老王去劝小琴。大老王摇摇头说,你去劝吧,小琴那犟驴脾气也只有你治得了。郑京东睃了她一眼,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这一拖就拖了七八天。小琴每日在店里瞎忙活,话也不多,空闲了搬马扎坐檐下蔫头蔫脑地择菜。当兵的也没再来过,仿佛枝头的一只骚蝉,聒噪两声夏天湮灭,他也就隐匿不见。那天郑京东杀狗时忙不迭地喊了句,小琴,帮我拿把剪刀!小琴愣愣地瞥他一眼,转身取了递他。郑京东斟酌着说,这样吧,晚上我忙完了,你把相国接过来,我把这条狗崽清炖了给他补补身子。小琴在他身旁蹲蹴半晌,瞅着郑京东的大手娴熟地将一张狗皮剥下,这才喃喃道,好吧,好吧。

那天晚上相国没来,倒是“老小子”来了。

“老小子”是相国和小琴的媒人。“老小子”不单是冷水镇最老的媒人,也是冷水镇最老的光棍。年逾古稀,身上全无半点老态,腰板新疆杨那般直,瞳孔玻璃球那般亮,连下颌的山羊胡都乌碳般焦黑。他慢慢腾腾地卷支旱烟,窸窸窣窣点着,这才对郑京东说:“相国让我给你捎个信。他想黄了这门亲。”

郑京东在看电视。他最喜欢看《新闻联播》。他认为不看《新闻联播》的男人算不得男人。一个男人不关心国家大事,跟裆里没货的女人有何区别?七点钟饭店最忙,他都看九点钟的重播。那天播音员字正腔圆地播报动车出轨的简讯,郑京东听得两耳直冒凉风,根本没听清“老小子”说什么,后来只得歪着头问:“老哥,你说啥呢?”

“老小子”又把话重复一遍,为了让自己口齿更清晰,他甚至用了北京话。这么多年来“老小子”走南闯北,各地方言学得惟妙惟肖,北京话自然更是不在话下:“相国说了,要黄了这门亲事。吃饺子时给小琴的彩礼钱他也不要了。”

郑京东瞄“老小子”一眼,说:“老哥坐下喝两盅?”

“老小子”说:“有什么喝头啊!你劝劝小琴,别让她心窄。这么好的姑娘,虎背熊腰的,家里又有钱,求亲的肯定踏破门槛。”

郑京东说:“你让相国来我这儿一趟。”

“老小子”说:“相国说了,他本想亲自过来趟,可架不住腿脚不灵便,一瘸一拐。他还说,就是黄了这门亲事,你还是他亲叔,日后要是配个狗啥的,不收你半毛钱。”

郑京东依旧盯着电视机,间或喝盅白酒,等“老小子”那锅烟抽完,他才欠欠屁股说:“你回去告诉相国,这门亲先不黄。”

“老小子”没听懂郑京东到底想说什么,看着郑京东问:“你啥意思?”

郑京东怒目圆睁,酒盅猛地朝地板上摔去:“这门亲黄不黄得我说了算!他相国说了不算!就算是悔亲,也得我们小琴悔!轮不到他!”

“老小子”身子一哆嗦,愣是没敢接话,过会儿才挑门帘转身走出去。大老王忙抻住他袖口说:“大哥你可别生气。小琴他爸说话向来这么臭,你多担待……”“老小子”“哼”了声掸掉她的手:“别人惯着他我不管,我可不吃这一套!”

“老小子”走后大老王唠叨起郑京东。这“老小子”也是个难缠的主儿,冷水镇有头有脸的都惮他三分。一个光棍什么事做不出?敲寡妇门挖绝户坟,更何况一个七十多的老光棍?据说去年桃源镇的国三聚赌时被公安逮个正着,每人罚了五千块不说,还蹲了十几天拘留。后来国三听说是一个绰号“跳蚤”的报的赌,扬言要派人收拾他。有人给“跳蚤”通风报信,“跳蚤”连夜坐火车逃往东北。在桃源一带的人看来,东北是世界上最明亮最寒冷也最安全的地方。国三放了狠话,谁要是剁下“跳蚤”一根手指头,就给谁一万块钱。半个月后“老小子”找到国三,从裤兜里掏出条脏兮兮的手绢。据说国三当时吓了一跳。手绢里裹着根手指,暗红的血渍都凝成了块。“老小子”说,他在黑龙江的齐齐哈尔找到的“跳蚤”,他本想剁下“跳蚤”的中指,可“跳蚤”由于害怕老是颤抖,只得删繁就简剁下他一根大拇指……

“怕他个屌毛!”郑京东黑着脸说,“反正这门亲事是我们家小琴黄的!是小琴看不上相国!他除了配狗,还有什么狗逼能耐?!”

据冷水镇的王桂华跟人讲,郑京东家的小琴到底是跟相国黄了亲。郑小琴骑着辆嘉陵摩托车威风凛凛地去了相国家,后座上夹着假LV的黑包,包里装着相国给的金戒指、金项链和金耳环,另外还有两万块的彩礼钱。为什么郑小琴要黄了这门亲?那还用说,还不是看上了那个当兵的小白脸。可光看上人家有什么用?人家已经随着部队回秦皇岛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没准过几天又跑到天南海北去架线了。

4

小琴病了。郑京东只得把他二妹唤来帮忙。二妹家住县城,男人开大车,对她娇生惯养的,干活没点利索劲,头一日打碎两个盘子,翌日又跌破一摞大海碗。大老王心疼,难免嘀咕几句,没承想被小姑子听到,找个由头甩甩袖回了县城。两口子忙得更是脚尖朝后,私底下商量无论如何也要请个服务员。等兵荒马乱后回到家,才想起小琴一整天都没吃饭。小琴是灯也未开,都开春了,还盖着两条厚棉被捂着柿子脸唉声叹气。大老王攥着闺女的手,安慰她说,好男人一把一把,还愁找不到个中意的?小琴也不吭声,这棉被捂得密不透风。郑京东呢,倒没事般炒了盘陈年黄豆,泡了虾酱嘎嘣嘎嘣喝起小酒。大老王难免看不顺眼,说你还吃的下饭?孩子病了几天,镇医院也查不出毛病……郑京东也不搭理她,只管喝他的酒。大老王将他手里的酒壶抢过来,大声嚷道:“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也不管管闺女!”

郑京东闷闷地说:“我怎么管?我管她也不听我的。拿我说话当放屁。”

大老王沉思半晌说:“要不这样,改天我们去趟县城,让她姑给拿个主意。她姑毕竟是城里的,见识广人脉多,从机关单位给小琴踅摸一个。咱家小琴虽说是农业粮,可架不住漂亮懂事。现在的男孩都是势利眼,到时咱给小琴在县城买套商品楼,还愁找不到个随心如意的女婿?”说着说着先就欢喜起来。

郑京东说:“那你去找她姑说吧。人家打碎俩盘子你就嘀嘀咕咕,换成是我也会生气。”

大老王说:“勺子哪儿有不碰锅沿的?再说了,人家哪里会跟我村妇一般见识?”

两口子有一搭没一搭闲扯,那厢小琴倒是说话了。她说:“妈,跟你说个事……”

大老王柔声道:“说吧。”

小琴说:“李国勇……现在就在县城。”

大老王一愣,问道:“他们部队不是回秦皇岛了吗?”

小琴挣扎着坐起来,大老王忙用被子裹紧她的粗腰。小琴说:“他是回了部队。不过,已经办妥了复员手续。”

大老王问:“复员了咋没回老家?他不是吉林的吗?”

小琴嗫嚅道:“他父母在他小时候就离婚了,后来又都再婚。是他奶奶把他拉扯大的。现在复员了,他想在外闯荡闯荡。”

大老王红着眼圈说:“可怜见的!这么命苦。”

小琴说:“可不是吗?从小没人疼没人爱。”

大老王看看郑京东。郑京东也看看大老王。大老王说:“他在县城做什么?”

小琴说:“他想找个饭店当厨子。可虽然会炒菜,毕竟没正经从门里走过,难免心里不踏实。”

大老王又看看郑京东,郑京东又看看大老王。大老王就说:“要不……你跟他说一声,来我们这儿帮忙吧。”

小琴说:“真的?”忍不住拿眼去瞄郑京东。郑京东唬着个脸没言语,小琴又重新躺下唉声叹气。

大老王从胳膊上掐了把郑京东。郑京东说:“那……就来吧。晚来不如早来。”

小琴“腾”地从炕上爬起穿衣蹬袜,下炕后洗脸涂粉。大老王问:“你这是干什么?快给我躺下。病还没好,别再招了风寒。”

小琴“嘻嘻”笑着说:“我没事。我这就去接国勇。”

郑京东说:“黑灯瞎火的,你给我回来!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小琴说:“爸,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你劳累一天,我再给你炒个猪肝,陪你喝两盅?”

李国勇是第二天一大早来的。那天郑京东和老婆起晚了,小琴折腾这些天,也睡得死猪一般。郑京东洗了脸刷了牙,这才晃晃悠悠开了大门。门外桃树已然盛开,水淋淋的。在桃树旁站着个人,细高细高,脸被桃花映得绯红,脚下堆着捆皱巴巴的行李卷,无非就是全部家当。他见到郑京东远远地喊了声“叔”。郑京东不耐烦地瞥他一眼:“你说话就不能大点声气?”

就安顿下来。本来郑京东想让李国勇住饭店。饭店有间盛杂货的屋,烧火开灶不成问题。可小琴说,那屋子冷湿寒气,常有硕鼠到处钻蹿,人要住里边,没准哪天就传上鼠疫。郑京东瞪着眼问,那他住哪儿?小琴望了望大老王。大老王忙说,咱家不是有两间厢房吗?闲着也是闲着,总比杂货间住着舒心吧?郑京东说那不行!一个帮厨住到家里成何体统!还是个爷们儿!李国勇嗫嚅道,叔啊婶啊你们别愁,我去镇上租间房好了,反正也不贵。大老王从腰眼上偷偷掐了把郑京东,说,国勇,你听姨的话,就住我们家。你一个外地人,无依无靠孤苦伶仃,我们把你请过来帮厨,就得把你当亲人待。你好好干活,就算对得起我们了。郑京东还想吹胡子瞪眼,怎奈小琴已搬起行李径直朝厢房走去。不会儿又拿了笤帚扫那檐角的蛛网灰尘。用塑料布尘封了一冬的窗户也被打开,不久里面传来小琴清亮的歌声。

冷水镇的人家就全知道了,那个叫李国勇的复员军人住到了郑京东家。名义上是请帮厨,无非是招倒插门女婿。人家在饭店见到李国勇时都忍不住偷看两眼。他围着白围裙戴着白高帽,在后厨有模有样地切菜。看样子是个利索人,手巧刀快,切出的青菜精致齐整,倒比郑京东刀功还要好。也闲不住,没活计时便在檐下跟小琴一块择菜。按理说正经墩子从不碰生蔬,只管切堆配料。有时择着择着菜,小琴的笑声就荡进郑京东耳朵,让他既烦躁又厌恶。他当然晓得小琴那点心思,可他掐着半个眼珠也瞧不上李国勇。这孩子太面。他还是喜欢相国那样膀大腰圆一把能将藏獒掐死的。可有什么办法?有一天他去信用社存钱,碰到了王桂华。王桂华笑嘻嘻地说,郑京东啊,你不但是搂钱的耙子,还是装钱的匣子。郑京东歪歪嘴,王桂华也不介怀,又笑嘻嘻说,听说新来的帮厨挺能干?你可省心了。过两年你就能退休享清福了,把饭店交给俩孩子,多舒坦。郑京东说,舒坦个屁!没在你身上折腾舒坦!王桂华不生气。王桂华从不当着别人的面生气。她只是软绵绵地说,你这话说得我可不爱听。这有什么可遮掩?现在不都流行未婚同居吗?赶紧挑个好日子把婚事给他们办了,免得哪天突然抱上胖外孙,还得补办结婚证。

郑京东从不打女人。不然王桂华这辈子不定死了多少回。不过,王桂华的话倒有些道理。如今村里不像以前,领完证行完礼才人洞房,都是见一两次面,如若双方看着还顺眼中意,女方就正式搬到男方家里,吃喝拉撒睡,住一年半载才摆宴席喝喜酒。郑京东回到饭店,从后厨偷偷看小琴和国勇在那里叽叽喳喳说话,心里堵得慌,只好举起柴刀“哐哐”剁狗腿。剁着剁着大老王说话了:“你发啥狠呢?”郑京东说:“你个贱骨头,明知故问!”大老王柔声道:“生气管什么用?小琴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她什么脾气你不晓得?铁了心的事儿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既然两人你情我愿,你轴个什么劲?你不最疼惜小琴吗?”郑京东说:“我就是看不上那小子!”大老王说:“又不是让你去跟他过日子,你看不上顶用吗?”郑京东说:“我郑京东威风了一辈子!怎么能找个这么窝囊的女婿!说话还脸红!”大老王说:“狐狸精的尾巴尖要是白了,得修炼多少年啊。这孩子是厚道的有些过火,不过,你可以慢慢教他。”

郑京东咧了咧大嘴,龇出满口黄牙。大老王说:“撇啥撇?当年我爸死活看不上你这副德性,我不照样嫁了你?”

李国勇腿脚真够勤快。凌晨五点就擦黑爬起,开着郑京东家的“金蛙牌”三马子车去县城进货。郑京东的饭店招牌是狗肉,旁的菜肴只是点缀而已,往常都是一两天去县城采购一次。不过李国勇说,菜毕竟是鲜嫩的好,免得顾客吃的跑肚拉稀损了名声,且这一季的尿虾和面条鱼最肥,哪怕价格贵点,顾客出于面子也愿意点。郑京东晓得这肯定是小琴出的馊主意,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然闲得蛋疼,爱折腾就折腾吧。李国勇将青菜猪肉跟海鲜直接卸到饭店,木耳泡上尿虾充上氧面条鱼冷冻上,葱姜蒜一律切摆好,这才溜达着回郑京东家。

春天的冷水镇总是雾气昭昭,仿佛冻了一冬的僵土在奋力甩溅着浑身湿淋淋的水汽,即便日出东方,村庄与村庄,街道与街道,奶牛与野狗,麦田与稻田,也总影影绰绰,尤其是桃李杏梨,远远只闻到甜气,只待走到近旁,才能窥到一树树的粉白影,瓣上粘滚着透明的露珠,蕊上栖息着熟睡的细腰蜂。这时郑京东一家子都起床了,烧火的烧火,淘米的淘米。李国勇呢,挑了两个水桶给院子里的黄瓜秧茄子秧浇水。虽长得瘦,毕竟当过兵扛过枪,力气是有两把的。有时热了,他将夹克甩掉,只裹件果绿色秋衣在狭窄的垄上踮着脚飞奔。

那天大老王将米粥熬好,发现国勇的秋衣都打湿了,不落忍,让他赶紧穿毛衣,免得感冒。李国勇笑着点点头,仍挽着袖子撒欢似的挑水。大老王特意烙了几张鸡蛋饼,吃饭时给他夹了两大张。郑京东私下里跟大老王说,看你这把老贱骨贱到什么时候!大老王说,我这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郑京东瞪着眼说,我不认他这个姑爷!我不认,他就永远当不了咱家的姑爷!

话是这么说,却也渐渐觉察出国勇的好。时间长了,才看出这孩子除了腿脚勤快,嘴也是甜的。在镇上见了人,不管相识不相识,都会远远地打个招呼,大叔大婶叫着,一点都不含糊。人家怔怔地瞄他一眼,嘴里应着,也不晓得是谁家的后生。饭店里就更不消说了,有天郑京东犯了痢疾,拉得快脱水,偏巧郑京文从东北来了十几位贵客,专门给郑京东打电话,让狗肉烀得烂点,又点了几样时令海鲜。郑京东急得嘴上都出了水泡。大老王指望不上的,平时在家里炒个鸡蛋都少盐缺醋,小琴更上不了台面,只会炒几样家常小菜。这时小琴便安慰他说:“你怕啥呢爸,不是有国勇吗?”

郑京东捂着肚子哼唧道:“他一个部队里炒大锅菜的,能做成席?鬼才信!”

小琴说:“不管你信不信,让他试试。”

郑京东说:“算了算了,还是给你大伯打个电话,让他去别家吃吧。”嘴上这么说,却忍不住朝厨房里张望。国勇正在里面蒸螃蟹。

小琴挤着眼说:“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不就知道了?”

郑京东没吭声。他没吭声就说明他默许了。谁会跟钱过不去?那天中午他躺在杂货间,趴着窗口看外面熙熙攘攘的客人,又竖起耳朵听客人猜拳喝酒的吆喝声,心里总不安稳。等小跑着去茅厕时恰巧碰到郑京文。郑京文是他五服内的叔伯哥,当着新安街的村主任,做着纺纱厂生意,那可是冷水镇有头有脸的人物。见了郑京东他竖起大拇指,兄弟啊,真给我长脸!今天的菜可比往日吃着都对味!你这老古董厨艺精进不少哇!郑京东皮笑肉不笑地应着,一颗心这才放下。

看来国勇是块做厨师的料。除了性子娴静,好像也没什么大毛病。等国勇再见到他,恭恭敬敬跟他说话,他也不像过去那样打哈哈,而是郑重地点点头。看着那孩子的背影,心里也漾起一星半点的暖意。谁说的来着?这孩子父母离异,从小跟着祖母,性子难免绵软。郑京东手托着下巴,看他风风火火骑了自行车去街上买酸酱,这才踱到屋檐下点支香烟默默抽起来。一只野猫从檐上蹿过,他也没像往常那样抓起粪叉子去追打。

5

下了几场雨,就有些倒春寒。空气里满是牛粪和椴树花的气味。郑京东看着国勇说:“你知道葛二吗?”

“知道。”

“你知道他欠着饭店的账不?”

“不知道……”

“从去年春天到今年春天,他总共吃了三千两百一十六块。”

“一个庄稼人,嘴还真馋。”

“可不是吗?除了嘴馋还好赌,老婆都被他卖了。”

“真的?心可够狠的。”

“你今天别干别的了,就去跟葛二要账。听说他犯了偏头疼,在家里躺着呢。他们家没院墙,你直接走进去就是。”

“……好……”

国勇就去要账了。郑京东在庭院里开始杀狗。郑京东杀狗是有讲究的,那就是先烧上三炷高香。一边烧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国勇曾好奇地问过他几次,叔您念的什么咒语?郑京东笑而不语。烧完香他才正式杀狗。狗这东西有灵性,从笼子里放出来时总会狂吠,吠着吠着蔫了,然后是细细的悠长的呜咽声,声如婴泣。郑京东杀狗之前先喂上顿饱食,这才绑了四肢乱棒打死。

国勇是在郑京东剥狗皮时回来的。郑京东头也没抬地问:“账要回来了吗?”

国勇说:“没。”

郑京东问:“葛二怎么说的?”

国勇说:“葛二说他手里没钱,等过些时候再还账。”

郑京东问:“还说了什么?”

国勇想了想说:“再没说别的。他一直在炕上躺着。”

郑京东直起腰身,看着国勇说:“你先去忙吧。下午你再去一趟。”

国勇搔了搔头说:“还去啊?”

郑京东说:“你听不懂人话吗?”

国勇就去忙了。到了下午,郑京东将国勇叫过来说:“去葛二家吧,这次把饭条子带上。”

国勇说:“好。”

郑京东说:“他这个点肯定在睡午觉。”

国勇说:“他要是还说没钱,怎么办?”

郑京东没回答。郑京东只是瞥了他一眼。

国勇回来时,郑京东在洗脚。他头也没抬地问:“账要回来了吗?”

国勇喏喏地说:“没……没有。”

郑京东问:“葛二怎么说的?”

国勇说:“葛二说,他手里一个子儿都没有。”

郑京东问:“还说了什么?”

国勇想了想说:“他从炕上爬起来,指着我骂了两句。”

郑京东问:“骂你什么?”

国勇吭吭着说:“骂我……骂我狗仗人势。”

郑京东边擦脚边对国勇说:“你先睡会儿。傍晚时你跟我走一趟。”

傍晚的冷水镇是一天中最美的。太阳裹了层蛋清,万物皆温静安然。蒲公英在墙角兀自怒放,野狗撇腿贴着电线杆撒尿,老母鸡屁股后头跟着一串鸡崽,放学的野孩子吹着口哨骑着自行车横冲直撞,西厢房卖水豆腐的磕巴拉着老寡妇的糙手热切地唠嗑,连王桂华也老老实实坐在门槛上绣十字绣。郑京东带着国勇急匆匆赶路根本无暇顾及。郑京东走在前,国勇跟在后。郑京东一身肥肉走起路来颤三颤,国勇一身腱子肉行起路悄然无声。

见到葛二时,葛二正用猪油炸花生米。葛二愣了愣,半晌才颤抖着问道:“来了?”

郑京东“嗯”了声。

葛二说:“炕上有烟,自己抽。立柜上还有冰糖。”

郑京东说:“刚掐的。不喜甜。”

葛二依旧半蹲着说:“我手里没钱。”

郑京东说:“我清楚。我还不清楚?我不聋,更不瞎。”

葛二干赔笑道:“在这儿喝两盅吧,花生米挺香。”

郑京东从裤兜里抓出把白条扔到炕上,说:“总共是三千两百一十六块。”

葛二眨巴着眼睛说:“你总不能让我去卖血还账吧?我要是个女的就好了,打扮打扮还能出去卖一卖。”

郑京东笑眯眯地说:“我怎么舍得让你去卖血?就算你是个女的,可鼠脸鸡胸,出去卖也只能是倒贴钱的货。你,不是养了三只山羊吗?”

葛二的脸都绿了。葛二去年不晓得从哪里牵来三只羔羊,精养细喂,倒比对他父母还用心。有时喝醉了,就搂着羊羔睡觉。冷水镇的人都知道,葛二的羊羔就像他的儿女一般。

郑京东说:“我跟西街的羊倌问了,一只羊现在的市价是一千二。三只羊呢,就是三千六。扣除你的账钱,还剩下三百八十四元。这几个逼子儿找给你也不合适。这样吧,你改日再去我那里吃两顿饭,我们就两讫,谁也不欠谁。”

葛二的手一个劲哆嗦,跟着郑京东出了屋,眼睁睁看着郑京东左手牵了一只白羊,右手牵了一只黑羊。郑京东只长了两只手,所以他对国勇说:“还愣着干吗?”国勇畏畏缩缩地瞥了葛二一眼。郑京东说:“看他干什么?这羊现在是我的了!”

两人闲庭信步般拽着山羊出了葛二家庭院。油炸花生的煳味不时钻进葛二鼻孔,他呜咽两声,狠狠踢了踢门框。

郑京东将三只羊赶进猪圈,又督促国勇跟他去饭店。晚上还有三张包桌。国勇—句话都不说。真的一句话都没说。郑京东问他:“你怎么了?”

国勇看他一眼,连嘴唇都没动。郑京东就问:“你知道葛二是什么人吗?”

国勇说:“穷人呗。”

郑京东说:“他不是穷人。”

国勇说:“是啊,他有钱,富得只有三头羊。”

郑京东说:“他也不是有钱人。他是恶人。你知道他最大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这个词从郑京东嘴里说出来,让国勇小声着冷笑几声。郑京东说:“你当过兵,算半个文化人,我是大老粗,你可别见笑。葛二的梦想就是当流氓。他一直想当个真正的流氓。”

国勇“扑哧”一声笑了,笑完又紧紧绷住嘴角。郑京东说:“我可没骗你。这些年他坑蒙拐骗,卖老婆打爹妈,仗着手底下收了几个骚瓜蛋子,打架闹火,赌钱闹鬼,不是什么好鸟。可话说回来,流氓不可是谁想当就能当,也得有天分。”

国勇说:“那你还敢牵他的羊?”

郑京东说:“你个榆木脑袋。”

国勇说:“怎么着你也不该牵人家的羊。不但牵了,还逼着我牵。”

郑京东递给他支烟,点着,慢慢腾腾地说:“我牵他的羊,他屁话也不敢放,是因为,他怕我。他打心眼里怕我。”

国勇静静地瞅着郑京东。郑京东拍拍他肩膀说:“给我记着,李国勇,这世道,只有我比你更坏,你才怕我,你才敬我,你才拿我当个人看。”

6

国勇一连几天没怎么搭理郑京东。郑京东满不在乎,内心反倒分泌出隐隐快意。这一日顾客稀疏,闲来无事,大家都蹲蹴屋檐下晒太阳。便听到有人喊:“有人吗?”

是电力站的收费员。郑京东打着哈哈问:“我说大兄弟,今儿怎么这么悠闲?”收费员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哪。”郑京东说:“哎,我知道你是来收电费了。可我们饭店最近生意不好,你没看到,我们都闲的晒奶玩?”收费员说:“郑老板,好说好商量,生意不好就少收点。你们都一年没交电费了,最近上头查得紧,总得表示表示吧?我也好交差。”

郑京东晓得收费员馋狗肉了。他开饭店来就从没交过电费水费。郑京东朝小琴使个眼色,让她去拿条狗腿。收费员走后,郑京东看着国勇说:“瞧见没,做事也讲究变通,不能一味使蛮劲。我给他狗腿是怕了他?不是,相反,他拿了狗腿,怕我才是真的。”

国勇只是蹲在那里抠指甲。

过了几天,郑京文匆匆忙忙来找郑京东。郑京文很少劳烦郑京东。在冷水镇,郑京文没有自己办不了的事。看来这次他是遇到真茬儿了。

县里马上要开“两会”。一开“两会”王桂华就忙上了。这话说起来倒有些陈芝麻烂谷子。多年前王桂华家有块自留地,种了几亩合欢树苗。镇里建工业园区时搞圈地运动,砍了树占了地,却只补偿了市价一半的钱。王桂华从没吃过亏,就跑到镇上耍闹,就地打滚不行,又脱了裤子在院里疯跑。当时的镇委书记是前县长秘书,腰杆硬惯了,最见不得“刁民”,索性将她押到拘留所待了几天,所谓杀鸡骇猴。王桂华胳膊拧不过大腿,安稳几年,等那书记调走方才重振旗鼓。县里召开“两会”期间,她跑到市里告状。县里最怕的就是上访户,一上访就等于守了多年贞洁的寡妇临死前被人搞了一把。这王桂华得了些好处,得了些好处的王桂华每年都要上访一次。说是上访,无非是等着政府的人上门做些工作,给些银钱。自郑京文当上冷水镇新安街的主任以来,王桂华就没再闹腾过。郑京文老婆是王桂华远房表妹,算是给足了亲戚面子。不过今年不晓得哪根筋抽了疯,光市里就跑了两次,又嚷嚷着去北京,还派她开网吧的外甥专门打了张北京市交通地图。郑京文好说歹说,这次王桂华也没给他面子。没给面子的意思就是,郑京文去王桂华家做思想工作时,被她劈头盖脸骂了出来。

“什么?把你赶出来了?!”郑京东瞪着眼珠子喊道,“妈拉个巴子!真是不知好歹!”

郑京文笑了笑,慢慢悠悠地说:“这件事啊,就拜托你了。我是没辙了。”

郑京东摆摆手说:“你走吧!看我怎么收拾她!我就不信这逼养的还真能造反!”

郑京文走后,郑京东在那里生闷气。大老王说:“人家长得胖你喘个什么劲?”

郑京东拍着胸脯说:“她瞧不起郑京文就是瞧不起我!瞧不起我就是瞧不起我们老郑家!我们老郑家,什么时候被人瞧不起过!”

大老王说:“气大伤身,你呀,还是省点心吧。”

郑京东说:“这是非常严肃的事!别跟我嬉皮笑脸!”

小琴一旁插嘴:“爸,连京文大伯都摆不平,你瞎掺和什么?”

大老王敲边鼓:“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说的就是你这号傻子。”

郑京东“哼”了声,手里的菜刀狠狠剁在菜板上。

大老王柔声道:“你这火爆脾气也该改改了。五十几的人,也到了知天命的岁数。”

郑京东斜眼看了看国勇。国勇低着头剥虾仁。郑京东对大老王恶狠狠地说:“闭嘴!!”

郑京东还真是几宿没睡好。白日里杀狗时竟忘了叨念咒语。王桂华这老女人,说起来也委实不易,四十岁丧子,五十岁丧女,守着个半身不遂的男人。男人以前也是个人物,在县里的供销合作社上班,下岗后在冷水镇开了家粮油店,日子也过得去,孰料得了脑溢血后路也走不稳当,终日瘫在炕上听收音机。两家住隔壁,往来却寡少。王桂华那张小片嘴固然让人生厌,日子过得可怜却是真的。

翌日清晨,郑京东让国勇给王桂华送五百块钱。“你实话实说,是我让你送的。”

国勇嘟囔道:“为什么不让小琴去?”郑京东眯眼盯着国勇。国勇匆忙点头:“好吧我去。这点小事怎能劳烦小琴?”

不出郑京东意料,俄而国勇攥着钱悻悻归来。郑京东皱着眉头问:“王桂华怎么说的?”

国勇说:“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把钱摔在我脸上……”

郑京东问:“真的什么都没说?”

国勇舔了舔嘴唇,“说了……她说别人怕你,她可不怕你。”

郑京东问:“还说什么了?”

国勇吭哧道:“她……她还说,如果你是阎王爷,她就是……王母娘娘。你是地下的,她是天上的。”

郑京东咬着牙根恨恨道:“老不死的。”

那夜郑京东翻来覆去,如何都睡不安稳。大老王从身后揽住他,他顺手掐了掐大老王的乳房。大老王“哎呀”了声说,小点劲,怎么这么疼……郑京东很快从她身上心不在焉地爬下来,犹如一条被壳斗夹住了尾巴的黄鼬。

翌日郑京东早早来敲国勇的门。国勇慌张着问有什么事?郑京东说,你跟我去趟王桂华家。国勇嗫嚅地说还去啊?郑京东说,怎么?瞧不起我?这冷水镇,还真没有让我为难着窄的事!国勇磕磕巴巴地说,郑叔,我向天发誓,我可打心眼里佩服你……郑京东点点头说,那就好,谅你也不敢!说罢从裤兜拽出两个农药瓶,说,瞧见没?这是两个敌敌畏瓶,可要看好了,一个深棕,一个深红。国勇狐疑地瞥他一眼,他就说,棕瓶里是敌敌畏,红瓶里呢,装的井水。

国勇问,这是干吗?给黄瓜秧喷农药?郑京东乜斜他一眼说,待会儿我们去王桂华家。如果她还是不撞南墙不死心,我就喝农药!国勇“啊”了一声,愣愣地瞅他。郑京东干笑两声说,她是个人精,我要喝水她怎肯信?我先拿出农药让她仔细观瞧,让她比狗鼻子还灵的蒜头鼻闻到敌敌畏味儿,她才不起疑心。你假装跟我抢瓶儿,趁势把红瓶塞给我,我喝两口就假装扑地上!说到这里郑京东忍不住狂笑起来,说,你扶我起来,叫嚷着去镇医院,听懂没?镇医院的侯医生是我连襟,到时他放风出去,说我洗了胃住了院,我就不信王桂华的骨头还那么硬!

国勇张着嘴定定看他。郑京东笑眯眯地说,我听小琴说你在部队多才多艺,过年过节常演个二人转啥的,还得过纪念奖。

国勇摸了摸脑门,哆嗦着接过红药瓶。

那天国勇乖乖地跟在他屁股后头推开铁门穿过桃花朝王桂华家走去时,郑京东突觉有点……难过。逼着国勇跟他去搞王桂华,就像是逼良妇卖淫。这么想时他不禁回头去瞅国勇。路过那株桃树时国勇放缓了脚步,将鼻子伸到花蕊前深深吸着,仿佛濒死的病人拼命吸着氧气。这个只有多愁善感的女人家才做出的动作让郑京东心里的内疚一下烟消云散。他忍不住大喝一声:“懒驴上磨屎尿多!快点!”

王桂华正在过堂屋坐着喝粥。她伸出暗红的长舌将碗边米粒舔舐干净,像条衰老的蜥蜴安然地吞食着蚊蚋。当她转身看到郑京东和李国勇,冷笑了两声:“野狗啃不动骨头,把豺狼招来了?”

说实话,郑京东打算的开场白并非如此。毕竟是住了十几年的老邻。虽说“远亲不如近邻”这话不能安两家人身上,可也委实没有过大嫌隙。他始终觉得王桂华不易,—个女人命苦,旁人不能掫扶两把,更不能随便踩踏两脚。可这次他觉得王桂华太过分了。他腆着肚子俯视王桂华两眼,说:“闹得差不多就行,太离谱就不好收场了。”

接下去的场景跟郑京东预料中如出一辙。王桂华开始数落政府的不是。她的声音尖酸高亢。郑京东深信如果她去唱乐亭大鼓,肯定是桃源最红的角儿。他闭眼竖耳听她数落完,这才慢声慢语道:“我不管。你不给郑京文面子,就是不给我们老郑家面子。不给我们老郑家面子,就是逼我死给你看。信不信?”说罢他从裤兜里掏出药瓶,为了让农药气息弥漫得更烈,他特意将瓶口伸到王桂华鼻下晃了晃。王桂华当时就哑了。郑京东冷笑着将瓶口缓缓贴到唇边,说道:“王桂华你给我记住,我是阎王爷,你不过是牛头马面!”

国勇惊叫着过来抢药瓶。他时机把握还算得当。他左臂抱住郑京东肥胖的腰身,右手晃动着去够药瓶。郑京东佯装挣扎,推搡之际将瓶子塞国勇手里。国勇大声喊着,叔你可不能这样!却迟迟没将药瓶接过。这样几个回合郑京东就冒了虚汗。他窥到王桂华只冷眼观瞧,像看出蹩脚的双簧。后来郑京东只得将瓶子胡乱塞进国勇裤兜,猛地搡开他大声喊道:“把农药给我!她想当王母娘娘,得先过了我这关!”

国勇这时仿佛才猛然醒悟过来,窸窸窣窣地掏出个瓶子递给他,慌里慌张道:“有话可要好好说!”

郑京东手里攥着国勇递过的药瓶,脑子一片空白。瓶子还是棕色的,老远能闻到那股呛人的酸臭味。他傻傻地攥着农药,一时不晓得如何是好。

王桂华这时从板凳上站起,拍拍屁股说:“你们爷俩的戏演完没?我看够了。”

国勇就是此时将红药瓶从兜里掏出来。这样,他手里一个药瓶,郑京东手里一个药瓶,爷俩傻大黑粗地站在王桂华家的过堂里。有那么片刻,郑京东听到了檐下燕子的呢喃声,细而弱,仿佛谁在用草茎轻搔耳廓。他甚至留意到王桂华家的风箱上爬着只褐色壁虎。它的皮肤是那种油亮的浅褐,一束暖光匍匐在它窄小的头颅上,像给它戴了顶银子铸造的皇冠,当它柔软的尾巴舒缓地左右摆动时,他听到王桂华轻描淡写地说:“原来是假农药啊。你这阎王爷也只是草纸糊的,糨糊没干就跑出来吓唬人。”

“谁说是假的?”国勇诺诺道,“这两瓶农药可货真价实。”

王桂华说:“你们不是来替郑京文撑门面吗?要真是农药,有本事你就喝了。你要是喝了,我保证这辈子再不上访!”

多年后郑京东还记得国勇把那瓶农药从他手里夺过去时,轻搔了搔他的手心。这个微小的莫名其妙的动作让郑京东当时有种错觉,那就是国勇只是在演戏,就像他曾经在部队演二人转一样。这种错觉一直伴随着他眼睁睁看着国勇将那瓶水一饮而尽,又将那瓶敌敌畏近乎勇猛地灌下。当国勇门扇般“咕咚”声瘫躺在地口吐白沫白眼直翻,郑京东这才缓过神,“哎呀”一声将国勇抱起。这孩子骨头轻,郑京东没费多少气力就抱着他蹿出了王桂华家。在踉踉跄跄的奔跑中左脚的皮鞋跑丢了,他就一瘸一拐地跑:“小琴!小琴!发动摩托!医院!医院!”

7

李国勇在镇医院躺了两天。

郑京东的连襟虽说是赤脚医生出身,却称得上悬壶济世。他先将李国勇洗胃,又不慌不忙地开药输液。郑京东嗷斥嗷斥地催促他麻利些,他也只是斜扫郑京东一眼,半句话也不肯多说。

小琴在病床边守了两天两宿,直到国勇醒来才长叹了口气,直愣愣晕倒在床边。大老王呼天抢地叫护士来救人。等小琴睁开席篾般的小眼,她有气无力地朝郑京东招了招手。郑京东屁颠屁颠地跑过去,耳朵贴她唇边。小琴气若游丝地说道:“爸,以后别逼国勇了。他就是那号人,改不了秉性。你要真将他逼死,”她笑了笑,“我也不活了。”郑京东只有不停点头,将手心沁的汗偷偷在裤上揩两把。

国勇出院时大老王买了猪头,一日祭祀,二日祈福。郑京东把爹妈、二妹二妹夫也请来。妹夫在县城也是号人物,以前是血霸,金盆洗手后专养车队。国勇那天气色不错,只不过身子到底虚弱,吃了两口就小脸煞白。小琴让他且先休息。国勇说不碍事,我喜欢听姑父说话呢。二妹夫拍了拍他的肩说,你个大老爷们,哪儿能一辈子窝在厨房颠大勺?等病好了,跟姑父去开大货吧!国勇没吭声,只瞥了郑京东一眼。郑京东忙端起酒盅说,喝酒喝酒!这些闲磕以后再唠!

说实话,郑京东对国勇算是彻底寒了心。到底是烂泥扶不上墙。国勇见了郑京东,也还跟先前那般毕恭毕敬,只不过话比先前更少。郑京东想,这孩子到底惧自己,说话间眼光老躲躲闪闪。

那日夜间郑京东小解,满鼻椴树花凋敝后的甘甜,孱虫在矢车菊里嘶鸣。郑京东檐下站了片刻,耳里响起稀里哗啦的水流声。心下狐疑,忍不住院子里转了转。到国勇住的厢房时,便听到里面传来细婉的嘤咛声,心下忽就明白是如何一档子事。

夏天眼看来了。冷水镇更加繁闹,南来北往的货车一辆挨一辆。那天小琴突然跟郑京东说:“爸啊,我跟你商量个事。”

郑京东搓搓油腻的大手说:“说吧。”

小琴说:“说了你可别生气。”

郑京东皱着眉头问:“我最怕你来马后炮。”

小琴说:“国勇虽说一身本事,可毕竟是外来户,栖身咱家也是权宜之计。”

郑京东说:“别给我整玄乎套,有话直说。”

小琴沉吟着说:“我想让国勇开出租车。”

郑京东说:“挺好。往来的客商多如牛毛,生意错不了。”

小琴说:“你这样想真是太好了。不如这两天就把车买了?”

郑京东愣了愣。想开出租肯定是国勇的想法,看来是懒得呆饭店了,又不敢直说,只得怂恿小琴出头。这么想时,难免对国勇又添几分厌恶。

还是跟大老王说了。大老王说,有啥琢磨的?全冷水镇都知道国勇是咱家没过门的女婿,你给他买车,人家断然不会说三道四,只能夸咱们是低眉的菩萨。郑京东想想说,也好,先给他买辆松花江吧。

国勇在部队学过开车,无论跑长途还是跑短路都不在话下。郑京东倒有些许不适。厨房骤然少了得力帮手,总觉得缺胳膊短腿。大老王切菜毛手毛脚,有时真是抱着干柴救烈火,越帮越忙。那天锅里的油快着了,郑京东扯着破锣嗓子喊,国勇!虾仁切好没有!喊完不禁一愣,竟有些怅然。

有一日得闲,忍不住偷偷跑街上瞥了两眼。出租车都聚在镇医院对过。国勇的酱红色松花江停在辆夏利旁边。走近了看,国勇躺座位上,两只脚顶着玻璃窗。他睡着了。夏日暴戾的阳光打在他额头,一只绿头苍蝇落在油脂上探着触角。他眉目紧蹙,似乎在梦里尚有忧愁的事。他的睡相既疲惫又安静,犹如降生不久的婴孩。收音机还响着,公鸭嗓的老单田芳正在说评书。郑京东心里忽涌起股从没有过的柔情。他想,这孩子多不易,没回东北老家,硬着头皮在陌生之地谋生,为的只是心仪的姑娘。而这个姑娘不是旁人,就是他亲闺女。他为何不能对这孩子好点?就算他是窝囊废,也是小琴喜欢的窝囊废。

回来后他漫不经心地问小琴,国勇这车开的如何?小琴说,生意挺好,国勇会来事,回头客多,就是……就是什么?郑京东问。小琴大大咧咧地说,也没啥,松花江没空调,把顾客闷得像条蛆,国勇也一身臭汗。

晚上跟大老王折腾一番。他们很久没折腾。大老王喘息着躺他怀里说:“挑个良辰吉日,把小琴国勇的婚事办了吧。”

郑京东没言语。大老王说:“我晓得你不甘。可哪里找国勇这样的?有爹有妈,却等于没爹没妈。人是木讷,可有小琴帮衬,日子也不会差。”

郑京东说:“也好,老抻着也不是回事。”

大老王说:“这就对了。我们手里的钱,干攒着带进棺木吗?干脆给国勇买辆空调车算了。热死荒天,真要中了暑,小琴又得怪罪我们。”

就将松花江卖了,买了辆带空调的夏利。国勇欢喜得紧,晚上特意给郑京东和大老王炒了俩拿手小菜,又给郑京东早早倒了二锅头。郑京东“滋滋”地喝着,喝两口看一眼国勇,看得国勇有些发毛,问:“叔,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郑京东问:“喜欢小琴不?”

小琴插嘴说:“他不喜欢我,能留在咱桃源县?”

郑京东说:“一边凉快着去。”

国勇说:“喜欢。”

郑京东说:“比她漂亮的姑娘有的是。”

国勇搔着头说:“托尔斯泰说过,人是因为可爱才漂亮。”

郑京东说:“我不管你什么脱不脱,我不管你什么抬不抬,我将小琴许配给你,你乐意不?”

国勇半晌没吭声。这倒让郑京东和大老王有些意外。

“我拿什么跟小琴结婚?”国勇给郑京东倒了盅酒,慢条斯理道:“等我攒足了钱,在县城买了房,就敲锣打鼓娶小琴。”

郑京东吧嗒着嘴说:“也好。”

睡觉时大老王批评郑京东,怪他把话说死了,又嘀咕说,你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他农药都替你喝了,还换不来你个热乎屁!

8

国勇在郑京东家一住就是十来个月。这些时日冷水镇倒发生了不少趣事。譬如新安街孙家的媳妇在丈夫北京打工期间,聊了市里的网友,私下去宾馆幽会,不承想一觉醒来,金银细软全被卷走,只得打电话叫她妹妹去宾馆结账;譬如线厂的几个中年妇女,见厂里的一个后生生得俊俏,貌赛潘安,竟动了邪念,邀那后生喝酒,却在酒里下了春药,结果那后生下身大出血,被送到县医院抢救;还譬如患间歇性精神病的张家儿子报名参加“非诚勿扰”,竞领回来个穿超短裙的上海女孩……郑京东家倒安生,狗肉馆开得一日火一日,接连雇佣了俩五大三粗的农妇做服务员。年前郑京东架不住小琴忽悠,将那辆夏利车卖了,给国勇换了辆黑色桑塔纳。国勇还如先前般勤快,不拉脚时就在家洗衣服。或是当兵养成的习性,有些轻微洁癖,不光自己的衣物洗得鲜亮,连郑京东他们的内衣内裤袜子乳罩也都洗涮得干净透亮。冷水镇的人都背后说郑京东这恶人命好,找了个好女婿。

郑京东佯装没听到。说实话,整天跟这孩子吃一个饭桌蹲一个茅坑,也渐生亲近之心,间或几天不见难免也念叨。有次李国勇开车回东北探望老祖母,一待十余天,郑京东老觉得屋子里缺了个人,动不动就念诵,这兔崽子怎么还不回来?等国勇真回来那天,郑京东早早令小琴宰了葛二的黑羊,慢火炖了,又烫了壶白酒候着。说是傍黑前到家,可左等右等不来,打手机也无人接听。郑京东溜达着去街头张看,没料到在一家烧烤店,真就看到了国勇。

国勇正跟一帮人喝酒。那帮人郑京东大都相识,全是葛二手下游手好闲的货,不种田不打工,专偷鸡漠狗摘花宿柳。气就不打一处来。国勇喝得脸冒油光,见到郑京东时不慌不忙站起,笑着说:“叔,我奶给你带了上好的蘑菇跟鱼子酱。”

他坦然的神情倒让郑京东有些意外。郑京东说:“小琴在家等你。”

国勇说:“我路过这儿,恰巧碰到这帮哥们,非拉我喝两杯。相请不如偶遇。”

郑京东说:“小琴给你烀了羊腿。”

国勇说:“我知道了。”

郑京东说:“小琴给你烫了白酒。”

国勇说:“知道了。”

郑京东说:“小琴给你铺了被褥。”

国勇说:“知道。”

郑京东皱眉点点头转身撤了。他发觉国勇真不一样了。他不再惧自己,不但不惧,反倒有些孟浪的亲狎。不过一年光景,这孩子已不是当初那个动不动就脸红的李国勇。这是如何一回事?郑京东也搞不清。

立春时,冷水镇各条街道又要选举。这些年,选举简直比过年还喧闹喜庆。候选人除了拉帮结派还须挨家挨户拉票。票可不能白拉,得有“票货”。所谓“票货”,通常是鸡鸭鱼肉。当然也有别的物事。譬如那年王屠户参选,送的是煮熟的驴鞭。每家一大根,还散发着花椒香气。等送到李二麻子家,只剩最小的一根,比中指长不几寸,估计出自最嫩的那头草驴。结果那年王屠户以一票落北。事后得知,就缺李二麻子那一票。所以“票货”都得足斤足秤,白鲢都得是两斤,鸡蛋都得是一两。要挨家挨户串,若张三应你,投你的票,自会收下“票货”,若是他应了别人,是大门都不给你开。

郑京文这年还要参选新安街的村主任。他早早派人将票送过来。这票本应是现场发投,不晓得郑京文如何早早偷弄出来。郑京东瞥了一眼说:“没问题,告诉我大哥,我们家的票就是断了腿的螃蟹,跑不了。”话是这么说,等送票的刚走,他转身叮嘱大老王跟小琴道:“都给我记着,今年我们投刘德辉!”

大老王甚是讶异,摸着他额头问道:“你没发烧吧?”

郑京东掸掉她的手:“听我的话就是!”

大老王跟小琴面面相觑。郑京东说:“我不投他!他办了对不起我的事!”

小琴问哪里对不起了?郑京东说:“去年我替他收拾王桂华,国勇喝了农药,他连医院都没去趟!只虚呼着打个电话,忒瞧不起人!还带着帮村干部到驴肉馆吃火烧,眼里还有我这个兄弟吗?!”

大老王说:“你真是上眼皮看下眼皮,目光短浅。什么事都要看一世,不能看一时。他只做了两件对不起你的事,你难道要记恨一辈子?”

郑京东气呼呼地说:“我眼里揉不进沙子!”

大老王跟小琴去瞅国勇。国勇一直在旁笑着抽烟。后来他将烟掐了,说:“叔啊,这事你可办得不对。”

郑京东瞄他一眼说:“你是外乡人,哪里懂我们本乡本土的勾当?”

国勇说:“我怎么不懂?刘德辉没脓没水,参选只是仗了他那族的势力,真要当选了,能给咱好果子吃?更不消说来咱们饭店吃饭。你忘了对面的火锅城就是他表弟开的?前年我当墩子时,京文大伯在咱家吃了十八顿饭,少说也有两万块。把票投了刘德辉,伤了和气不说,还要损失多少钱?”

郑京东茫然地看着李国勇。他觉得这孩子说的话没错。他从不晓得这孩子会算账。不但会算账,还算得这么准。李国勇抱着双臂静静凝视着郑京东。郑京东觉得这孩子委实不一般了。他蓦然想起,那天国勇跟葛二的喽啰吃烧烤,也是这副泰然自若的神情。

“小琴,去拿支笔,我们现在就把选票填了。”国勇的声音笃定沉稳。等小琴把笔拿来,国勇对郑京东说:“叔,你是当家的,先填吧。”

郑京东想说什么,却终未说出。他接过钢笔老老实实将票填好。填好又将票恭恭敬敬递给国勇。国勇这才伸出大拇指说:“叔,你真是个明事理的人。”

郑京东心里五味杂陈。国勇让自己先将选票填好,无非是怕自己中途变卦;夸自己明事理,无非是给自己戴顶高帽。他盯着国勇将一家三口的票小心翼翼叠好,打个响指塞进小琴衣兜,说:“美国人也都是这么投票的。”

事后忍不住对大老王说:“国勇这孩子,越来越活泛,倒像变了个人。”

大老王咂摸着嘴说:“近朱者赤。天天跟咱们栖一个窝,傻子也能当县长。”

郑京东觉得大老王的话有道理。大老王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郑京东给小琴他们从县城买房也有些时日,只是尚欠装修。国勇出了五万,郑京东出了二十万。大老王不同意贷款,怕小琴他们日后还贷有压力。房产证上呢,写的是李国勇的大名。当初郑京文知道此事后,特意找郑京东谈过一席话,告诫他房主还是要写小琴。将来的事谁敢打包票?连奥巴马都不敢保证自己能连任。万一将来日子过散了,房子归属可是大麻烦。郑京东瞪了郑京文半天,方才吐出两个字:“他敢?!”

房子之所以还未装修,起因是小琴和国勇发生了分歧。小琴执意在餐厅打个豪华的橡木酒柜,专摆黑龙江葡萄酒和俄罗斯白兰地,两人没事了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坐在高背椅上脉脉含情地对饮小酌;床要原木,她喜粉红,说是躺上面就像躺在柔软甘甜的蜀葵花蕊里。国勇觉得摆个偌大酒柜纯粹浪费空间,谁有事没事喝白兰地?原木床更要不得,最好垒一席又宽又长的火炕。在东北老家睡的都是火炕,煲腰护肾,将来对孩子骨骼发育有百利而无一害,没看到东北人都虎背熊腰?……俩人三两天没怎么说话。

郑京东说:“你们的窝,无论搭成狗窝还是搭成鸡窝,老子统统不管!只要给我跟你妈留一间就行!”最后还是小琴让步。她对郑京东说:“国勇说什么就是什么。土炕就土炕,我也不怕人笑话。哎,他一个当兵的出身,懂什么叫高雅?懂什么叫品位?真是高看了他!”

这才开始正儿八经装修,期间还要筹备婚礼。那天忙活完,郑京东将国勇叫到跟前说:“抽空把这保证书签了吧!”国勇讶异地问道:“什么保证书?”

郑京东得意洋洋地说:“我可是请镇上的秘书写的,—点儿毛病没有。”国勇接过去仔细瞅了瞅:

保证书我李国勇跟郑小琴结婚后,谨遵以下条款:一、不打郑小琴。二、与亲生父母断绝一切来往,老不赡养死不葬。

三、郑京东和王菊芬为唯一父母。

四、以上条款如有违背,净身出户,决不食言。

保证人:李国勇(手印)

××××年×月×日

国勇看了一遍,又上上下下扫两眼。见郑京东热切地瞪他,这才不急不缓道:“叔,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亲爹亲妈打十岁后就再没露过脸,我就是想养老,也找不到他们。再说我怎舍得打小琴?小琴这么好的姑娘,全世界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我签,这紧箍咒我戴。”

郑京东这才咧嘴大笑,说:“那就好。快把手印按了。按了我就放心了!”国勇又拿着保证书仔细端详一番,这才将手指按进红印泥,良久都没有松开。

那天大老王洗衣服,洗着洗着将郑京东拽到一旁说:“你看这是谁?”却是国勇的卡包落在裤兜,包里有张黑白照片,四角有些磨损。照片上是个梳辫子的女人,眉眼出挑。郑京东愣愣瞅了半晌。大老王说:“八成是他妈。哎,这孩子嘴上说不想是假的。要真不想,何必老把照片揣身上?”郑京东撇着嘴说:“你怕个屌!我们可是签了合同!你才是他亲妈!你才是他受法律保护的亲妈!”大老王就讪讪地笑了。

结婚那天还真热闹。唱了两天两宿歌舞,摆了三十张流水席。镇上的人物全来了,连镇里的组织委员和宣传干事也西装革履地来贺喜;纺纱厂的老板们都开着一水的宝马X5;亲戚皆来张罗帮衬,吹气球挂彩灯,贴喜字缝栗子;各街混子也趋之若鹜,葛二染头紫发,脖上拴条镀金粗链送来三只本地狗;左邻右舍更不消说,连王桂华也冰释前嫌,穿着大老王送的唐装端盘洗碗安排宾朋;镇上所有的出租车司机也都来了,均上了一千块钱礼钱。这让郑京东颇为意外,还没听说谁家收过如此重的礼钱。看来国勇的面子够足。

那天还出了两件小事。一是正忙得不可开交,大老王将郑京东揪到一旁说,小琴大姑父在门口溜达呢。郑京东有两个妹夫,除了二妹夫,还有同街的大妹夫。那年郑京东开着三马子车路过妹夫家门口,妹夫正卸玉米,挡了郑京东的路。郑京东等得不耐烦骂骂咧咧。大妹夫也是戗脾气,两人锵锵起来。不承想郑京东顺手从车上拽把斧头,蹿下车就去砍他……两家就断了往来。大妹夫对大老王说,他想参加婚礼,可没收到请柬,怕郑京东轰他出来;可如若不来,毕竟是至亲,礼数不到,郑京东犯了毛挑剔他不是,再拿斧头砍他如何是好?他岁数大了,也跑不动了。这才在门口转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欢喜事,让他进来喝几杯!”郑京东咧着腮帮说,“我保证不拿斧头砍他!”

第二件事倒让郑京东颇为震惊。新郎新娘正挨桌敬酒,迎宾气喘吁吁跑进,扒郑京东耳朵说,县城来了俩警察,说是找李国勇。郑京东心头一颤。他这辈子不怕天不怕地,不怕鬼也不怕王桂华,就是怕警察。他瞅了眼国勇小琴。他们正给副镇长敬酒。他对迎宾说,你先拿两条好烟过去,说是办喜事,让他们稍等。

警察抄手往院子里观瞧。见了国勇问,你是李国勇?国勇说没错。警察说,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吗?国勇笑着说,知道,不过大哥,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有什么话改日谈成吗?边说边递烟。警察说,刚掐的。国勇嘻嘻着说,给个面子嘛,好歹是喜烟。警察接了,国勇忙将火点着。警察吧嗒着香烟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想给前两天你们打架的事做个笔录,不承想碰到你们办喜宴。国勇点头说,没问题,没问题!等过了蜜月我去派出所找你们!警察也没再说别的,开了警车闪了。

郑京东呆呆地看着国勇,半晌才问:“你有什么事瞒我?”

国勇说:“这不是准备宴席嘛。我跟小琴去市场买白条鸡。”

郑京东:“我知道。”

国勇说:“买了几十只白条鸡,让店家帮我们拎上车,店家死活不肯。我说不能过河就拆桥,要不送我们就退货。店家说你吹啥牛逼,敢退货就打断你的狗腿。你说我还能买吗?”

郑京东气呼呼地说:“买个鸡巴毛!”

国勇说:“就是。后来动手,他们不是杀猪的就是宰羊的,手黑着呢。还好小琴机灵,给姑父打电话。他带帮兄弟过来,拆了店家的铺子,打断了店家的鼻梁。”

郑京东说:“好!打得好!往死里打!要是我,还得断他两条胳膊!”

国勇笑了,说:“爸,我去敬酒了。”

郑京东龇着牙说:“去吧去吧!给我多喝几杯!”

看着国勇的背影,郑京东先是欣慰,别看这孩子不轻易吱声,却有大主意;忽然又有些失望。失望什么?他说不清。那个羞涩窝囊的小伙不见了,这不正是他期盼已久的?他远远望着国勇挽着小琴有说有笑地敬酒。国勇穿件白衬衣,脸颊上满是青胡楂。这次本来请了他家人,可他大伯临时有事没来,祖母已耄耋之年,俗语说“七十不留饭,八十不留宿”,身子骨也折腾不起。虽是国勇娶亲,却连个儿时的伴郎都没有,难怪他眼神梦游般空洞。

9

婚后国勇和小琴仍住冷水镇。两口子住在对门屋。国勇开出租没个黑夜白日,客人急等坐飞机,凌晨三点就要爬起来,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有时送完客人已繁星布天,累得连口水都咽不下。那日郑京东正看《新闻联播》,国勇说,爸,我不想开出租车了。郑京东半天没接话。国勇又说,我想跟二姑父去开大车。郑京东还是没接话。已然深秋,郑京东不禁将目光转向窗外。黑漆漆的天幕将冷水镇裹挟在内里,只恍惚闪着几家灯火。蜀葵日渐枯萎的枝丫倒影映在玻璃上,犹如沉默抖索的皮影。

“想去就去,”郑京东说,“明天我打听打听,一辆大货多少钱。”

郑京东挺欣慰。国勇没让小琴张口,而是自己来商量,说明他把自己没当外人。只有一家人才不说两样话,这道理郑京东是懂的。小琴是他半个儿子,国勇也是他半个儿子。即便哪天双手一撒一命归西,他郑京东也不再是绝户。

据王桂华跟人家说,郑京东真有钱啊,二十多万一把采齐。看来这东北人真是掉进了销金窟!二妹夫的车队每日从钢厂往港口拉钢锭,回时从港口往钢厂拉煤炭。旁人是要交管理费的,国勇的车免费,哪怕挣了一分也是干攒。

倒比开出租还忙,回到家两腿一蹬呼呼睡死过去,小琴扒拉半晌仍像条冬眠的蛇。那天小琴摸着他的胡楂说,钱是什么东西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够花就行,你悠着点。国勇扒拉开她的手说,人都是贱骨头,越养越糠,我奶都八十了,不照样种玉米种高粱?腿脚可比你妈利索多了。

一日归来,竞头上裹了层厚纱布,手上涂了猩红药水。小琴惊问是如何一回事?郑京东也闻声赶来,见国勇一声不吭地抽烟。“我没事,”他脱鞋上炕盘腿而坐,“这是常有的事。在码头上卸货,跟云落县的地痞打起来了。”

“你姑父知道不?”郑京东皱着眉头问,“咋不找你姑父?”

国勇淡淡地说:“他被砍掉了一根手指。”

郑京东闭了嘴闷闷回屋。大老王串门回来,郑京东埋怨道,国勇这小子越发没大小,跑大货以来就没主动过来看一眼,今儿受了伤,问询两句,也爱答不理,什么狗东西!大老王忙问国勇伤势如何?郑京东不耐烦地说,死不了!皮肉伤!看妹夫倒是紧要!

二妹夫的手指也无大碍,打了石膏夹板正在输液。他说这次混战多亏了国勇。这孩子不愧部队出身,胆大手黑,抓把大片刀左砍右劈,屁大会儿功夫放倒对方五个小伙。“这帮狗操的,竟敢蹲太岁头上拉屎!看他们还敢不敢抢车位!”

郑京东听他眉飞色舞地讲述国勇如何一刀下去割了对方脖颈,如何第二刀挑了对方脚脖,如何第三刀削掉对方半只耳朵……郑京东高兴起来,说:“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

就杀了最肥的一只狼青,炖熟了屁颠屁颠端过去。国勇正躺炕上养神,听到动静也没起身。郑京东也没在意,说:“我添了枸杞牡蛎,滋补壮阳,趁热多吃口!”国勇这才欠了欠身,郑京东忙将他按在炕上,“好好躺着,伤筋动骨的,还在乎什么礼数?”国勇说:“我没事,明个就去拉货了。”郑京东婆婆妈妈劝他再调养两天,国勇只是面壁横躺再无一字。郑京东悻悻出门,却也没生气。大老王倒颇有微词,说你也不劝劝他,要是日后再砍砍杀杀,小琴怎能不揪心?再说,架子大的像慈禧,越来越不像话。郑京东捶她一下说:“这才有个爷们样!女人全一路货色,小肚鸡肠!”

话还真是被大老王说着。那晚郑京东睡得正香,大老王忽捅咕他说:“我咋老听到屋顶上有动静?是不是来了小偷?”郑京东没声好气地说:“谁敢偷咱们家!”大老王嘀咕道:“不信的话你再听听,真有人从屋上跳下来了。”郑京东刚要骂她,就听到有人“咚咚”地踹门。心下犯了疑,随便套件衣裳,顺手从炕席拎了把豁牙漏齿的屠刀,趿拉上鞋蹑手蹑脚溜到门边,细细朝屋外瞧看。尚未看清,木门就被踹开,几团黑影携着寒气闪进屋内,直把郑京东撞个趔趄。那几人似是吃了一惊,朝郑京东一顿劈头盖脸乱揍。郑京东虽老了,可也不白给,嘴里吼叫着将手中刀左劈右砍,顿时屋内的煤气灶和橱柜噼里啪啦摔倒在地。他头上被人打了一闷棍,也不如何碍事,口里更是骂得欢蹦。好歹国勇闻声出来,冷不防将灯打开。郑京东慌忙后撤几步,这才看清来人俱是黑布蒙面,手里攥着砍刀长棍。那几人一愣,旋尔转身即跑。国勇手里抄起柄铁锹光脚紧追出去。郑京东大喊:“回来!别追!”国勇哪里听得见?他匆忙将院内的灯打开,那几人正在翻墙。其中一人骑在墙头,国勇朝他左腿就是一锹。那人惨叫一声,噗通一声摔到院外。摔下去时还不忘朝国勇头上砍了一刀。郑京东小跑过去,只见国勇左耳被砍掉块肉。国勇咒骂着要开门去追,被郑京东死死抱住。

郑京东知道,是仇家来“端窝”了。所谓“端窝”,就是砸仇家锅,打仇家人,吓唬吓唬勿再生事。被“端窝”的只要知趣,却也无大碍。国勇用纱布包裹了耳朵,闷闷地盯着郑京东,牙齿咬得嘎巴嘎巴响。郑京东安慰他说,什么狗屁事!防着点就好!

躺了两天国勇又出车了。那日归来时得意地朝郑京东笑。郑京东问,有喜事啊?国勇说:“爸,你说得真对。”郑京东问:“对什么?”国勇沉吟着说:“这世上,对恶人只能以恶制恶。”郑京东瞪着眼间:“又打架了?”国勇摇摇头说:“你放心,日后再也没人敢夜里踹咱们家门。”郑京东斜着眼问道:“为啥?”国勇望着窗外说:“脚筋被挑断的人,还怎么踹门?”他说话的语气那么平淡,却让郑京东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仍早出晚归,月底掐账净赚了一万五。郑京东点出七千塞给国勇说,亲爷俩明算账,这些钱你拿着,不够花了再找我。国勇也没推辞,将一沓钱币大大咧咧揣进衣兜。如是过了半载有余,国勇跟郑京东说:“爸,我看这一行还真是日进斗金。如果你手里还有积蓄,我们不如再买辆大挂车。到时请个司机,刨去工钱油钱,还能净赚七八千。”郑京东就择日咬牙又添了一辆。

国勇更忙,今天被交通局截,明天请运管站饭,后天跟港口协商事宜,常三五日不着家。小琴难免叨咕两句。也是,结婚都快一年,小琴腹内仍跟盐碱地似的寻不到半棵禾苗。虽两人也没闲着,可毕竟聚少离多。大老王跟郑京东说:“我看还是让国勇回来开出租吧!”

郑京东撇撇嘴:“他现在就像只花腿蜘蛛,吐半天丝织张网,他能说毁就毁?”

大老王叹息声,又劝小琴说:“包子肉多不在褶,怀没怀上不打紧。你们年轻,慢慢来。日子不还长着?”

小琴似乎想辩白,不过话到嘴边又咽下。大老王说:“就是牛郎跟织女过日子,也难免磕磕绊绊。”

小琴只是拉着一张圆脸。她婚后是越来越胖了。

那晚郑京东从饭店回来,国勇正等他。国勇说,想跟他姑父合买两个储油罐。车队日后就可以自己加油,省钱又省事。郑京东知道又是伸手要钱,可一年内买了两辆大货,膀沉倒是真的。尚有些存款,不过都是死期,现下取出来可惜了利息。不过也没含糊,径自跑到郑京文家借了五万块。郑京文倒爽快,说:“你这个老丈人,倒比他亲爹还亲。”

郑京东说:“我就是他亲爹。这可是签了合同的。”

郑京文说:“人心都是海底针,到时可别吃哑巴亏。”

郑京东怒道:“你再挑拨离间,可别怪我不客气!”

郑京文笑了。笑得很难看。

国勇再回来时,小琴跟他吵了一架。郑京东想不通他们为何吵架。想必是小琴没(阝逢)下蛆。先听到小琴压着嗓子叨烦。夜深人静,这叨烦声越发尖阔,房顶都要掀开。郑京东听国勇喊道:“给我闭嘴!叨叨你妈个逼!不老实削你!活人惯的!”小琴哭闹得更凶。郑京东朝大老王使个眼色,大老王趿拉着鞋去敲门。国勇死活不开,只听得里面乒乓大作。大老王心疼,敲着门板喊:“别摔电视!别摔电脑!别摔微波炉!洗衣机也不能踹!”里面仍叮当声起伏,郑京东这才过去,隔着门板吼道:“闹!闹个屌!再闹把你们的腿都打折了!”

里面才静下。郑京东站在过堂屋忽觉脊梁骨阵阵发凉。门外一派漆黑,蔷薇和蜀葵的腐叶被风拂弄,发出细小“沙沙”声,蟋蟀不怎么叫了,间或一声,急促喑哑,仿若死者最后的叹息。他呆呆地想,这日子一年年的真快,眼瞅着就老了,他明显感觉到胸内那口气喘得不如以前长久,骨头也时常莫名酸胀,杀起狗来,往往要闷上七八棍才了事。会不会是自己患了症候?

10

郑京东没什么症候,有症候的是大老王。大老王老觉乳房胀痛。郑京东让小琴她姑带着去县医院体检。结果出来,真得了乳腺癌,虽不是恶性,也不是良性,医生建议尽快去市里做切乳手术。

等手术完了,又在医院化疗。大老王吃什么吐什么。那天吐完她抓住郑京东的手突然笑了,说:“郑京东,你怎么没遇上过天上掉肉包的好事呢?”

郑京东听她这般一说,不禁鼻酸目胀,迟疑着问道:“说来听听?”

大老王抠着他的糙手心说:“你这辈子娶了我,难道不是捡了天下最香的肉包子?”

郑京东看着窗外的秋雨湿了屋顶,半晌才说:“就是。”

大老王又说:“我有件事求你,你无论如何也要应我。”

郑京东死盯着她看。大老王慢悠悠地说:“你记着,我死后,无论如何买个贵点的乳罩。别从集上买,从县里的超市买。超市的质量好。别买黑的,要红的,像蔷薇那么红的。你给我好好戴上。”

郑京东轻轻触了触她扁平的胸,又捋了捋她的头发。用不多久,这些头发也会一根不剩。

饭店暂时关了张。小琴跟郑京东轮流看护大老王。做完第一个疗程的化疗,早早卷了铺盖回家。回了家大老王也饭菜难咽,只喝稀粥,躺炕上动也不动,仿佛琢磨什么心事。那天忽然对郑京东说:“寻思国勇开大车清闲点,没想到是瞎子背瞎子,忙上加忙。”

国勇在大老王住院期间来过三次,陪过两宿。出院时也没跟小琴一起来接。郑京东说:“可不是嘛。”大老王嗫嚅着说:“男人喜欢漂亮脸蛋儿,女人喜欢甜言蜜语,女人才化妆,男人才撒谎。国勇这段时间不太靠谱,你可要替小琴看着点。”

郑京东“呸”了声:“你呀,满嘴狗尿台!”

话是这么说,不过也委实觉出国勇有些蹊跷。回家次数越发少,吃顿饭半句话也嫌多,倒不怎么跟小琴拌嘴,只是两口子大眼瞪小眼,不像以前那般当人面就打情骂俏。那天他大妹夫来探大老王。小琴婚后两家走动也频繁,亲戚又续上。走时大妹夫将郑京东拉到一旁扯东道西。郑京东不耐烦地问:“有屎快拉。”

大妹夫磕磕巴巴道:“那……那……我……我可说了。”

郑京东说:“说呗,我又没拿臭白薯堵你嘴。”

大妹夫犹豫着说:“我说了可不许拿斧头砍我。”

郑京东“嘿嘿”两声,大妹夫才小声道:“前两天我听旁人说,二妹夫常带国勇去歌厅找小姐……”

郑京东白着脸说:“放屁!”

大妹夫哆嗦一下,颤颤巍巍地说:“我也不信……前天去县城买水泵,从一家歌厅门口路过,恰好看到国勇从里面出来……”郑京东眯眼盯他,盯得他汗毛都竖起,“国勇……搂着个小姐……”

郑京东说:“你咋知道是小姐?他们跑业务请人唱歌是常事。现在不都兴这个?”

大妹夫皱皱鼻子说:“那女的黑丝袜超短裙,嫩胳膊缠住国勇腰。都这样谈业务啊?”

郑京东只觉巨蟒缠身,越紧越出不来气。

郑京东黑着脸两天没说话。

郑京东杀了两条狗,将狗皮晾在院子里晒。

大老王说:“你是不是嫌弃我了?哎,我以前虽人老珠黄,可毕竟要哪儿有哪儿。”

大老王生病后就越来越不会说话。郑京东当然不跟她一般见识。

大老王又说:“我要死了,你可以再娶个……不过千万别娶王桂华。她蝎子心刀子嘴,我可怜的小琴哪……”王桂华男人年前死了。

郑京东说:“你死不了!你话多,阎王爷不喜欢!”

国勇回家时给大老王买了十只洪泽湖大闸蟹。大老王吃了点蟹黄就吐得磨磨唧唧。小琴打扫干净,郑京东继续跟国勇喝酒。国勇酒量越来越好,七八两二锅头下肚仍面不改色心不跳。郑京东久久凝望着他。他以前嫌他窝囊面嫩,想手把手将他调教成一个人人惧怕敬畏的人物,可终归没能得逞。他以为这孩子一辈子就这德性,死了一把灰,没来过世上一般;谁承想如今变成一个跟警察嬉皮笑脸、动不动乱刀砍人、没事泡窑姐的货色。他不但没能欢喜,反倒忧心忡忡。他以前总是俯看他,现如今却要稍仰起头,方能看清他的眉眼。郑京东越想越不是滋味,自己干了杯白酒,想问国勇些话,却不晓得从何问起。国勇也不吱声,安然地喝着酒,偶尔淡淡瞥他一眼,眼里什么都没有。连瞳孔都像是假的。

又个把月过去,郑京东带大老王去市里化疗,没让小琴陪床,只叮嘱她无论多晚,尽量让国勇回家。小琴啃着一只干瘪的苹果,默然望着窗外。

大老王出院当天,郑京东径自打了辆出租车直奔海港。在郑京东漫长嘈杂的一生中,那次午后的海港之行无疑是他最难忘的一次行程。郑京东没从冷水镇租车,而是从桃源县城租的。冷水镇的司机都是国勇哥们儿,难免走漏风声。车是辆黑色凯美瑞,既不招摇也不寒碜,断不会引旁人留意。出发之前,郑京东内心忽喷涌出一股悲凉之气,他久久攥着车把手,仿佛全身的血肉俱按压上面。半晌才喃喃自语道:“走吧,走吧。”仿佛不是跟司机说,而是迟疑着劝慰自己。

他从没去过海港。在他多年的乡居生活中,饭店、菜市场、狗圈和银行才是他最喜欢的场所。在旅途中,他好奇地看着高速路两旁的红枫,它们像一路燃烧的火焰在半空中徐徐跳动。他闻到了愈来愈浓烈的海风腥气。他想象着国勇如何每日开着拉满钢锭煤炭的货车在这条悠长寂静的公路上飞奔,内心竟是种懒洋洋的暖意。在到达港务局时他遇到点麻烦。传达室的保安问他找谁。他吭哧半天也没回答。保安鄙夷地瞥他一眼说,这里又不是免费的游乐场,说进就进。他这才脸红脖子粗地喊出二妹夫的名号。保安晃他两眼说,进去吧!

在装卸地,他窥到了国勇。国勇正指挥着一帮工人卸货。他叼根烟,团抱着臂膀悠闲地左顾右看,像游手好闲的老地主。透过茶色玻璃窗,他看不清国勇的眉眼。国勇将香烟扔掉,嘴唇哑剧演员那样滑稽地翕动,似乎在大声吆喝。在一刹那,他竟心满意足。但他马上警告了自己,千万别忘了此行目的。他让出租车司机打开收音机。里面传出悠扬的小提琴声,接下去外国女人颤抖着满是油脂的嗓子唱起歌剧。他一句听不懂,不但听不懂,反让他焦躁不安。他跟司机说,师傅,能换个频道不?司机没吭声。两个油嘴滑舌的人开始说相声。

“你喜欢郭德纲吗?”司机问,“我在北京德云社看过他的现场。人长得比你丑多了。”

他“哦”了声问:“是电影演员吗?老演强奸犯的那个?”

下午五时,国勇的车已装满煤炭。国勇心细,为了不让他发现被跟踪,郑京东执意让司机将车牌卸下。

“我会被罚款的,”司机不耐烦地说,“你干吗不找个私家侦探?”

他讨好似的递给司机一支软中华:“我就是桃源县最好的私家侦探。”

他们跟着国勇的大货去了桃源县钢厂,在钢厂门口他又央求司机将车牌挂好。司机大概被他折腾得麻木,只木偶般言听计从,嘴里不时哼出一两声冷笑。

晚上七点,国勇将货卸好,然后跳上一辆斯巴鲁。那是二妹夫的车。斯巴鲁直接奔往一家叫“好姐妹”的饭店。郑京东跟司机说,兄弟,我请你吃大骨头吧!司机没有拒绝。也许这个倒霉的人正渴望饕餮一顿,以此忘记神秘而无聊的追踪所带来的疲惫。他就带着司机去啃骨头。当司机正啃得欢,他点头哈腰催促道,兄弟,差不多了,差不多了,走吧。

深秋的风虽说不至于冷到骨子里,却也冻得他直打寒噤。司机剔着牙说:“我开暖风吧。哎,看你岁数不小,还干这行,真是老不舍心。是女人委托你调查小三?”

他郑重地点点头说:“这世道,有点姿色的女人都争着当婊子。”

司机叹息一声说:“可不是咋地,这年头,武松给西门庆看家护院,关羽过五关贿六将,包拯把秦香莲送进精神病院,白骨精三打孙悟空,喜儿赖着要嫁给黄世仁。”

郑京东拼命点头。司机对他唯唯诺诺的模样很是满意,说:“人家都拍照片留作证据,像你这样空手套白狼的还真少见。”

多年后他还记得司机说话的语气:有些怜悯,有些不屑。也许在漆黑车厢,生人之间更易惺惺相惜或无端鄙夷。他也不会忘记“好姐妹”饭店门楣上的那排彩珠小灯,鬼眼般不停闪烁。每从里面晃出醉醺醺的客人,他都突然间伸长脖颈,仿佛一只船舷上的鸬鹚。

当国勇跟二妹夫从饭店出来,他才发觉尚有两个女人紧随其后。

“跟着他们,”他说,“婊子养的!”

司机说:“这俩小三长得可真难看。哎,一点都不敬业。”

他们尾随着斯巴鲁进入了家洗浴中心。“你走吧,”他甩出三百块钱对司机说,“回去睡个安稳觉。”

司机将钞票在手里捻了捻:“大哥,我跟你跑了一天,这也少了点。”

他直着嗓门说:“妈逼的!我们不是讲好了吗?!”

司机说:“再加五十吧。出来混的,都赚辛苦钱,跟婊子也没啥两样。”

这个洗浴中心跟他想象中不同。单间与单间的隔音效果并不好,门也只是那种廉价的三合板。他穿着服务员递过来的白色浴袍在甬道里站了会儿。他还从来没有穿过浴袍,僵板的、脏龊的布料硬邦邦摩擦着他的大腿根。他先在第一扇门前偷听许久,后来才失望地发现,里面只是搓澡师傅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顾客聊天;第二扇门里隐隐传出两个女人的说话声,伴随着轻快的笑声……在第六扇门前,他终于听到里面传来床板的吱呀声和皮肉猛烈的撞击声。他拍拍房门,没动静。也许里面的人根本没听到。他伸出铁耙子般的大手狠狠拍了两拍,同时将耳朵紧紧贴在散发着海藻味的门板上。

“谁啊?妈逼的,真会挑时候!忙着哪!”一个男人骂骂咧咧。

这男人除了是他妹夫还能是谁?他刚想蹑手蹑脚转身离开,门冷不防一下从里面拉开。他一个踉跄脚底一滑,人“扑通”声跌趴在地板上。手掌立时酸痛起来,耳畔是妹夫大声咒骂的粗话。有那么片刻他真拿不定主意,是继续这样狗熊般趴卧着,还是利索地纵身而起扇妹夫一记响亮的耳光?他有些恍惚。屋里水汽弥漫,他使劲眨了眨眼,才留意到眼前是席宽大的白色布帘,上面缀着一圈一圈黑渍水痕。原来这个单间是套间,布帘那边该是另外一张床。在他双臂撑地想要爬起时,帘子被人缓缓掀开。他先看到一双脚,顺着脚背往上是两条健腿,而双腿中央,翘挺着一杆愤怒的长枪……他终于看到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眼前猛地一黑,他听到一声近乎惊惧的叫声:“爸!!……”

国勇背后是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这女人在昏黄的白炽灯泡下那么老,眼袋直抵颧骨,猩红的厚嘴唇犹如母狗煮熟的肛门。

11

二妹夫住了医院。据说是骨折。在郑京东看来,那一脚就不该踹肋骨,往下挪两寸才正好。更不该只踹一脚,如若不是国勇死抱着他,他肯定要像相国掐藏獒那样勒住妹夫的脖颈。他后来老懊悔:当初要是带把杀狗的屠刀,这一切就更完美了。

又过几天他才似乎想明白:该揍的是国勇,而不是妹夫。他当时为何挑妹夫下手?这问题困扰了他好些时日。怪妹夫带坏了国勇?屎臭怎能怪茅坑?他该修理而且只能修理的是国勇。妹夫惨叫着摔到地板上时,国勇搀扶几次都没站起来。国勇给他裹了件被单,这才转身对郑京东说:“我送姑父去医院。你回家吧。这件事,千万别跟小琴提。听清了吗?”

他的眼神冷静安然,仿佛刚才睡老女人的不是他,而是郑京东。他的目光瞬息就将郑京东压榨成一枚干瘪的果核,汁水则混淆着污水流进下水道。郑京东张着大嘴呆呆看着他扶了妹夫出门,那个老女人紧随其后。郑京东垂头看了看,身上的浴袍满是泥点水痕,膝盖冒着黑血。黑血蜿蜒着流上脚背,犹如两行肮脏的老泪。

这种事当然不能跟小琴说,更不能跟大老王说。

国勇一个礼拜没回家。那天郑京东漫不经心地问小琴:“国勇这些天……忙什么?”

小琴正在煮狗肉。狗肉馆没开,买狗肉的人照例不少。她眼皮也没挑:“谁知道。”

郑京东说:“你不知道,还有谁能知道?”

小琴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案板上。

郑京东问:“你们又吵架了?”

小琴龇牙笑了笑:“没。他娶了我就是饿老鼠掉进猪油罐,能有啥不知足?”

郑京东没细问。本想给国勇打电话,号码拨出去又忙不迭地掐掉。

大老王的精神头好些了。她啃了几枚芒果,将薄薄的果核在手里来回摆弄,垂着眼睑说:“我听王桂华说,对面的火锅城改狗肉馆了,郑京文还带着副镇长吃狗头。”

郑京东说:“别听她那张老鸹嘴乱叫唤。她最见不得人好。”

大老王说:“你跟小琴还是打理打理开张吧。人哪,素来落井下石。”

郑京东说:“安心养你的病!病好了我们还开夫妻店。”

大老王苦笑一声:“国勇老也没回家。翅膀真是硬了。”

郑京东不晓得说什么好。

小琴常一人屋檐下坐着,一坐老半天。桃叶全落,瘦枝够向天空近乎妖异的蓝。不时有野雁南飞,间或有绯灰的羽毛晃晃悠悠地从天空中飘下。小琴托腮看雁,看着看着就笑,笑着笑着又莫名沉默。那天吃完晚餐,一家人坐炕上聊天,小琴柔声道:“爸,你还记得小时候给我买的那头猪吗?”

郑京东说:“早忘了,我给你买猪干吗?”

小琴说:“你不光给我买了,还给彩琴买了。你说到年底时把猪卖了,钱归我们姐俩。彩琴的猪夏天得病死了,我养的那头又肥又壮,年底卖了八百块。”

郑京东这才恍然大悟般道:“可不是,那头约克猪可真肥!哎,后悔没去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

小琴说:“妈让我把八百块钱给她。你埋怨妈说,大人说话要算数!吐口吐沫也是钉!妈想了想,真就把钱给了我。”

大老王没说话,望着爷俩笑。小琴继续说:“从那时起我就攒钱。”

郑京东说:“小小的人就知道钻钱眼。”

小琴说:“等我跟相国搞对象时,早攒好了嫁妆。”

大老王说:“你呀,真是守着公鸡下蛋,瞎操心。”

小琴摸了摸大老王的手说:“我没跟你说过,其实……其实……跟相国分手是我最先提出来……相国死活不同意……我偷偷让国勇给他送了一万块钱……他这才派‘老小子来黄亲……”

郑京东差点跳起来。后来他真的跳起来了。小琴一把按捺住他:“爸,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脾气还跟火药似的一点就着。我给他分手费心甘情愿。为了跟国勇在一起,世上我还有啥舍不得?”

郑京东说:“妈逼的!我得让他免费配多少次狗,才能把一万块钱赚回来!”

小琴笑着说:“我的钱都存在银行卡里。密码也好记,是我生日。”

大老王说:“哎,有点财就外露,真没见过世面。”

小琴说:“爸,以后烟少抽点。熏得我们老咳嗽。”

郑京东赶紧将手里的烟扔了。

那天天气好,小琴将被褥抱到院子晾晒,又将夏天的衣服全洗了。这时她一个初中同学来看大老王。牵了手坐炕沿上陪大老王唠嗑。郑京东坐一旁看电视。叽叽咕咕全是家长里短,后来不晓得怎么扯到国勇身上。女同学笑着说,幸亏当时你没跟那个体育队的好,要不怎能找到国勇这样的好男人?小琴唇角翘了翘。女同学又说,当初你那么喜欢体育生,干吗说分就分?小琴支吾着说,你不知道?他跟我好,又跟从桃源镇来的借读生好。女同学说,我说呢,说分就分。不过你真疹人。小琴说我咋了?女同学说,哎,你真忘了?你们分手时,你把体育生写的情书全烧了,每烧一封,就用刀子割一下手指,大滴大滴的血滴到灰烬里……小琴忙回头瞥郑京东一眼说,哪有这等事?胡编乱造。女同学大概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嬉笑着说,我就不揭你伤疤了……

郑京东去瞅小琴。小琴半侧着身子背对他,他只能看到她宽阔的犹如男人般的脊背。她以前都梳两条麻花辫,婚后才烫的头发。她发质不好,稀疏,寡黄。那天,阳光斑驳着覆在她头皮上、她瓷实饱满的脸颊上、她长着汗毛的粗手臂上,让她显得格外茁壮洁净,犹如黑夜里一束微微了了的光。后来她们或许是说累了,屋子里倏尔没了音。一切那么肃静,连轻微的叹息声和喘息声都没有。郑京东盯着女儿的背,一滴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

晚上小琴将被褥收好,煮了锅红薯粥。她喜欢吃甜的。她总共吃了三碗。吃完饭又去镇上的澡堂洗澡。洗澡回来已夜里九点。她轻手轻脚进了屋。大老王睡了,郑京东正在假寐。不过他什么都没说。他闭着眼,闻到一股桂花香。他能猜到小琴在目视着他们。那股香味弥漫了良久,有那么片刻郑京东想睁开眼跟她聊两句。可对一个蒙在鼓里的人,说什么才心安?

第二天清晨,郑京东煮的大米粥,又炸了几张油炸饼,去叫小琴吃饭。叫了半天也没人应,这才推门进去。小琴和衣直挺挺躺在炕上。郑京东喊了几句,还是不吭声,心里一慌,忙去摇她身子,依然岑寂不动,手哆嗦着探到她鼻息处,这才大喊了一声“我的老天爷啊!”跌坐于地。等明白过来,疯了似的跳上炕,一把搂抱起小琴就往外跑。跑了两步才发觉小琴手里攥个瓶子,掰开来看,却是瓶敌敌畏。一滴都没剩。

据王桂华跟人讲,郑京东抱着小琴一路狂奔到镇医院,非让他连襟给小琴洗肠。他连襟摸了摸小琴的脉说,人没了,哎,料理后事吧。他二话没说上去噼里啪啦揍了连襟一顿,不但将连襟的眼镜砸碎,还打聋了连襟的一只耳朵。大老王就不用说了,等把小琴用车拉回家,她“嗷”的声当场昏死过去。王桂华忙去掐她人中,好久才喘过这口气。彩琴连夜从秦皇岛赶回。这孩子说话细声细语,连哭起来都像只体弱多病的猫。郑京东呢,半滴眼泪都没有,铁青着张脸只凝望着小琴,等国勇开车回来,他的身子才颤了一颤。国勇从院外小跑着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小琴身边,他摸她的脸,摸她的手,摸她的腿,全身都摸了一遍这才哭。他只流眼泪,一点声息都没有。

王桂华述说这些时唉声叹气,倒少见她这般心软。人家就问,这小琴过得好好的,干吗要喝农药?王桂华就茫然地摇摇头。

没人知晓小琴为何喝农药。

小琴的葬礼举办了三天。请了三十六个唢呐手,又请了一个歌舞团。因是横死,又已出嫁,就不能埋在祖坟。郑京东索性将骨灰盒矗摆在立柜上。等一切料办妥当,一家人都将眼泪哭干,这才围着张松木桌吃饭。吃着吃着郑京东突然将饭碗朝地上扔去,鸡蛋汤溅得四处皆是。后来他就盯着李国勇。等彩琴慢慢腾腾将饭吃完,他还是盯着李国勇。李国勇一直没有抬头,等他放下碗筷,才看着郑京东吞吞吐吐道:“爸,那个房产证,隔天……你跟我……改下户主。”郑京东二话没说,抓起他的饭碗甩到院子里。清脆的器皿破碎声让大老王愣了一愣,然后她扇了郑京东一记耳光:“疯了吗你?!”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打郑京东。

冷水镇下了场大雪。彩琴在家陪了几天,回学校读书了。大老王病情有所好转,天气若是晴暖,也肯出来在家门口晒晒太阳。郑京东的狗肉馆又开张了,依然人满为患,他只得另请了几名服务员。国勇回来过几趟,买不少鸡鸭鱼肉,慢火炖给大老王吃。大老王心疼他,话里话外提点,让他有合适的再找一个,不必老想着那个狠心人。他只面无表情地睃一眼立柜上的骨灰盒,手里的鱼鳞褪得更快些。

国勇回来的次数日渐稀少,腊月了也没回来取棉衣,只每月将运费打到郑京东账上。郑京东极少跟大老王提起国勇。闲暇了抄着棉衣袖口看铁栅栏里的狗。这个冬天异样安静,因为金融危机,大部分纺纱厂倒闭了,剩下的几家苟延残喘。深夜时,偶传来几声机器模糊幽怨的隆隆声,像是从遥远地下传来的幽灵的叹息。

转眼到了年根。

家家户户都忙着置办年货。那天国勇正在海港卸货,便接到个电话,满口京腔,说是他姑父的老客户,过年了没备什么年货,单只买了七八头白条猪,储存在冷水镇的肉联厂,让他有空去拉一趟。国勇跟工友打个招呼,开着大货车就去了。

到了冷水镇已傍黑。又稀稀拉拉飞起雪霰,冷飕飕直往脖子里灌。刚将卡车停在肉联厂门口,便踱过来个老人,他咳嗽着大声问询,你是李国勇吗?国勇点点头。老人责怪道,咋来这么晚?都快天黑了。国勇解释说,高速上发生起车祸,堵了老一阵。老人说,哦,难怪。这样吧,工人都下班了,你跟我直接去冷库吧,你个大小伙子,一身贼劲,我这老胳膊老腿可都生了锈。国勇说,老爷子放心好了!我在部队训练时,背锅碗瓢盆步行一百里地,气都不带喘。

雪打上仓门沾了就化,化了就冻成冰凌。国勇嘘着手随那老人进库。一进去先不禁打个冷战,嘟囔道:“这么冷?”

老人扭头笑道:“开着制冷机,当然暖和不到哪里去。”

国勇说:“奇怪,大冬天的还开制冷机?”

老人又笑了笑,朝国勇身后探头探脑张望几眼,说:“小琴,你来了?”

国勇一哆嗦,忍不住扭头观瞧。唯有橘黄浮光于仓门腾跃,如夏夜之萤。脊梁骨直抽凉风,不禁埋怨道:“你这老人家,说话也没个把门的。”

老人拧着眉头道:“我没骗你,不信你再瞅瞅?”

国勇转身去看。然后,他看到了郑京东。郑京东怒目圆睁地盯着他。他尚未来得及叫声“爸”,人就瘫软在地上……

等国勇醒来,发现自己被吊绑在铁钩子上。仓库的灯打开了。郑京东棕熊般坐在一把破檀木椅上。他裹着军大衣,戴着卷耳帽,套着棉手套跷着二郎腿,看上去像刚从北极赶过来的爱斯基摩人。他手里攥着一柄杀狗用的屠刀。这把刀国勇再熟悉不过。他曾无数次亲见郑京东娴熟地用这把刀剥狗皮:明晃晃的尖刃顺着死狗前腿稳稳勾画至狗头,再从狗头轻巧地回旋至脊梁,当游蛇般的刀刃冷冷剖至尾部时,郑京东通常歇会儿,抽上根烟,朝手上吐两口吐沫……

“畜生醒了,”老人咳嗽声,“剩下的交给你了。”

郑京东说:“‘老小子,等事办利落,我请你喝烧刀子。”

“老小子”说:“老哥俩有啥客套?我走了。”

郑京东瓮声瓮气地说道:“把门带上。”

冷库里只剩国勇和郑京东。郑京东问道:“冷不?”

国勇垂头看了看。他们把他扒得精光,连条内裤都没舍得给他留。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冷。

郑京东从椅子上站起,晃晃悠悠朝李国勇走来。他走得慢,许是因为穿了双笨重的军勾鞋。这双鞋是国勇送他的。

李国勇打着寒噤说:“放我下来……”

郑京东拿刀漫不经心地蹭了蹭他的大腿,就像在磨刀石上磨刀。“小琴为啥死呢?”郑京东轻声问道:“你是怎么把她逼死的?”

国勇的呼吸越发急促。在这空旷的、犹如寒武纪般寒荒的冷库里,他跟许多头被破膛开肚刮毛的死猪一样垂吊在晃来晃去的铁钩上。他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失去知觉了。“我没逼她……”他咬着舌根说,“没有……”

“你个烂人!还说没有!”郑京东猛地在他下体狠踹了两脚。

国勇笑了。他笑起来很慢,很慢的意思是说,他的肌肉被寒气凝固了。“我跟她说,要跟她离婚……妈住医院前……说的……”

郑京东警惕地看着他。他被吊在空中,郑京东只有仰视才能看清他的嘴角在不停抽搐,“我喜欢上别人了……”

郑京东仍踮着脚仰头看他:“是那个老女人吗?”郑京东神情涣散地问,“是那个又丑又老的女人吗……”

国勇已然说不出话。他赤条条的身体被裹上层白霜。用不多久,那层霜会越来越厚越来越硬,到最后他的身体会像条蜷缩在蛹里的蚕窒息而死。

“她不丑……只是比我……老……”国勇的身体挣扎了下。他的嘴唇快张不开了,他的鼻孔就要被冰碴堵死。他现在跟那些茫然悬挂着的白条猪快没任何区别了,“我知道……我……对不起……她……可是你说过……”

郑京东竖起耳朵小心地呼吸着。

“她长得……像我妈妈……”国勇的嘴唇一动不动,郑京东不清楚他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她是个……没人要的……小姐……可我……第一眼……就喜欢她了……”

郑京东紧紧闭上了眼睛。他觉得眼睛一旦闭上,这辈子就别想睁开了。“她……怀了……我的……孩子”,国勇的双臂挣扎了下,僵硬的身躯马上前后轻摆起来,“可是……你说过……你说过……”

郑京东只冷冷地凝望着他。

“你说过……这世道……只有我比你……更坏,你才……才……拿我……当个人看。”

郑京东“嗷”地吼叫一声。声音在白条猪间萦绕回荡。他突然觉得自己就站在整个宇宙边缘,没有光,没有人,唯有无际的暗黑。

“爸,我一直想知道……你杀狗时……念的……什么……咒语呢……”

郑京东双手蒙眼小声抽泣起来。他哭泣的声音很古怪,犹如孩童躲在深夜麦秸垛里抽噎:慌张、委屈、隐忍却又渴望被路人窃听到。在冷水镇过去的五十多年里,尚未有人亲眼见他哭过。他的哭相跟旁人也不同,一张阔嘴几乎将耳垂挤扁,满口黄獠牙则明晃晃地龇出来。后来他哭声越来越大,粗壮干瘪的号叫声在空荡荡的冷库里迂回缭绕。他将屠刀远远扔开,跨上前用军大衣紧紧环裹住国勇的脚踝。这个东北人的脚踝冰凉彻骨,犹用坚冰雕刻出来般。让他稍稍欣慰的是,他隐约察觉到有根脚趾微微蠕动了一下,轻轻地,犹如国勇当初喝农药时手指在他掌心轻搔了一下。他的哭声就更为急促。他当时唯一的念头是,在把这个该死的东北人卸下之前,外面的雪能小些,路也千万别结冰,而那个被他打聋了一只耳朵的连襟,最好正懒懒地趴在镇医院的午夜急诊室里,悠闲地、坦然地打着瞌睡。

责任编辑 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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