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航
南美涉足过后,我的兴趣点就放在非洲大陆这块地盘上了。多年以来,我对非洲可谓情有独钟。当年在浙大进修期间,曾看过一部获奥斯卡奖的电影《走出非洲》,当场即被那宏大、宽阔的场景气势给镇住了,那儿的原始性,那儿的野性,那儿粗犷的地貌及柔美的线条,让我心悸,让我目瞪口呆。我记得从浙大多功能放映厅出来时,一双脚就同踩在棉花上似的,重心不稳,飘飘然欲仙。这就是非洲的力量,这就是《走出非洲》这部影片所具有的艺术震撼力。我对并排走的一位女诗人说道,在它面前……真的太渺小了,真的别再玩艺术了啊。
而后我随出国大潮去了欧洲。在欧洲我吃尽苦头,身心疲惫,却没赚到一分钱。而让人意料不到的是我获取了一份“副产品”——根据旅欧经历及虚构,我写成了一部书。这部书最初的题目叫《漂洋过海》。我拿给一位同在巴黎打工的乡人看,他以为这题目太大路货。过后我苦思冥想,有天脑子开窍,一缕亮亮的阳光投照了进来:我既然那么喜欢《走出非洲》这部电影,那么,我的书名何不称之为“走入欧洲”呢?就这样,一锤定音了。过后,《走入欧洲》拍摄成25集同名电视剧,在国内二百多家电视台播放,这事儿在当年算的上是有点儿影响的;同时,也对我老家青田及青田华侨这个群体,起到了一丁点儿宣传的作用吧。
我在欧洲期间,脑子里头常会想起非洲那个地方的。现实中的欧洲,已经将我的梦想揉碎,将我拖进了冰冷的地窖。诚然,任何一种形式的背井离乡,任何一块陌生的土地,对于一位异乡人来说,都意味着冷漠、残酷。可我在这一点上却显得十分地非理性。在我的想象世界中,非洲是一块放松的地方,天高任鸟飞水深任鱼跃,大漠也好,原始森林也好,野生动物园也好,全都那么地勃勃有生机,那么地无序那么地有序,那么地不受干扰没有压抑。抬头望明月,月亮必定比“稻桶”(浙南一带打稻子的木桶)的底板还要大几倍,月华普照,呼吸流畅。我在罗马的时候,旁边一家餐馆的大厨,福建人,他是从非洲转道过来的,好像是扎伊尔还是哪个国家。我得空就跑过去听他讲非洲的所见所闻,百听不厌。我说你为什么要来欧洲呀,待在非洲不是挺好么。他说那边工资低啊,文明程度也落后。这真是没法子讲清楚了。有一年我在意大利西西里岛的省城巴勒莫逗留。有天一位乡人领我到海边走走,海风拂面,他指着空茫的大海说道,海的那边就是非洲的突尼斯,乘轮船六小时就到了。我放眼望去,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我心头似乎还是有感觉的,沉甸甸的,我没想到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离非洲竟是近在咫尺啊。同样的发傻我还有过一回,那是在西班牙的某海岸线上,一家海滨酒吧,我和乡人喝啤酒,捉油橄榄吃。他像是无意中抬脸说道,这海峡的对面,是摩洛哥。我再度大半天回不过神来。
对于非洲的向往,曾经促使我付诸行动。我差点连机票都买好了,非洲那边的接送事宜也通了一次又一次电话,大致敲定了。最终我没走成。没走成的原因是途中要转机两次,第一次转机是在意大利境内,还好说;第二次转机是在非洲某国家,而且因为交通落后吧,得在那机场待上不知是一夜还是一天一夜,反正时间挺长的。旁边的人劝我不要去了,说那地方乱得很,杀人就像杀鸡似的……这一搁,就是好几年。2011年的六月间,我到底成行去了非洲的乌干达和喀麦隆。说起来这事儿,还是老乡好啊!作为一个青田人,我对自个儿的老乡真是没话好说的。老乡们当然是形形色色的,也绝非都闪光亮堂,混迹于芸芸众生里头,也未必见得就个个出类拔萃,说不定就一群普普通通的人。但大凡青田老乡,还是有其地域文化的共通性的,那就是认乡情,特别是在外乡,那份乡情比酒浓,比茶酽,朴素、自然、慷慨大气。
非洲之行,穿针引线者当为肖忠。肖忠于2010年前往非洲采风,与当地的青田藉华侨相处愉快,结下人缘。这等于说,肖忠替我打了前站。我和另一位朋友抵达乌干达首都城市坎帕拉,乡人林建来机场接机。林建说,中饭就随便吃点,晚上季永灵请客,吃大餐。
在这之前,我虽说去过南美的几个国家和地区,去过东南亚的柬埔寨,见识过热带雨林,见识过广袤的原野和连绵起伏的丘陵;见识过自由散漫和无拘无束,见识过街舞、音乐、手持酒瓶子桑巴的男女;见识过成群结队的深色人种及孤零零骑脚踏车的黑人,见识过乱七八糟的交通工具呼啸而来绝尘而去……这一回,当我的脚落在了非洲大地上,我仍是欢喜得不得了,我如鱼儿游进了大海,如面红耳赤者狂饮了一瓢冷饮,舒坦至极!我真的弄不明白,我为什么就会如此喜爱这等场景啊!晚饭,都可称得上晚宴了,乡人季永灵在当地一家韩国料理酒店摆了四五桌,人头济济,为我们的到来接风洗尘。一种产自南非的葡萄酒,好喝,我不知喝了几瓶,还有五花八门的啤酒,黑啤、红啤、棕啤、黄啤,我都尝上小半杯。倒是没醉。怕是心情特别放松自在的缘故吧。乡人季永灵在当地华人圈中威信颇高,那天晚上前来赴宴的并非全为青田藉乡人,差不多在坎帕拉混的头面人物全到齐了。季永灵说,起立,为两位朋友的到来,干杯!齐刷刷的,没有一个人慢站起半拍。
非洲这块土地,于我乡侨民来说,涉足时间很短。过去几十年间——大概不会超过三十来个年头吧,有零星的侨民在这儿讨生活,游兵散勇,据说贩卖拖鞋、草帽及草席什么的,既成不了气候,也没持续战斗下去。有一阵,非洲成了偷渡客的跳板,倒是成群结队人马到来了,但那是什么阵容啊,个个愁眉苦脸,心慌意乱,度日如年,巴不得一觉醒来人即已在西欧或其他发达国家了。近十多年来,乡人接二连三地走进了非洲。据粗粗估算,青田人在非洲的人口当在万数以上,主要分布在乌干达、喀麦隆、赤道几内亚、安哥拉及尼日利亚等国家。青田人三百多年前开始陆路穿透西伯利亚踏上欧洲土地,练就了胆识,开拓了眼界,形成了以宗族为结构的经济模式。青田地少人多太穷了,不走出大山那是死路一条。青田人的嗅觉历经磨练,已是异常灵敏,再加上车到山前必有路的盲目或不盲目的信念,他们哪儿都敢去,什么行当都敢做。让人谈虎色变的非洲,其实资源丰裕,人心不狡猾,政府无能掌控力弱,基础条件差——连管牙刷都要进口的,这就提供了商机,大大的商机。一时间,西欧、东欧,及国内老家乡镇的众多乡人,飞蛾扑火般地涌入到了非洲大陆。有人欢喜有人愁,失败者无以计数,落荒而逃者也有,剩下的大部立稳了脚跟,循序渐进,前程虽非皆如花似锦,但套用国内的一句话来说,奔个小康当是不成问题的。
非洲许多国家,其社会情形挺像我们国家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现今改革开放的号角刚刚吹响,什么东西都缺,就如一块干透的海绵,吸收力极强。我们中国的生产能力超一流,物资堆积如山,虽东西不咋地,但对非洲那些穷地方来说,已是蛮好了,或者说足够好了。我乡侨民进军非洲大陆,挖到的第一桶金大多为商品贸易。广东货、福建货、义乌货及温州货,通过海运一船一船地驶入当地港口,批发到市场。利润是相当丰厚的,货走得也快,有些紧俏款式服装、鞋帽等,当地人甚至排起了长龙抢购。现今贸易市场没先前旺,但船破有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强,收入还是不赖的,小日子还是滴溜溜转的。身手敏捷且头脑灵光的我乡侨民,开始分流,有办塑料厂的、有开诊所的、有做木材家具生意的、有开汽车修配厂的、有开宾馆饭店的、有包工程的、有开碎石料公司的、有开保安公司的,甚至有办肉联厂宰牛的。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哪行来钱哪行就有人干。
在乌干达的半月时间里,林建受乌干达青田同乡会之托,领我们走了几处非常有意思的地方。我们上路,开辆大功率的越野车,奔驰在那些并不规范的公路上。什么叫风景如画?到了这等地儿,当一辆孤独的车融入进了天荒荒地茫茫的原野上时,当眼中所见皆为植物、野生动物时,当人间烟火淡出甚至绝迹时,那个时辰里你才能够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风景”,什么叫颤栗,什么叫人世间的天堂!我有过好几次,包括在乌干达和喀麦隆,坐上了驾驶的位置。我踩下油门,脸面上小有兴奋,越野车轰鸣作响,耳畔风声阵阵,间或传来尖利的鸟叫声,像玻璃一样地划破寂静。我们去了尼罗河,尼罗河的上游。充沛的水源,清洁的水流,白浪吐沫的水花,无不让人忘乎所以,无不让人窒息。“美的令人窒息”,这是我那位读过几本书的同伴与国内一位异性朋友通电话时所说的话。我们在尼罗河上泛舟,人模狗样地端了罐可乐在那儿指手划脚,高谈阔论。天是蓝的,水是蓝的,簇簇树木是绿的,只有鸟儿是白的,白色的鸟儿在飞翔,在盘旋。此地的美丽,是想低调都没门的,淡然不了,心花会怒放,得意忘形一下不算罪过吧。还有民俗,载歌载舞,黑妞们所穿的衣裳,形同一树树花朵,花枝招展,落英缤纷。那是多古远的音乐啊,听来恍如隔世,隔靴搔痒,时光倒流,刀耕火种。
在野生动物园,我们待了一个晚上。就住宿在野生动物园里面一家颇为高档的宾馆里。野生动物园面积有多大?有人说驱车得跑三天路。第二天起早,由动物园一位荷枪实弹的保安兼导游的工作人员陪同,我们的车子迎着晨曦,迎着扑面而来的露珠,向着纵深地带前进。身穿军服的保安说道,运气好,就能见到狮子。林建说,我来过三次,没一次看见狮子。可我们只来一次,就见到狮子了!保安接到另一辆车上的保安电话,神情严肃起来。他说,狮子出现了,我们赶过去。我们的车子调转方向,朝着那个狮子出现的方位急速赶去。我们赶到时,那地儿已聚集了好几辆车。那辆动物园配备的车是两层的,一群白人男女正在上层的露顶车厢上屏声静气地拍照。我看到狮子了,一只雌狮子,一只小狮子。没有瞧见威风凛凛的雄狮子。那是一只多么温顺的母狮子啊,眼神中流露出了忧伤的气息。所有的人类按兵未动,只听见咔嚓声不断。母狮子看着我们,小狮子好奇地看着我们。它们开步走了,又停下来,转过脑袋看我们。这样子走走停停,差不多十分钟后消失于树林里。人类活络过来,出了口大气。我当时脑子里想到了个词儿:大家都在找狮子。我想,这是一个很好的小说题目呢。
肯尼亚的内罗毕,是非洲的航空港之一。我们去乌干达是在该地转机的,从乌干达去喀麦隆也是在该地转机的。乌干达位于东非,喀麦隆则位于西非,有点儿距离的。在喀麦隆首都城市雅温得,乡人徐岩军领我们去了两处地方。一处为河湾,河面不甚宽广,但足够幽深,足够世外桃源。那种安静,只闻鸟啼声,声声清脆,婉转悦耳、悠扬。奔向这儿的“卖点”,是乘独木舟去看树王。我在南美的法属圭亚那与巴西交界的亚马逊河支流上,曾乘过独木舟的。那一日的情景,历历在目,栩栩如生。空漠的蓝天,空寂的大河,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天地之间仅存一叶独木舟,和煦的阳光扣在额头上,那种孤单和羽化,让人的内心明镜一样,荡漾着温柔的涟漪……没想到,我今日又有福重温这等梦境了,我欣喜若狂,又平静如水。我们一共八位,分乘四支独木舟,箭一般地划向河心,划向树根纠缠的河畔。河水的颜色照样为可乐色的,那是由于无数之多的树根泡于河水中所形成的。上岸进入森林,当地向导指点名贵树木“黑木”给我们看。所谓黑木,顾名思义就是黑颜色的木头了。这种木头密度高,跟煤炭一样乌黑,光亮,重如金属。一棵百年树龄的黑木,粗细也就碗口般大小,不名贵是说不过去的。用黑木雕琢工艺品,纹理细腻,色彩天然,质地上乘。我回国时就带了几件。终于见到“树王”了,遮天蔽日,太阳的光线压根儿投射不进来,巍巍然顶天立地,得二十几人才能环抱得过来呢。凉风阵阵,阴风阵阵,暑气一扫而光。
第二处场景是看黑猩猩。据说这种黑猩猩是最接近人类基因的。它们有喜怒哀乐的表情和心情。比如说,它们对我们人类就怀有敌意。我们扔香蕉给它们吃,它们照吃不误,吃了也白吃,休想对你咧嘴笑上一笑。我们得意忘形时,有黑猩猩冷不丁地抓起一把泥沙或石块,从铁丝网上面抛向我们,让我们滚得远点。一位白人动物保护者,是位白发女人,多年来一直在黑猩猩基地做义工,她说我们人类给它们的印象并不好。
几天过后,由乡人王建龙、孙勇等领我们前往喀麦隆港口城市杜阿拉。这期间我们游玩了乡人口中所说的“白沙滩”和“黑沙滩”。这两处沙滩,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气候宜人,风光秀美、飘逸。所谓白沙滩,沙子细白,海水蔚蓝。我们腆个小肚腩,在此地游泳、戏水,老态龙钟的样子,兴致倒是未减的。所谓黑沙滩,讲白了就是火山形成的沙滩,沙子黑不溜秋。据说此地的海水对治疗皮肤病有益。在杜阿拉,我们去了最早来喀麦隆的青田藉华侨陈伯松家做客。陈伯松深居简出,话语不多。他的家中,摆着一件颇大个的毛泽东半身石膏像,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记。
离开非洲之前,我们驱车一天去了喀麦隆一边境城市。非洲山地不多,那座边境城市却是坐落于群山怀抱之中的,很有看头。当车子行驶在高高的山巅上,远远望去,风起云涌,山峰叠着山峰,气势非凡。落日一抖一抖的,摇摇欲坠,金黄色的面粉铺天盖地,万物溶为一体了。就是在这样的山旮旯里,在这样一处几近与世隔绝的地老天荒之地,同样生存着我乡侨民。这家人在集市开店铺,好像是卖食品杂货的。他们说很少有中国人跑这儿来的,一定要请我们吃饭。第二天我们在一家法式酒吧享用法式早餐——这是头天那户乡人告诉我们的一家店。再度上路,越野车斗志昂扬地跃上崎岖的山间公路,向着朝阳探头的山峦一路前行,高歌猛进。
【责任编辑 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