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晋锋
老姑是我母亲的亲姑姑,是我正儿八经的姑奶奶。老姑小脚,但人高马大,很有精气神,走路一阵风,说起话来更是爽朗,人未露面,就听到她咯咯的笑声。
她喊我母亲总是一口一个“小兰子”,然后便咯咯咯地笑出声来。我们姊妹几个一听这笑声,就模仿老姑的声音喊:“小兰子!小兰子!俺来喽。”母亲听了,便训斥我们没大没小的。
老姑也是我母亲的媒人。据说,老姑的媒人就是她自己的姑姑。这样,她们姑侄三人在不同年代,都从邻村的一户张姓人家,嫁到我们村同一个家族而辈分不同的三户人家。有人打趣道:邻村这个张家,不知道图个啥,把三代闺女都嫁到同一村同一族!老姑讪笑道:就图人好呗。
老姑命运多舛,十六岁嫁人,三十多岁就守寡了。丈夫病逝,老姑一人把八个子女拉扯大,还照顾公婆,养老送终。白天上地劳动,晚上纺线织布,对子女要求严格,村里人戏称她“佘太君”,她也嘿嘿地应承。
三年困难时期,村里闹饥荒。老姑家子女多,孩子们长身体,正是能吃的时候。老姑和村里的男人一样里里外外拼命地干,但庄稼歉收,分到的口粮总是不经吃。为了孩子们,老姑舍下脸拿着一只大笨碗去讨饭,从此落了一个“讨饭婆”的外号。但她最不屑这个外号,说道:哪能叫讨饭,俺是借的,日后俺会还的。的确,老姑自己心里有数,东村一碗米,西村一碗面,她都记在心里。挺过那段苦日子,她真的挨家挨户去还了。
老姑的三个女儿都远嫁了,五个儿子在身边。她常对人说:虽说俺家姑娘都不在身边,俺不还有一个小兰子吗,没啥大不了的。老姑的儿子们,我叫表叔。对我这五个表叔,老姑更是没少费心血。
我上小学那个时候,最初是很厌恶老姑的。她拿着那只不知用了多少年的大笨碗,站在教室外张望,然后推门进来,喊道:“老师,让小莽子出来一下。”我一脸不快走出教室,同学们便起哄:佘太君来喽!讨饭婆来喽!
恰逢下课,老姑急切地把我叫到一边,说道:你大表叔荡秋千摔沟里跌着了,你快给老姑撒一碗尿,让你大表叔喝,要不他会死的。我一脸疑惑,说:老姑,尿能治病吗?咋不去看医生呢?
老姑咯咯笑着:小男孩的尿能治病咧。你大表叔喝了保准好!保准好!那阵子我恰好憋着一泡尿,迫不及待了。老姑严肃地说:只要中间的尿,两头的不要。
正说着,身后已经围拢了一大群孩子,男生女生都有,他们就起哄:撒尿喽!撒尿喽!佘太君讨尿喽……我尴尬地红着脸。老姑一边呵斥着孩子们,一边哄着我说:俺小莽子的尿最好、最清爽咧。然后,心满意足地端着一碗尿离去了。
没过几天,我大表叔真的奇迹般地康复了,我窃喜自己的尿救了大表叔的命呢。从此,我内心也开始佩服老姑了。老姑的确懂得多,就像一个乡村医生,草草棒棒在她眼里都有灵性,这种草能治咳嗽,那种花能消肿,抓一把细末土都能止血咧。
秋高气爽的一个下午,小伙伴们在校园里玩得正开心,我突然看到老姑迈着小脚急急地跑来。不过,这次她是端着一碗红枣来的,手里还是那只大笨碗。我在想:老姑家平时每个人都用这一只碗,还是只有她本人用这一只碗。但村里人说,她的这只碗可有些年月了,从她嫁过来就用上了—吃饭用它,喝水用它,讨饭用它,盛我的尿还是它咧。
老姑打老远便喊:小莽子,老姑家园子的大红枣,带回家给你娘尝尝。随即,便把红枣倒入我的书包里,接着又着急地说:刚刚你三表叔上树打枣摔着啦,你赶紧给老姑撒一碗尿哇……
20 世纪90 年代,耄耋之年的老姑病倒了。我母亲像女儿一样照料着她,老姑躺在炕头,思量着八个子女家的情况:这个儿子家里困难,那个闺女身体不好。思来想去谁家都去不得,便喘着粗气说:唉,为娘的再有俩孩子也养得呀!
老姑没有撑过那个冬天。出殡那天,子女亲人们哭得稀里哗啦。泪眼模糊中,我看到老姑那只大笨碗被人重重地摔碎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