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建松
去青山的路上,见到蜂箱
我们一同说到一个词语:阳光
身子就格外暖和——
此刻,阳光照着沿山斜长的青竹叶
我的车头和手掌,只走动少量的光斑
拐过一个叫“涓”的山湾,水纹细微而清凉
看见阳光直接照到养蜂人的头罩上
养蜂人正俯身整理蜂巢板
我们之间隔着次坞、浦阳、钱江二桥和文三路
电话里竟然一起说出“阳光”
此刻阳光里,我忽然一惊——
“一只蜂箱,隔开了你和我”
蜂箱肮脏,安静地坐在斜坡开阔地
(土地也许刚收走了番薯,或者老玉米)
一只只蜂箱,有着乡村木匠的手艺,乡村漆匠的手艺
雨夜里,那个漆匠就是养蜂人自己
他喝了点小酒,在40瓦的昏黄电灯下
中年男子挽起袖子,他用漆刷
在新鲜松木箱子上按顺序涂划
雪花啊覆盖了夏天,覆盖了秋天
一层又一层,“平淡”刷满了“时间”……
——在我行走过的路上
你看见这一只只的蜂箱了吗?
我们曾经共同的享受,弥散着无尽的甜蜜
蜜蜂飞舞……请问蜂箱如何对之言语?
(青山,在诸暨市草塔镇)
养元坑问路
听到问话,老人从坡沿站起
满山暗绿的竹叶在风里一阵一阵动荡
灰鸟“叽”地掠过,我还来不及打开镜头盖呢
我身边有那么多的、不为我所知的小山村
默默存在于水墨洇浸般墙壁上炊烟升起的午后
阳光之下,存在先于思想——美,又小又旧
峡谷骑行,光线从最低的地方开始收拢
斜坡上,白发老人像一段抽烟的木头
思考的范围不超过视线所及,或者更狭窄
看着我从远处近来,从低处上来
当他用我家乡的方言说道“养元坑”
让我想到:我离家尚未远,而所知实在甚少
冷风从草塔一直吹到养元坑,背脊终于晒到太阳了
我像老人一样坐在斜坡上,默默拿出相机
看经历的山路一弯一弯,隐没在竹林里远去
也许不必记录光影——明日我将身在他处
(养元坑,在浦江县中余镇)
从丽阳街到中山街
一座楼是一座山,一个人是一棵树
街道是河流,车子是河中滚石、沙砾
树坐在石头上,沿河而下(或谓现实的诗意?)
去山里找另外一棵树——这是七月底的事情
在河流的交叉口,男树发了发呆
问一位吃着白色冰激凌的戴眼镜的女树
女树穿着学生装,害羞地笑着说:“不知道啦”
忽然发现:树与树的交流是艰难的,何况
我是发明了语言和道德的人
看着一楼的山,小饭店飘出了馒头的肉香
望了望六楼的山,树让石头继续往前
“假如我是一根藤,我要拖着多少长的尾巴”
——真实情况是:中山小学门口
我靠着一棵长满肉瘤的法国梧桐树
回忆自己两个月前是否真的经过这个地方
(丽阳街,在丽水市莲都区)
云章小坐
左边石壁连着石壁,转弯之后依旧是灰黑石壁
右边风从清水上来,白云也移了过来
远处的小村子,像群雕放在公园里,像大山的小糕点
328省道边指示牌告诉我,我经过了石塘水库
在无名无姓的小村旁,我坐在稻田旁
石头散发着温热,山栗树和白杨树沙沙作响
浓重的阴影里光斑动荡,谁都不会让内心布满阴霾
我将手伸到路边稻田里,水温宜人
透明,可以看到几绺根须——再过一个月,将是一片金黄
一把镰刀,将由不知名的手握紧,因劳作而充实
而那时,命运又将带我到何方?
——两个月以后,我在观光电梯忽然回忆那一幕
到处是明亮的阳光,蝉鸣,水声……但苹果机屏幕上
我清晰地看到那个无名村子的地标——云章村——
惊骇不亚于同时出现的甜美——我再次投入纯净的往事之中
那黄土堆垒的墙,屋顶铺盖的茅草已经发黑
漫长的道路经过这里,或者归结于此……
(云章,在云和县云和镇)
司前畲族镇遇雨
走了那么远的路,并不是为了在此憩息
我从司前大桥的这端走到那端,又返回
桥下水清澈流动,白云从桥头公路段办公楼顶压下来
丝丝钻进窗口,我感到凉爽
在暑气逼人的那一年,我遇见了你
左手边的镇子就是司前镇。流水也往左而去
下游是瓯江吧?是东海吧?阴天里有无尽的山、无尽的路
白鹤渡、百丈、最后是珊溪,我指点着地图
计算要走的路线和行程……雨,开始打在桥头栏杆上
进入泰顺,山风和黑云就预谋着革命
(妻子来电询问天气,我的答复是:此处晴朗,放心)
异乡的雨终于落到异乡人头顶,我愈加开心——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远离你想象的地方
我真实地出现了,好像一个梦找到了故乡
(司前畲族镇,在泰顺县)
早晨在浙闽交界处
……昏暗里也看得到坡边的绿!
渐渐亮起来,倾斜的绿显得润湿生动
到处是红色光,是飞虫撞脸,是水声浅浅(又看不到来自哪里)
然后,那些绿里,探出白衣身影——老农民
将第一担粪挑到自家旱地里,或者
剪理过密的番薯藤(番薯藤带着水雾)……
知道今生不会再有,所以格外关注
哪里是浙闽交界处。在一座小桥边,朝阳
刚好照到溪那边一块竖起的大石头上
我下车取景,将溪水这边的屋子和那边的屋子
连同被朝阳照得发亮的石头拉进镜框
等驶过了十多公里,才讶然惊悟——
那座安静空旷的小桥就是分界,而那些房屋
分属于两个省份。有否有个叫小林的姑娘
从屋子走出站到桥上,她的幸福是否和我一样实在?
(浙闽交界处,在浙江泰顺和福建寿宁)
七月傍晚,在龙泉至遂昌的省道上
两县之交接必有佳山水焉……路边
一个小庙般的凉亭里,强光加重了内部的阴影
背粉红布包的小姑娘攥着蓝雨伞站在亭口
她从哪一条路上走来?迎接她一生的那路有无出现?
——而我如何将隐匿人群的你呼喊出来?
至■口。停在村口的一排青树下,我回头一瞥
来路都隐没在狭窄绿谷里
陪伴我的溪流,不知何时跑至另一峡谷
拐过山湾,它又将出现(或者是它同母所生)
而生养,在此是一个谜——
人和自然是同一级别的生态现象,互为依赖
暮色先从树荫开始,渐次弥漫到树梢、到更高的山坡
暮色最后才出现在小小的天空
清明的气息慢慢回到植物的根部
白云不再炫耀才华,灌木里生出的风就是天籁
笔直泻到路边的山涧毫无愧色,远处飘逸着的也不见喧哗
——暮色四合。■口村纳入暮色之中……
(■口村,在遂昌县■口乡)
斑竹的午后
开始我们还在人民路上,就像写了一个开头
不知下文如何开展。回地,水殿,我
这些先出现的词语暂时在二楼的牌匾背后,散漫无序
然后枝节横生,一个即将熟悉的词语自动出现——任峰
这个词语将带出一个词语,或许还有场景,新的情节
果然,随后的故事犹如意识流
张文辉略有张力,使得新昌城的中午汗意流淌
节奏加快,空间频换。五个词语印证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真实可靠
长诏水库宛如悬念,姐妹饭店也不过是一节过渡
炙热的阳光加长了午后的时间段。一切不过为了衬托高潮
——我们来到斑竹。这里需要详写一番
包括树木的数量、阴影的质量,以及风和谈话的内容
除了废话、废话、废话,好像涉及对文化的问候和未来的期待
五个不同出处的词语集中到这里,再次轮番出现,似乎提前谢幕
总体而言,在高潮中结尾,使意义不大的故事略有新意
(斑竹,在新昌县城关镇)
跟诗人蒋立波到西马山村
蒋立波真是个好驾驶员。
他熟悉这条路,就像熟悉文字一样,
提防着“突然”或者“偶然”。
他像山里的毛竹和漆树,不恐高。
尤其让人放心的是:他开车不打瞌睡,
眼睛一直盯着前方。
那一年,他45岁,
是生活者口中的“诗人”。
从横山岔路往左,沿山势向上,
过一个平岗,然后平行向前。
在山脊,我往右边一看,
远处的山尖,低处的峡谷,仿佛一个漏斗。
靠着我们这边,山还在往上生长,
好像风推高了路,阳光加重阴影。
在西马山村,我看到了晒烟叶——
明晃晃的午后,村路旁,
青色的烟叶一丛丛挂在竹篱上,
拼命挤干体内的汁水。
我站在它们旁边,像一个信徒得到启示。
——那是七月,我对晦明的未来不再恼怒,
只有巨大而平静的信心。
(西马山村,在嵊州市贵门乡)
建德三都大桥
我被山包围
被水包围
被自己瞬间的正能量爆发包围
是啊,为什么——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
走过那么些陌生的地方
疲倦,干渴,甚至担心车子储蓄的油量
能否坚持到下一个加油站
我就是来看看山水交融
然后就很满足
我就是来看看陌生的世界
然后就离开
我就是一个人,一个人
跟着斯泰尔大卡车,跟着锈迹斑斑的永康拖拉机
在乡村路上奔跑
只有一个大致的地方
到那里,然后回家
然后在梦里生长力量
梦见你手上百花盛开,芳香四溢
(三都大桥,在建德市)
车行梅梓线上
没有见过高山
就来这里见见高山
没有经历过悬崖
就来这里见见悬崖
草木在此地不高大
山风在此地不绵长
在山路转弯的平地上
我面对夕阳,拍摄了一幅照片——
昏晕的光斑,比路还低矮的山顶,山顶的轻雾
山下的小村落和命运一般的细绳村路
请问那位恐高症的旅客
在狭小的、弯曲的、攀爬的山径上奔袭
究竟想战胜人生的哪一种欲望
或者是诸位所言的境界?
读者你啊,若是一个暗夜,在此地啊
你的手不按住我的胸部
就按住那些跳跃的、顽皮的星辰吧
(梅梓线,建德市与浦江县交界处)
失街亭
帘外白日高照,风铃里传来鸟雀的情语
适宜诸葛安眠。梦中
头缠红布的探子三番四次穿窗而入
微笑,吃着蒜香花生,小指上翘
“娘子,我们且归家,去晒印花蓝布”
白色羽毛扇摊放桌上,像疲惫的号令
这一年,眉毛也白了,芦苇也白了
这一年到头的路,都白了,都起皱了
到处纷纷扰扰,到处空无一人
白衣诸葛站在白色舞台中央
红烛挽出灯花如二十年前,洗手,焚香
青竹丛里的卧龙岗棋局变幻,风雨不惊
“主公,把属于我的未来还给我”
一路颠簸,诸葛从未到过街亭
诸葛不到街亭。而蓝路牌上显示此处:“街亭”
正月初三。深夜,车窗外雨滴追赶雨滴
盲目扑向我。商会会长向我大声劝酒
醉意使得春节温暖而值得怀念
十一点半了,我在路上。我没有对开车的妻子说
我想到了诸葛亮……那时我们多么年轻
(街亭镇,在诸暨市)
【责任编辑 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