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爱

2013-04-29 11:58宋海年
野草 2013年6期
关键词:陆路

宋海年

人是有预感的,尤其像瑞辰这样生性敏感的人。瑞辰一手拖着小拉杆箱,一手握着手机,出现在楼下时,胡骑的车正好从花坛那儿拐弯而来。胡骑总是把黑色别克车擦得锃亮,就像他的皮鞋,一年四季,一尘不染。胡骑停下车,把拉杆箱放进后备厢,瑞辰拉开车门,上车前手机滑出了手掌。她心里咯噔一下,手忙脚乱地想阻止,手机还是掉在地上。她就预感匆忙出门不顺利。就像她要带的东西,一一写在纸上,总感到少了一样什么。她赶快捡起手机,轻轻吹了一口气,好像它是有疼感的。手机表面倒没有明显的擦痕,但突然就关机了。她摁下开关键,屏幕毫无反应,用力再摁,仍然无济于事。她坐在胡骑身边有点闷闷不乐。车子平稳驶出小区。要不,胡骑看着她的脸色,先找个地方修一下?她摇摇头,把手机塞进小挎包,来不及了,到厦门再说吧。

离上班高峰还远着呢,路上就出现了堵车迹象。胡骑频频遭遇切线超车,也不斗气,仍然开得规规矩矩。他就是这样,连开车也像绅士。要在平时呢,瑞辰喜欢他的绅士风度,尤其是在公共场合。可是现在她恼他。7点30分的火车,还剩多少时间啊。你能不能快点?胡骑应道,我心中有数,保证不耽误你上车。德性,好像一切都在他掌控中。当然,一般他都是对的,譬如现在,到南站了,还有差不多半个小时,足够她进站、检票、上车。胡骑把拉杆箱送到她手上,关照说,照顾好自己,还有,别忘了修手机啊。

瑞辰坐的是D161次列车,到厦门车站是下午3点30分。旖旎说好到火车站接她的,可她等了一会儿却没有见到人影。她手机坏了,没办法联系。好在厦门大学也不远,她可以打出租车过去。她正想穿过马路,却见一辆深灰色沃尔沃车迎面驶来,旖旎俏丽的脸蛋从副驾窗口探出。瑞辰,打你手机,怎么老关机?旖旎的声音有点大。瑞辰注意到开车的不是秦克文,现在的这个大男孩有点像上海篮球队教练邓华德,不过没有那么胖,也年轻得多,笑的时候稚气而开朗。坐在车上,旖旎说,你就叫他小凯。旖旎同她一起坐在后排,咬着耳朵说了句热话,自己先忍不住笑了。瑞辰没有笑,脸上却有点发烫。这个旖旎,这个旖旎,快两年不见了,还是老样子。在厦大,她们被男生私下唤作冰火两重天。她是冰,火当然是旖旎。大家都以为冰火不相容,谁知她们竟成了闺中密友。这样的关系一直保持到毕业。那时候她们都有过绯闻。旖旎呢,先是追秦克文,后来却是秦克文粘上了旖旎。也有人追瑞辰的,其中印象比较深的是一个绰号叫“老夫子”的哈尔滨人。老夫子一表人才,是系里有名的才子。老夫子追她的方式很特别,先是用论文的格式写情书,猛灌她的邮箱,后来索性把情书打印成册,封面是一男一女共骑一辆自行车的钢笔画。他说这是世界上发行量最少的书,一册。她不是没有动过心,可惜毕业后他不可能跟她去上海。老夫子后来留校,去年公派去了美国深造。瑞辰这次是见不到老夫子了,虽有些遗憾,但也没有什么失落。突然就想起了胡骑。他一定等她信息了,手机是一时半刻修不了了。她可以借用旖旎手机的,可是储存在手机里的号码,谁记得住呢?

吴教授学术研讨会明天正式举行,今天晚上有个欢迎宴会。宴会大厅一共摆了8桌,其中有学校领导、学界专家以及从海内外赶来的吴教授的得意门生。瑞辰当初选修吴教授古籍研究的课,完全是因为老夫子。老夫子的情书布满了地雷似的冷僻典故,害得她半夜还在网上查出处。吴教授的课难在一口浓重的闽南话。她也不是完全听不懂,只是稍有分神,就觉得不知所云。为此她心无旁骛,渐渐的就听出了味,明白老夫子不过是在情书里大掉古籍的书袋,感觉就冷了许多。到后来,听课的女生只剩下她一人,男生也少之又少。吴教授记住了这个用功的女生,叹息道,古籍研究,难在耐得住寂寞,何况是个女孩子。吴教授遗憾的是未能说服她考研究生。那时父亲为她在上海联系了一所国际学校,暑假回上海面试,顺便结识了在政府部门做政府网的胡骑。宴席上,吴教授精神矍铄,接受一拨又一拨人的祝酒。见到瑞辰,想起她听课的专注劲,不由感叹,可惜了你呀。秦克文也来了,他是这一届结婚最早的男生,虽然结婚了,还是笑眯眯的模样,听旖旎说已经在银行做到部门经理一级了。小凯不是厦大的,把她们送到宴会厅就走了。旖旎说他在澳洲读完大学就回老爸的公司做了财务总监。

瑞辰到了第二天下午就想回上海。本来是第三天的回程票,留一天时间想会会在厦门的同学。但下午的研讨会,她听着听着,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主要是身子有点倦怠,昨晚住在厦大招待所,孤零零的就没睡安稳。从群贤楼出来天快黑了,旖旎说叫上几个同学一起去市中心吃饭。她执意要去芙蓉餐厅。以前在学校,她基本上在芙蓉餐厅就餐。也不是那里有多么好,而是品种丰富,一楼有稀饭煎饼油条,二楼是自选式快餐,三楼还有火锅。她上午一般是各种早点轮流吃,中午或晚上喜欢米线或沙茶面,偶尔也与同学一起吃火锅。她现在就想吃碗沙茶面回招待所睡觉。旖旎就依了她。沙茶面吃到一半,瑞辰肚子忽然隐隐作痛,当场就如临大敌。推算日期,果然老冤家快找上门来了,心里顿时就慌张了。她预感少了一样的东西居然是芬必得。旖旎看出来了,知道瑞辰每到例假前,都要被痛经折腾得要死。旖旎曾告诉她,对付痛经最好的办法就是结婚,要不就先做了“妙事”。旖旎喜欢把性事说成妙事。旖旎说,当然是妙事,妙不可言啊。旖旎碍着秦克文在一边,就悄悄问,你不是有胡骑吗?有胡骑又怎么?瑞辰感到奇怪。旖旎就叹息,你呀你呀,还是老样子,自讨苦吃。瑞辰没了心情,说要乘今晚的火车回上海。旖旎拗不过她,就说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旖旎想起从上海飞来的陆路。陆路大她们两届,过去是秦克文的学长。旖旎让秦克文叫来了陆路。陆路本来要多逗留几天的,说既然这样就改签今晚的飞机走吧。旖旎说瑞辰有恐高症的。陆路就让秦克文联系火车票。秦克文打电话去,说是只有今晚10点15分的票,路上25个小时。陆路就看着瑞辰。瑞辰想了一下,就说好的。到上海南站是明天晚上11点多,晚是晚了点,但老冤家兵临城下,已由不得她。她初识陆路,觉得这个人可靠。

旖旎叫小凯开车过来,说送瑞辰和陆路去火车站。秦克文明白自己不能去了,就关照陆路直接到6号窗口取票。小凯来了,说干吗不乘飞机?旖旎说,你知道什么,瑞辰就喜欢坐火车。瑞辰肚子痛,坐在车上不敢动弹,就后悔没让胡骑一起来。胡骑是想一起来的,但她不让,怕胡骑来了住宿不方便。住一间房吧,怕他熬不住要提过分要求,分开吧,又怕旖旎笑她。旖旎曾问她同老夫子妙事了没有,她说什么妙事,连嘴都没让他亲过。那天在芙蓉湖的树影下,老夫子磨磨蹭蹭的突然抱住瑞辰要接吻,被她挣脱了。旖旎直摇头,你呀你呀,比老夫子还老夫子。旖旎追秦克文时,不出三天就做成了妙事,惊得瑞辰当时差点合不拢嘴。这个旖旎,这个旖旎,终身大事,以为扮家家啊。现在她同旖旎坐在后面,她前面是那个陆路。陆路不说话,窗外的灯光闪在他脸上,她只看见他的侧面。见面的时候,她很认真地看过他一眼的。肩膀很宽,浓眉很浓,鼻翼嘴唇有点厚,从面相看应该靠得住。她来的时候是动车组,8个小时就到了。现在是快车,大站小站都得停,始发站和达到站都在深夜。这样说来,身边有个可靠的男伴放心多了。

进站的时候,旖旎拥抱了瑞辰。小凯嘟囔着嘴巴,好像还在抱怨火车。瑞辰心里就笑,这个富家子弟,除了飞机,不知道火车的好处啊。陆路让瑞辰坐在靠窗的位置,自己坐在外侧,像一堵墙把她与外界隔开了。火车终于启动,加速时晃荡晃荡的声音有点重。瑞辰的疼痛也在加重,虽然还不厉害,但够她忧心忡忡了。她想闭会儿眼睛,又不好意思把陆路撂在一边,人家可是专程陪她回上海的。她想起胡骑,他不会知道她提前在火车上。手机到底没修成,被她塞拉杆箱里了。

火车驶向城外,灯光之外漆黑一团,远处的山像团团转的浓雾。她转过身,正好碰上陆路的眼睛。陆路尴尬地笑笑。这就对上视线了。我认识你的,陆路说,那时候你常常夹着讲义去听吴教授的课。你也听吴教授的课?陆路点点头,我当初想考吴教授的研究生。陆路没有往下说,她不好意思追问,就说,不好意思,打乱了你的计划。心想,这个人叫陆路,火车走的就是陆路啊。陆路说,应该的,既然大家都是厦大的,又是上海人。这个解释很表面,话题就很难深下去。也许陆路不善言辞,事实上,她在男性面前会不自在,甚至有点局促。他们沉默下来。她感到时间过得很慢,肚子一阵紧痛,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身上有点冷了。她把小挎包放在大腿上,轻轻压住小腹。过了好久,车速慢下来,又靠站了。

火车在站台上停的时间过长。后来就有乘警跳下车,往前面跑去。车厢里声音大起来,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事。瑞辰看看手表,快到12点了。车厢里突然一暗,有一盏灯熄灭了。她忽然预感不好,很不好。她不好意思问陆路。气温好像越来越低,与此同时,被小挎包压住的地方突然一阵抽痛。它很讨厌,老是不请自来,像冤家一样缠上她。她咬住下嘴唇,不让自己出声。陆路注意到这个情况,问她怎么啦?她摇摇头,避开陆路的眼睛,用小挎包紧压腹部。前面好像出事了,她说。陆路正要说什么,扩音器传出女播音员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大意是前方山体滑坡,火车受堵。旅客可以呆在车上,也可以去车站旅馆住宿,因为天亮前不会开车。

疼痛再次袭来,从下腹一直延伸到背部靠近骨盆的地方。瑞辰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有什么不舒服吗?陆路一定看到她脸色不对,露出帮不上忙的尴尬。但陆路的话捅破了一层纸,没关系,老毛病了。她把双手压在小腹上,深深吐出一口气,脸颊微微发热。她腾出一条胳膊放在桌面上,把脸埋在胳膊弯。她想要是换胡骑在身边就好了。也许她真该坐一回飞机。带药了吗?她听见陆路问她。她摇摇头。要不,他犹豫着说,去旅馆?她身子一紧,仿佛有寒气侵袭了腹部。长夜冷寂,她怕真的熬不过去。她抬起头,撞见陆路关切的目光。

车站对面有一家小旅馆,门楼上的霓虹灯已经熄灭,因此看不清招牌上的字。三三两两的旅客一拨一拨涌向旅馆。大堂又小又挤,人声嘈杂。陆路使劲往服务台挤,瑞辰则站在角落里照看拉杆箱和陆路的双肩包。她渐渐站不住,肚子痛得直往下坠,就弯腰蹲下。她安慰自己说,马上就有床了。过了很久,陆路的大头皮鞋出现了。瑞辰站不起来,让陆路拉了一把。他的手宽大有力。他不好意思地说,只订到一间房间。瑞辰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他又说,只有最后一间了。她愣住了,不由得朝车站方向看去。她看见乌云压在车站上,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可以回到车上去。陆路说。她仍在发愣。我先送你到房间。他背上双肩包,接过她的拉杆箱。房间在二楼最里面,有个胖服务员看见他们,笑得有点暧昧。她气恼地想,怎么这样看人?她同他拉开距离,走过长长的走廊,终于进了房间。

陆路打开灯,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只单人沙发。柜子上有一台老式电视机。虽然简陋,但还算干净。陆路把拉杆箱放在床头的另一侧,去盥洗室检查了一下。瑞辰一直站在门厅那儿。只能这样了,他说,你不要紧吧?瑞辰摇摇头,仿佛想掩饰内心的紧张。她往前走了几步,到了床边上。他倒了杯开水给她,有别的办法吗?他问。她摇摇头,想说她想不到时间会提前,连一点预感都没有。但是她没有说。她接杯子时手指碰到他的手。她假装不知道,水有点烫,就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床头柜上有纸和铅笔,还有一只烟缸,但是没有电话。他写了一串数字,这是我的手机号,有事打我手机。他检查了一下窗子,这时,她看见玻璃上突然出现了雨点。雨点被风拉成了斜线。但雨点越来越多,它们逐渐连接起来,使玻璃变得恍惚。瑞辰是喜欢雨的,尤其是春季的和风细雨。她撑着花伞在细雨中行走,斜风细雨,街景影影绰绰,雨丝拂在脸上,柔柔的,打湿了长长的发丝。但现在,雨点大而急,打得玻璃噼啪响。这就过分了,让她感觉到冷雨敲窗的飕飕寒气。他拉上窗帘,把雨拦在了视觉之外。她见他急着要走,急忙说我的手机坏了。她声音轻轻的,无助地看着他。他犹豫了一下,迅速瞥了沙发一眼,张了张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她感到脸色不对,一转身去了盥洗室。她看见镜子中的自己脸色苍白,摸一摸脸颊,却有点发烫。她穿着浅灰色短风衣,头发齐肩但有点乱,她拢了拢头发,让它看上去整齐一些。她心跳得厉害,除了胡骑,她从没有同别的男人单独在一起过,要命的是在深夜,一个陌生的旅馆。瑞辰回到房间,陆路没有离开。这个人心细,善解人意。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她听见他说,要不,我就睡在沙发上,有事可以帮你。她不是要他帮她,而是要有安全感。瑞辰耳语般嗯了一声,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刚才她几乎忘了疼痛,现在却感觉下腹有坠胀的痛感,腰部也开始酸胀。她在床的另一边坐下,这样可以离他远一点。陆路见状,立刻背朝她,曲起双腿蜷缩在单人沙发上。

上床之前,瑞辰应该先去沐浴的。最好是浴缸,每逢痛经,她总要把自己浸泡在浴缸的热水中。盥洗室是有淋浴的,但环境不允许。她不敢把自己置于淋浴之下,尽管冒着热气的水流很诱人。瑞辰给了内心一个叹息,然后把双腿挪到床上,身子轻轻靠在床头。她把小挎包放在床头柜上,但小挎包仿佛与柜子上的烟缸合不来。她把它放回枕头的另一侧,然后端起杯子。水温虽然不够烫,但会减轻腹痛。她脱下短风衣,里面是黑灰色羊绒衫。她犹豫了一会儿,脱下外裤,露出内里的肉色紧身裤。她轻手轻脚,尽量不弄出一点动静,直到钻进被窝,头挨着枕头。

透过窗帘,瑞辰能感觉到窗外无边的黑暗和冷雨。这个不知名的小旅馆孤零零蜷缩在连绵山体的低洼处。蜡烛形状的吊灯挂在天花板上,仿佛有烛火在灯管内部燃烧。被窝虽然不暖和,但让她有了安全感。她关上吊灯,只留着门厅的小灯。光线从侧面射来,使房间处于半暗半明的状态。这样很好,既保持了隐私,又不至陷入黑暗。

瑞辰想,就算没人知道,与素昧平生的同校男生独处一室,怎么说也是荒诞不经的。陆路背朝她,身躯别扭地蜷缩在单人沙发上。他看上去身材魁梧,侧面看像一堵厚实的墙。小时候,瑞辰怕陌生。如果孤身一人,她会找一堵墙,把身子靠上去。现在,瑞辰至少不感到孤单。不,不是孤独的问题。陆路订了房间,结果却是她占有了床,把他挤在沙发上。也真为难他,这么大个子蜷缩在沙发上,连脚都伸不直。他的头发有点厚,一侧的鬓角连着胡茬,他一夜之间冒出来的胡茬一定硬得扎人。奇怪,她怎么会知道扎人?她总不能用手指触摸一下,以证实自己的判断。瑞辰不好意思了,刚走了一会神,就冒出如此荒唐的念头。幸好她没有弄出动静。事实上,他们各自保持了最初的睡姿。他睡着了吗?几乎听不见呼吸声啊,呼吸声是有的,但听上去有点屏息敛声的样子。这么说他也没有睡着?瑞辰希冀他醒着,因为把她一个人留在不眠之夜太怕人了。她躺在床上,身子却好像无所可倚。肚子越来越胀痛,就像被堵塞的河流,涨潮的时候河水会泛滥。瑞辰仰面朝天,身子藏在被子下面,手轻轻放在腹部。她一边轻揉肚子,一边留意沙发那儿的动静。事实上,瑞辰使不上劲了,疼痛把她折磨得绵软无力。这时,肚子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疼痛的程度超过以往任何一次。她毫无防备,忍不住叫出了声。她马上屏住呼吸,心头怦怦乱跳。陆路呼吸突然停顿,然后变得粗重。瑞辰侧过身子,把自己蜷作一团。疼痛开始向骨盆延伸。

那天胡骑来看她,瑞辰刚吃了芬必得,静卧在床。胡骑把热水袋放在她肚子上,然后用手替代了热水袋。她拿走他的手,但他不依不饶。他的手贴在她的腹部,然后动起来。胡骑的手温暖有力,按摩的时候轻重缓急恰到好处。她闭上眼睛,身体深处升起的异样感觉,把她带到远离疼痛的地方。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就像身子慢慢浸入冒热气的浴缸,肌肤所感受到的那种惬意。胡骑的按摩范围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慢。手势与其说是按摩,不如说更像探索,把她一步步引向情意绵绵的边缘。他从逆时针转为顺时针,一圈一圈,就像石头激起的波纹荡漾开来。这就接近了危险地带。她知道他的意图,透过眯缝的眼睛看见他目光像火苗忽闪。手指终于触到了毛发的尖端。她触电般痉挛了一下。他停止不动,以期待某种默许或暗示。他果然得寸进尺了。她拔出他的手。她不允许,坚决不允许。她爱他吗,爱,可以说爱得很专心。因为爱,她要把初夜献给婚床。她说过多少次了,这个胡骑啊。

现在,瑞辰把自己蜷成一只虾的形状。寒气从腿间上升,一直到了腹部,然后停留在那里,变成无以复述的痛。寒气在盆腔里越积越多,肚子就像过度打气的气球,到了崩裂的边缘。她还能忍耐多久呢?她要哭了。不管了,不管了,难道痛死了还不能哭吗?她像看到了世界末日,绝望地哭泣起来。

突然间,沙发那儿出现了动静。陆路肩胛一动,脚到了地上,然后整个人从沙发上坐起。瑞辰是侧向他这一边的。她惊动了他的睡眠。她不安,很不安。她的软弱和傻样像隐私一样曝光了。她止住抽泣,羞愧地注视着他。他的身影在暗处晃动,然后打开双肩包。他想干什么?她甚至想到了事情的反面。她缩回了想按下吊灯开关的手,因为他从双肩包里取出的是手提电脑。他把它放在腿上,向她这边侧一侧身,却当她不存在。他打开电脑,屏幕上出现的光亮映亮了他的面孔。他继续按键,键盘上跳动的手指有点粗,但十分灵巧。他看上去全神贯注,他在电脑上干什么?暗淡的光线下,他眼睛呈现出湿润的光泽,也许侧身的缘故,他的脑袋略有些偏斜,细碎的光泽渐渐移向左眼内侧,变成一个大亮点。他睁大眼睛,食指慢慢移动,终于,大亮点掉了下去,滴在键盘上。瑞辰仿佛听见泪珠砸碎的声音,心里一动,刚才忍住的眼泪立刻溢了出来。她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泪眼朦胧间,他的身影近在咫尺。这个相识不到6小时的男人为什么要流泪?她不知道。

陆路关上电脑时正视了瑞辰的存在。他看着她。网上有痛经按摩的方法,可以减轻疼痛。他说着起身而立,走到床前,眼睛却盯在别处。瑞辰紧张得忘了疼痛。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做了个手势,压低声音说,让我试试好吗?她心口跳得厉害,视觉之外出现了胡骑的一只手,那只手在她的腹部抚摸,不不,应该是按摩,刚才那个词不正确。怎么按摩?她的声音有点慌张,就像一个小女孩问医生,打针疼吗?当然还有别的原因,毕竟,她不是小女孩啊。

请翻过身,他合起双掌开始摩擦。瑞辰没有动弹,以防止心脏跳出体外。除了胡骑,她能让另一个男人触摸她的身体吗?但是,他只要求把背部给他。她视觉里出现了电视画面。在白色之床,医生把手放在病人的背部,按摩或者敲打。陆路刚才说的是痛经按摩,就像有一次她与女同事一起做足部按摩,她原本不肯做的,因为按摩师都是男的。她看见女同事闭上眼睛很享受的样子,就犹豫地伸出了脚。按摩师十指有韵律地揉捏,把她的腿脚当成了乐器。她担心触及脚底时会受不了,那是她的一个敏感区,结果手到之处并没有出状况。

瑞辰翻过身,把脸转向另一边。她背上罩着内衣和羊绒衫,外面还有棉被。陆路坐在她的右侧。他从被子侧面掀开一个空当,露出臀与背之间的一段腰。他没有停手,而是撩起羊绒衫和内衣往上卷。为了不致滑落,她配合他的手势稍稍抬了一下腹部。肚脐露出来了。与此同时,她背上一凉。她没有吭声,因为此刻腹部的疼痛直抵赤裸的后背。她睁开眼睛。

陆路并没有马上按摩,而是再次搓起了手。瑞辰看不见他,但能感觉他搓手的动作快而有力。瑞辰身子微微一震,一双厚实暖和的手掌就贴在了靠近骶部的脊柱两侧。网上说腰骶部是痛经反射点,陆路一边说一边按摩,先是拇指用力,在他所说的部位反复点揉。这里是脾俞、肾俞、命门穴位,他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不清。现在是掌心开始发力,反复揉按两侧肌肉和脊椎。这里也有穴位,他说。瑞辰只知道她的后背是一道优美弧线的山体。当然这是胡骑说的。胡骑搂住她,手游走于背部的曲线之间。有时候,胡骑的手会迷失,探入山谷纵深处,这就越了雷池一步。不像陆路,只在规定的区域回旋,使得她绷紧的肌体一点点松开,静静地感觉手掌与皮肤之间的细微变化。皮肤先是热热的,然后是烫烫的,有的地方还酸酸的。温度是可以感应的,暖流蔓延至肚脐,然后向下扩张。陆路变掌为拳,有节奏地轻捶。好点了吗?瑞辰回过神,啊,她专注他的手了,一时忘了疼痛。她不好意思嗯了一声,又点点头。

陆路舒了一口气,仿佛受到鼓舞,手在瑞辰身子一侧暗示了一下。她条件反射了。翻身向上了。撞到他目光了。她看不见火苗。她悄悄扯过被角,遮住了肚脐。他好像视而不见,或者说他进入了某种状态。他拿开了被角。她的紧身裤有点短,致使肚脐下面空了一大片。她腹部的皮肤细嫩光滑,上面覆盖了一层细细的略呈金黄色的绒毛。好在光线暗淡,他不会看见。他的手比胡骑粗糙,但很沉稳,压在肚子上很有分量。这里的穴位有神阙、气海、关元、天枢,他双手相叠压在小腹上,按顺时针方向按摩。但是,他的手遇到了肉色紧身裤,它阻碍了手的必经之路。他手指探入松紧带,稍向下一拨,为自己腾出了地盘。网上说,他的声音稍有些异样,按摩小腹可增加腔内微循环,有止痛调经作用。瑞辰闭上眼睛不敢看他,这等于默许了他。他手势有点重,但手到之处很舒坦。逆时针运动时,她腹腔已有热感。热感越来越明显,之前的寒气烟消云散。疼痛减轻了,她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他停下手,有什么不对吗?她摇摇头,希望他不要住手。他只是改变了手法,把右手掌横在脐下,从手掌下方各向左右移出四指,找到了他需要的两个点。点位藏在紧身裤里,需要他让它们露出来。果然就露出来了。现在他把双手食指和中指分别压在两个点上。这里是子宫穴,他的言语变得有些艰难,网上是这样说的,子宫穴是针对生殖器的调理手法,刺激子宫穴可活血化淤、理气止痛。但她关注的不是这个。她看见了粉红色小裤衩的边缘了。这就到了她坚守的边缘了。他点中穴位的手指稍加用力,开始有节奏地点揉。有效果吗?他神态很专注,像一个真正的按摩医生。点揉之下,她微感酸胀,腹腔的热感愈加明显。她点点头,然后然后,又语义不详地摇摇头。

陆路的手像惊弓之鸟离开了瑞辰的身体。不不,瑞辰的身体发出了声音,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只是只是——她轻轻把手放在腹部,感到被弃之一边的孤立。他像遭到霜打的植物一样沮丧,然后慢慢站起,背向她的视线。她希望他不要离开,却没有勇气穿越诸如此类的障碍。她躺在床上,就像陷在虚无的空间一样无助。她需要有人举着蜡烛,让她跟着亮光一步步走向安全出口。她小声地啜泣起来,泪水顺着脸颊濡湿了枕头。他好像慌了神,回身看着她,脸上满是疑惑,难道一点效果都没有吗?她委屈地看着他,有的,很有效果的,她抽泣着说。她的手一直在肚子上,但现在把它拿开了。

陆路目光闪了一下,回到瑞辰身边。他把手放在她刚才腾出的位置。这次,他用的是左手,正好用来顺时针按摩。瑞辰舒心地叹了一口气,但这时,窗外的某个角落响起了猫叫声。雨好像停歇了。两只猫开始打架,一只猫发出了哭泣般的低吼,另一只猫则尖声呼应。猫总是在这个季节打架。瑞辰有点不自在,感觉就像到了氧气稀薄的高原,而他的呼吸也有点重。他换了右手,这样逆时针就比较顺手——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按摩的范围越来越大?她害怕了,很害怕。她怕的不是他的手,而是自己的身体。身体现在不听她的,它仿佛乐观其变,或者像着了魔似的毫无廉耻。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小裤衩。她的裤衩就像一只小手掌,对她来说只具有象征意义。在裤衩边缘,触目惊心地冒出了小尖尖。她闭上眼睛,内心拒绝手指对它的侵犯,身体却高度敏感,等待被触及的感觉。啊,他的手指让她的内心落了空。她无处躲避,身体可耻地喜悦起来。若有若无的触及像轻微的搔痒,导电般传入讳莫如深的地方。她现在恨身体了,它坏笑着试图打败她,把它的快乐建立在她的失败上。现在手指停留在小尖尖上,好像随时都准备撤离。不,她的身体再次发出了声音,诱使她用手按住他的手背。她不能再让身体为所欲为了。她反抗了一下,又反抗了一下。但她终于败下阵来。有个魔鬼在手掌下面蠢蠢欲动,它毫无预感地发出了错误指令,就像几个词构成了相反的句子。她被身体吓坏了,身体很羞耻,非常羞耻。她想把手抽回去,回到最初的状态,但是没有办法,身体不让它回去。啊,她是可以想象的。她的手被另一只大手压住了。双方一动不动,然后有了轻微的颤抖,就像两个同义词之间的顿号。现在好了,不全是她的错了。这个男人慢慢俯下身,向她靠拢了。她闭上眼睛,不允许自己逃避了。

想象真是妙不可言。瑞辰略感冰凉的嘴唇感觉到他的温度。她微微张开嘴唇,以吸入更多的氧气。他的呼吸越来越重,网上还说——热气通过口腔到达她的体内。她知道的,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旖旎说过多少次了。瑞辰想起旖旎咬耳朵说的悄悄话。这个旖旎,这个旖旎。有些东西最好不要碰它,譬如她秘不示人的毛发。小尖尖导入的电流击退了她以前坚守的东西。他们贴在一起了——这个过程是如何完成的?谁知道呢。她把自己交给了身体,就预感会有大事发生。她无论如何要阻挡一下的,但阻挡的结果反而让身体乐了一下。他身体的一部分同样乐坏了。显然它相当夸张,徘徊的时候进退两难。她把脸埋在他胸前,以便抬一下身体。肢体语言引导它找到了恰当的位置。它们互相连接。这个按摩非常神奇。烛光把她引到了安全出口处,撕裂之痛击退了老冤家。她心身和好了,想象果真妙不可言。这一刻,一切疼痛离她而去。

夜很安静,肚子也很安静。它刚才睡着了,现在好像要醒了。瑞辰坐在床上,用被子盖住膝盖。她睡不着,啊,预感回来了。从小腹那儿,热流蓄势待发……她赶快冲进盥洗室。热流直冲而下,它们在长久的壅塞之后,找到了一泄为快的出口。她鼻子酸酸的,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瑞辰重新躺下,用被子把身子裹得严严实实。陆路仍然在沙发上。房间里一片寂静,仿佛是梦的一个空间。瑞辰一时不知身在何方。

瑞辰忽然打住,仿佛这个故事到此结束。旖旎问:完了?她点头,差不多吧。可是,旖旎提醒说,这个结尾使用的词并非现在进行时。旖旎焦急地问:到底有没有啊?

瑞辰脸上出现了梦幻般的表情。她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往下说。一个月后,瑞辰在办公室批阅考卷。门卫老方说有她的电话。不会是胡骑。胡骑会直接打她手机。她奇怪怎么会有人把电话打到门卫室。她在椅子上坐久了,起身时身子冲得有点多。清晨飘起的细雨,近晚时分已断断续续。老方在前面打着手电。暮色迷蒙,氤氲之气在光影里弥漫。她撑着伞,风吹来,雨丝软软的,沾了花的芬芳。恍惚间,她听见电话里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瑞辰吗,我是陆路。谁?她想不起来谁是陆路。那个人说,对不起……

瑞辰愣了一下,真的,那个老冤家呢。她一时茫然若失。疼痛像若有若无的细雨,润湿在记忆里。

【责任编辑 吴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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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紫贝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