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鲁镭
1
陈九今年说什么也不走了。他下定决心要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种西瓜。
虽然还能听到稀稀拉拉的鞭炮声,那地上的红纸屑就像绽放在雪地里的梅花,空气里还残留着刺鼻的硫磺气味,那门上的大福字依旧耀眼灿烂,可这些常年在外务工人员,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们喜气洋洋拖着小轮车一样的拉杆箱,哗啦哗啦,哗啦哗啦,雪地上乱七八糟的脚印,一道道细痕,相互交错着,缠绕着,让雪地里的红梅一下子成了残花败柳。按乡下的说法只要不出二月二就是年,可谁还能耐得住性子?他们那颗骚动的心呦,早就像小鸟那样落到了城里的电线杆子上。这些年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啥依依不舍的,连挥手告别都嫌麻烦,媳妇婆娘们,在家里等汇款单吧,我们出去奔钱去了。
大家忙着赶路时,陈九正在他那荒了好几年的西瓜地里晃悠呢。之前他也随打工浪潮闹闹哄哄的行走于江湖,不过没走太远,不像他的那些乡亲们,又是火车又是轮船,还有坐飞机的,陈九自己骑个电动三轮,嘟嘟嘟,半个小时到了。他在县城的物业公司当保安。他不愿意走太远,觉得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陈九本人还处于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里,所以挣钱并不是他人生目的,他想着如何才能让自己活的更舒服些,舒服是个很美好很有高度的境界,陈九的思想已经站到了一个高坡上。
当初他也没打算往外走,人生地不熟的,可渐渐村里连一副牌局都凑不齐了,再后来连一个对象棋的人都找不到了。保安这活挣钱少,但轻快。翻翻报纸聊聊闲嗑,歇班时还能凑个牌局,日子倒也顺风顺水。陈九无所谓,舒服就好。
赶路的人们看见陈九在瓜地里转就喊他,陈九,今年不去当保安了?不去了,不去了,一张嘴在哪不是吃饭。陈九见他们神色匆匆,都恨不能长出一对翅膀飞起来。但凡出去的人,对这把故土的感情也就那么回事儿,只碍于家小在此,年节不得不回来罢了。其实他们早已习惯了城市生活,并且还深深爱上了那份喧嚣和拥挤,他们裹夹在人流里东奔西撞,即便撞得头破血流也坚定不移,只要站在马路上看着街边的汽车楼房,看着酒店银行超市花坛……这些跟他们的生活基本无关紧要,可他们看着心里就舒坦。于是给自己暗暗定下目标,然后就要付出几个月几年甚至一辈子的疲于奔命。他们在一日日的追逐中干枯了面容,苍白了头发。冰箱彩电各种电器都已搞定,可依旧不快乐,不快乐源于他们的不满足,他们似乎总也没有满足的时候,一个目标实现了,下一个目标诞生了,下下一个目标又诞生了,不像从前那样,他们平和简单,也知足快乐。这是为什么?他们甚至没有时间停下来认真考虑一下。城里,那是未来生活的希望,至于家乡吗,将来倒是可以考虑埋在那儿,落叶归根吗!再有城里地太皮贵,一个坟头赶上乡下的房子价了,不过那都是很遥远的事儿,他们离坟头还有十万八千里呢,现在他们渴望把家乡的大树连根拔起,然后移栽到城市的某个角落里,这是他们的人生理想。陈九没啥理想,他只对眼巴前的事过心,活一天快活一天。
2
年前陈九回了一趟家,有人捎信说铁蛋儿的一条腿受伤了,走路一拐一拐的,看样子伤的不轻。铁蛋儿是陈九养的一条狗,养了好些年,算得上他一个亲人。最开始陈九去县城铁蛋儿也跟着一道去了,陈九想法简单,铁蛋儿完全可以成为一名现役保安,听个门望个风,分文不取,有口剩饭就成。可物业公司已经配有一条德国黑贝,那条狗的骁勇不亚于一条恶狼,人比人得死,狗比狗……铁蛋儿虽是一般的看家草狗,外貌却有款有型,它骨架开朗,毛色油亮金黄松软蓬勃,昂首翘尾,四蹄粗壮有力,腹下那半截炮筒子雄赳赳气昂昂,是条倜傥英俊的汉子。两条雌雄各异的狗,尽管地位悬殊,也是可以闹闹爱情的,就像白马王子爱上了采蘑菇的小姑娘,高富帅爱上了端盘子女服务生。两个同性的人还可以玩玩异样的恋情,这些都有可能,但两个同性狗在一起可坏了,就一个字,掐。铁蛋被那条骁勇的黑贝掐得鲜血淋淋,一只耳朵掐下去一半,陈九只好把它送回村。铁蛋在村子里还是很有地位的,母狗们亲近它,公狗们惧怕它,对铁蛋儿来讲,乡下绝对是它的温柔富贵乡。
铁蛋儿没大事,后腿上蹭掉一块皮,陈九给它敷上些消炎药,简单包扎包扎。大半年没见,铁蛋儿还是那么健壮精神,铁蛋儿狗缘好,母狗们总是把好吃的从家里偷出来送给它,公狗们也不时的孝敬孝敬,铁蛋儿偶尔会自己动手,搞点绿色食品。这地方耗子特别肥,耗子可是好东西,一身的有机绿色肉。不施化肥,不打农药,没有任何催长激素和添加剂,吃的都是纯天然食物,又喜欢打闹锻炼,肉质上乘优良。抓耗子这活本来应该归猫,不过,这一片现在由铁蛋儿接手了。铁蛋儿是个难得的看家狗,家里连一块砖一块瓦都没损失。陈九从县城买回不少火腿肠奖励它,陈九拿掌心在它脊背上一下一下地抚摸,铁蛋儿你好生看家,好生照顾自己,等会儿我就往回走了,今晚该我当班。过年回来给你带烧鸡。铁蛋儿认为什么火腿肠烧鸡腿,都未见得赶上他的绿色耗子香。铁蛋儿很想让主人品尝一下耗子的鲜美,它嗖一下跳出去,把陈九吓一跳,这狗东西又玩什么花样?有一年冬天,铁蛋儿给他叼回来一条大鱼,足有二斤多。陈九告诫它,人家的东西可不能随便拿,做狗也要有狗的操守。铁蛋儿的眼神很坚定,铁蛋儿表达感情的方式和别的狗不一样,别的狗用尾巴,它用眼神。它的眼神告诉陈九,我是那样的狗吗?我能干那样的事吗?这个铁蛋儿怎么还没回来?再晚就赶不上接班了,他还是希望和铁蛋儿告个别,多年养成的习惯,彼此心里都踏实。陈九着急,天已经黑下来,他不时看着手机上的钟点。铁蛋儿不知道野哪去了,再等五分钟,不回来我可真走了,正关门的工夫,生子媳妇踉踉跄跄跑进来。
3
生子媳妇急得直哭,孩子烧的跟个小锅炉似的。现在必须去县城医院。可村里只要能扛动几十斤的男人,都跑出去奔钱了,有人说看见陈九开着三轮回来了,这会儿好像还没走。陈九往三轮上放了两床厚被,让他们母子坐中间,然后用被一裹,拿麻绳前前后后捆几圈,这母子俩像粽子一样,被包了个严严实实。陈九是个细致人,腊月里,天冷得能冻掉下巴,何况还有个生病孩子。出门时他往肚子里倒了两口酒,这可不算酒驾,山风刺骨,路上驱驱寒。
孩子是急性肺炎,多亏来的及时,不然就坏菜了。从挂号看急诊到办理住院手续,都是陈九一个人跑前跑后,生子媳妇只管紧紧搂住孩子,像怕谁给抢了去。这小媳妇被吓坏了,现在还没缓过神来。孩子安顿到床上打点滴,生子媳妇长出一口气。病房里是几个病病歪歪的孩子和他们神情倦怠的家长,这屋子里到处都是白色,白墙壁白窗帘白床单白被子白枕头白炽灯……虽然这些个白让时光和飞尘打磨的已近灰暗,但谁都能看清楚它们的底色曾经是白,白色在阳光下能表现出空灵的圣洁,但放在医院这个特定环境里就显得悲凉肃穆了,在这场景的烘托下,生子媳妇心里涩涩的,于是她开始哭,是那种无声的哽咽和抽涕,眼泪呼呼啦啦一浪高一浪。陈九说孩子都稳定了你就别哭了。可生子媳妇偏要这么哭一哭,哭一哭心里亮堂。
陈九要回去接班,生子媳妇抽涕着说怕夜里孩子再烧。这是医院,有事马上喊大夫。生子媳妇说她记不住大夫在哪个屋了。陈九看她也不是个拿事的人,乡里乡亲的有什么办法?他和保安队长请假,说家里有事赶不回来。保安队长乐了,你一个孤老棒子能有什么事,是不是看上哪家小媳妇了?陈九懒得理他。生子媳妇看陈九请好假,状态马上不一样了,她从包里摸出来一个苹果递给陈九,还说了些感激话。陈九觉得真难为这小媳妇了,今天他要是不回去,那后果还了得!现在算不上夜,但已经很晚了,所有的小病号们都进入了酣甜的梦乡,大人们被孩子折腾了一天,身体明显松垮下来,他们在以各种姿态缓解这一天里的疲劳,陈九去小卖店买了康师傅红烧牛肉泡面还有茶叶蛋,泡面的香气像一股暖流涌进病房,这味道浓烈而家常,让人心生温暖。人们不由吸吸鼻子。
泡面的热气蒸腾到生子媳妇脸上,她睫毛上挂着一颗颗水珠,生子媳妇想哭,又觉得刚刚已经哭过,她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把一团面塞进嘴里。
她们这些人被称为留守媳妇,生子媳妇觉得留守这个词用的好,解释开就是留在家里,守着房子孩子,守着鸡鸭猪狗和一个空空的院落。在她心里家庭的组合本来应该是这样,强壮的男人,温柔的女人,顽皮的孩子。可现在家家的男人都跑出去搞钱。没有男人的家,就像一棵落了叶子的树,是光秃秃的萧索与空落,心里边也跟一口枯井一样,敲敲都能听到咚咚的回音。男人们认为他们几辈子在土地里刨食,现在可算来了机会,他们宁愿坐在尘土飞扬的工棚里哭,也不愿意在山清水秀的小溪旁笑,为了理想他们坚定不移地耗在城里。他们告诉女人,庄稼牲畜无所谓,只要看好孩子看好家门就成,男人说的家门是个潜台词。他们只是随口的戏谑,并不真担心,村里的男性均为八十岁以上老头,七十的都跑出去做更夫了。
今天真把生子媳妇吓傻了,孩子要是有个闪失,生子一准和她拼命,老子在外边苦钱,你在家连个孩子都带不好。前村一个孩子爬树把腿摔折了,那男人回来把老婆打的满地滚。男人们也说不计较收成,可这些留守媳妇哪个敢含糊,芒种撒种,小暑大暑锄草,仲秋打粮食晒粮食。真要一年到头颗粒无收,光脸面上就过不去。有了收成在男人面前也仗义,你在外边辛苦,我在家里也没白吃饱,这甜甜的玉米饼子,这嫩嫩的大豆腐,还有这香喷喷的鸡,肥嘟嘟的猪,还不都是我。这也是一种自我价值的体现吧。男人在外边奔波一年,回来家不像家屋不像屋,他心里能平衡?肯定不能。媳妇们挖空心思,她们要把这一年的精心储备和酝酿全盘呈献给男人,生怕哪里疏忽了怠慢了,这些男人是需要恭维甚至敬畏的,谁不知道城里的旮旯胡同有好些便宜女人,几十块钱就可以消费。现在人工费上涨,男人们去胡同里消费个女人很简单。所以女人们要尽全力让男人在家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夜里甩开膀子折腾……把这一年该解的馋都解了。男人们离家时个个噢噢的打着饱嗝,一只手拉着行李,一只手托着腰杆。
男人们回来恋吃,恋身子,却不恋这方土地,他们不大愿意去田间地头走走,可能是脚上穿了皮鞋的缘故。他们不喜欢家里的电视机总是飘雪花。不习惯家里的茅房,能憋就憋,直到忍无可忍。大老爷们的还那么娇贵,怕冻屁股。这些媳妇看在眼里,也不好说什么。说他们忘本,可人家毕竟还回来了。村里边有那么几个男人,一出去连人影都摸不着了。外面的世界精彩得让人恐怖,虽然电视机时常下雪,可里面的内容惊心动魄。女人们也焦躁彷徨,她们剁着鸡食骂声就从院子里呼啦啦飞到树梢上,在风里荡来荡去,村里的叫骂声一浪接一浪,刚刚张家接下来李家,此起彼伏瓢泼一般,淹没了整个村庄。她们的叫骂没有任何理由,有的话也是借题发挥,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排解一下心中的愤懑与焦躁。男人在家里,就是木头疙瘩多口气歪在炕上,也有个诉苦的也有个唠家常的,可现在!能有什么办法,男人不是还往家寄汇款单吗?不是每年还回来一次半次的吗?不是还计划着将来带你一起走他乡吗?过日子都是听天由命,紧紧牵着命运的手一步两回头。
4
陈九陪母子俩在医院住了三天,早晨他骑着三轮车穿梭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里,当保安这些年,对于县城,就像走在自家田间地头,哪里的小笼包好吃,哪里的豆腐脑嫩,哪家的油条又酥又脆,哪家水果摊既新鲜又便宜,统统轻车熟路。陈九把采购来的小笼包和鲜豆浆放在三轮车上,还在早市场给孩子买顶绒线帽,他戴着帽子叮叮当当从胡同里穿过,那张平凡的脸上跳着一种动人的光芒。
这几天陈九忙个热闹,早晨出来置办一天的吃喝,他不愿意买医院里的饭菜,贵还不中吃。他白天看着孩子打点滴,口服药一天三次,中间还得去找大夫咨询。他包揽了所有的大事小情鸡毛零碎。晚上陈九和生子媳妇挤在一条长凳上过夜。这凳子也是来之不易,是陈九帮人家打开水换来的。陈九觉得这几天虽然忙碌,但要比他在保安室里充实生动,一个人值班时爱犯困,哈欠一个跟着一个,现在陈九两眼铮亮,瞳孔里闪着金光。虽然晚间在一条窄凳上和衣而眠,但陈九感觉非常美好。和个年轻小媳妇并肩而眠,看看这事闹的,像在梦里一样,隔着厚厚的衣服都能感觉到这小媳妇身体的绵软和香气,夜里他的手有意无意地搭在她肩上,这条窄凳似乎唤醒了陈九沉睡的心灵,理想呼之欲出。小家伙病来得快走得也快,这不,已经在床上翻跟头了。陈九建议继续观察,院方不同意,这又不是疗养院,别人还等床呢!
把母子俩送到家陈九说要赶回去值班,生子媳妇哪能让,没有陈九,她这会儿说不定在哪寻死觅活呢!生子媳妇从心里感激陈九,她要对陈九表达一下。这媳妇个头不高,干瘦,干起活来却手脚麻利,今晚她要请陈九舒舒服服吃一顿。就地取材,家里有什么做什么。酸菜外边的帮子不要,只取中间的酸菜心;五花肉也先用开水走一遍;汤里的粉条是土豆粉,没拿地瓜粉,她怕地瓜粉烧心。里边还放了几块冻豆腐。简单普通的家常菜,生子媳妇却颇费一番心思。没大会儿酸菜炖肉的碗端上来,这碗太大了,跟小锅差不多。还有一个炝土豆丝,刀功也好,土豆丝切的细长细长,里面拌着红椒末和绿葱末。菜虽不多,一凉一热,却最能勾人肠胃。尤其这地地道道的农家酸菜,它让陈九唤起了儿时的记忆,小时候娘炖的大锅酸菜,一家人围在一起,日子虽贫穷倒也不失温暖。陈九眼窝发热,这是干什么,他极力掩饰这突如其来的酸楚情绪,赶紧倒进嘴一口酒,立刻浑身的血流像野马一样奔腾起来。孩子已经睡下,生子媳妇还在灶上忙活,陈九有些恍惚,仿佛那灶上忙的就是自己的女人,那熟睡的小家伙就是自己的孩子。他闭上眼,呼吸着房间里暖洋洋的空气,享受着梦一样的天伦,这样的场景本来归于平凡,可对陈九不一样了,他幻想着如果他有这样一个家,有这样一个媳妇和孩子……如果……,生子媳妇端来新贴的饼子,陈九从如果中回到现实,生子媳妇讲了好些掏心窝的话,碰到伤心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日子艰难,多希望村里能有个把身强力壮的男人,关键时候替她们这些留守女人担一担,扛一扛。陈九问怎么不一起进城?孩子小出去也不能找活干,还不是干赔钱,在家里好赖还能侍弄几亩地,多少能见点钱。再等几年,孩子大一点,说啥也不能这么过了。生子媳妇咬牙切齿地说。
陈九已经好久没回村子了,逢年过节也很少回,回来干什么呢?现在他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赶上年节他就在保安室值班,队长也习惯了,一有值班任务就把陈九的大名排在前边,给双份工资呢!这个没人和他抢,他倒也乐意。生子媳妇说,前一阵海权在工地上受伤,回村养了一阵。把这群媳妇婆子们高兴的呀!大事小情都去找人家拿主意,海权坐在炕头上给她们当参谋,海权吗,有的主意还好,有的就那么回事儿。可这些女人们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海权养好伤走了,把一群女人失落得不行。女人们都盼望哪天再回来个参谋呢!生子媳妇用眼睛在陈九脸上扫了扫,又把目光移到了那碗酸菜上,有一粒红椒落到酸菜碗里,明亮且耀眼。陈九那天晚上没有走,陈九喝了一点酒,生子媳妇怕孩子再烧起来,陈九决定将好人进行到底。
5
陈九去县城把工资结算完,他决定回归故里。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女人堆里传播着,陈九回来了,陈九回来了,这回夏天可以吃到“冰糖罐”了,有女人带回来吗?哪来的女人?还是孤树一棵。女人们心里的某个地方都刺刺挠挠的痒了一下,她们压抑着胸口的兴奋说,孤树好,孤树省心。却都暗暗打着自己的算盘,通烟道拉柴禾收地瓜……还有他那辆电动三轮车,一趟茅房的工夫就可以嘟嘟到县城去。总之,陈九在女人们心中是一朵花,一朵暗香游动的花。
眼下女人们暂且把这朵花放到一边,年关临近,家家户户的男人正大包小裹往回赶。女人们忙得团团转,她们先把自己从里到外捯饬干净,该拍粉的地方拍粉,该抹红的地方抹红,又把前前后后的房屋院落包括鸡窝猪圈都洒水除尘,接着杀鸡宰鸭,磨面蒸糕。男人们功臣一样盘腿坐在炕上,白天好酒好肉的供奉,晚上有香喷喷的身子暖着,几日下来那张疲惫的菜帮子脸也越发的白里透红了。把男人伺候妥帖,女人们还有自己的事,她们把男人带回的东西一件一件摆在炕上,这可是男人一年的收成。掖在柜子里谁能看见。其实生活的意义不仅仅是一个人偷着乐,让大家跟着一块乐才是目的。羡慕的眼神,嫉妒的叹息,偷偷的关注,这些都是生活里很重要的部分。女人们三五成群蜂拥到人家炕上,眼珠四下转转,捏手上掂量掂量,货色成色心中便有了一二。如果比自家强胸中就有了愤慨,如果赶不上自家,那种快活和拣个钱包相差无几。这好像是个不成文的规矩,家家都陈列了一炕候着这帮女人,好马的腿女人的嘴,为了迎合她们,有人还把家里的箱底也摆出来凑数,老林头家的竟把印着《红灯记》的茶缸拿出来。唉,哪里逃得过女人们的火眼金睛。倒是有过年的模样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女人们招摇着此时的兴奋,一年就这么几天好日子。她们嘻嘻哈哈,笑声、叫声、骂声、咳嗽声乱哄哄的,村子里一派热闹纷繁,孩子们吃着男人带回来的零食,女人们则变成了花蝴蝶,她们头上别着耳朵上挂着脖子上套着……都是男人从城里带回来的便宜货。
生子媳妇从头到脚没见啥稀罕物,女人们议论这生子也太不是东西了,出去一年到头,连双新袜子都没给媳妇添。女人们替生子媳妇抱不平,眼神里却有了些许内容。出去一年啊,这说明什么?说明什么?说明,第一,生子这小子没玩活,在城里游手好闲混日子。第二,苦力没少下,倒霉遇见黑心老板,连回家的路费都是借的。第三,钱倒是挣了,只是在城里找个狐狸精,钱都添进别人坑里了。女人们总结的不无道理,都是从现实生活中归纳出来的经验。生子媳妇急了,她把衣服一掀说你们看这里,一个红色蕾丝文胸,上边镶着水晶,星星似的一闪一闪!她又往裤腰里拽,再看这里,这里。女人们忙说,大冷天的,知道了知道了。这时的女人白天忙着伺候男人吃伺候男人喝,忙着东家走西家串。晚上急忙钻进被窝,和男人结结实实抱在一起,过年真好!!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爹没钱不能买”,看着一户户阖美团圆,陈九内心未免有些寂落,不是有些,是非常。他想我这是何苦的,他在县城的保安室,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屋子里暖着,电视响着,人也就不觉得孤苦。陈九这房子好多年没住人,哆哆嗦嗦的快要站不稳了,陈九拿了一根大木头让房子拄着。又点起炉灶,才算有了一点人间烟火。铁蛋儿到底是一条狗,喜怒哀乐都表现的非常直接,它靠在陈九身上,眼睛里一派温情脉脉,主人回来了,铁蛋儿它从今往后不再是流浪狗了,流浪狗跟个孤儿似的,整天满大街溜达,连结交的哥们朋友都是流浪者。现在铁蛋依偎着陈九,如一对手足相连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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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哄了几天男人们又出去苦钱了,都走吧,赶快走,这阵子陈九被他们闹的头都大了。现在总算安静下来。陈九他爹就是个种西瓜的好手,那是个老实厚道的庄稼汉,就因为老实,让村长当了软柿子捏,把一块猪不啃狗不闻的沙土地分派给他,陈九爹清楚,即便撒上种施上肥,汗珠子掉地摔八瓣,最后也是瞎子点灯,有人说就那地,忙活一年怕是连个蛋都没的收。陈九爹靠在墙根那抽烟,一颗接一颗,把一张枯黄的老脸抽成了酱菜疙瘩色,一家老小还得往下过活啊!妈的,俗语讲狗急了跳墙,人急了就会萌生智慧。陈九爹虽说老实厚道,可他擅于琢磨,谁说连个蛋都没的收,老子就要把这沙田变成瓜蛋窝,他决定在这块地上种西瓜。种西瓜可是高于种庄稼的技术活。庄稼的性情温和,脾气又好,似乎稍用些心思就可以种好。不碰上太大的自然灾害,十有八九会有收成,但西瓜就不一样了,这玩意刁钻古怪,你陪了十分小心,用了二十分辛苦,结果呢!完全可能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头一年,虽然种出的瓜绿油油的肥大,可咬上一口,却是连黄瓜都不如。究其原因水大了,雨水加人工浇灌,把这一地的西瓜害惨了。原来西瓜喜欢毒辣辣的太阳和紫外线,贱皮子东西越晒越甜,第二年因为下种太早,种子还没发芽,让忽然来的倒春寒全给冻死了,再补又晚了。第三年给西瓜上了一点化肥,可坏了,这西瓜一股敌敌畏味儿。陈九爹意志坚定,不坚定有什么办法?无论如何他也要把这块硬骨头给啃下去。陈九爹把所有的失败教训都总结成宝贵的经验,这么一来二去才有了“冰糖罐”,你说容易吗?陈九打小就在瓜田里摸爬滚打,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它儿子会打洞,种西瓜那点事他早已烂熟于心。
陈九开始燎荒翻地,现在还不是春耕时候,陈九一个人在屋里无聊,他拿了把铁锨,主要是活动活动筋骨。正值春寒料峭,阳光很淡,薄薄地敷在地上,媳妇们脚上穿着棉鞋头上包着三角巾,跑到陈九的地头上看热闹,她们袖了手,缩着肩膀,不时地抽一抽鼻子,一张嘴,一团团白哈气冒出来。一个翻地有啥好看的,可她们偏要看。陈九动作很慢,一来是地还硬着,二来毕竟好几年不摆弄土疙瘩了。媳妇们站在地头鸡嘴鸭舌,说你早该回来种西瓜了,你那个“冰糖罐”甜的能齁死人,上秋肯定卖个好价钱,比在县城当保安不强?有人说上回吃你“冰糖罐”是多年前的事了,都是那“冰糖罐”害的,我现在吃什么西瓜都不甜。有人说怎么忽然回来种西瓜了,想攒钱娶媳妇啊?陈九嘻嘻哈哈支应着,说今天太冷就到这吧。陈九扛着铁锨往回走,媳妇们前前后后相跟着。陈九走小路,媳妇们走小路。陈九拐弯,媳妇们也拐弯,陈九进院,媳妇们呼啦啦跟进来。炕还是热的,媳妇们脱鞋上炕,把脚插进被子里。乡里乡亲,谁还把自己当外人。农活还没开始,在哪不是待着?屋子里暖融融的,为了育种陈九还在屋子里支上个铁皮炉子。生子媳妇坐在炉子对面,她穿了件大红色羽绒服,像背了一个暄腾腾的大面包,炉火很旺,火苗欢快地跳跃着,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细细的灰尘在光线里轻歌曼舞,生子媳妇觉得就这么傻坐着没意思,起码应该干点什么,为陈九。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他们已经亲密过了,到现在心坎上还甜着呢!她号召媳妇们把这屋子清理一下。这还不简单,大家纷纷动手,扫地抹灰擦玻璃,屋子暖和,手脚施展起来也方便,屋子不大,地中间还支着一根木头和一个铁皮炉子,生子媳妇还找出一副对联贴在木头上。屋子里有一个女人就变得温馨了,屋子里有了一群女人就变成了鸡笼子,唧唧唧,嘎嘎嘎……
陈九的嘴巴耳朵与女人们掺和着,手却在忙他的 “冰糖罐”,这可是他的看家本事,他要给种子消毒。种子消毒通常有两种办法,一种是用福尔马林泡,一种是高温消毒。陈九采用后一种,他先把种子放进盆里,把水烧到七八成开,边倒水边用筷子搅动。搅拌一会儿又加了一瓢凉水。媳妇们围过来看仔细,问他这是干什么。给种子消毒。种子也要消毒呀?那是。陈九说女人剖腹产还用酒精棉球蹭蹭,都是一个道理。哈,你又没生过孩子,怎么知道这么详细。屋子里马上开了锅,媳妇们对这样麻辣的话题最热衷,她们像吹气球那样,将个小小皮囊吹大,再吹大,最后嘭一声,爆炸了。陈九好不兴奋,多少年没这么过瘾了。陈九虽说心里开了花,脸上却是淡淡的,陈九处事老练,他非常懂得如何拿捏这个尺度。陈九现在需要一些纱布,明友媳妇马上回去找来。陈九把泡好的种子擦干净用纱布包好,外边又包上塑料布。之后解开衣扣,将一包种子塞在怀里。媳妇们大眼瞪小眼,你这是?陈九一字一顿,这叫催芽。三刚媳妇知道,小时候她奶奶就把几个鸡蛋放怀里搂着,搂几天就能孵出小鸡来,你这是孵西瓜。陈九说差不多差不多。他说从现在开始每天都要这么搂上几小时。半个月后出怀。明友媳妇问,晚上搂着这东西睡硌不硌人?哈,媳妇们笑得人仰马翻。这些媳妇们与陈九,辈分和岁数差着一大截呢,光棍在村里没地位,没谁拿着当回事儿,老老少少都直呼其名。陈九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就像现在和媳妇们开开荤荤素素的玩笑,一点障碍都没有。
7
陈九爹要活着非骂死他不可,“冰糖罐”,那是他爹历经多少失败才总结出来的经验,相当于军事机密。他爹都是在半夜里人不知鬼不觉时悄悄操作。现在陈九让一群妇女围着又是演示又是展示,重要的地方还要加以说明和讲解。这男人一遇到女人就蒙圈了,该讲的不该讲的统统讲,该给的不该给的统统给,难怪兵法里有美人计这一说。陈九无所谓,村里能扶墙走的男人基本没了,几个妇女成不了大器。
三刚媳妇坐在窗台上,忽然朝明友媳妇挤挤眼,看,你婆婆来了,门口站着呢。屋子里马上安静下来,明友媳妇气呼呼跑出去,明友媳妇和婆婆嚷了几句就跟着回了。媳妇们说明友妈就爱干这事,一把老骨头了还爱盯梢听墙根。
这明友妈瘦小干枯,比饭桌高不到哪去,却装着一肚子鬼精。不精也不行,还不是让日子给逼出来的。明友是个瘸子,走路时一条腿往前迈,另一条腿在后边画圈。即便这样,他也不甘心在家里务农,早就让亲戚带着,在城里工地上看库房,好赖能挣几个活分钱,比在家里种地强。明友媳妇也想去,明友和他妈都不愿意。城里是何等花花世界,明友和他妈没敢正面阻拦,拦也拦不住,那人高马大的,一只手就能把明友妈拎起来。瘸子明友更没用,见了媳妇就跟耗子看见猫差不多。明友和他妈加一起也无法对抗媳妇,但有些事情也不能光凭力气。人制约不了,不是还有物件吗?对,就是身份证。明友媳妇一个大活人,连个身份证都看不住,丢了去补,补完再丢,反反复复折腾几回,最后明友媳妇学聪明了,她把身份证缝在了裤衩兜里,这回我让你丢!让你丢!她准备第二天去买火车票,然而,还然而什么,那身份证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它飞了。最后连派出所的民警都烦了,说我们派出所事多着呢,也不能只为你一个人服务。没有身份证谅你插翅难飞。一个小小的硬塑料片,就把明友媳妇牢牢按在了乡下。每次明友寄钱回来都是婆婆去取,明友媳妇没身份证。夕阳已经把天边的云彩染红,远处明友妈正从霞光里走出来,脚步又轻又稳,她怀里揣着钱,手上拎着刚从集市买来的瓜果梨桃,路上她和人们亲热地打招呼,都是买给明友媳妇吃的,这里里外外还不全靠她,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几年,只要她把身体保养好,就是家里的福分了。明友妈声音不大,像是说给自己,又像在传播某种信息。这时候夕阳把绯红的霞光泼下来,明友妈慢慢融化在乡村的黄昏里。
8
媳妇们没事就往陈九屋里跑,春耕还没开始,眼下陈九家成了她们的娱乐中心。她们倒要看看这“冰糖罐”是怎么问世的。陈九忙着催芽,细心得像对待刚出生的婴儿。他每天都把西瓜种子在怀里捂上几个小时,然后用温水洗一遍,再搽干净包严实,媳妇们笑他,一个西瓜你都这么上心,要是生个孩子还不给供起来。有人说不下工夫就能种出“冰糖罐”来?“冰糖罐”是村里人赋予陈家西瓜的美名,这显然是一种比喻,说这西瓜甜得和冰糖差不多。跟李白的“白发三千尺”雷同,可人家李白是何等人物,何等气度,那是理直气壮胸有成竹地夸张,“冰糖罐”是村里人认为西瓜能达到的甜度,夏天的傍晚,天热的知了都缄了口,从井里拉上来一个镇好的大西瓜,又冰凉又绵甜,故得此名。人家也没说是蜜糖罐,白糖罐,觉得冰糖罐最贴切恰当,乡下人连比喻都缩手缩脚,不敢僭越。媳妇们不光看热闹,她们拿了针线活,拿了花生红薯。大家喜欢陈九的铁皮炉子,这东西现在是个稀罕物,灰大还占地方,人们多少年都不用了。陈九为了提高温度,不在乎这些。人们把花生放在炉口的铁板上烤,不一会儿香味就出来了,扒了壳,一粒粒肥嘟嘟的红豆豆,放在掌心里上下一搓,轻轻吹口仙气,满手的象牙白珍珠。还有烤红薯,将红薯放在铁板上,上面盖上一个铁盆,这样烤出来的红薯绵软香甜,别具风味。女人们也知趣,东西好了一定让屋子的主人先尝,陈九一面忙着他的“冰糖罐”,一面享用着媳妇们递上的美味。陈九手里有活,女人们就像喂鸟那样,把吃食送到他嘴里。陈九美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吧唧吧唧,真是一只可爱的老鸟。人们嘎嘣嘎嘣地嚼着,地上一层花生皮子,脚踩上去咔咔直响。
看看,回村种西瓜就对了,陈九为自己的英明决策暗暗欢喜,他要让这些留守媳妇统统甜上一甜。看我们的陈九是个多么好的同志!好同志啊!
他们张家长李家短,现实生活和电视节目,城里的高楼与乡下院子,这些都像美食一样,快活着嘴巴,他们想到哪就说到哪里,如脱缰野马,不知不觉中十万八千里了。炉子在欢快的燃烧着,火苗蹦蹦跳跳,有金色有蓝色有红色,把炉边上女人的脸映得像秋天里熟透的苹果。屋子里乱哄哄的,女人们越聚越多,不去陈九家属于脱离群众。
明友妈也来,一声不响站在窗外边,媳妇们看见就开门把她拉进来,进屋,进屋,屋里暖和。有人递给她一块红薯,明友妈把皮一块块扒掉用嘴吹了递给儿媳妇,又将花生皮扒掉,将一个饱满的豆粒递过去。明友媳妇只管接过去吃,看都不看她一眼。媳妇们只管说笑没人理她,陈九倒是想和老太太扯几句家常,可屋子里乱哄哄的,根本插不进去话。明友妈坐了一会便悻悻地走了。有人说你这婆婆,怕人给你吃了不成。哪是怕我们,是怕陈九给她吃了。哈哈……
陈九做了一个木槽子,里面放上松软的菜园土,把那些宝贝西瓜子一个个按进去。媳妇们说这和生孩子有什么区别,从怀里生出来放到炕上,用不上几天再跑到大地里。白天屋子里很暖和,太阳光,炉子,还有这群媳妇们散发的热能和欢声笑语,西瓜种在槽子里躺的很是舒服,问题出现在后半夜,太阳光没了,炉子里的火渐渐熄了,室内温度低下来,温暖是种子的生命线,虽埋在泥土下面冻不坏,但一冷,种子就瑟缩地藏在泥土下面,不敢动。这可不行,得让它们动起来,让它们把眼睛睁开,把胳膊腿伸出来,不然那一个个小生命就要被困住,最后窒息在木槽里。陈九怎么可能让他的孩子还没出世就夭折了,他将木槽子搬到了炕头上,陈九家里一共有两条被子,一条是自己的,另一条是他死去老婆的,他把老婆的被子盖到木槽子上,现在陈九的炕上,就不再是一个被窝,而是两个。在寒凉寂静的夜晚,那一个个小“冰糖罐”,在陈九的炕头上蠢蠢欲动。半个月后,一排排绿色的小苗盖住了泥土,陈九的炕头上春意盎然。陈九看着满眼的嫩绿,就像看到了自己心爱的女人。
9
陈九要去县城一趟,生子媳妇也跟着去买点东西。其他媳妇不干了,都嚷嚷着要去,又不花车钱,就是不买东西溜达溜达望望景也好。媳妇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车上爬。把三轮车压得直哆嗦,陈九说还没等进城这车就得给压零碎了。三刚媳妇有主意,她说好事大家轮着来,这回你下回她,大家依次排号来。这个办法媳妇们都认可,她们报上几样生活日用品,让陈九给捎回来。
陈九来县城就是想理个发洗个澡,他不好意思说实话,怕女人们骂他矫情。在县城里好几年,尤其当保安要特别注意形象,身上不能有汗味,头发不能长过耳朵,这都是保安公司的规定,刚开始陈九也不适应,保安是什么,不就看大门的吗?哪来那么多讲究,怎奈人在屋檐下,逢休班,陈九必须洗澡理发,这洗来洗去可惯出毛病了,只要隔一段不洗,他就浑身痒痒的不行,吃不好,睡不安稳。就像八国联军进北京盖公共厕所那会儿,一声令下,不许当街撒野尿了,谁要敢违反就挨枪把子,人们开始不服气,怎么啦,当了亡国奴连撒尿的自主权都没了?强迫之下竟养成了讲卫生的好习惯。
有过曾经的亲密,陈九和生子媳妇就很坦然了。他们先在一个面馆吃了大肉面,又在商场里买了点零碎东西。然后陈九拉着生子媳妇在一个僻静的街巷里找了个钟点房,地方不大,倒也干净。卫生间里还有莲蓬头。价钱也不贵。俩人澡也洗了事也办了,两样活干完才花了一份钱,付款时生子媳妇还一门抢着结账。这话怎么说的,陈九坚决不答应。
说实话陈九回村子的起因就是生子媳妇,陈九活到这把年纪还不明白女人是怎么回事吗?别看她衣食无忧,表面上活的还不赖,可这女人的内心就像一面鼓似的空洞,常年没有男人给暖被窝,那身子从头到脚凉的近乎一块冰。陈九没有非分之想,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耍单蹦,而且也一把年纪了,再讨个女人过日子,这事不大靠谱,也太麻烦。陈九怜惜这女人,心疼她,他愿意用自己微薄的热量去替她暖暖身子,在她那一片苍白的日子里涂上一点点颜色。回来的路上月光洒了满满一地,被陈九的三轮车压得一条一条的,被凉风一吹,像飘舞的丝带。街巷里的灯都亮了,小门小户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该亮灯的时候都亮了,该吃饭的时候都吃饭了。生子媳妇脸贴在陈九后背上,两只手紧紧搂住陈九的细腰,就如抱着一棵粗壮的大树。
春天说来就来了,这个时候的村庄和女人们才从慵懒昏沉的冬闲里慢慢回过神儿来。阳光当空照下来,柔软明亮,小草从地里一棵棵探出头来。这样,那迎春花保不齐明天就能开放。开始农忙的媳妇们心里还是放不下陈九的“冰糖罐”,那像是她们心里一个雾蒙蒙的希望。媳妇们催促陈九把槽子里的小苗搬到地里,也改善一下“孩子们”的居住条件,看一个个挤挤挨挨的。生子媳妇也催,四月份该下苗了,忙不过来我帮你。陈九在种西瓜上可是个老江湖,四月是个拿不准的月份,今天还艳阳高照,没准明天就雪花飘飘,他可不敢把宝贝嫩苗插到大地里去,从他爹那辈子开始,就对诡计多端的四月了如指掌,就算再热,人们换上单衣单裤,他也不会上这个当,四月的天小孩的脸,说翻就翻。
当然陈九不会傻等,他找来好些干柴,不分昼夜的往灶里添,他用火苗把那个摇摇欲坠的小房打造出了类似五月的天气。小苗们在人造五月的气候里长得生机勃勃,期间的浇水松土等环节一个不落。用不了多久这些小苗就将长出长长的腰身,开出芬芳的黄花……陈九眼前出现了一片丰硕的“冰糖罐”。
10
再一次去县城轮到三刚媳妇,这女人到底不一样,她先让陈九带她去花鱼市场逛了一圈,买了一盆文竹。又去音像店选了两张光盘。还在街边买了条鲤鱼和蔬菜。陈九说你先逛着,我去浴室洗个澡,咱们回头会合。三刚媳妇笑了,跟我走吧。三刚媳妇指挥着陈九来到一座小区,她轻车熟路地用钥匙打开一扇房门。这是我同学家,两口子去了南方,钥匙放在我这,进城时顺便照看一眼。三刚媳妇一指卫生间,那里可以洗澡。被带到这样的环境陈九有些意外,不过也没什么不好,连澡票都省了。难道接下来还有更好的事在等着!陈九在卫生间里哗啦哗啦地洗着,他的节奏很慢,他要利用这个空档整理一下思路。三刚媳妇不同他人,读过书,脑子灵光,脸蛋也颇有姿色,连穿衣戴帽也是城里人的派头。陈九可以去温暖村里的任何一个女人,单单三刚媳妇他是想也不敢想的。陈九一时摸不到头绪,他把种种可能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欺诈拐卖诱骗?他一个老光棍,还有什么油水可以榨取的?偷肝?卖肾?自己这些零件都已经老化,估计需求者也不会买他这样的劣质产品。陈九把心一横,肥肉送到嘴边,管它三七二十一,先吃了再说。陈九把脚丫缝都搓了好几遍。一股糖醋鲤鱼的香味从门缝里钻进来,桌子上花花绿绿摆了个满,中间还有瓶酒。三刚媳妇穿了件紧身红毛衣坐在那儿,就像那万绿丛中的一点红。陈九稍稍有点忐忑。他按住自己的胸口,今天就是毒药也喝了它,死在花裙下,做鬼也风流。
事后陈九兴奋之余把两个女人做了简要比较,三刚媳妇和生子媳妇吗。前者就像一条泥鳅鱼,黏黏的滑滑的,你扑过去她哧溜一下跑开,你拿她没办法,她又狗皮膏药似的粘过来。顽皮得像个孩子,极其鼓舞人的斗志。后者属于被动型,一招一式都要陈九去引领。三刚媳妇一直都是让人眼馋心痒的小媳妇,陈九没想到活到这把年纪还能享受到这小娘们,真是有福不用忙。夜里陈九睡不着开始琢磨,陈九是个擅于思考,天上咔嚓砸下来个金元宝,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按说他陈九也没啥出奇冒泡的,既没钱又没权,就会种个西瓜。这三刚媳妇她图个啥?莫不是她本身有文化,就对有高超农业技术的人另眼相看?想来想去陈九认为还是“冰糖罐”高超的技术使然。现在国家都重视科技人才,何况一个女人乎?陈九下决心,要在他爹的“冰糖罐”上更上一层楼,争取打造出个“蜜糖罐”来。这样的女人都来主动他,这让陈九越发自信了,他仿佛成了一个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对未来抱有金子般的希望。
三刚媳妇可不是被农业技术打动的,那天她眼睁睁看着生子媳妇跟着陈九从县城回来,把女人们捎的东西一样样从车里拿出来,俨然就是一副女主人的派头了。这事就是再掖着藏着也捂不住,都在脸上挂着呢,就像你被人膈肌了痒痒肉,即便再绷着脸上还会有痕迹。三刚媳妇知道这俩人是有情况了。再说陈九这个老光棍,以前她是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那时村里人还很多,谁会在乎一个光棍,倒是常有人拿他说笑话。后来他去了县城,具体什么时候走的也没人留意。然而这次回来,怎么说呢?三刚媳妇发现,这个陈九和一般的乡下人不太一样,那雪白的牙齿和指甲干净的手交替出现在三刚媳妇的梦里,把她的睡梦搞的支离破碎,三刚媳妇忽然想到两个字,气质,对,是气质不一样。能够想到气质这个词,她对自己很满意,到底喝过墨水的人。陈九干净,身上没有乡下人的那股烟味和汗臭,做事有条理很耐烦,种个西瓜都像呵护小孩子似的。说话又风趣,知道天南地北好多稀罕事。三刚媳妇还发现,村里的好些女人看陈九的眼神都有了亲昵和暧昧,这就好比路边有一堆石头,天天路过也没谁当回事。忽然有一天就剩一块石头了,于是大家纷纷跑过去,都觉得是个宝贝了。陈九倒不是什么宝贝,他是个鳏夫,而且也不再年轻,怎么也得五十开外,但他的“冰糖罐”很有口皆碑,那个时候的夏天,谁家不来个“冰糖罐”,这个夏天就算白过。
这块石头什么时候攥到了生子媳妇手里?这群媳妇中,生子媳妇很不起眼,干干瘪瘪像根腌黄瓜。她和生子媳妇,一个是水蜜桃一个充其量算山梨蛋子。三刚媳妇把村里的女人从上到下扒拉一遍,怎么摆布都觉得自己算头牌菜。连村长老婆红娟都不行。红娟全靠衣服架子撑着,听说红娟的一双皮靴顶得上一头猪钱。村长和他儿子在外边包工程,红娟在家里把自己打扮的像个花公鸡,头发红眉毛黄眼圈紫,冷眼看像从戏台上刚下来。红娟再怎么披红挂绿也是老菜帮子一棵。现在她完全一副贵妇人的派头,有村长的地位和钱撑腰,什么农活家务活的统统完蛋去。她每天守着一个小二楼,一个大院子。这个院落在周围平房的簇拥下,显得相当霸气。红娟基本不与村里的媳妇们接触,唯一的伙伴就是一条长得跟熊一样的狗,这狗是村长从城里带回来的,村里的媳妇对红娟又谄媚又巴结,像丫鬟们见了贵小姐。三刚媳妇自诩是村子里的文化人,有品位,怎么?农村人就不应该有品位吗?她喜欢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光磁带就好几本。她喜欢养君子兰,家里那棵已经有小树高了。腹有品位气自华。所以她有资格对那些没品位的比如红娟之流的女人不屑。你怀里有钱撑着,我肚子里有墨水流着,你走阳关道,我走独木桥。
11
当初三刚媳妇还不是三刚媳妇时,她留着一根粗粗的大辫子,辫梢上系着白手帕,正在县城上高中。她的学名叫洪巧。洪巧一入学就看好了她的班主任,一个语文老师。这老师从师范一毕业就被分配到县城,他可是地地道道的省城人,这事从他娘肚子里就已经决定了。不知道得罪了谁,把他弄到了这个鬼地方,而且学校还让他带班,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还不敢怎么样。你让我带我就带,带不好还带不坏吗?他手上总是掐着个篮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体育老师。没课时,他就把篮球砸的咚咚响,下手又重又狠,每砸一次心里就舒服一点。到底是年轻人,这么砸来砸去心里就有了依托,他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数目,投篮到了这个数目上,他就会离开这鬼地方。投篮与他已经有了某种神秘意义,那是未来的理想和希望。他在操场上拍运传投,一个人煞有介事干着一个队伍的活。慢慢他的动作就很漂亮了,他弯着腰,篮球在他的手下前后左右不停地拍着,突然加快脚步,一个虎跳转身投篮,篮球在空中划了一条美丽的弧线,不偏不倚地落在筐内。洪巧的眼睛掉到了篮球上。
洪巧的怀春代表着所有乡下女孩子的梦,她们一出生满眼都是手拿锄头的乡下人,他们的父辈,他们的兄弟,包括左亲右邻。后来她们进了学堂,见到了老师,老师和她们之前所见到的男人不一样,他们干净,头发和指甲都修剪的很整齐,他们说话的声音像电视上那些人,嘴角动动,雪白的牙齿上闪着光泽。老师是这些女孩子的梦里情人,见了男老师,她们的心先就嘭嘭跳起来。她们在心底刻下了老师的音容笑貌,夜深人静时一个人愣愣的抱着肩,心儿飞了,脸儿红了。这是她们青春岁月里多么奢侈的一件事,她们把梦搂在怀里,捂得严严实实,轻易不敢造次。
洪巧现在是鲤鱼跳过了龙门,她和语文老师接上火了。这老师球打得已经很漂亮了,还把自己打出了一身疙瘩肉块儿。这时候他特别需要一个姑娘来装点他那枯燥乏味的县城生活。学校四周还残留着一块块苞米地。老师打完球就拉着洪巧钻苞米地,苞米地让老师很幸福,地肥人美的!老师还喜欢听克莱德曼钢琴曲,走路时听,打球时听,在苞米地里也听。有一天学校放假,老师把洪巧拉进校广播室看克莱德曼的演奏录像,洪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举世瞩目的钢琴家,当时他演奏的是《温柔》,画面里钢琴摆在优美的葡萄园中,葡萄园中的葡萄个个胖嘟嘟的,含着清晨的露珠,转眼间钢琴又被放到了巴黎街头,一个铺满白地毯的广场上,接着钢琴又飞到了空中,摆在飞机的翅膀上,在克莱德曼的身边,还有一个吹长笛的姑娘在伴奏,是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姑娘,穿着拖地长裙,在夕阳的一边,蓦然回首,神采奕奕,令人神旌飞扬,他们在琴声和笛声中,轻松的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带着自信和富足,太阳从他们的背后升起来,从姑娘修长的头发旁落下,音乐笼罩了整个世界。老师把那个吹笛子的姑娘定格在屏幕上,他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叹息,天上人间,令人神往。他目光笔直,疑似要与那位蓝眼睛姑娘进行思想交流。怎奈人家仰望天空,你谁呀你?老师忽然车转身子,他把广播室当成了苞米地。从那时起,洪巧就知道即便是钻了苞米地,她和老师也不可能一条道走到黑。老师是大城市里的鸟,现在只是在县城的树上落一落,总有一天会飞走的。不过洪巧依然很快乐,她听着克莱德曼的曲子,吃着老师提供的零食,穿着老师挑选的上衣,不用写作业不用背课文不用出早操,连考试题都能事先拿到。难道这不是每个做学生的梦想吗?即便那天在广播室被教导主任撞上,洪巧也没有过分惊恐,她理了理头发,拉了拉衣服,像那位蓝眼睛的姑娘那样高昂着头颅推门离去。
音乐、零食和那苞米地里的疑似爱情,还有他们共同养育的一棵已经结了骨朵的君子兰,最有分量的是那本红红的打着钢印的毕业证书,不少人没拿到呢!这是洪巧高中三年的全部收获。一段美丽的青春乐章。有人活到八十岁还不知道美丽是怎么回事!至少洪巧曾经美丽过。洪巧灵通,能看得开。老师返城时给她留下了克莱德曼,留下了那棵快要绽放的君子兰。洪巧精心收藏起来。她没有和老师反目,她认为自己算不上吃亏,充其量是等价交换。那只落在树上的鸟都飞走了,你再往那棵树上撞的头破血流,有意义吗?老师对她还是有几分愧疚的,而更多的是感激。洪巧清楚,在心里老师是欠了她的,漫长的一生,山不转水还转,保不齐哪一天就会在某个路口上相遇。她的青春岁月有了老师才会如此美丽,这个她是要来保护的。后来是那个教导主任把事情宣扬出去,他曾求老师回城帮他办个什么事?应该是没办成。这就导致洪巧以最快的速度变成了三刚媳妇。
三刚没什么本事,开始在工地上干活。后来工地上总出事,工钱给的也不积极。三刚媳妇说你爹已经瘫在床上了,你要是再出什么事还了得?不如你去清洗排油烟机吧,洗一个挣一个。三刚听话,媳妇指哪他打哪。
三刚和他弟弟四刚一起干,三刚骑个自行车,前边驮着清洗工具,后面驮着四刚,四刚手里拎着个喇叭,边走边喊,清理排油烟机,清理排油烟机。洗一个五十块钱,收入还可以。三刚说如果每天可以洗上四个,就把她和孩子接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三刚才能清洗到那个理想的数目。
12
已经进了五月,不管陈九的瓜苗在屋子里长得多么好,但终究是个短期培训班,是纸上蓝图。只有把它们插到大地上,置身于真正的风雨和阳光下,成长才算正式起步。陈九有将近一百亩瓜田。在把秧苗植入之前,还有一个重要的工程有待他去完成。瓜田必须施鸡粪,只有鸡粪才能让西瓜又沙又甜,别的肥力太大,往往把西瓜催的傻乎乎的肥胖,但一丝甜味都没有。这个也是他爹的宝贵经验。陈九没养鸡,哪来的鸡粪?这个不难。现在家家的媳妇都在清理鸡窝呢,大家比赛似的往瓜田上拉鸡粪。一百亩的瓜地被粪丘包了个严严实实。够了够了,哪用得了这么多。媳妇们不管那些,你要了张家的,就一定要收我李家的,难道我家的不是鸡粪是鸟屎?媳妇们也精怪,鸡粪一般庄稼用不上,与其白白扔掉,不如拿给陈九,待瓜熟落地讨几个“冰糖罐”回来也好。离瓜地不远就是一条河,陈九在河的上游挖了个蓄粪池,他把多余的鸡粪都储藏在那。估计能用几年。
鸡粪还需要进一步加工,陈九筛了一些细土和鸡粪搅拌在一起,细土遮住了鸡粪黄绿的清贫颜色,庄重高贵的黑色篡改了鸡粪的平民状态。堆在地头上,松软的像刚出炉的俄罗斯列巴。如果把这些肥料均匀地撒在地上,风无疑会把它们刮走三分之一,这就是不必要的浪费。再说,只有瓜的根部需要,沟垄里不需要。所以,这肥要像滴药那样施下去。这可是个不小的劳动,陈九先用犁将泥土犁成线垄,荒废了这么多年,到底要下些功夫的。他按0.5米的株距挖了好多小坑,然后把肥料往小坑里填,填太多也不行,要恰到好处,什么是恰到好处呢?那就是陈九的经验在起作用。把槽子里的幼儿瓜苗一棵棵安放到小坑里,浇上水,最后把土填平。从现在起,瓜苗来到了广阔天地,开始了它们的少年时代生活。这期间媳妇们在忙完自家活计的空档也来瓜地里帮忙。遇土挖坑,见粪施肥,她们和陈九开些没头没脑的玩笑,心里边好不快活!
移栽惊吓了这些稚嫩的瓜苗,它们都昏迷过去了,几天后它们才醒过来,怎么不是那个拄着棍子的茅屋了,连那个铁皮炉子也不见了,它们见到了那么高的天空,这样的广阔天地,还等什么?快点长快点爬吧,下面的鸡粪在用力往上推它们,瓜秧们不管不顾的占领地盘,盘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国土,瓜苗们开辟的是道路是线路,却不是面积,它们从每片叶子下面都长出一个小头来,这样一株瓜秧就长出了无数个小头,它们朝着东南西北不同的方向无所畏惧的疯长,照这样下去,一株瓜秧完全可以占领地球,这还了得!简直是胡闹嘛!陈九把准备开花结果的小枝杈从根部掐断,这些小枝杈可真嫩,两个指头轻轻一掐就断了,陈九用了两天时间,对瓜秧进行了血腥的镇压,他只为每株瓜秧留下两个新枝,只允许它们接出六个瓜蛋,并且只能小于等于六个,经过掐尖过的瓜秧,已经步入了中年,中年是个稳重心平气和的阶段,它们不再有任何野心,专心养育那几个小于等于六个的瓜蛋。这时候陈九才松了口气,虽然后面还有些琐碎,但最艰难的路程已经迈过来了,陈九也该放松放松了。
13
陈九放松的方式就是带小媳妇们去县城。媳妇们按照先后次序来,模式上大同小异。三刚媳妇不守规矩,只要手边没活,她就会拖上陈九去县城。当然是隐蔽型的,这事还能敲锣打鼓吗?他们顶着星星走,伴着月亮归,这不,夜深人静时他们回了。天凉下来,带着庄稼的汁水青涩气息。村子里很安静,女人孩子和狗正在发出不同节奏的鼾声,弯弯的下弦月淡淡地印在暗青色的天空中,三轮车,还有车上的人都衬了月色,在地上画出参差的影子。他们面如满月,一脸清辉,好似从月亮里走出来的仙人。他们不知仙人的后面还藏着一个老妖,这个老妖就像夜空中的猫头鹰,把这一对男女看了个仔仔细细——明友妈。她上茅房,听见动静赶紧跑出来,这老女人虽然背驮了,腰弯了,但眼睛和耳朵都特别机敏,三刚媳妇和陈九拦腰勾背的,明友妈愤愤不平的自言自语,这两只野鸟又是进城了!老天不长眼啊!我快十几年没进城了。
一早起来婆婆就对明友媳妇念叨,她慢吞吞的,像在讲诉昨晚一个平淡无奇的梦,她说看见陈九和三刚媳妇从外边回来,估计是进城去了。说三刚媳妇会算计,这来回能省十几块的车钱。吃过早饭婆婆出去转悠,这个小村子是守不住任何秘密的,一个人知道了这件事,不到一天的工夫大家都知道陈九和三刚媳妇进城的事了。最后明友妈转到陈九那里,昨晚有人看见你和三刚媳妇了,看看这些人,进个城有啥大惊小怪的,不就坐个顺风车吗?我叫她们不要乱讲,我刚才就看见军子媳妇在和老王太太讲,老王太太那张嘴,她肯定还会去告诉别人。陈九说三刚媳妇突然头疼,拉她去县城看看大夫。婆婆说,就是,我猜也是看大夫去了,我猜的准吧。
明友媳妇是个炮筒子,她说陈九你不公平,讲好的大家轮班来,三刚媳妇,我上午还见她在地里活蹦乱跳的,她这个头疼来的也真快。媳妇们说你再偏袒她就把鸡都赶到你瓜田里。陈九知道这帮乡下女人疯起来不管天不管地,大白天都敢把男人裤子扒掉。他也明白村里的女人几乎都是孤苦的,她们都太需要温暖与润色了。陈九一个半大孤老头,他能有多大的热能和光亮来点燃这么多孤苦,唉,做做善事,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尽力所能吧。他那辆三轮车就像高铁一样,拉近了媳妇们和县城之间的距离,也营造了和陈九之间一份隐秘的亲昵。陈九在城里当保安时有一点积蓄,他一个光棍没有大花销,打个麻将玩个牌也只有几块钱输赢,所以和媳妇们进城应付个小吃开个钟点房什么的还吃得消。媳妇们从县城回来,平凡的脸上都挂着一种动人的光芒。淡淡的春色,不可言说的喜悦。这事怎么说的?种豆得瓜,他这是得了一车瓜啊!有哪个女人不需要怜惜和体贴呢?久旱逢甘霖。媳妇们在他怀里如鱼得水,这简直是一种救赎。陈九认为自己很伟大,说功德无量都不过分。乡下女人对这种事又拘谨又放荡,又鄙视又热爱,又苛刻又包容。现在男人不在身边,没有任何绳索能阻拦她们心中的野马,其放荡妙不可言,村里到处游动着一种湿漉漉的暧昧气息。陈九这个好人做的更是超值划算。
从前,用世俗的眼光,这事往往像女人吃了什么亏似的,还有哭爹喊娘上吊自杀的。但用发展的眼光从人性的角度来看,根本不是他娘的那么回事。先前他还以为是“冰糖罐”的先进技术打动了三刚媳妇,悲催啊!
陈九从她老婆去世,当了二十几年光棍,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就把从前的亏欠一网给捞回来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这东西,谁知道什么时候一脚跌到红运里,对,他跌的是桃花运。就算村长也没有他这福气,都知道村长和他儿子在外边包工程,在女人方面村长也没亏待自己。城里女人胃口大,他为此没少败家。村长那都属于低级趣味的骚情,他陈九和这些媳妇们那是脉脉温情,是暗香浮动月黄昏下的温情。
陈九尽力做到公平,表面上轻易不会薄了你厚了她,暗地里那就不好说了,像生子媳妇和三刚媳妇陈九要时常为她们下点小灶。明友媳妇有她婆婆盯梢,但他们还是可以千方百计甩掉那个尾巴,见缝插针亲密一把。当然陈九也没少给媳妇们帮忙,掏烟筒去猪圈拉化肥夹杖子……陈九觉得自己快成活雷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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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期间瓜苗长势很好,瓜蔓上冒出的青瓜蛋,刚露头还没有指甲盖大,没几天就成了鸡蛋成了拳头。浇水施肥,暴晒几天,热风呼呼一吹,那拳头大的西瓜就像喝足了奶水的娃娃,猛劲地长。
现在瓜田里一天一个样,瓜心里像藏了个吹气的小人,个把月就长成了个篮球,比篮球还瓷实。到了八月西瓜开始成熟,陈九几乎离不开他的瓜田了。他在地头上搭个草棚子,草棚子好搭,砍几棵粗一点的树枝,再割些河边的蒿草,拿绳子一捆,往土里稍扎一下,就搭成了。有了草棚子,陈九不再回家去住,西瓜熟了,放到地里,就是没人偷也会有牲畜来糟蹋。辛苦这么久,就靠这两个月,这将是一笔不小的收入。陈九每天顺着沟垄边走边看,一是看西瓜藤蔓的长势,要不要浇水,要不要锄草。二是看那些已经长大的西瓜是不是熟了。快要熟的会让它们再长几天,已经熟的就摘下来,放到沟垄里,一块地转完了,他拿起生子媳妇给编的柳条背篓,把沟垄里的西瓜运到瓜棚里,一天要背上好多趟,瓜棚不大,西瓜堆进去差不多也就满了。他还割了些蒿草盖在上面。西瓜的清甜气和蒿草的芳香气在瓜田的上空随风飘移。人们使劲吸吸鼻子,陈九的“冰糖罐”熟了。
现在陈九的“冰糖罐”一刻也离不开人。陈九的瓜棚前呼啦啦热闹起来,三轮车四轮车,还有两个轮的自行车,好多年没见这“冰糖罐”了,瓜贩子们兴奋,周边的村民也兴奋,“冰糖罐”成了他们平淡生活里的一股清泉,再热的天,想着那“冰糖罐”,身上已经开始凉快了。
媳妇们也常来瓜田转转,一般都是晚上来,白天家里也是一堆活。瓜田边上是一片苞米地,密实繁茂,文人们跟这叫青纱帐,这里什么都能遮挡得住,它成了陈九和媳妇们的天堂。陈九挑那些裂了口的破了皮的西瓜,把里边的瓜瓤掏出来,放到不锈钢饭盒里,在河水里浸着,这些西瓜已经熟透心了,再让河水一浸,冰甜的沁人心脾。媳妇们人撑了肚子饱了,临走筐里再装个回去。
三刚媳妇不管,她白天也过来,来给陈九当帮手。这女人机灵,还念过书。陈九在地里忙,她应付着瓜棚里的买卖,挑瓜上秤讨价还价付款,对瓜贩子嘛,临走还给切个瓜路上吃,这是友情赠送,留下对方的电话号码,以便联系。她有一个蓝皮的笔记本,一样样写得详详细细。陈九也经营了好多年西瓜,一堆一块大体上能值多少钱,看一眼便心中有数,三刚媳妇没作手脚。陈九给她工钱,三刚媳妇开始不要,可架不住陈九坚定的态度,只得收下。赶上哪天卖了好价钱,陈九还会再嘉奖点,抽个空档两人就去旁边的苞米地快活一把。生子媳妇也来,她给陈九送饭,生子媳妇把饭送到瓜棚,饭做的很精细,干稀煎炒换样来。生子媳妇自知没有三刚媳妇那个本事,卖那么多西瓜,怕是连账都算不清楚,可各人有各人的强项,她的本事就是做一手好菜。她知道三刚媳妇有帮工钱,也知道她和陈九有一腿。可那事和自己有关系吗?生子媳妇心眼实诚,她觉得陈九对自己已经够好了,晚上常过去给她送西瓜,还把一天积攒的西瓜皮也拿来喂猪,被窝里的温存更是不用讲。帮她起猪粪,送她运动鞋,给孩子买皮球,关键生子不在家,大事小情那是个主心骨。有陈九在她的心就很踏实。生子媳妇很知足。至于他和张三李四如何,她不大介意。但说到底生子媳妇也是个女人,她给陈九送饭,就单单送一份的量,比如她知道陈九一次能吃二十个饺子,她就送二十个,多一个也没有。西瓜地里有好多西瓜,就让三刚媳妇吃西瓜吧。一个不够就来俩,撑出她个大肚皮。这也是个傻媳妇,那二十个饺子陈九把皮吃了,把里边的馅都掏给三刚媳妇了。一次三刚媳妇故意问她,你那饺子可真棒,现在嘴里还香着呢!这就没劲了,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事,这不是想泛滥吗?再到饭口,生子媳妇就打电话让陈九来家里吃。这时候三刚媳妇的脸就不好看,说你去吧,等会来大份买卖我可应付不了。然后就躺到瓜棚里消极怠工。那边生子媳妇一个劲催,说再不来饭都凉了。这女人多了也好也麻烦。
这时候天很蓝,明友媳妇挎着小筐来到瓜田里,她穿了一件紧身桃红色上衣,在绿色瓜田的背景下很是醒目。她把篮子紧紧卡在腰间,每走一步,篮子就跟着扭动一下,胸前的两个大奶喷薄欲出,像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脸膛在阳光的照射下,光润而饱满。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她抬起一只手,把它们轻轻抿到耳后。明友媳妇在这样背景衬托下就显出了几分姿色,茁壮的腰板似乎变细了,三刚媳妇擦擦眼睛还以为看错了人,这就是那个平时肥嘟嘟的明友媳妇吗?今天的明友媳妇让她看着很不习惯,很不舒服。来买瓜呀?三刚媳妇用纸巾擦着嘴角上的红汁问,这事今天有点拧了,平时媳妇们过来,陈九都会给挑些裂口破皮面相不好的西瓜拿回去,买瓜的人都挑瓜的样子,样子不好他们不会买,地里破皮裂口的瓜也不少,不吃也是白白扔掉。今天三刚媳妇看她就是别扭,又想到那次进城的事,俩事凑合到一块儿,这女人的心里就有了愤恨。她说,陈九在还好说,拿一个半个瓜小事一桩,问题他现在不在,我一个帮工的不好做主,弄不好还以为我给私吞了。三刚媳妇一面说着一面点着手里的钱,还往那个蓝皮本上记两笔。
明友媳妇觉得她跟陈九的关系也好着呢,在她婆婆那么严格的监控下还钻了好几次苞米地。有回还送了她一条丝巾!都是自己人,拿几个瓜怎么了?可惜这会陈九不在,这娘们开始当家作主了。
明友媳妇挎着空筐回来,她忿忿地把刚刚的事和婆婆唠叨一遍,婆婆个头小,智商却比她要高出一大截子,别看她老掉牙了,肚子里的鬼精像葡萄一样一嘟噜一嘟噜的。婆婆说早看出他俩不正常了,半夜里进城还说头疼,唬弄鬼呢啊?明友媳妇说刚才看见她数了厚厚一摞钱,足有一千多块。婆婆说那些个“冰糖罐”不会少赚钱,那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陈九那些钱得被她刮去一大块。婆婆说明天你也去给他当帮工。儿媳妇觉得这事不妥,再说她自知不是三刚媳妇的对手。这婆婆开始就怕儿媳妇和陈九发展点啥事,每天跟看贼似的。她去宣扬免费乘车的事,就是要制造舆论,这其中还有一层潜意识,她要告诫儿媳妇,陈九现在有人了,你消停吧。这群看家媳妇平时都慌慌的。来了个陈九,都想咬一口唐僧肉。现在这个老女人想到了那一大片“冰糖罐”,想到了那一沓沓钞票,想到自己儿子拖着残腿在城里受苦,想到那个三刚媳妇的不劳而获。她决定让儿媳妇参与进去,就是围着瓜地转也能捞回来几个大西瓜。
婆婆说家里不是还有些农药吗,我看那瓜田也该打打农药了,陈九这阵忙的顾不上,你明天就去打农药。其实能挣到钱比什么都重要,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她更清楚自家这媳妇不是三刚家的对手,不过人家吃肉,她喝点汤应该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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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明友媳妇背着个满满的喷雾器来到瓜田,给西瓜喷药都是赶在正午最热的时候,据说这样的效果最好,太阳很毒,明友媳妇弯着腰,汗水把她额前的头发打湿了,有水从喷雾器的缝隙里溢出了,嘀嗒嘀嗒,瓜田里立刻腾起一股淡淡的烟雾。劳动是件多么光荣的事!明友媳妇打小生的粗壮,她勤快,爱干活。后来在课本里学到了劳动这个词,她觉得这个词简直太好了,比那些诗呀词呀的都经典。这里边包含了很多很多,有温暖有欢乐,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欢腾,她想如果劳动这个词是有颜色的,那一定是金色的明亮的。她此刻的劳动就像现在当空的太阳,炙热兴奋,金钱的光芒,男女的热情,不信插不进去针,泼不进去水。瓜田被一种刺鼻的农药笼罩着。陈九于心不忍,这大热天的,这样吧,打一次农药给你三十,不,给你五十块钱。
儿媳妇去瓜田打药,婆婆的眼珠钟摆一样摇晃,如果能让儿媳妇从打农药发展到数钱那就好了,最好自己也跟着一块去数。婆婆琢磨着该去三刚家走一趟了。三刚的瘫爹正在院子里的草垫上晒太阳,他双目微合,一副悠闲得意的样子,草垫子边上放着一半大西瓜,里边的瓜瓤基本没了,仅有些汤汤水水和黑瓜子装在里边。两只麻雀在里边蹦蹦跳跳地喝西瓜汁,听见有脚步声,忽然受了惊,扑棱一下飞走了。唉,这老爷子,明友妈在三刚爹面前倍感优越,她想你躺在这里就是木头疙瘩多了口气,你那儿媳妇在外边什么德行你知道吗?最起码我还能走能颠能盯梢,能为我儿子维护脸面和尊严。这老女人很自负,她以为把自家篱笆扎的紧紧的,其实人家那边该干的活都干了。
明友妈进屋拿了个枕头拍一拍松,给三刚爹垫在头下面。她先是嘘寒问暖说了一大车话,后来又从三刚爹的少年时代一直说到现在陈九的西瓜地。明友妈拐弯抹角东扯葫芦西扯瓢顾左右而言他。三刚他爹身子瘫了,可脑子没瘫。他大致听明白了,就是说三刚媳妇现在已经跟陈九钻一个被窝了,得赶快想办法让她回来,不能让那个老光棍占便宜。不然就让三刚回来一趟。三刚爹都是土埋脖梗的人了,明友妈这时候略显稚嫩。他说陈九的西瓜今年收成好,不找个帮手哪能忙过来?三刚媳妇有学历有文化,村里哪个媳妇能比上她。老妹子你还不知道,为那几个帮工钱,好些人都犯了红眼病,我清楚老妹子你和那些人不一样,年轻时我就瞧着你好,可惜啊!就让儿媳妇劳苦劳苦多挣几个钱,把我补养得能从炕上爬起来,我马上和你过搭伙。明友妈脸上笑心里骂,滚你个老不死的。三刚爹还讲,都眼红个球!有本事也娶个文化儿媳妇回来。一个土埋脖梗的人就应该活的开通,最近儿媳妇又给他买膏药又给他买桃酥,天气好还把他背出来晒太阳。之前可不是这样,过日子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舒服。
明友妈一面走一面继续愤怒,三刚媳妇不是好东西,三刚爹更不是好东西,统统不是他娘的好东西。这时候夕阳渐渐在天边隐去,暮色四合,一群飞鸟从空中掠过,仿佛一群流星,微风吹拂,带着乡间的青草气,生子媳妇正靠着院门发呆,她的心有点像浮萍那样漂泊。一只鸡在门口踱来踱去,满腹心事的样子,脖子上一圈翎毛一抖一抖的。今天她特意为陈九捏了三鲜馅水饺,可那个吃饭的人却迟迟不到,电话里她听见三刚媳妇在嚷着什么。生子媳妇可没奢望什么瓜呀钱的,她就是想对陈九表达一份感情,现在三刚媳妇把她表达的权力都给剥夺了,这女人也太不是玩意了。明友妈正在气头上,碰见生子媳妇难免要发泄几句。
她说陈九那个“冰糖罐”一嘟噜一嘟噜满地滚,钞票哗哗往里进,那陈九就是个傻狍子,自己累个半死,钱和瓜都让三刚媳妇控制着,陈九被灌了迷魂汤了,刚刚我看陈九推着瓜往这边来,硬是让三刚媳妇给追回去了,生子媳妇想难怪刚刚说来又不来了。明友妈索性把三刚爹的话学给了生子媳妇。明友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生子媳妇听得认真又不耐烦。天渐渐黑下来,到处雾蒙蒙湿漉漉的,明友妈的车轱辘话也讲累了,周围一片安静,刚刚那只鸡很诧异地看了她们一眼,便去鸡窝里休息了,细细的泥土里留下了几朵好看的爪子印,生子媳妇从嘴里吐出两个字——红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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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花香正浓,黄昏的天光从树叶深处漏下来,四下里寂寂的,红娟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碎花瓷碗,里边盛着圆溜溜的葡萄粒,晶莹的玛瑙一样。满满的一碗葡萄,熊熊吃了一多半。说来熊熊也是个怪物,它不喜欢肉食,却对水果偏爱,熊熊每天需要好多水果。所以现在红娟也随着熊熊拿水果当主食。村长把这条狗带回来时说这是贵妇,难怪呢,甜蜜的水果是女性最好的食物,甚至诱惑。熊熊是女性里的女性,母狗加上贵妇的冠名。熊熊和红娟好的像一对姐妹,同食同宿同欢乐。村长说这狗很名贵,像陈九家那样的破房子能换十几套。不,村长觉得把贵妇和陈九家的破房子比,那是辱没了贵妇,贵妇能抵上个小洋楼呢!现在熊熊困了,它每天都是洗了澡吹干毛再睡,今天红娟懒得动弹。她把一颗葡萄粒放嘴里,残阳照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虚很长,屋子里的猫头鹰挂钟当当敲着,在这静默的院子里有了一种古庙般的荒凉。
明友妈进来时怯怯的紧绷着,她把鞋底在地上一下一下蹭,很专心的样子,地上瞬间被她刮出了一条浅沟,一股细土飞扬起来,在她和红娟之间竖起了一道尘障。明友妈说,有件事她要向领导反映反映,村长不在,红娟你就是领导。红娟一般不大和这些女人们走动,一是地位上的悬殊,还有她最了解这些人,当面能把你捧到玉皇大帝那里去,一转身恨不能把你踩阴沟里。
红娟当初可是村里一道靓丽的风景,是男人心里的一朵花,女人眼中的一根刺,红娟容貌说不上好看,但她有两处勾人魂魄的地方,一个圆润的大屁股,辫子粗又长。她的辫子长到刚好垂到那圆润屁股中央。这就是说,她身上最吸引人的两样东西都集中到了一个点上,她走路时,绑着红头绳的辫梢在那两瓣屁股上扫来扫去,小扫帚一样。她的屁股就像一个勤于打扫的院子,干净,洁白,没有灰尘,让男人神往。男人们从红娟身边经过,都要在她的屁股上占点便宜,拍拍蹭蹭揪一把,这都是很粗俗的做法,陈九当然也爱慕红娟的屁股,但他并没有直接对那两瓣屁股下手,陈九的做法高明灵通,他要对红娟最薄弱的环节展开攻击,红娟嘴馋,见到好吃的就像花猫见了小鱼一样。陈九家的资源就是那片“冰糖罐”,陈九挑选最好最大的西瓜,把它骨碌到河边浸着,夜幕降临,又把西瓜转移到苞米地里,红娟已经在那里候着,两个人坐在地里咔咔啃,像两只地老鼠。陈九爹权就当没看见,能用西瓜换来个儿媳妇,那不是天上掉馅饼,是掉金疙瘩。“冰糖罐”让红娟更滋润了,现在不光屁股动人,脸蛋也红扑扑水灵灵的,陈九不光让红娟吃的舒服,连她的爹娘哥姐弟妹都吃的肚子浑圆,一天跑八趟茅房。
陈九爹都开始给儿子筹备新房了,他托人买木料。村里最有路子的当然是村长,陈九爹和陈九抬着一筐大西瓜来找村长,说明来意后,村长觉得不可思议,一朵鲜花怎么就忽然被这爷俩给掐了去,他对这事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村里好的东西都应该是他家的,好的女人也应该是他的,不,起码是他儿子的。村长问怎么没听说定亲的事?哪个给提的媒?陈九爹含蓄而骄傲地回答,俩人自己定的,都钻过苞米地了。村长答应了搞木料的事,不过得等,等就等吧,早晚是自家锅里的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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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到了,村长让人买来几箱月饼,又让他儿子把红娟喊到家里,村长指着那些月饼和一沓包装纸说,你俩一起把月饼分了,一斤一包,一包五块,一家二斤。村长说完扬长而去。一屋子都是好闻的月饼味,油油的,甜甜的。红娟的瞳孔里映着圆圆的月饼,喉咙里发出鸽子般的咕噜声,村长儿子说咱先吃它两块。红娟问吃完不够数怎么办?村长儿子很自负地说,多吃两块月饼怕个球!这一箱都是我家的。红娟那天不是吃两块而是吃了五块。村长家无意间也撞上了她的那个薄弱地方。这女人是个大胃口,把自己家那份吃掉一半,红娟吃的时候管不住她的嘴,吃过后又开始害怕,她爹要是知道她私吞了一半的话,非扇她脸蛋不成。村长儿子说你家可以再分五包,红娟感激的都要哭了,她把那五包月饼紧紧搂在怀里。西瓜和月饼那完全是不在一个层面上,西瓜再甜也是两泡尿就出去了,月饼大不一样了。估计她吃完这五块月饼,三天不吃饭都没问题。分完月饼,村长儿子就坐在那个包了一块红绸布的麦克风前,他先呼呼吹了几口,然后大声喊道,中秋节分月饼了,每家两包,一包五块。明天一早就可以到村长家来领。这儿子和他爹的声音一模一样,不看脸还以为是他爹在喊话。他梗着脖的姿态也和他爹如出一辙。
红娟还是头一次近距离看见麦克风这东西,嘴对着它一说话,全村的人都听到了,这声音从村长家发射出去,威慑力覆盖了整个村庄,村人听了都屁颠屁颠往村长家赶,红娟她爹就被这个东西喊来几次,有一回还在半路摔了个跟头。村长儿子又对着麦克风喊道,王小二马上到村长家来一趟,没大工夫王小二就满头大汗地跑来,村长儿子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让他回了。接着他还用麦克风喊来了张大路、赵三驴……红娟当时就喜欢上了这个麦克风,它比电话要好的多,电话里有问有答,还有反驳的条件和机会,麦克风就像一个说一不二的天王老子,废什么话,照着执行就是。红娟觉得村长的儿子将来肯定会成长为村长的,那个陈九充其量接他爹的班种西瓜。红娟的高瞻远瞩言中了。红娟办喜事那天陈九爹还从准备买木料的钱里抽出一些随了份子。陈九也在同年娶了一个外乡女人,第二年那女人就难产死了,没给陈家留下个一男半女的。陈九和红娟在村里碰面,陈九就像做贼似的低着头躲她。
现在明友妈来向红娟反映情况,说陈九今年西瓜收成好,陈九人心眼儿也好,晚上总是挨家的给媳妇们送西瓜,明友妈说这话时语速缓慢,眼神里含着暧昧的诠释。她说现在瓜田被三刚媳妇霸占了,不知道三刚媳妇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自己劳累了一顿,却白白便宜了那女人。她是担心陈九吃亏,才来找领导汇报的。村里人都知道三刚媳妇因为有点墨水,平日里不是太摆红娟。俩人暗里拧着一股劲儿呢!红娟看出这老太太在搅和水,就说自己困了,把她给打发走人。
红娟根本没把三刚媳妇放在眼里,认为她们不是一个级别的,她现在贵为村长夫人,住着小楼,养着名犬,和三刚媳妇计较有失身份,她也知道村长在外边不老实,可村长往家里拿钱还算老实,一捆一捆的,红娟对自己的选择到目前为止还是满意的。
当初跟了陈九现在也就是在瓜地里蓬头垢面的忙西瓜,还有打猪草剁鸡食喂鸭子,脸被风吹得如刀锉,手骨节粗的像胡萝卜,最后就像她的老娘一样累死在田间地头上。
现在红娟的金链子有小手指头粗,大脖子脚脖子手腕子上都套着,什么叫穿金戴银,请看这边,红娟。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和村里的一群媳妇婆子搅在一起,她不再做农活,每天看看电视,养点花,种点草,喂喂狗,她觉得自己和熊熊才是一个级别的,同为贵妇。晚上红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觉得嗓子眼儿发紧口干燥,有时人的某根神经最怕被提溜,你不理它,它不理你,哪一天你用手指头轻轻一挑,坏了,它精神焕发了。红娟现在就想吃“冰糖罐”,她用手紧紧抓着喉咙上那块皮,仿佛那“冰糖罐”就是一支润喉剂,西瓜霜,今晚没有这副药她就活不成了,就要跟她的熊熊永别了。她在电话里告诉陈九,她要买两个西瓜。
陈九没太记恨这个女人,癞蛤蟆要吃天鹅肉,吃不上因为你是癞蛤蟆,怪不得人家天鹅。虽然他浪费了家里的一批西瓜,但俩人毕竟还钻过苞米地,这么想想也就不觉着吃亏了。这“冰糖罐”比当初的还要甜,两个人都不由想起了瓜田旁边的那块苞米地,当晚陈九住在了小楼里,此小楼非彼苞米地,曾经的良辰美景,昔日的玉人蛮腰今天已发展成水桶,但彼此曾经拥有过,就算蛮腰发展成水缸,陈九也责无旁贷。异性之间只要两个对上眼,地位那道鸿沟自然烟消云散,比如陈九与红娟,比如熊熊和铁蛋。陈九和红娟重温旧梦时,铁蛋也随主人混进来,还很卖力气地和熊熊搞了一次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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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蛋是真的爱上了熊熊,铁蛋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狗,干净,纯粹,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味,毛色光滑得近乎飘逸,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流淌着对着铁蛋的迷恋。有了熊熊铁蛋再也瞧不上村里的那些母狗了,看它们一个个脏兮兮的样,毛发上打着疙瘩球,一身的骚臭。为了能够稍稍跟熊熊匹配一些,铁蛋还跑到瓜田边上的河里洗了澡。
晚饭后,红娟把自己打扮的生机勃勃,空气里好像飘来一股晚饭的香气,这是谁家的晚饭花?不管谁家的,香气是公共的,谁都没办法独占。这样的良辰美景,正适于一段才子佳人的好戏,可惜这里没有才子佳人,只有一个种西瓜的和一个半老徐娘。谁说只有才子佳人才能制造出浪漫的感情,斯情斯景任何人都能滋生出情调来。敲门了,红娟跃身而起,急走几步便缓慢下来,作为“贵妇”还是要矜持些,待她矜持着把门打开,铁蛋一个箭步钻进来。铁蛋是率真的,从来不搞矜持那套,它很快就和熊熊撕缠在一起,这顿亲密,就好比久别重逢的恋人。红娟一般不放熊熊出去和那些土狗疯,熊熊当然也需要感情,当铁蛋进门那一刻,熊熊就知道有爱情降临了。红娟不讨厌铁蛋,关键是她不讨厌陈九,红娟内心的火焰在燃烧,她都能听到噼噼啪啪的干柴在断裂。有了陈九和铁蛋,她和熊熊的生活就会更加灿烂。
铁蛋后面并没有陈九跟上来,红娟推门朝远处看了看,连个人影都没有。红娟给陈九电话,还说铁蛋已经在她家了。话外音是问你怎么还不来呢?陈九从心里不太愿意去红娟那里,他不喜欢红娟家的小楼,不喜欢她家的软床,更不喜欢红娟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刺鼻的香气,最受不了的是红娟那种“贵妇人”的架势。在小楼里在红娟面前陈九是卑微的压抑的没有任何底气,尾巴夹的紧紧的,连几句玩笑都不敢开。他喜欢媳妇们身上那股微微的汗酸味,那味道让他痴迷并踏实。见陈九迟迟不来,红娟就说她要买西瓜,人家要买你就没有不卖的道理,陈九推来一小车西瓜,就算你红娟水米不进也足够吃一个星期的。既然来了只好留下,陈九不好意思也没有道理拒绝。下一天晚饭后红娟又找借口让陈九过来,这回他推说瓜地里有活拒绝了。对于红娟这个老相好,偶尔客串一下没问题,但经常性的那不可能,村里有那么多水灵灵的小媳妇,陈九怎么会对一只老苞米棒子恋恋不舍,那个充满霸气的小红楼让陈九几乎窒息,哪有他的瓜棚和苞米地好,皓月当空,男欢女爱。在那里他有男人的尊严,他就是皇帝。
遭到几次拒绝,红娟就坐不住凳了,她悄悄在陈九的瓜地周围巡视,发现常驻西瓜棚子的正是三刚媳妇,俩人亲亲密密的像刚结婚的小两口,红娟还发现夜深人静时陈九会捧着一个大西瓜去敲门。生子家、良子家、满谷家……里边的女人欢天喜地把西瓜和人一块接过去,然后把门从里边锁上。这使红娟的自尊心遭到了重创,伤了别人的自尊心是不道德的行为,在红娟心里陈九已经是个无德的人了,愤怒和愤恨在红娟心头盘旋。你一个种西瓜的牛大发了?村里这些媳妇们也是贱,一个西瓜就和人家搞上床,不是贱是什么?
红娟压抑着怒火给陈九打电话,她还要买西瓜。陈九想这娘们胃口也太大了,那么一车西瓜都吃完了?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陈九脑子活分,他把一个大西瓜装在袋子里套在铁蛋脖子上,铁蛋连骨碌带滚真把西瓜送到了。好你个陈九,派狗来打发我,红娟对准那西瓜咣一脚,瓜是熟透的瓜,加上红娟脚力的猛烈,西瓜被她踢的四分五裂,有红色的汁液从里边淌出来,像一汩汩血流喷薄而出。铁蛋再来叫门,红娟坚决不开,铁蛋和熊熊门里门外相互嘶叫着,这大门好比王母娘娘划的那条天河,活生生阻挡了它们的爱情。熊熊不吃不喝在家里发脾气,红娟不管,不吃,死。红娟这边怒火中烧着,那边的媳妇们倒是心平气和,村子里没有了往昔的打孩子,骂公婆,追猪撵鸡的喊叫。村子里一种暖老温贫的味道在空气里飘,岁月静好,现实安稳,说天荒地老都不为过。一切因陈九使然,媳妇们的心里好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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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田已经在秋风里出现了末世的景象,连续卖了几车瓜后,田里已经没有什么像样的瓜了,除了末梢上的青瓜蛋,就是破了皮面的裂瓜,陈九号召媳妇们统统拿回去喂猪,明友媳妇和妈,一人推个小轮车往回运,挑选稍微好一点的把瓜瓤掏出来腌咸菜,不好的都扔进猪圈。在这件事上三刚媳妇表现的很是大度,她没和媳妇们去争抢瓜蛋子,这个女人胸怀大志,怎么会为一点婆婆妈妈的事去劳神。一场早霜后,西瓜罢园了。陈九也长出一口气,总算可以歇歇了。今年陈九收获大大的,他用西瓜换回了大把的钞票,还有,还有大把的女人,陈九本不贪婪,可一个老光棍怎么能架得住这帮媳妇们的主动热情,陈九体力严重透支,得想个什么办法调养一下。
这世上什么多了都不是好事,钱多了怕贼想着惦着,女人多了身体又吃不消,过去人家皇帝有山珍海味供养着,还有什么十全大补汤跟着,陈九有什么?顶多多吃两个西瓜,几块红烧肘子,这和他付出的劳动远远不成正比。陈九知道照这样下去迟早要完蛋。为了细水长流,在一个风高星稀的日子里陈九悄悄溜到县城,他要在这里静养几日,好好调养一下。他在原来保安室附近租了个小旅馆,闲着没事就和保安们打打扑克下下棋,保安们都劝他过了年还是回来吧,在乡下有啥意思?谁知道陈九在这一年里有多潇洒,给个乡长都不换。先不说陈九在县城里休养,单说村子里的媳妇们忽然发现陈九人间蒸发了,连个人影都找不到,她们从村东头找到村西头,连地窖和耗子洞都翻了,也没发现陈九的任何踪迹。生子媳妇认为,自己和陈九到底比其他媳妇们要近一层,陈九离开起码应该和她打个招呼,媳妇们在寻找陈九的同时,发现三刚媳妇也不见了。大家一致认为这俩人私奔了。陈九本来应该是大家共享的,现在偏偏让三刚媳妇窃为己有,你霸占了他的钱不说,现在还独吞他这个人,大家把所有的愤怒都集中到三刚媳妇身上,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到她身上。
这事三刚媳妇窦娥冤了,这女人和村里的那些媳妇不一样,她有思想有头脑。眼下她正为自己下一步的人生着手准备呢!她很清楚三刚和四刚在城里清洗排油烟机挣不了几个钱,指望那俩人脱贫致富是白日梦。她更清楚,男人们一旦离开女人的视线,鼠胆都能变成虎胆,他们嫖妓,滥赌,偷盗,尤其偷盗最盛行,他们偷自行车摩托车马葫芦盖子,他们偷东西有点业余爱好的意思,有点调剂生活的意思。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村里好几个男人都被抓进了局子。跟陈九干了这么久,种西瓜那点事她已经烂熟于心,还有那些西瓜贩子,她也掌握了他们的联络方式,她和三刚四刚经营一块西瓜田,收成肯定没问题。
原来那个语文老师,现在成了邻乡的乡长,找他帮忙,在什么地方包一块沙土地,她要种西瓜。她自信,如果有相同的土壤,她一定能种出“冰糖罐”来,甚至比“冰糖罐”还可口。那语文老师现在的乡长正陪着她寻找宝地呢。山不转水转,无论欠了情还是欠了钱,慢慢的一生早晚都能还上的。乡下的沙土地一般都没人稀罕,如果能包出去换两个钱,也是乡长给大家办了件好事,他们在花村看好一块沙土地,方位大致和陈九的差不多,边上也是一条小河,只是面积要比陈九的大。三刚媳妇马上签下三年合同,连定金都交了。这女人办事干净利索。在回村的路上正巧碰上了从县城回来的陈九。在村口人们看见三轮车上精神饱满的陈九和喜气洋洋的三刚媳妇。人们朝他俩投去愤怒的目光,这二位一点感觉都没有,还喜不滋的和大家招手致意呢。
已经农闲,陈九的身子骨调养的差不多了,他去找三刚媳妇,三刚媳妇手绢里包着从陈九的“冰糖罐”里掏出来的西瓜子,正忙于在各种子站奔波遴选,哪有功夫搭理陈九。陈九去找生子媳妇明友媳妇,人家也对他爱搭不理的。陈九搞不明白,离开区区数日,媳妇们没来由就变了嘴脸。是没有西瓜吃了的缘故?总不会现实到这个份上吧?陈九躺在炕上进行深入思考,忽然茅塞顿开,眼看快年根了,家家的男人就要返乡,媳妇们都准备迎接男人呢,谁还能顾上他陈九?归根结底也是人家的媳妇,反正今年他是够本了。铁蛋和陈九一起分享着他从县城带回来的年货。他的心情还是愉快的,他知道这些男人待不了太久,剩下的好日子又归他了。陈九想,生活真是美好的,你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就得到想要的东西,当然会有一点点代价,对于陈九来讲,几个西瓜根本算不上代价。
20
男人们开始大包小裹往家赶,今年村长回来的最早。村长开着一辆丰田吉普,他没直接回家,而是三转两转到了陈九的瓜田上。他得到了一个可靠消息,明年春天政府要在他们村里架高铁,必经之路就是陈九那块沙土地。那可是一笔不菲的赔偿金,村长认真研究了一下政策,还找几个高人讨论过,应该比他这几年在城里奔钱的总数还多,奶奶的,想当初那可是一块猫不闻狗不啃的烂地。谁想到这山水轮流转,红运转到这块烂地上。让那个老光棍陈九就这么发达了?这个打击村长实在承受不了。
红娟正在院子里喂麻雀,好多麻雀都愿意在红娟的院子里蹦蹦跳跳,红娟在地上撒了好多小米供养它们,这些麻雀一年四季都胖的像乒乓球,一群快乐的乒乓球。它们是那么肥胖那么快乐。村长问,陈九怎么放着县城的保安不当,偏偏回村里种西瓜,这个老光棍搞什么名堂。红娟心里一紧,难道村长听见什么口风了?红娟告诫自己一定要镇定,机会来了,于是她把陈九的滔滔罪行罗列了一大车出来,掘人家坟,敲寡妇门,把村里女人通通睡了一遍,坏的拉出去枪毙都算便宜他。红娟心里忿忿的,谁让你个老光棍单拣鲜桃啃,不敬我这朵昨日的红花。村长知道红娟和陈九年轻时好过,但现在看红娟这态度,村长也就明白了,这娘们是个老陈醋坛子。村长说通通都睡了?红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口误,腮帮子立刻冒出一朵红,红娟马上把脸挤出一丝皮笑肉不笑,说他敢,我们家熊熊咬死他。村长是个多老的江湖,他心里暗骂,他奶奶的,老子不在家,你小子上房揭瓦了。
村长又跑到陈九家里问寒问暖的,把陈九弄的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村长从来没对他这样温和过,村长越是谦和,陈九越是紧张。村长看见板柜上放着个玻璃瓶子,玻璃瓶是透明的,里边装的应该是酒。酒里边还泡着一根像木棍一样的东西。村长什么没见过。是根鹿鞭,村长骂道,你他奶奶的都喝上这东西了啊?啊!此时陈九的脸已经红成了大灯笼。陈九磕磕巴巴,喝、喝了一点。
村长联系了几个乡上派出所的哥们儿,一起去走访那些“受害”的媳妇们。媳妇们被“大盖帽”吓得直哆嗦,有人嚎啕大哭有人捶胸顿足,有人把脑袋朝墙上撞。她们在用这种简单的方式来表达此时的复杂心情,媳妇们自虐自残,但心底始终坚持着自己的底线,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保护自己,维护家庭。这也是人之常情,哪个女人会在这个时候承认是自己投怀送抱。古人说什么来着?人之初,哼,性本恶。到什么时候自我保护都是硬道理,于是警察的本子上就有了陈九施暴的各种模式,有跳窗而入的、有利用卖西瓜强行拉进苞米地的,有下半夜躲在茅房里的……明友媳妇说,陈九没占到她便宜,因为有婆婆保护着呢,明友妈很自豪,她拍着儿子的肩膀,有老妈在陈九连根头发丝都不敢动咱。咱还在他瓜地里挣了钱了,打农药。问道生子媳妇时,这女人只是哭,眼泪像瀑布一样哗哗往下流。警察说这是受了太多的委屈,连话都说不成句了,看看这陈九已经把妇女们欺压到什么程度了?比恶霸地主还恶霸。问三刚媳妇,人家说我就是替他打工卖西瓜,别的一概不知道。因为有乡长的后台,也就没谁再多问。现在罪状足足的,不差她一个了。陈九被带走那天,他正和铁蛋啃一只烧鸡,警察把逮捕令拿给他时,陈九当时就蒙圈了,流氓罪。陈九辩解,我流的什么氓?我那是救苦救难,学雷锋做好事。警察上去一脚,有跑女人床上学雷锋的吗?简直是恬不知耻的谬论。陈九要求和媳妇们当面对质,警察拿出了有媳妇们证言证词的签字。这帮狗娘们,当时怎么没日死你们。女人这东西实在太可怕了!
陈九疯子一样跑到仓房,警察还以为他要畏罪潜逃,就见他用手铐把一个留着年三十儿分给大家吃的特大号西瓜砸了个脑浆崩裂。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几个受害者家属把陈九打成了血葫芦。警察在一边抽烟没理这份胡子,是铁蛋拼了命的在保护它的主人,凡是对陈九有暴力行为的,铁蛋就会扑上去和他们撕咬,如果没有铁蛋,陈九的脑袋说不准要搬家了。铁蛋跟着警车跑出去老远老远,妈的,现在人的操守都赶不上条狗了。陈九眼含泪水扬起手铐朝铁蛋摆了摆,意思在说,回吧,回家去吧!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人们依然过着和从前一样的日子,吃饭劳动睡觉,没有谁因为陈九的离开而改变了日子的原生态。转眼夏天到了,工人们在村长的那块沙土地上打起了地基,两年后媳妇们的头顶上就会有高铁的轰鸣了。三刚媳妇在花村的瓜田里忙碌着,明友媳妇负责给打农药,一天给五十块钱。一次生子媳妇刚好路过陈九的破房子,拄着房子的那根木头倒了,房子也跟着木头一起坍塌了,铁蛋在一堆碎砖烂瓦里趴着。生子媳妇掏出一个热乎乎的肉包子扔过去,铁蛋叼起包子朝生子媳妇甩回去,然后合上双眼。一片树叶飘飘摇摇落到生子媳妇脚面上,叶子上有一颗黄豆粒大的水珠,不是露水,是一滴愧疚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