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哈扎尔辞典》以词条缀连的叙事手法,讲述了一个失落的文明;用隐喻成功构建了一个双重含义、亦真亦幻的文本世界;线索一明一暗穿插其中,历史、宗教、神话盘根错节,融为一体,在不同文化的互视与对话中展现出文本世界的多义性。
关键词:辞典与词条 历史与虚构 碎片化阅读
《哈扎尔辞典》是21世纪第一部以辞典的形式写成的历史小说,其内容纷繁复杂,古代与现代、幻想与现实盘根错节地缠绕在一起,时空倒错、亦真亦幻、扑朔迷离地描述了哈扎尔民族在中世纪消失之谜,被公认为一部奇书,现已译成24种文字。作者米洛拉德·帕维奇是塞尔维亚的文艺学家,哲学博士,贝尔格莱德大学教授,塞尔维亚科学和艺术院院士,全欧文化学会和全欧科学与艺术家协会成员,曾被美国、欧洲和巴西的学者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
米洛拉德·帕维奇1929年10月15日生于贝尔格莱德,父亲是雕刻家,母亲是哲学教授。经历了二战和铁托的南斯拉夫,他认为在如此剧烈的历史变迁中最大的受益之处便是学会了多种语言:“我曾两次遇到过轰炸,第一次是12岁,第二次是15岁。12岁那年我第一次恋爱了,并促使我开始学习德语,并从一个喜欢叼烟斗的绅士那里学习英语。与此同时,我把法语给忘了(后来我把法语忘记了第二次)。后来,我在一个狗窝里躲避美国人的轰炸,接着俄国人强迫我通过费特和丘特切夫的诗歌学习俄语,那也是我唯一拥有的俄文书。今天,我期望学习动物的语言。”①由于掌握了多种语言,他成为了塞尔维亚最重要的翻译家之一。
米洛拉德·帕维奇1967年发表的诗歌《羊皮纸》和1971年发表的长诗《月长石》奠定了他在前南斯拉夫文坛的地位。他的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铁幕》(1973)、《圣马克的马》(1976)、《青铜器》(1979)、《俄罗斯猎犬》(1979)、《贝尔格莱德故事新编》(1981)、《翻过来的手套》(1989);长篇小说《哈扎尔辞典》(1984,同年获南斯拉夫最佳小说奖)、《用茶水画成的风景画》(1988年,同年获南斯拉夫最佳作品奖)、《风的内侧》(1991)、《君士坦丁堡最后之恋》(1995);诗歌散文集《最后时刻的灵魂谷》(1982);剧本《永恒之后的一天》(1993)。
帕维奇1984年发表的长篇小说《哈扎尔辞典》获南斯拉夫最佳小说奖,首次以字典的形式复活了一个消失的王国。从7世纪到10世纪,哈扎尔是一个独立强盛的王国,居于黑海和里海之间的陆地上。但是,这一支剽悍的游牧民族突然消失了,原因或许在于他们放弃了原始的宗教信仰而改信犹太教、伊斯兰教或基督教中的一教,三种文化的冲突,导致了哈扎尔王国的衰落。全书围绕着他所猜测的导致哈扎尔灭亡的信仰改宗大辩论事件展开,将事件及此后数百年间与之相关的重要人物以词条形式排列并解说,再按信息来源分为基督教的红书、伊斯兰教的绿书和犹太教的黄书三部分。三色书内的词条和人物时有互动、互补甚至自相矛盾,至于全书的主旨,或者“真相是什么”,要靠读者根据资料自行辨别和拼凑后得出。这种全方位的开放式结构,使得读者可以从任一色书甚至任一词条读起,然后通过关联词条在整部书里迂回穿梭,参与创作,自行寻找谜底和结局。这样的阅读形式彻底颠覆了传统思维,使得整个阅读过程如同穿行于回环往复、扑朔迷离的岁月迷宫。
本书虽然涉及到许多真实历史人物,有着丰富的宗教知识,但由于作者的想象力太过天马行空,反而使哈扎尔这个历史上曾真实存在过的王国读起来更像是虚构的世界。虚幻是本书承载信息的重要元素,无论是梦、传说,还是“史料记载”,都光怪陆离、亦真亦幻,而历史的真相就隐藏在海市蜃楼般的片段中。虽然大部分有所隐喻,但很多信息散落书中,如同乐曲中的炫技部分,游离于主旋律外,却充满无穷魅力。比如序言中神秘地提道:“这个版本共印五百部,其中之一由达乌勃马奴斯用剧毒油墨印刷而成。这部沾着毒汁的词典由一把金锁锁住,和另一部上了银锁的辞典放在一起。1692年宗教裁判所下令销毁达乌勃马奴斯版的辞典时,只有这两本逃过劫难得以幸免。这样一来,那些胆大妄为的人或异教徒若读了这部禁书,定遭死亡之凶。谁若打开此书便会立刻全身瘫痪,胸口像被针尖刺中一般。读者会在看至第九页上的这几个字时死去,它们是:词句已成血肉。倘若读者同时阅读带银锁的辞典,便能知晓死亡何时降临。带银锁的辞典里有下述提示:倘若你已苏醒却未觉痛苦,须知你已不在生者世界。”②这样的情景设置极大地诱发了读者的好奇心和探究的兴趣,构成了此书独特的魅力和无穷的想象空间。
本书的另一大妙处即是那些格言式、警句式的描述,比如“有个懒惰的姑娘嫁到邻村后,不得不每天早早起床,她在第一次看见草木上晨霜之时不禁惊叹‘我们村里从来没这东西!你从不早起,就像这个姑娘,你觉得世上不存在爱情,是因你起得不够早而无法遇上,它每天早晨都在,从不迟到”;“我们把往日的春天藏在胸口,带进眼下的冬季。有一天当我们经过窗边,发现冰雪不再是一幅画时,就轮到这些春天呵护我们的胸膛了。”此类的睿语妙论随处可见。
值得注意的是这部小说的叙事手法,我们无法用小说的常规定义来解析它。就虚构的角度而言,它是有关历史的,讲述了原本独立强盛的哈扎尔民族如何从历史舞台上消失;从现实的角度讲,如果这个民族确实已经消失,他们的语言与文字构成的文化自然随之消散,又如何去讲述这个已经消失的故事?这种矛盾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这本书写作的张力。因为我们已经无法知道真相,所以只能通过遗留下来的断编残简,以及口头传诵,综合各种传说管中窥豹。由此,我们可以得知这样一本小说所涵括的野心有多大。通过一本书重新建构一个民族的文化与历史,本身就是一个宏大的主题,但是当我们得知这本书还只是一些残存的文明碎片时,便可以想象那个保留在历史记忆中的真实的哈扎尔民族的世界该有多宏伟。比起思想艰涩、主题深刻的文学巨著,读者更乐于把《哈扎尔辞典》当作一场阅读游戏。读者可以扮作学者,以做课题、查资料的方式,整合信息去伪存真,最终得出研究成果;也可以扮演小说家,精心塑造人物、设计结构;还可以扮作侦探,以破案的态度抽丝剥茧、洞察线索,勘破各个人物的真实动机,从而看清真相;甚至可以抱着游戏的态度,迷失在时空交错的想象迷宫里。这样的叙事手法,为读者提供了无限的想象空间。
用幻想和虚构创作小说并非帕维奇首创,如博尔赫斯的巫术、梦、镜子和虚构文本,马尔克斯的世代轮回和魔幻现实主义,翁贝托·埃科为虚构的中世纪文明史披上侦探小说的外衣等,但他开创了辞典小说的先河,以词条的形式打乱了小说的顺序,意味着我们无法按照历史的正常序列梳理哈扎尔这个族群的历史。小说中的三种不同的视角和叙事,各有自己的真相,我们无法确认哪一种是真实的。正如他在卷首导语中所言:“这本在1691年出版的书是有关哈扎尔问题的史料汇编,其所采用的形式是唯一能以集许多世纪以来所有摇笔杆子的人舞文弄墨之大成的形式,即辞典之形式,并冠以《哈扎尔辞典》这一书名”,坦言其不过是史料的汇编,而非历史的再现。从本体论上看,从小说中探究历史的真实毫无意义,我们所求得的只能是阅读的这个姿态本身。我们可以从这本书的任何一个词条开始阅读,而不影响对小说的理解,碎片化写作最终指向的也是一种碎片化的阅读。我们从任何一次阅读中都能享受到精神的愉悦,领略到它的隐喻之美、文字之美,以及其所构建的世界之美。这正是小说中的“萨洛尼卡的梅福季”中所写到的:“阅读时,我们接受不了文字所表达的全部含义。我们的思想嫉妒他人的思想,我们的思想每时每刻都在歪曲他人的思想。”这种形式的写作,是后现代小说的惯用手法,但是意义不仅如此。小说中的那些分散的词条,虽然只是一些碎片,但每一片都自成一个世界,就如同我们从打碎的每面镜子中都能看到完整的自己。这些碎片的写作就有了自我指涉的特性。这本书就变成了一个无限的宇宙空间,每个词条都指向别的词条,另外的词条指向下一个——所以这本书永远没有结尾,也没有真相,这是个无限循环的自足空间。
《哈扎尔辞典》是一本无法彻底诠释的书,小说里十万个词语,每一个片断都是通向书中其他部分的窗口,每一段阅读的结束都是下一段的开始。帕维奇曾在接受采访时提到:他在写《哈扎尔词典》时,密切注意到阅读词条可以不分先与后。结果,词典阅读可有二百五十万个方案。正是由于这种奇妙之处,帕维奇也被誉为真正意义上的后现代作家。帕维奇说:“我认为,今天后现代主义正联合着采用现代化电脑工艺和以人机互动和非直线性叙事的所有作家,我属于这类作家,尽管我的书也可以用传统方法来阅读。”由于它的百科全书式的繁复,由于它无穷无尽的组合,使得阅读仿佛有了无尽解读的可能性。这种排列组合,仿佛有意将世界打乱,就像假托《哈扎尔辞典》原作者写在序言里的句子,“作者和读者很难相互靠拢:他们各自拉住自己一方的绳子头,而他们共有的思想却被紧紧拴住”。正是
“共有的思想”让全世界的读者被这本书深深吸引。然而,作者是否真的需要读者理解和领悟这本书?从米洛拉德·帕维奇的这句话里看得出来,他似乎没有这种奢望。
《哈扎尔辞典》是梦与现实的距离,是历史与遐想的距离,是真实与虚幻的距离,是宗教与真理的距离,也是作者与读者的距离。这种距离所产生的美感,是读者迷恋此书的重要原因,也是作者和读者思想恣意奔驰的明光的所在,也是我们追逐内心隐秘源泉的所在,探索不可知世界的动力所在,《哈扎尔辞典》的魅力也
许就在于此。如果把文学写作看作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历险,写作本身就蕴含着一种宏大的野心:有的写作力图寻找这个混乱世界的秩序,有的写作力图还原世界的繁复。当这种写作的野心膨胀到现实无法容纳的时刻,作者就把目光投向了广阔的宇宙和缥缈的虚无。他们力图凭空创造另一个与现实平行的世界,重新建构他们的语言与文化的大厦,种植树木与花草,塑造和安排了现实中无法存在的角色,书写着迷人的格言与警句,重新定义经典与神性。
国外媒体对此书一致褒奖,美国评论家罗伯特·康弗评价“这是一部包罗万象、饶有趣味的小说,是梦的拼贴画,是美妙绝伦的艺术品”;道格拉斯·塞博尔德称其“材料丰富,扣人心弦,是一部能够引起人们对语言、时间、历史和信仰进行思索的作品”;英国评论家斯图亚特·伊文认为“这部也许以梦为最重要的组成部分的小说是一部出神入化、令人眼花缭乱的成功之作”;俄罗斯评论家萨维列沃依认为“《哈扎尔辞典》使其作者得以跻身于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科塔萨尔和埃科这样的当代文学大使的行列”;另一俄罗斯评论家杜勃罗托夫斯基也高度评价“这部小书就其各方面而言,不会辜负哪怕最苛刻、最挑剔的读者的期望,他们这次不会怀疑又有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师进入了世界文坛,在其编年史上写下了罕见其匹的美丽一页”。
总之,帕维奇在这部独特的小说中,宛如一个高明而懒惰的导游,将读者引入迂回曲折的迷宫,留下一个个隐晦的线索,然后飘然而去,任凭读者在惊叹迷宫美丽宏伟的同时,又不得不胆战心惊地在眼花缭乱的线索和扑朔迷离的狭路上摸索,自行探寻出路和谜底,从而获得从未有过的奇妙感受。也许它不是最好的小说,但对于过分依赖明晰主题引导的读者而言,它的确具有一种异乎寻常的魅力。
① 转引自石剑锋:《他用“字典”复活了一个王国》,《东方早报》2009年12月2日B12版。
② [塞尔维亚]米洛拉德·帕维奇:《哈扎尔辞典·序言》,南
山、戴骢、石枕川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版。
基金项目:本文系上海市教育委员会科研创新项目,项目编号为AASH0901
作 者:段继红,文学博士,上海电机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人文与艺术教研室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