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军
一岁的时候,他生了一场大病,视力降为0.01,眼睛只能感受微弱的亮光。那光,像老迈了的萤火虫,在眼前飞来飞去,他却抓不住,够不着,心里像有一条恶龙在蹿。
她给他讲了海伦·凯勒的故事,告诉他,心里有光明,你眼前就一定有光明,也许你看不清,但这光明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她是医生,把耐心、细致的职业素养淋漓尽致地用在了他身上,教他识字、算数,重点教他书法、绘画和写作。她说:“娘不能跟你一辈子,你干不成体力活,如果想很好地生存下去,唯有多学点儿写写画画的一技之长。”
他没上过一天学,但不比同龄孩子学的东西少。
他心中的阴影缩到了最小。他看不清楚她的容貌,但从她为他洗脸、洗脚的温暖的手上,从她一句句柔情的话语里,他在心中刻画出了她的形象:温柔、善良又美丽。
看不清东西,他读书看报只能靠“闻”——把脸贴在报纸或书页上,一会儿就把脸和鼻子弄成黑乎乎的了。画画的时候更是如此,脸上、额头上都是水彩和墨迹。他很沮丧,她笑着安慰他说:你看这树叶上的毛毛虫,样子又笨又丑,但它一旦学会了本领,就能破茧成蝶,美丽无比了。
成年后,城里没有一个单位愿意接受他。生平从未给人送过礼走过后门的她,托朋友、找关系,终于为他找了份工作。30岁的时候,经她多方张罗,他与一位纯朴、善良的姑娘成了家,还添了可爱的女儿。日子虽然清贫,但一家人过得热乎乎的,别人家里有的欢笑,这个家里从来不缺。
她日渐年迈,老伴去世后,她老得更快了,腰腿不好的她更多的时候是躺在床上。他每天都孝顺地给她按摩,讲一些外面的新鲜事,逗她开心。
日子不是没有波折。其间,单位破产,他成了下
岗人员。这时,她先前的教育显现出了威力——他凭良好的写作基础,进入一家报社当了特约记者,又给一些报刊写稿,靠“写写画画”能自食其力了。
他过五十岁生日的时候,吃完生日宴,头发已经花白的她对他说,咱娘俩儿唠唠嗑吧,有件事我必须得现在跟你说说,万一哪天我走了,就不会有人给你讲清真相了,我不能让你稀里糊涂来世上走一遭啊。
她说的真相是,50年前,她在医院附近胡同的一个纸盒里捡到他。当时的他,奄奄一息。
“可是我后来眼瞎了,你们为啥还要我呢?为啥不给我生个弟弟、妹妹呢?”他采写过许多悲欢离合的故事,却从没想到自己身上也有这样一段传奇。她说,你只知道自己的身世就行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永远是你娘,你永远是我儿子。
他对自己的身世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他找到她的一些老姐妹、老同事,上门拜访,阿姨们回忆起往事,都很激动:
“她捡到你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有了自己的骨肉啊。当年谁不说她傻啊——为了你,她竟然打掉了自己的孩子!你患病后眼睛瞎了,还有一只眼珠是斜的。我们都劝她再生一个孩子,她说,如果有了自己的孩子,她的爱肯定要分成两半。既然和你有缘做母子,就把一场完整的爱给你吧。小时候,你常闹病,为了给你治病,她把自行车、手表都卖掉了。
“你6岁时,北京修十三陵水库,我们这些妈妈们都去了。工地上很苦很累,她病倒了,回城一查,是子宫癌。当时,大伙对这种病都怕得像遇见老虎一样,可她异常镇定。医院安排了最好的医生给她做手术。手术的前一天,她请了我们在酒楼吃饭。人到齐后,她给大伙儿敬了一杯酒,说明天我就要上手术台了,很可能就下不来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儿子,我走了,他可就惨了。你们是他的姨,我求求你们,如果我不在了,你们管一管他,有吃不了的,给他一口半口,管他到18岁能自食其力就行,也不枉我们姐妹一场……那天,满桌的菜,大家一口未动,全都抱着哭成一团。也许是老天被她的善良感动,手术做得非常成功,一直未复发,连大夫都说是个奇迹!”
还有个阿姨夸奖他是有良心的孩子:
“‘文革时,你才12岁,她的出身不好,她担心全家会被下放到边远地区,就逼着你主动提出与父母脱离关系,因为这样一来,即使她和丈夫都离开了城市,你还能留在城里……你小子还真有良心,哭着喊着扑在她怀里,说死也要在一起。她后来每次与我谈起这事,脸上那个欣慰的表情啊,别提了……”
阿姨们的每一次诉说,都让他无比震惊,心中一次次涌起感情的潮水,也一次次充满自责:与她的恩情相比,自己做的太少太少。她的愿望就是他能成为勇敢自由的蝴蝶,不用再当毛毛虫。
他发奋努力,很快在事业上干出了名堂:先后采访过艾青、巩俐、吴倩莲、施瓦辛格等500多位社会名流和演艺界明星,在全国600多家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共计250多万字,成为中国有史以来采访名人最多的残疾记者。2003年,他在日本举办了书画展,引起轰动。2008年4月,他创作的长篇历史题材小说《溥仪——终结一个时代的人》出版,一炮打响。2011年4月,他创作的第二本小说《光绪——改革天子的悲惨命运》完稿并出版。
他有一本厚厚的资料袋,袋里装满了他与各界名人的合影,以及名人给他的题字等等。这一天,她把他的资料袋锁进了自己的床头柜,对他说:你最近老爱向人炫耀这些东西,不要以为有了点儿小名气就翘尾巴,这些东西我先替你保管了。
几天后,他兴冲冲地拿着一张“中国十大杰出母亲”评委会发来的参评表,让她填写。她淡淡一笑:“在我眼中,你永远是那只笨笨的毛毛虫,你还不杰出呢,我也不杰出,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随即将表格扔在了一边。
他叫张骥良,北京市朝阳区残联副主席、区盲协主席。
而她的名字,只有两个字: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