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学文 张庆国
一、创作要走小路
张庆国(以下简称张):最近写什么东西?
胡学文(以下简称胡):2012年出了个长篇,在十月长篇小说专号发的,叫《红月亮》,现在两个出版社在看这个小说,还没确定哪家出版。
张:是农村题材?
胡:也不全是,有农村吧,但应该说没什么特定的背景。因为它写的是一个人的一生,从1976年这个人上小学四年级起,一直写到他40多岁,写这么一段人生历程,一个心理历程吧。
张:我知道你在小说叙事上是很讲究的,这个小说在这方面有什么考虑?
胡:我在这个小说中,用了两种结构,第一种结构是,这个人坐监狱了,以记者采访的方式来展开内容,基本上是这个坐监狱的人在讲,也就是主人公自己在讲。为了增加真实性,偶尔,记者会评论一下,插几句话这样的,另外,一个人在讲,太快了,又单一,采访人的插话,也可以起到调节小说节奏的作用。这就是第一部分,以第一人称的身份来叙述,也就是采访。第二部分,从第三人称的角度,反过来写记者。第三部分做了个穿插,写毒药,比如断肠草,写了十一种。中药里头有十一种毒性很大的药。它们可以入药,但是毒性很大。这样写,是为了再次强调结构上的尝试。
张:这很特别的,写起来来劲。
胡:写小说,如果顺着习惯的路子写,没有多大意思,它会跟旅游走的路线一样,顺大马路走有什么意思呢?顺着大马路很平常,我们都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很容易到达顶点,反而走小路,你就不知道会遇上什么,徐则臣有句话,叫做写作要有一种文言文的态度,就是这个意思。
张:白话文是大马路,文言文是小路,字斟句酌,处处用心。创作就是要走小路,各有一套。这样,作家和读者也都会兴奋。你说的这个文言文比喻,包括了语言处理,也包括文体形式?
胡:我说的是文体形式。
张:这个小说,文体上确实很特别,一个长篇,形式上分成了三个部分?
胡:对,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记者采访,用第一人称,这样做有亲切感和真实感,调整一下叙事结构。第二部分就是以第三人称写记者以及他周围的一些人。
张:那么,你这个第一人称,并不纯粹是形式?第一部分这个采访的记者,记者自己也有事,他的事也是小说的重要内容,这样,到了第二部分,也就能够很自然地融合。
胡:对,两个部分能够很自然地融合,我就想获得这种效果,一个是第一人称,一个是第三人称,然后它们又能自然地合成一个整体。
张:有的人,这样写的话,会在第一人称的采访中,把那个记者写得多余。到第二部分,记者不在了,是吧?你这个处理非常好。而且,你还在第三部分中穿插一个关于毒药的内容,这就更特别,很阴沉的,诡异。
胡:第三部分中,很短地截取了关于药材的知识,也就是刚才说的毒药,这样就形成了三项结构,也算形式上的一个探索吧。
张:这个记者采访是怎么回事?除了结构的考虑,还有什么别的意义?
胡:第一部分的记者采访,写了一个不会说谎的人,因为不会说谎,她就在生活中遭遇了很多不幸。
张:是记者不会说谎?还是被记者采访的人?
胡:被记者采访的人。
张:一个不会说谎的人,人生很容易出现麻烦,这就有了很好的叙事张力。
胡:第二部分以这个记者的身份来写,就牵出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是生活在谎言当中的,他所有的生活都是一个谎言,从结构上就进行一个协调,内容上算是对应吧,一个不会说谎的人的生活和一个处处是谎言的人的生活。
张:很有意思,小说为什么取名为《红月亮》?
胡:小说名我不是很满意,《红月亮》很一般,出书时会考虑换一下。当时的想法是,善意的谎言说不了,恶意的谎言不能说,说谎的时候脸红。
张:哦,所以叫《红月亮》。第三部分写毒药,又有什么考虑?
胡:第三部分写有毒的药草,如断肠草,这些东西用对了是药,用得不对就是毒,砒霜也是这样,这样写是为了契合第二部分的内容。谎言可能就是一种毒药,一样,前后两个部分,从形式上和内容上就可以相互契合。
张:有通常说的善意的谎言,也有毒性大的谎言,有毒的草药,怎么掌握它?很麻烦。说到底谎言就是谎言,解决了问题也制造了问题。
胡:应该说形式上探索的考虑更多些。
二、虚与实
张:关于小说形式的探索,你再解释一下。
胡:过去,不是探讨过形式重要还是内容重要?这方面,每个作家的理解不一样,其实,我看这应该就是一个问题。
张:一个问题的两个侧面。
胡:有内容,肯定就要有相应的形式,有形式,也要有相配合的内容,哪个侧重点更大些呢?我觉得,还是内容的侧重点更大。
张:好酒没有好瓶子装,那酒就可能成为普通的酒了。
胡:就是这个道理。
张:我们习惯说的内容,就小说而言,核心还是一个故事。现在,你发现仅仅只注意到故事,要完成一个好小说已经不够了,仅靠内容不足以支撑一个小说了,于是,你就从相应的形式上做了更多思考,是吧?
胡:对,从小说出现一直到现在,故事都是小说的一个长项,但是,现在小说已经在形式上做了很多探索。传统小说,如果没有讲故事的能力,写起来是很麻烦的,或者说就写不了。但是,现在你完全靠故事的内容来写小说,是不可能的了。在这个网络时代,天下的事情千奇百怪,小说家根本想不到的事件,都在生活中发生了。
张:生活中的怪事和奇事,永远超出小说家写的内容,怎么办呢?
胡:有人说“生活比小说精彩”,说生活的内容大于小说内容。
张:也有人说,生活本来就比小说精彩,现在如此,从前也如此,在这种情况下,古往今来,小说一直存在。那么,有一个问题就出来了,生活已经很精彩,为什么还需要小说?小说有什么另外的力量?
胡:小说比不上生活,这句话是有问题的,它是用小说中的故事跟生活中的事件来比。这样一比呢,就说生活中的故事千奇百怪,很传奇,小说中故事的传奇性和复杂性,可能比不上生活,但小说的魅力,不在于讲故事。
张:对了,应该说,生活有生活的精彩,小说有小说的精彩,它们就不是一回事,所以不能拿来比较,用“生活比小说精彩“这句话来研究小说,是不对的。
胡:对,小说,第一它有叙述,第二,我们写小说,看的是小说背后的故事。生活中的故事讲完就完了,小说中的故事,重要的内容在故事后面。故事是个架子,没有这个故事框架,我们看不到后面的东西。
张:什么叫叙述?叙述就是方法论。我有一个自己的解释,我觉得,生活是一块土地,上面生长着各种植物,奔跑着动物等等。文学呢,如果用食物来比喻它的话,诗歌是一杯酒,散文是一碗饭,小说是一只空碗。小说作家给读者一只空碗,却要让人有吃了一碗饭和喝过酒的感觉。所以生活的精彩跟文学的精彩,完全是两回事,也就有了你刚才说的小说叙述法和故事的背后等等概念。
胡:是的,看小说并不是看故事,看故事三言两语就完了。最简单的小说写作,注意到了故事从哪个角度切入,但这只是开始,切入以后怎么办?怎么表现?用什么方法展开?都是问题,所以内容和形式很难分开。
张:介绍一下你的小说《虬枝引》,我读过,那个作品也很特别。
胡:这个小说,构思上我想虚一点,写了一个长年在城里打工的人,经常回不了家,只能给家里寄钱,城市里很艰难,他就跟一个外地女人同居了。时间一长,那个女人离婚了。乡下老婆不知道这件事,他也一直在想着回乡下离婚。如果仅仅写这样一个故事,当然就太平常了,借助这个故事,我想表达人的根在哪里,飘泊久了,根也失去了。作品的重点,是写这个人回家,再也找不到他的村庄了。
张:前面说他经常寄钱回去?
胡:刚开始的时候,他寄回去的钱家里收到了,后来他老说要回去,又没回去,他认为妻子会生气,因为他终年不回去嘛。但是,他真的回去后,发现自己的村庄不见了。我是以很实的手法写很虚的故事。他去乡政府,乡政府说我们也不知道那个村庄,找到邮局,人家说他的好多信没有地址,没法送。去周围的村庄找,大家对眼底下的事漠不关心,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张:故乡不存在了,消失了,或者说,他被故乡抛弃,语言不通,阴阳两隔。
胡:作品里有一个细节,他到了一个村庄,出现两个老人在对话,那两个老人谈萨达姆,谈美国,很远地方的事他们知道,但是当他问起自己住过的那个具体的村庄,问起他的家,两个老人说,是有这么个村庄,好久没去了,应该就在那儿吧。他们对眼前的、手底下的、周围发生的事,根本就不知道。
张:不止是他,很多人,都已经迷失。
胡:我通过很实的手法,写一种虚幻。最后,他没有找到自己的家。他的家,那个村庄,叫“一棵树”,他固执地寻找,找不到,就重新弄出个村庄来,先打口井,再种一棵树,那是他们村庄的标志嘛。再搭个帐篷,拉点东西来,盖一间房。他真的开始动手干了,可是,半夜睡觉,他被尿憋醒,撒尿回来,转身找不见帐篷了,只见天上一轮弯月,地上茫茫长夜。最后还是虚的。
张:你也写得大胆。
胡:我的表达,并不是写他在村里怎样艰难,是说人没根,我们整体的中国人,都有一种飘泊的感觉,那种飘泊不是身体的飘泊,也不是乡下人的飘泊,城里人也有飘泊感。这种飘泊,形成了虚幻,所以才有这个由实写到虚的表达。这个小说我还是挺喜欢的。我后来写的一些作品,就实一点,当然也有写得很虚的。
张:这个度很难掌握,在比较实的事件里写虚,的确很难。
胡:以虚写实,以实写虚,体现出文学与现实的距离,又要有现实的负重感。我最喜欢的徐则臣小说,就是这个《西夏》,那是他几年前的小说,里头的女孩子写得非常好,让人疼得那种,我觉得这是篇非常不错的小说。
三、阅读与写作
张:你第一篇发表的作品是什么,还记得内容吗?
胡:第一篇发表的作品是个短篇,题目是《岩浆》,1994年《湖南文学》上发表的。之前给别的刊物投过稿,要么石沉大海,要么退稿。也是抄在稿纸上的,忘了寄出多久,我收到《湖南文学》的来信,编辑提了些修改意见。我上午收到的信,下午开始修改,连夜抄到稿纸上,第二天早上又寄出去。那个时候精神足,熬一夜根本不觉得累。写的是农村方面的内容,主人公叫毛根儿。毛根儿女人有了外遇,常常跑出去幽会。毛根儿假装不知道。他看重名声,宁可装傻。谁知女人要离婚,毛根儿装不下去了,央求无效后就把女人杀了,埋在自家坟地。他很爱那个女人,但更看重名声。他踏实了,女人永远不会离开他了。坐牢啊什么的,他根本没去考虑。结尾是毛根儿坐在女人坟头抽烟。我不知修改后会不会发表,虽然寄出了,还是挺忐忑。后来收到样刊,长舒一口气,兴奋是肯定的。也就那样,没到处说。第一篇作品发表坚定了我写作的信心,就这么坚持下来。遗憾的是,那期《湖南文学》弄丢了,再也找不见了。
张:要写好,阅读就很重要啦?
胡:写作的路其实就是阅读的路,现在,阅读是我每天的习惯,或者说是一种生活方式。我最初的阅读是从小学阶段开始的,那时整个村庄也没几本书,文学书籍就更少了。我读过的三本书《艳阳天》《草原铁骑》《封神演义》都是借来的。《封神演义》是父亲借的,我看了几页就迷住了,毫不夸张地说,真是吃饭都不香。看了一白天,晚上又看到深夜,父亲强行把灯吹灭。第二天黎明,我睁开眼,看到父亲半趴在柜上,在油灯下读。
张:书被你父亲抢去读了?
胡:是啊,我起床,把书从父亲手里抢了回来。
张:哈哈。
胡:初中阶段,有两本书印象最深,一本是《吹牛大王历险记》,一本是《燕子李三》。《吹牛大王历险记》没有封面,也没有封底,不知多少人看过,边都毛了。这本书是同学借的,我只能和他凑合着看,或他不看的时候抢时间看。为讨好他,许多事我都替他干,如擦黑板,打水买饭之类。我们学校分南北两个院子,北院是宿舍,南院是教室,食堂也在南院,从食堂到宿舍挺远的。那个同学知道我的软肋,轮到他打水打饭,即便手里没书,也会指挥我。我当然乐颠颠地照办。不知他有什么门路,常常能借到小人书,那也是我爱看的。我有个短篇小说《燃烧》,就是写一个乡村青年的爱情和对读书的迷恋。
张:我想那是一个很好的小说。
胡:《封神演义》和《吹牛大王历险记》,在文学史上不算什么,对我而言,很重要,我想象的大门就是那个时候打开的。关于神话,从长辈口中听到一点点,《封神演义》让我走进神话世界,很过瘾。挖菜累了,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的云朵,想象那个世界可能发生的事,很惬意的。小说中的遗憾,在想象中逐一弥补,也算一种创作吧。
张:当然。
胡:《吹牛大王历险记》在想象方面就更厉害了。吹牛大王晚上到一个地方,因为下雪,看不清路面,把马拴在一个石柱上。第二天雪融化,发现马被吊在教堂上,原来那个石柱是教堂上的。你想这雪该有多大。
张:那书我小时候看过,真是笑死,当年我看的是连环画书,后来买到小说,给我儿子看,他也笑得在床上打滚。
胡:至今,我也认为那是我读到的最夸张的小说。虽然作者讲的是吹牛大王,可终究是作者的想象啊。多年后,我买到完整版的《吹牛大王历险记》,才知道作者是德国人。
张:那是一部想象力惊人的小说,也是非常好的儿童文学作品,你大量阅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胡:我上师范的时候。学校图书馆藏书还算丰富,像托尔斯泰、果戈理、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罗曼罗兰、雨果、狄更斯、鲁迅、茅盾、巴金这些作家的作品都是那时候读的。我不知世界上有多少优秀作家,买了一本介绍世界作家的书,按介绍去读。每周读三四本小说,白天上课,晚上的时间几乎全部阅读。十点熄灯,我多半是点蜡烛,在宿舍会影响同学休息,我就去教室读。班主任特意强调,十点后,任何人都得回宿舍,他没点名,但我知道说的是我。
张:蜡烛我可是太有记忆了,我上大学,晚上在宿舍写小说,你想想八个人一间屋,怎么写?十一点熄灯,全部人睡了,我把所有人的热水瓶拿来,在桌上围成一个半圆,中间点蜡烛,开始写。
胡:一天下晚自习后,我躲在教室一角读契诃夫小说选,怕外面看见蜡烛的光亮,就把蜡烛立在凳子上,我坐在放倒的凳子上读书。恰好那个晚上,班主任来检查。听到脚步声,我急忙把蜡烛吹灭。他肯定看到教室的光了,推开门,站在前门口,我坐在后门的位置。教室黑咕隆咚的,我看不清他,但知道他在看我。我紧张极了,不知该主动站起来认错,还是等他喊我。他没说话,站了一会儿,离开了。
张:你都说得我紧张起来。
胡:班主任叫王占平,教体育的。2002年,我调到张家口,常和他在一起吃饭。我早没了当年的心理压力,彼此都很轻松,几次都想问问他,又想他可能忘记了。我记忆深刻,他未必有记得。
张:对一个人重要的事,对另一个人就算不上什么了。
胡:那真是如饥似渴的三年,总是吃不饱的感觉。上学时,吃不饱,还能吃上,师范毕业,反而吃不上了。我分配到一所乡镇中学,学校没有图书馆,我订了几份刊物,《十月》《当代》《收获》,根本就不够读。没有书,就想着自己买。我1987年毕业,那时的工资是七十几块,买的书多,吃饭就紧张了。在张北读师范的时候,我买过书店的折价书,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就是那时候买的,因此知道书店的库房堆着旧书。所以,我每到一个地方,就跟书店的人说,想看看他们的库房,看看他们淘汰下来的书。都很乐意,有时让我自己进去找。我买过许多,极便宜的,贵的一两块钱,便宜的如加缪的《鼠疫》就几毛钱。纸张不是很好,多半是繁体字,但我如获至宝。从宝昌到我所在的学校一百多里,骑自行车带着一大箱书,那感觉很美。后来调到张家口文联,我有能力买书了,也有时间阅读了,有时一天读十几个小时,早上翻开第一页,晚上就读完了,视力也下降得厉害。
张:八十年代是读书的黄金时代。
胡:文学是可以壮胆的,在乡下教书那几年,逢周六周日,我都一个人留在学校。学校是新搬迁的,据说原先是一座坟场,发生过一些怪异的事。一个夜晚,我在办公室点着蜡烛写作,风把走廊的门摔得咣咣响。第二天,我在学校门口碰见一个教师家属,她问我昨天晚上是不是在办公室,我说是。
张:她以为闹鬼了?
胡:她讲晚上九点多,她们几个人在校门口看到办公室隐隐的灯光,猜测分析了半天,竟没有一个人敢壮着胆子去看看。结婚的老师都住在校外的家属房。学校大门到办公室隔着操场,有百十米的跨度,远望去那烛光可能有几分诡异吧。
张:真是诡异,哈哈。
胡:我现在,经常思考的,关于小说是要创造一个世界还是反映世界。一般来说,创造一个世界很难,因为离现实太远。我喜欢的小说,要有烟火味、有泥土味。我觉得,在构建世界和反映世界这二者之间,要找一个结合点。创造的世界要有现实立场,现实呢,又不是实打实地反映。我觉得有一半的现实反映了,另一半就应该虚一点。
张:我写过一篇文章,说的是现实是一块石头,作家的写作,却要使这块石头有浮起来的感觉,这里涉及的问题,就很复杂了。
胡:小说家虚构的作品,很多是靠想象完成的。但这个想象不完全是虚的,也可能想象的东西跟现实一样。那么,我觉得,作家就应该把自己的作品,与现实拉开一个距离,拉开一个什么样的距离?很考验作家。可能,每篇小说你都要琢磨它,你要认真地把握它。
张:小说的命运也就是作家的命运,做得好,这个工作就有价值,否则就是白写。
胡:说到小说的命运,我想起来,有人说,小说要死了,我也在思考,小说是不是要死了?我觉得死不了。
张:小说死了小说家就没饭吃,所以不承认现实?
胡:哈哈,真要死,承认不承认都是那么回事。
张:问题是,说小说要死了的人,本身就不懂小说是吧?
胡:是的,写小说的人知道小说不会死,不写小说的人说小说要死了,因为那些人认为小说就是一个故事,故事嘛,到处都有,新闻事件,电视报道,都在使用,还要你小说干什么?
张:对,问题的要害就在这里,小说是一种讲故事的方法,它要把故事讲得拐弯抹角。最近又读了些什么书?
胡:去年读了略萨的《绿房子》、《作家与胡里奥姨妈》,还有一个小说叫《公羊的节日》,写多米尼加的一个总统,他们国家的人,送这个总统一个外号叫“公羊”,我一看它的结构,就觉得有意思。略萨过去还有一个小说叫《第三条河》,也很有意思,一看就知道他受了福克纳意识流小说的影响,才形成自己的结构主义。后来看略萨的访谈,他承认受到福克纳和萨特的影响比较大。还读了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的作品《燃烧的原野》,我觉得略萨受胡安·鲁尔福的影响也挺大的。
张:胡安·鲁尔福真是个神奇的作家,他的小说《佩德罗·巴拉莫》非常不错,这个作品他自己的介绍也很神秘。他说,这个小说不知道是怎么写出来的,好像有人口授,他记录下来,一篇伟大的作品就诞生了,那是很牛的一个小说,无比的美妙、伤感和奇异,超凡脱俗,又内容扎实。
胡:我特别喜欢这篇小说。马尔克斯就直接受他影响,比如马尔克斯那个很牛的开头其实就是《佩德罗·巴拉莫》中的一个句子。真是很了不起。另外,我还读了石黑一雄的作品,他是一个日裔英国作家,他的小说《千万别丢下我》、《远山淡影》我都读过。《千万别丢下我》写的是克隆人,他们克隆人造出来,就是为了捐献器官,他们活着的目的,就是把自己的器官捐献出来。所以,他们对自己的生命的意义,非常清楚。
张:就是说他们自己的生命本身,并没有价值?
胡:所以,这个作品的内容,包括题材,都很重要,也非常特别。
张:是啊,跟科学有关的题材,中国作家不会从中找出文学意义,因为我们的文化背景跟欧洲不一样。但他们的思考,会给我们带来启发。我们的写作总是社会啊历史啊什么,有些千篇一律,好像走进了死胡同。
胡:他们的作品很有新鲜感,对我们的写作就很容易打开思路。
张:老研究同样文化背景下的作家,感觉会迟钝。
胡:我还读了拉什迪的《羞耻》和《午夜的孩子》。《午夜的孩子》咱们这边还没有出版,这部小说是李浩给我的电子版,我发给你,你有时间看看,肯定不会失望。这些作品形式感很强,但内容也很饱满。
张: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还是写中短篇小说为主吗?
胡:今年(2012年)发了两个短篇,《钟山》有个中篇,年初还发了一个长篇,应该说,每年没有两三个小说发表,心里肯定不踏实的。
四、经历
张:讲讲你的人生经历,小时候是在哪里?
胡:小时候在村里嘛。
张:那村子属于什么地方?
胡:河北省的沽源县,那个地方是在河北跟内蒙交界的地方,坝上草原,是内蒙草原的边缘。它既有游牧文化,又有中原文化。豪爽、热情、爱喝酒。
张:哦,游牧文化的传奇性,行吟游唱,天地宽阔,居无定所。农耕文化,又是一亩三分地,忍辱负重,处处小心。两者结合就会很丰富。
胡:那里的文化确实很丰富,几种东西相交融。
张:看你身体很结实,就有内蒙草原的感觉,但你的思维又很严谨,对自己的要求也很严格。你是怎样走上文学道路的?
胡:我童年少年读书不多,也没书可读。当作家更是从来没想过。我学生时代的几篇作文倒是被老师当范文读过,但那与文学几乎没有关系。最早被老师当范文读,是小学四年级,因为是第一次,现在依然记忆犹新。作文题目是《上学的早晨》,我还记得开头:时代在发展,祖国在前进,开学的第一天,我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去上学。接下来的内容可能与其他同学没有太大区别,主要是开头那个句子。老师表扬我,也是因为开头那句话。其实那是抄的,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没想到老师给予那么高的评价,现在想起来,真是脸红,呵呵。我读书不多,不过那时对故事挺迷恋的。故事来源一个是电影,一个是说书,一个是我们那儿的地方戏,叫二人台。
张:喜欢故事是人类的天性,美国人麦基在《故事》这本著作中说,人类在山洞中生活的时候,就依靠故事度过漫漫长夜和解释生活。白天遇见一只熊,怎么跟它搏斗,看到两只鸟什么,虽是亲眼所见,复述出来,一定有改造、编撰和夸张,用现在的话说叫吹牛。吹牛的人讲一个故事,其实就是小说了。说起来小说也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东西。但你刚才说的乡村说书和二人台之类,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叙事形式,它那里面讲的故事编造得更多了。
胡:是的,我童年少年时代,特别喜欢看电影。
张:电影很神奇,可视的表演加上声光电效果,感染力特别强。
胡:当然,现在我也喜欢看电影。现在看方便了,什么时候想看都可以,很少去电影院,自己在家看。过去不方便,半月二十天,有时一个月才能看一场。听到某个村放电影的消息,心情比过年都兴奋。放电影是大事,哪个村放电影,那个村会有人来我们村通知亲戚,没一顿饭的工夫,消息就会传开。那时交通不便,很多人家自行车都没有,所以通知亲戚多半是步行。去看电影当然更是步行。那情形特别像赶集,天没黑,路上就三三两两有人了。看完电影差不多就半夜了,如果遇上发电机出故障,可能会更晚。
张:很文学化的经历啊。
胡:我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在黄盖淖镇,那时刚刚改乡吧,我读初二。初一是在村里读的。那时有部电影很热,叫《佐罗》。有句话流传很广:不看《佐罗》,一辈子白活。晚上下自习,快十点了,我们七八个同学结伴去看《佐罗》。街上聚了不少人,但电影没放,旁边的人说别的村正在放,放完才能送过来。我们决定等,幸运的是终于等到了。看完,差不多凌晨两点了吧。出了村庄,大家一路狂奔,为抄近路,从庄稼地穿过去。我跑不快,可跟不上就会迷路。黑天半夜的,害怕啊。那可能是我跑的时间最久,也是最快的一次。还有很多看电影的故事,现在想起来,那种感觉也挺好的。你也有很多看电影的美好记忆吧?
张:当然,我上小学时,有一次得到电影票,赶去看电影,走好几条街很远啊。我非常兴奋,坐进影院,黑漆漆的,查票员手电打到我身上了,要我拿出票来。因为有一个人来看电影,座位被我坐了。后来,才发现我找错了电影院,你想想出了洋相害羞不说,我要重新出门,赶去另一家电影院,那不是要命的事吗?但我没有听过说书,我在城市长大,茶馆里有说书的,但我没有去听过,现在很后悔。
胡:说书没有电影的吸引力大,但我也很爱听。没书看,没电影看,听书也不错啊。说书多半在冬天,春夏秋这三个季节,说书的很少。有时,村里会来一些讲故事的乞丐。别的乞丐是沿院进,这家要半碗面,那家要一勺米。讲故事的乞丐是在村子中心,边拉二胡边讲故事,人们会主动把米面或别的食品送来。这种艺术形式,在我们那儿叫《戳咕咚》。
张:这是很好的形式,莫言就说,人家看《红楼梦》,他在乡下用耳朵阅读,就是听人讲故事。像你说的这些讲故事的乞丐,叙事路子野得很,很怪异,作家运用得好,可以从中找到重大的文学意义。
胡:是的,那些乞丐讲的故事,内容是哪个地方发生的真实事件,凶杀、偷情之类,乞丐当然会进行加工,所以讲不是那么简单,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故事内容千差万别,但所有《戳咕咚》都有教育人的意味。干不道德的事,干坏事没有好下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现在想来,《戳咕咚》也是一种民间艺术。我早期有个中篇小说《秋风绝唱》,涉及到《戳咕咚》。《戳咕咚》可能失传了,如果有机会听,你不会失望,确实很震撼的。《戳咕咚》是民间艺术,更是谋生手段。那些唱《戳咕咚》的人身体多半有残疾,为了吸引听众,就得进行艺术的加工和创造,人们听得过瘾,给东西才大方。没有谋生的需求,民间艺术失传也在所难免。
张:二人台是什么?二人转吗?
胡:差不多,东北唱的是二人传,我们那儿唱的是二人台。二人台在山西、内蒙、河北北部一些地区流行,多是两个人表演,所以叫二人台。有唱词有唱腔。每年冬天,村里会连着唱十几天二人台。劳作了一年,也算是放松吧。不用搭台,一片空地就足够了。我还记得看过的曲目《五哥放羊》《挂红灯》《借冠子》之类。通过语言塑造人物形象,在这方面,二人台是很了不起的。如《借冠子》,嫂子和小姑子,两个女人互相奚落,对话非常精彩。那是从生活中提取精炼的语言,比现在很多电视剧对白强多了。
张:民间的那些叙事非常简单,有时就是两个人吵架,有时是两个人调情,就那么站着说来说去。我们云南,有乡下人自己拍的花灯演唱,就两个农民,一男一女站在一起,抖抖肩膀,不停地挑逗说唱,哎呀那个效果真是奇了,特别好,我看得目瞪口呆,它里面有一种非常质朴的生命力量。
胡:现在想来,那些电影、说书、二人台,有故事,有人物形象,不算是文学的熏陶,但绝对有文学的成分,有文学的养分,那是文学最早给予我的滋养。我想自己编织故事的能力,儿时这些经历,也是启蒙吧。后来上了师范,才有机会读真正的文学书籍。
张:你老家那个地方,很冷吧?
胡:我们那里,数九天,气温都在零下三四十度,十月初就开始生炉子取暖。有个形象化的说法,冬天撒尿得带根棍子,边尿边敲,不然就冻结了。有点夸张,但确实寒冷,冻死人的事常发生。就是现在也常发生,去年我回老家,听说一个人喝醉找不到家,电话中又说不清自己的具体位置,天亮家人找到他,已经冻僵了。
张:死了?
胡:当然死啦。
张:我父亲年轻时在过哈尔滨,他受不了,几年后吵着回昆明了。
胡:雪大,难融化,整个冬天冰天雪地的。夏天倒是不错,凉快,是天然的大空调。又没污染,工厂少嘛。我们县现在的财政收入,刚刚超一个亿,但环境确实不错。
张:是的,现在,自然之美,清静的乡村风景,又成为稀罕之宝了。
胡:我们村是半牧半农的。从文化概念上说,我老家坝上,是中原文化和游牧文化的交融地带。我们村西面和北面十几里外就是内蒙的村庄,北面的黑沙土、黄马群是纯蒙古族村庄,过去常发生纠纷。当然,也有通婚的,互相影响很大。冷的缘故吧,我们那儿多数人爱酒,又能喝。有个朋友对我说,你们村什么时候去都能碰到喝醉的,中午去能碰见,晚上去能碰见,早上去还能碰见。我的几个叔叔都是海量,我不胜酒力,所以在酒场上,人家常常说我不像坝上人。师范毕业那阵,仗着年轻,没少练,可惜没练出来。坝上人热情豪爽,特别容易相处。我在张家口文联工作过四年,文联一位同事多次和我说,喜欢与坝上人打交道。没那么多弯弯绕,不算计人。一方水土一方人,地方文化对人的潜在影响真是很大的。性格中粗的成分多,缺少细腻,所以在精打细算方面就差些,说得再深一些,没有经商的天赋。现在我们那儿在外打工的很多,像我们村,一多半人都出去了,但自己做生意的极少,多数干的是苦力活。
张:那里的环境,有什么具体特色?
胡:历史上,坝上一直是少数民族的辖地。坝上的张北县有元中都遗址,元中都与大都北京、上都蓝旗是元朝三大都。我们县东面有个戏楼状的建筑,原来一直说是辽代萧太后的梳妆楼,后来北京一位专家到我们县旅游,说那个建筑的形状是墓。经过挖掘,还真是墓。当时,我还在沽源四中任语文教师,也跑去看了。棺木是用整棵树凿的,梳妆楼应是树葬楼的谐音。传说有时候真是没谱。山高皇帝远,清末民初,我们那儿盛产土匪,自然也流传许多土匪的故事。我曾经写过一篇与土匪有关的小说,写一个柔弱少年,家人寄予厚望,送他去当土匪。那篇小说没发表,搬了几次家,原稿也不见了。
张:哦,很有意思。
胡:我们村是坝上很普通的一个村庄,北面是草原,西面东面和南面都是田野,很穷。我们村一个人爱喝酒,又买不起,就泡辣椒水喝,是真的。
张:泡辣椒水喝?哇!
胡:我家很穷,家庭成分还不好,在村里没什么地位。我父亲学习成绩很好,念到初中就退学,学了木匠。我们村第一辆自行车是父亲用向日葵杆扎的,那时村里人还没见过自行车。
张:你看看,用向日葵杆扎自行车,谁想得出来啊?多么神奇的生活。
胡:我爷爷和几个兄弟常常挨斗,挨完斗接着扫大街。直到念初中,我还害怕填学籍表一类的表格,家庭成分那一栏,每次写富农都特别害羞,真是低人一等。后来老师说家庭成分一栏可以写学生,简直是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的感觉。
张:可以想象那种痛苦。
胡:我父母经常吵架,年底分红,欠生产队钱,就要从家里搬东西抵押。我家的两节柜就是这个原因被生产队抬走的。我母亲哭,那些人视而不见,也没人注意我。父母结婚时,父亲答应给母亲买一台缝纫机,直到我十几岁也没兑现,他们吵架的一个内容,就是关于缝纫机的。我差不多上师范了,父亲才给母亲买上。我开始写作时,那台缝纫机就成了我的书桌。
张:哈,你应该写个小说叫《缝纫机》。
胡:小时候总是吃不饱,也没什么好吃的,我特别盼家里来客人。只要家里来客人,母亲必定出去借白面。当然,也有令我自豪的地方,村里干木匠活的人家多,我父亲手艺好,渐渐赢得尊重。我母亲能画一点儿画,到了年关,别人就买了红纸,让我母亲画窗花。
张:木匠是乡村的知识分子。
胡:我曾经掉进水坑,就在村子大街上。刚刚下过雨,我去亲戚家,那个坑在街角,我以为是普通水坑,因为穿着雨鞋就想趟过去,结果整个人没进去。我能听见有人大声叫喊,有人商量用什么捞我,现在想起来也不是很明白,我怎么可以听得见。当时,街角有一些人,捞我的过程也不长吧。我吐了一会儿就没事了。
张:哈哈,大难不死。
胡:也有很开心的事。每年夏季,总有飞机播撒农药。听到飞机的轰鸣,老人孩子,男男女女,都跑出去看。飞机飞得低,看起来挺大的。
张:这是隐喻,你的人生后来就这样飞起来。
胡:十八岁前,我在村里生活,1987年师范毕业,在白土夭中学当了四年老师,然后调到县城,2002年调到张家口文联,2006年调到河北省作协,村、乡、县、市、省会都呆过,像上台阶一样,对文学创作,这样的经历应是好事吧,但认识和理解是否一步步提升?我不敢说。
张:提升是肯定的。
胡:我讲一个事,你可以看出人是如何改变的。我第一年上班,任班主任,热情高得现在回想都觉得奇怪。学生辍学,我一趟一趟家访,劝学生返校。像新华、高原这些村庄,离学校三十多里,来回六十多里,坝上风沙大,遇上沙尘暴,自行车骑不走,就得推着走。在新华劝一个学生,她母亲做不了主,我一直等了三个多小时,等到她父亲回来。把那个学生劝回来,觉得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张:真是了不起。
胡:但很多学生劝不回来,第二学期开始,教室里有时候会少十几个人。上班的第二年,市教委下发一个征集论文的通知,校长知道我爱写,说每个学校都要交一篇,我按照要求写了篇《倾斜的天平》,内容就是有关学生辍学的,全县报到市里十几篇论文,只有我那篇获了奖。我第一次和教育局两位领导到市里开会,受宠若惊。会上,获奖者轮流读自己的论文,我读的时候就觉出异样,等我回到座位,旁边一个人低声问我,你是刚毕业的吧?我说是,他说猜你就是刚毕业的。没有多余的话,但他的眼神他的表情告诉我,我闯祸了。
张:闯祸?
胡:散会回到房间,教育局领导就劈头盖脸地训斥办公室主任,嫌他不把关,为什么把这样的论文报到市里。那时条件还差,一屋三张床,我有幸和两位领导同居一室。局领导没训我,但当我的面这样说,就是对我的间接训斥,会后,我自己买票回学校,没敢和他们同行。
张:哦,我懂了,你讲了学生失学的事,他们脸上无光。
胡:那次经历让我明白,说实话是要付出代价的。也让我明白,为什么世上有那么多谎言,那么多人说谎。九十年代初,我在县城第四中学任教,仍当班主任,每个学期都有学生退学,我打电话把家长叫到办公室,让家长做学生的工作,做不通就算了。
张:呵呵。
胡:你说,我变得冷漠了,还是成熟了?但我是个不错的教师,现在,我也敢这样说。
张:哈,这叫成熟。
胡:人的一生,由不同的经历接起来的。我胆小,甚至有些懦弱。初中住集体宿舍,大通铺,组长让我睡墙角我就睡墙角,不敢吭一声,组长分饭,总把不好的那部分给我,我敢怒不敢言。我带到学校的干粮,他当自己的吃,我一百个不情愿,还是不吱声。有一天劳动,学校分派我们铲操场上的杂草,我不停地干,他却骂我偷懒。当时有很多人,旁边有我暗恋的女生,组长骂得那么脏,我突然就控制不住了。如果不是他跑得快,那一锹就劈他脸上了。事后,我害怕他报复,转了学。
张:你那一锹真的干下去,一个好作家就没有了。
胡:呵呵,我挺感激他,如果他跑得慢点,我的人生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张:现在,你对生活的理解有什么变化?
胡:古语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我初中时就记住这句话了。自认为理解了这句话,但到了那个年龄,才知道自己过去的理解不过是皮毛。经历过,未必真正理解。调到张家口后,我在西太平山脚下买了套房子,每天早上,没什么特别的事,肯定要爬一趟太平山,来回一个半小时左右。每次爬上去,我都坐在山顶的石头上休息一会儿。从那里可以俯瞰张家口的全貌,看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人流。那天,也是这么看着,忽然就有点忧伤。似乎很矫情,一个大男人,抒什么情?但那是真的。我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离开这个世界,而身底的石头还在。他人能例外吗?人的生命是很短暂的,六七十年,七八十年,八九十年,百岁的有几个?我始终认为自己是年轻的,可一晃就四十多岁了。
张:小时候总听大人说,时间很快啊,觉得可笑。但这句大白话就是真理,很多伟大的文学作品,就诞生于时间很快这样的感叹中。
胡:许多事看淡了,想开了。那年,张家口一个县发生了一起命案,一位妇女买了西瓜,回家发现西瓜不是很熟,回去退换。卖瓜的坚决不承认西瓜是从他那儿买的。妇女回到家,让十九岁的儿子替她出气,儿子拎了铁锹冲出去,结果被卖瓜的捅了。一颗西瓜,一条生命。我替那位母亲痛惜。开家长会,学校让我作为家长代表发言,我由这件事讲起,谈了自己的看法。人有时候是需要计较的,但不能太计较。说自己活得多明白也不是,可许多事,至少,我认为自己明白了,呵呵。
责任编辑 李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