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

2013-04-29 00:44刘菡萏
参花(上) 2013年3期
关键词:窝棚老李表哥

刘菡萏

今天出席石范追悼会的,有三分之一是老三届,都是他当年插队时的同伴。

石范还不到六十岁,死于肺癌。他的一生很平凡:小时候出身不好,初中毕业下乡,青春不再时返城,在锅炉工的位置上干到六年前下岗,最后,得了肺癌死在医院里。现在,在刺耳的麻将声和送葬乐队不合时宜的流行乐曲声中,石范擦着胭脂,抹着口红,平生第一次化了妆,躺在租来的水晶棺中,让活着的人向他表达哀思。

当年一起去大巴山深处的黑岩村插队的几十个队友,平时散布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少有来往。死亡毕竟是个大事,何况石范在队友中还属第一个正常死亡,所以,今天,差不多都集中到这里来了。

戴着老花镜的眼睛,在各自苍老的面上努力寻找年轻时的痕迹,在日益灰暗的记忆深处钻石油般努力挖掘,然后,终于费劲地辨认出了其中的一个或几个,于是,孩子般惊喜地喊出他们的名字或绰号。记忆的闸门打开了,伤感的往事涌现了,面对着再也不能醒来的石范,对明天的担忧和对死亡的恐惧,也从不知名的远方呼啸而至,交织成一种复杂得说也说不清楚的情愫。气氛凝重得如混凝土。

老李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又见到了媛和静——那两个给他的生命造成深重影响的女人。

老李身高只有一米五五,还弯腰驼背,埋着脸仿佛是刻意将他那平凡的五官一并隐藏起来。老李的出身在老三届中算最差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

老李并不以此自卑,他是象棋高手,所向无敌。他躺在床上,对手坐在棋盘前,他不看棋盘,单凭记忆,就可以和对方下一个通宵。他聪慧过人、才情非凡、写诗挥毫,竟有自成一家之势。即使身处逆境,他也保持着与生俱来深植于骨的骄傲。

黑岩村偏远闭塞,老乡们淳朴善良、政治敏感度不高,对这群城里来的小青年们非常友好。老乡们常看见老李佝偻着身子,穿套破旧的中山装,左肩上斜挎着个军用书包,右肩斜挎着个军用水壶,腰里还吊双他在黑岩村刚认下的干爹帮他打的新草鞋,异常活跃地活动在黑岩村的田间地头。

老李拉二胡、吹长笛、唱样板戏,样样出色,他还能讲笑话让老乡们笑破肚皮。所以,老李当年在知青中是一个数得上的人物。

那年,生产队的母猪要下崽了,这在生产队属于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母猪临产前,队长将几十个知青两人一组地分成若干个组,轮班通宵看守。队长深谙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道理,小组都是由一男一女组成。

那天晚上,轮到了老李和媛。

他们守在火坑邊烤着火,一边侧耳听着隔壁猪圈中老母猪的动静,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家常。

没有灯,只有火,外面飘着雪,火坑里的熊熊大火却把人映得脸庞红通通的,烤得人晕乎乎的,有点像醉意微醺。

火里的热灰中埋着几个土豆,再过会,他们的宵夜就好了,老李和媛咂巴着嘴,满怀期待。

媛拿着火钳开始掏土豆了,土豆诱人的香味在呛人的柴烟中飘荡,但老李的眼光却停留在媛胸前。

媛在队友中不算特别漂亮的,但她身材高挑丰满,爱打扮,平时也还算打眼。她蹲着掏土豆时,红棉袄的纽扣实在约束不住她傲人的双峰,两颗纽扣几乎同时与纽眼分离了,落出了白色的线衫,里面鼓囊囊的两团东西对老李的诱惑,远远超过了烤土豆。

老李只觉得血往上涌,浑身冒汗,嗓子眼干得能咳出火来。

他努力想将视线从那两团东西移开,却办不到,他想那两团东西能自动消失,不要再考验他的意志,可也办不到,于是,他只得伸出双手,想要帮媛将那两颗脱掉的扣子扣好。

他的双手抖抖索索地直奔向那对毫无察觉的尤物。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声,随后是媛惊恐万状的呼救声。屋外的雪花停止了飘扬,隔壁的老母猪开始产崽了。

老李被媛的男朋友一阵暴打,被队长一通狠批,然后,这个老三届中的“流氓”被指派到更深的山沟中,看守林场。

老李知道媛后来并没有嫁给当时狠揍老李的男友,原因是她为了从乡党委书记那里拿到返城招工表,与书记上床,却不幸被男友知道了。

老李从别的知青口中知道媛的近况,听说她和丈夫双双下岗了,唯一的儿子据说也不成器,在广东的什么工厂打工。

看见媛时,老李的眼睛不自觉地偷偷瞄了眼那对将他害苦的东西。在一件商场打折的暗红防寒服下,它们若有若无、有气无力地耷拉着,曾经的饱满挺拔变成了混乱的两坨,现在,就算是有人拿刀架着老李的脖子逼他,他也绝对不肯向它们伸伸手。

老李望向媛的眼光是坦然而自信的,而媛的目光是躲闪而惊慌的。

他夭折在半途的一摸,且不成功的性骚扰,当年,却害苦了老李。

老李“流放”到林场后,住在山坳的窝棚中,喝山涧中的清泉水,吃野菜、野果、野味,与猎户交朋友。虽然看禁书没人理,研究棋谱有的是时间,但朋友们都怕了他这个“流氓”,没多少人理会他。无边的寂寞肆意蹂躏着老李,晚上躺在潮湿阴冷的窝棚中,听着外面的阵阵松涛,老李感觉似有千军万马向他冲杀过来,而他浑身瘫软,无缚鸡之力。他生平第一次感到生命的脆弱和无意义,若不是想到城里的父母,他真的捱不下去了,白天,看见造型各异的松树,他曾不止一次产生过“白挂东南枝”的打算。放到现在何足挂齿,顶多也只是一时的情非得已。

其实,他并没有完全被朋友遗忘,最起码,静就时时念着他,常常去看他、鼓励他。那段时间,如果没有静,他不确定自己能否继续活下来。

静与他是同班同学,静的父母与老李的父母是同事。

静从幼儿园小班到高三,一直是班花,却一直“垂青”于相貌丑陋的老李。老李虽然生性狂傲,在静面前还有点自知之明,一直低调自卑,对静表现出的好感和亲热,历来都是小心翼翼、躲躲闪闪。

可是“流放后”的老李没法躲开静,静是他黑暗的青春岁月,唯一希望之光。

只有静,在给他带来外面世界的消息时,还给他空前卑微的生活带来一丝自尊,给他孤独的灵魂带来少许慰藉。

老李和静相恋了,老李时常问自己,凭什么在那样的条件下还要去爱静,自己掉进泥坑后为什么还不顾一切将静也拉下来,那样做是不是太自私了?

但他爱静,静也爱他,沉浸在爱情甜蜜中的老李顾不上审判自己的灵魂了。

老李与静相恋不久,知青便掀起了返城高潮,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招工表上,对老李和静的恋爱,大家已无兴趣关注,而他们,也正乐得自由自在地谱写田园恋歌。

老李和静出身特别差,因此,招工名额长久都排不到他们名下。

静在深山享受着爱的愉悦,她的父母却为她返城的事情着急万分。身为高级知识分子的静的父母,在那个苦难的岁月,为他们的独生女儿想到脱离苦海的计策,也只能是利用静的婚姻。

静在武汉有一个远房表哥,根正苗红,与静年龄相仿。静父母一提议,对表妹素有好感的表哥立即欣然应允。

静父母给静发了一封“母病,速归”的电报,骗回了静,让她与表哥在重庆见面。

静明白事件始末后,声称已有意中人,且已是他的人了。父母知道女儿的意中人竟然是老李后,勃然大怒,要她立刻与之断绝来往,火速嫁往武汉。

静开始抵死不从,可架不住父母的苦苦哀求和逼迫,最终屈服了。

在静哀哭着告诉老李她的决定后,老李一言不发地冲出窝棚,将一亩多正在扬花的玉米尽数砍倒在地,然后,他红着眼告诉静,他理解她的不得已,也支持她的决定。

静赖在老李身边始终不肯启程回重庆,家中发了数次电报催逼无果后,派表哥亲自来接静。

表哥在知青的指引下,找到老李的窝棚时,老李和静正躺在窝棚中温存。表哥在窝棚外面白报家门,并耐心等待他们结束战斗,再等静他们整顿好衣衫。

静再也找不到理由拖延了。

从老李的窝棚到乡上的汽车站,平时大概只需走三个小时,老李送静和表哥时,竟然走了六个多小时。

表哥在前面走,老李和静拖着手在后面跟,他们时而泪流满脸地激情狂吻;时而悲痛欲绝地热烈相拥,表哥耐心地在前面等着,估计他心里想:“我也不管你们那么多了,反正也就这最后一次!”

静离开后,老李曾经一度想到过自杀,幸而传来了恢复高考的消息。老李顺利地考上了大学,回到了父母身边。

大学毕业后,老李在一所大专学校当老师,几年后当上校长,还自学了英语和日语,写过几部书,翻译过几部书,评上了教授。在重庆,大小也算个文化名人了。

四十岁那年,他坠入师生恋,那名女生来自黑岩村,且长得像静,但比静差不多高十厘米,也就是说,比老李要高出二十厘米。他帮她留校任教,她嫁给了他,然后,生了一个聪明的儿子,老李过上了平凡而安乐的城市小康生活。

静今天也来了,从她的穿着打扮和气色上看得出来,她过得也不是很好。

老李想找个机会单独与她聊聊,问问她现在的生活,问问她离开他后的生活。

可每当他用眼光暗示她时,她都躲开,装着不懂。

当老李在内心深处排练好对话方式,决定走到她面前向她打招呼时,却再也找不到她。一问别人,才知道她提前走了。

石范的追悼会后,有人提议,他们这批老三届以前没时间,在一个城市中难得相聚,现在,大都退休或下岗了,可以定期聚会,以加强感情联络。

提议得到了大家的热烈拥护,于是,隔三岔五,他们便会去趟“农家乐”什么的,因为大家都没有什么钱,所以费用采取时髦的AA制。

他们还商量好什么时候回当年下乡的地方去看看,看看他们当年留下青春、洒下热血的地方;看看那些当年“教育”了他们的当地老乡……可是,一说到费用问题,有许多人,特别是那些下岗的,都说承担不起,于是,这个计划便一再搁置下来。

每一次聚会,老李都参加了,只是,再也没有见到媛和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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