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为英国文艺复兴时期贵族女性的典型代表,莎士比亚著名悲剧《哈姆雷特》中奥菲利娅的形象和桑德拉·吉尔伯特(Sandra Gilbert)与苏珊·古芭(Susan Gubar)提出父权制文学传统中女性的两种设定形象“屋子里的天使”和“阁楼上的疯女人”相契合。在男性的控制和压迫下,奥菲利娅逐渐发展成失语温驯的“天使”,最终她因无法承受诸多打击而精神崩溃,变成了一名叛逆轻佻的“疯女人”。剧中男性角色对奥菲利娅的长期操纵以及对贞洁问题的双重标准有力地证明了伊丽莎白时期女性被视作“他者”的事实。
关键词:奥菲利娅 失语 天使 他者 疯女人
正如李·德瓦兹(Lee Dewards)总结的“没有了奥菲利娅,我们仍可以想象哈姆雷特的故事,但是若没有了哈姆雷特,那么奥菲利娅就真的没有故事了”①,奥菲利娅在《哈姆雷特》中并非主角,总共二十场的剧本中她只在五场里出现,在几乎所有男性角色面前的失语以及被一笔带过的与哈姆雷特的感情渊源都反映了奥菲利娅在剧中
无足轻重的事实。此外,在沦为“疯女人”之前,奥菲利娅几乎没有机会表达心声,即使有机会表达自己的想法,她也往往表现出绝对的服从。英国文学评论家安娜·詹姆森(Anna Jameson)这样评价奥菲利娅:“这就是奥菲利娅的品格:她是如此精致优雅,似乎触碰一下都是对她的亵渎;在我们看来,遭受了人类最大悲伤的她是如此神圣,以至于我们都不太敢深入思考她所承受的苦难。”②奥菲利娅虽然高贵而美丽,但是男性对她的长期压迫和操纵使她从失语的“天使”逐步变成叛逆的“疯女人”。
一、失语的“天使”
桑德拉·吉尔伯特与苏珊·古芭认为,在父权制文学传统中,理想的妇女是“无私、温柔、高贵”的“天使”③,而精神崩溃前的奥菲利娅恰好符合这种对理想女性的形象设定。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de·Beauvoir)提出:“女性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④奥菲利娅成长于一个没有母亲的父权制家庭之中,她的行动和思维长期受到父亲和哥哥的控制,这使她逐渐习惯于服从他们的命令,进而导致她在所有男性角色面前几乎都处于失语的状态。
在第一幕第三场中,雷欧提斯即将要出发前往法国,临行前他警告奥菲利娅:“对于哈姆雷特和他的调情献媚,你必须把它认作年轻人一时的感情冲动,一朵初春的紫罗兰早熟而易凋,馥郁而不能持久,一分钟的芬芳和喜悦,如此而已。”雷欧提斯借此暗示:哈姆雷特作为丹麦王子,在做任何决定时都要考虑到整个国家的利益和他高高在上的地位,因此他并不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他认为哈姆雷特对奥菲利娅的猛烈爱情攻势是轻率之举,这种炽热的感情最终无法持续下去。奥菲利娅虽然心存怀疑,但是出于对哥哥的习惯性服从,她还是说:“我将要记住你这段很好的教训,让它看守着我的心。”
随后,波洛涅斯进入房中,在知晓哈姆雷特最近屡次向奥菲利娅表白之后,他立刻颜色大变:“爱情!呸!你讲的话完全像是一个不曾经历过这种危险的不懂事的女孩子。你相信他的表示吗?”波洛涅斯作为奥菲利娅的父亲,在得知哈姆雷特追求自己女儿时,首先想到的不是奥菲利娅对哈姆雷特抱有何种感情,而是嘲讽她是“不懂事的女孩子”,认为她涉世太浅且浑然不知政治圈的潜在危险。惯于服从的奥菲利娅虽然受到父亲的否定,还是回答:“父亲,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想才好。”这表明在波洛涅斯和雷欧提斯的操控下,长期失语的奥菲利娅几乎失去了分辨自己思维的能力。
事实上,奥菲利亚的失语不仅表现在她的父亲和哥哥面前,就连她的追求者哈姆雷特也不例外。哈姆雷特曾屡次向奥菲利娅示爱并且“差不多用尽一切指天誓日的神圣的盟约,证实他的言语”,但是他却鲜有尝试真正地去理解和关心她。在第三幕第一场中,哈姆雷特在抒发了“生存还是毁灭”的经典独白后与奥菲利娅相遇,他不仅粗鲁地质问奥菲利娅,“你贞洁吗”,甚至还六次提到让奥菲利娅“进尼姑庵去吧”。哈姆雷特固然知道国王和波洛涅斯此时在别处偷听他和奥菲利娅的对话,但是他言语间流露出对奥菲利娅品格的怀疑和不满无疑构成了言语暴力,整个交谈过程中奥菲利娅简短的回答与哈姆雷特的滔滔不绝形成了鲜明对比,奥菲利亚仅仅是谈话的被动参与者。
综上,《哈姆雷特》中高贵、美丽的奥菲利娅被剥夺了话语权,一直处于“无言”状态,沦为父权制社会中失语的“天使”。
二、作为“他者”的奥菲利娅
波伏娃认为,“定义和区分女人的参照物是男人”,“他是主体(the Subject),是绝对(the Absolute),而她则是他者(the Other)”⑤。奥菲利娅作为父权社会的臣民,一直服从男性的管束并依附于男性主权,在精神失常之前她都没有对自己受到的操纵和管制提出抗议,而这种长期的沉默反过来又加剧了她作为“他者”的定位和悲惨命运。
奥菲利娅在生前和死后都被男性当作一种特殊的资本而加以利用。在第三幕第一场中,波洛涅斯虽然反对她和哈姆雷特的恋情,但是为了博取国王的信任和欢心,他利用奥菲利娅来刺探哈姆雷特的内心世界。哈姆雷特也将计就计,利用她制造出一种假象,让旁观者以为“他的烦闷的根本原因,还是为了恋爱上的失意”。在第五幕第一场中,哈姆雷特和雷欧提斯为了证明自己比对方更爱奥菲利娅,两人在她的葬礼上争着跳进墓中。哈姆雷特甚至说:“我爱奥菲利娅。四万个兄弟的爱合起来也抵不过我对她的爱。”然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奥菲利娅身边的这些男性似乎都未能真正理解和关心她。
有论者指出,伊丽莎白一世统治时期,女性基本上没有受教育的权利,她们的唯一职责就是照顾家庭,而且理所应当地要按照男性的意愿行事。⑥ 在这样的历史社会背景下,女性普遍具有被动、顺从的特点。本·琼森(Ben Jonson)曾评价,女人最大的美德就是沉默,女性只有沉默方能服从男人和保持贞操。这或许能够解释雷欧提斯为什么在临行前对奥菲利娅说:“一个自爱的女郎不应该向月亮显露她的美貌”,他实际上是在告诫她要保持身心贞洁,而不要不顾一切地和哈姆雷特坠入爱河。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认为,对女性而言贞洁一直以来都有着宗教上的重要意义。贞洁几乎成为了评判女性的道德标准之一,一位不贞洁的女性很有可能被视作道德败坏的典型。然而,在奥菲利娅的父亲波洛涅斯看来,像他儿子这样的贵族青年去妓院却是可以接受的。
在第二幕第一场中,为了了解雷欧提斯在巴黎的生活,波洛涅斯命令仆人雷奈尔多“随便捏造一些关于他的坏话”,“不妨举出一些纨绔子弟们所犯的最普通的行为”,“或是喝酒、斗剑、赌咒、吵嘴、嫖妓之类”。雷
纳尔多担心这些话会损害雷欧提斯的名誉,但是波洛涅斯却表示,这些“轻描淡写”的坏话能够拉近和被探询者的距离,从而可以旁敲侧击地探听出雷欧提斯的行为。波洛涅斯甚至还对自己儿子的朋友可能做出的回答做了预测:“正像您所说的,他在什么地方赌钱,在什么地方喝得酩酊大醉,在什么地方因为打网球而跟人家打起架来;也许他还会说,‘我看见他走进什么什么一家生意人家去,那就说窑子或者诸如此类的所在。”由此可见,在波洛涅斯眼中,贵族男子吃喝纵欲是再正常不过的,也是可以接受的,根本无需大惊小怪。这种关于贞洁的双重标准表明了父权制社会中男女的不平等现象,也有力地证实了伊丽莎白时期女性被视作“他者”和“第二性”的附属、低下地位。
三、叛逆的“疯女人”
父亲的去世是奥菲利娅命运的一个转折点:在哈姆雷特杀死波洛涅斯之前,她是一位无语、顺从的贵族小姐;在父亲被杀害之后,天性单纯的奥菲利娅因无法承受失去父亲和哈姆雷特的爱的双重打击而精神崩溃,最终沦为一名“疯女人”。伊丽莎白时期,精神失常的人被赋予行动自由和言论自由,而奥菲利娅正是在精神失常之后,才摆脱了父权制社会对于女性的言行约束,进而能够无所顾忌地表达久被压抑的情感和欲望。换言之,“疯女人”奥菲利娅成为了“拒绝按照男性意愿行事的‘魔鬼”,而女性一旦成为“魔鬼”,她们就将受到报复,遭受苦难和孤立。⑦
事实上,精神恍惚的奥菲利娅虽然没有像《简·爱》中的“疯女人”伯莎·梅森(Bertha Mason)一样被“囚禁”在阁楼上,但是也受到了社会的排斥。从国王、王后、侍臣等人对她的评价中可以看出,人们对这位曾经优雅端庄的贵族小姐除了抱有些许同情心之外,更多的还是表现出对她疯癫轻佻的言行的厌恶和反感。她“好像有意思又好像没有意思”的话语不仅“似乎隐藏着不祥之兆”,而且威胁到了王后和现国王克劳狄斯的权力和威望。在第四幕第五场中,奥菲利娅执意要见王后,王后最初不愿意与她说话,但是又担心她会“散布一些危险的猜测”,最终还是惴惴不安地接见了她。有不少学者把奥菲利娅的死亡定义为自杀⑧,但如果她的溺水身亡不是偶然,那么一定是掌权者对她反叛行为的惩罚和报复,也表明了在父权制社会中,女性的叛逆和反抗最终只能是徒劳。
奥菲利娅对男性一贯的服从和依附导致她的感情和欲望一直处于压抑状态,而精神失常恰好成为她表达内心愿望和对父权制社会不满的契机。第四幕第五场中,奥菲利娅唱的民歌中有这样一段:“情人佳节就在明天,我要一早起身,梳洗整齐到你窗前,来做你的恋人。他下了床,披了衣裳,他开开了房门;她进去时是个女郎,出来变了妇人。”这些轻佻的唱词揭示了奥菲利娅的情欲,但是父权制社会对于女性贞洁的苛求使得她的欲望受到长期的压抑,她在疯癫状态下的失态表现了她埋藏心底的对这种压迫的不满和反抗。随后,她又叹道:“你曾答应婚娶,然后再同枕席;谁料如今被你欺诈,懊悔万千无及!”剧中没有充分的证据
能够证明奥菲利娅曾经失身,她之所以会下意识地唱出这样的民歌,是因为在陷入无法缓解的外在压制和内心欲望的冲突时,她已经无法辨别艺术世界和现实生活,混淆了民歌中的失节行为和自己的实际经历,进而表现出对负心郎的怨恨和对“失节”的懊悔。
失语、温驯的奥菲利娅是伊丽莎白时期父权制社会的产物,她在剧中先后呈现出的父权制文学传统中女性的两种设定形象,以及男性关于贞洁的双重标准证实了当时女性被视为“他者”的事实。奥菲利娅虽然出身高贵,但是她长期受到男性的压迫和控制,逐渐被驯导成为一位惯于服从的“天使”。奥菲利娅最终因无法承受诸多打击而精神失常,在拒绝按照男性意愿行事的同时,真切地表达了内心积蓄已久的情感和欲望。事实上,这位父权社会中被边缘化的臣民只有在成为“疯女人”之后才获得了短暂的身心自由。因此,奥菲利娅的悲剧不仅是其个人的悲剧,更是伊丽莎白时期英国女性共同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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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朱刚:《二十世纪西方文艺批评理论》,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43—244页。
② Anna Jameson. Shakespeares Heroines: Characteristics of Women, Moral, Poetical, and Historical. London: George Bell & Sons, 1913:134-135.
③⑦ Sandra M. Gilbert & Susan Gubar. 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4:22, 35.
④⑤ [法] 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09页,第11页。
⑥ 周颖:《弱者,你的名字不叫女人》,《上海外国语大学2007年度学位论文》,第9页。
⑧ Charles Kaplan & William Davis (ed.). Criticism: Major Statements. New York: Bedsord-St. Martins, 2000: 618-627.
参考文献:
[1] Jonson, Ben, Ed. Richard Dutton. Epicene, or the Silent Woman [M].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08.
[2] Woolf, Virginia. A Room of One's Own [M].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Inc, 1957.
[3] [英]莎士比亚.哈姆莱特[M].朱生豪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
作 者:方毅慧,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专业2010级在读本科生。
编 辑: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