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
崇祯十五年,也就是公元1642年农历正月底,黄道周离京南下,目的地是四川酉阳宣慰司。他遵圣皆,要到那里去“永戍”。十月一日,他在九江,从南京传来好消息,称吏、兵二部接圣谕:“永戍黄道周,罪属应得。但其清操力学,尚堪策励。已值惩创,即当改过自新。特准赦罪还职,以昭朕奖廉尚学、宥过惜才至意。特谕。”
得到自己免戍复职的确切消息之后,他上了两道奏疏,一是《免戍辞职疏》,一是《乞赦解学龙叶廷秀疏》。
此时的黄道周,心境很好。在南京,陈贞慧从游。陈贞慧在南京是知名人士,与方以智、冒辟疆、侯方域并称“明末四公子” 。
黄道周到南京,作为南京的风流才子陈贞慧为什么会从侍黄道周?
一是因为陈贞慧的父亲陈于廷是黄道周的老朋友。后来,他因事下狱,在请室,也就是刑部的监狱里,他们是曾经的难友。《明史·陈于廷传》称赞他“端亮有守”,可见他与黄道周是心灵相通的。二是黄道周的弟子刘履丁的穿针引线。此时的刘履丁在南京也是个知名人士,他曾与钱谦益学诗,与江浙士林过从甚密,崇祯九年(1636),他与冒辟疆等人在南京名妓顾媚的眉楼结盟,拉开讨伐阮大铖的序幕。而陈贞慧正是后来草拟反对阉党余孽阮大铖《留都防乱公揭》檄文的参与者。再者,四公子中的另一位公子方以智,在北京监狱中就是黄道周的学生。方以智与黄道周晚年的另一位学生钱澄之交往甚密,其时,钱澄之应方以智之邀在南京,积极参与四公子的活动。
陈贞慧政治上反对阉党,向往清明,有乃父遗风,黄道周自然是他的偶像,受业其门下,“已戍碧鸡,问道南都,慧得从游焉。先生每念余,凡辄泪雨覆面,掇皮皆真者”,在陈贞慧的眼中,黄道周“貌似中人,弱不胜衣,当大事则侃侃不挠,志节同信国,而文章擅韩、苏之长。”
“貌似中人,弱不胜衣”,这是文人眼中黄道周的形象描绘。20年前,黄道周在《拟中兴十三言疏》中曾说“臣貌不逾中人”,可见陈贞慧描绘准确。“中人”就是中等个子,用当下一般漳州男子的标准参照,身高不超过170公分。“弱不胜衣”,比较清瘦——这我们从3年后,一位叫曹彦的画家所绘的黄道周画像(半身。这也许是我们今天想象黄道周外貌的最可信的依据)中可以得到印证。画中的黄道周头戴三梁冠,身穿宽衣大袖袍,束带,手执象牙笏(半露),面容清癯,略带微笑,温文平和,很有亲和力。
作为明未四公子之一的陈贞慧和其他三人一样,风流倜傥,生活上不拘小节。黄道周这次南来,在他的心目中是英雄南归,于是和朋友们,也就是黄道周的“粉丝”们请黄道周到南京的娱乐场所去喝酒,为他接风洗尘,是完全有可能的事。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看到《孙文正石斋黄公逸事》,这篇逸事的作者是清初大名鼎鼎的散文家、被称为“桐城派”开山鼻祖的方苞。
我是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清代笔记小说大观》第一卷看到这篇文章的,文章讲的是两个人的逸事,孙文正和黄道周,我们只取黄道周,全文如下:
黄冈杜苍略先生,客金陵,习明季诸前辈遗事,尝言崇祯某年,余中丞集生与谭友夏结社金陵。适石斋黄公来游,与订交,意颇洽。黄造次必于礼法,诸公心向之,而苦其拘也,思试之。妓顾氏,国色也,聪慧通书史,抚节按歌,见者莫不心醉。—日,大雨雪,觞黄公于余氏园,使顾佐酒,公意色无忤,诸公更劝酬剧饮,大醉。送公卧特室,榻上枕衾茵各一,使顾尽弛亵衣,随键户,诸公伺焉。公惊起,索衣不得,因引衾自覆荐,而命顾以茵卧,茵厚且狭,不可转,乃使就寝。顾遂昵近公,公徐曰:“无用尔。”侧身内向,息数十调,即酣寝。漏下四鼓,觉转面向外。顾佯寐无觉,而以体旁公。俄顷,公酣寝如初。诘旦,顾出,具言其状,且曰:“公等为名士,赋诗饮酒,是乐而已矣。为圣为佛,成忠成孝,终归黄公。”
及明亡,公絷于金陵,在狱,日诵《尚书》、《周易》,数月,貌加丰。正命之前夕,有老仆持针线向公而泣曰:“是我侍主之终事也。”公曰:“吾正而毙,是为考终。汝何哀?”故人持酒肉与诀,饮啖如平时,酣寝达旦,起盥漱更衣,谓仆某曰:“曩某以卷索书,吾既许之,言不可旷也。”和墨伸纸,作小楷,次行书,幅甚长,乃以大字竟之,加印章。始出就刑,其卷藏金陵某家。顾氏自接公,时自怼,无何,归某官。李自成破京师,谓其夫能死,我先就缢,夫不能用。语在缙绅间,一时以为美谈焉。
黄道周在人们的心目中是一位正人君子,如张岱所言,“以圣贤自命,淡泊谦静,不事鲜好”,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呢?人家拉着去,他不去不就得了?
不去是一种选择,去也是一种选择。不去是单一的扁型的经书的观念的黄道周,去是立体的圆型的生活的可爱的黄道周。
我选择后者。
有学者认为,这两则逸事,是方苞的小说笔法,不可信。而我却用直觉判断,可信。
这事应该发生在崇祯十五年(1642)的冬天(十月至十一月间),也就是他离开南京到大涤讲学之时。不在年龄,而在于这个时候黄道周心情好,放松,从暗无天日的监狱出来,从死亡线上过来的学者,对生活增添一种欣赏的乐趣,符合一个人的情感逻辑。
方苞与黄道周有一层鲜为人知的关系,他是黄道周学生钱澄之的学生。
我们前文已经说过,钱澄之是黄道周晚年的学生,而方苞则是钱澄之晚年的学生。他们分别生活在1585—1646年、1612—1693年、1668—1749年的历史空间,钱澄之和方苞都活了82岁。方苞在《田间先生墓表》中这样说:
先生姓钱氏,讳澄之,字饮光,苞大父行也。苞未冠,先君子携持应试于皖,反,过枞阳,宿家仆草舍中。晨光始通,先生扶杖叩门而入。先君子惊。问曰:“闻君二子皆吾辈人,欲一观所祈向,恐交臂而失之耳。”先君子呼余出拜,先生答拜,先君子跪而相支柱,为不宁者久之……自是,先生游吴越,必维舟江干,招余兄弟晤语连夕,乃去……后学方苞表。
我想,方苞的故事可能来自于钱澄之。“先生游吴越,必维舟江干,招余兄弟晤语连夕”,学问之外,老人难免会和年轻人回忆起往事,而他的老师黄道周难免出现在他的回忆之中。当初作东请客未必是余大成与谭元春,或许就是陈贞慧、方以智、钱澄之和刘履丁。而作陪的小姐就是顾媚,她和陈贞慧是老相识。我们对这位秦淮名妓并不陌生,她的名字常常与李香君在一起,作为有气节的侠妓而名留史册。民国时期出版的王书奴编着的《中国娼妓史》上有这样的文字:
……媚娘为人,尚有其远且大者。《菽园赘谈》说:“顾横波词史,自接黄石斋先生后,有感于中,志决从良,后为明故兵科给事中龚芝麓所得,甲申流寇李自成陷燕京,事急,顾谓龚若能死,己请就缢。龚不能用。有愧此女矣……”
即此一事,眉娘已足传了。吾国数千年来,忠君爱国之教条,名教纲常之原理,深入人心,即坊曲中妓女,亦受其熏陶,服膺弗失。吾于明季名妓董白顾媚诸人见之。
也就是说,秦淮名妓顾横波之所以青史留名,起关键性作用的是黄道周。黄道周不是用语言,而是用行动,教育了她,感化了她,在他的面前树立起一个高大的、足以学习的形象,用她自己的话说,“公等为名士,赋诗饮酒,是乐而已矣。为圣为佛,成忠成孝,终归黄公。”
黄道周这样的好事,我们为什么不信,为什么不说?难道说了,就会损害他的形象,就会污染了我们的眼睛?
还是方苞有眼力,也说到点子上去:“甘食悦色,人情所不能已者。而两公淡嗜好之性,出于自然,故为千古第一流人物。”
写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黄道周的同时代人冯梦龙,他与黄道周的同年进士文震孟是老乡,不但是老乡,还是同龄人,他生活在1574—1646年的历史空间,比文震孟多活了10年。文震孟可以不知道冯梦龙,冯梦龙不可能不知道文震孟,因为他是他们家乡的骄傲,天启二年壬戌科(1622)状元。冯梦龙还可能知道黄道周,因为他与他的同乡是同年进士,而且他们在京城闹出许多动静,闻名全国。他们处于主流,而冯梦龙却在民间,他一生功名蹭蹬,57岁才补贡生,61岁到福建寿宁当知县,3年后,也就是崇祯十一年(1638)秩满离任,归隐乡里。冯梦龙在民间有很大的名气,他编撰的书几乎每一本都是畅销书,可惜他用的是假名,什么龙子犹、顾曲散人、江南詹詹外史、绿天馆主人等等,乱七八糟,根本进不了文震孟、黄道周等主流知识分子的视野。但是,由于他的著作十分畅销,他的观念不可能不对社会产生影响,而这种影响力在当时的社会风气之下,不可低估。
也许,黄道周们读过或听说过他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是他以江南詹詹外史之名,作为他编纂的《情史类略》的序言刊行于世的:
六经皆以情教也。《易》尊夫妇,《诗》有关雎,《书》序嫔虞之文,《礼》谨聘奔之别,《春秋》于姬姜之际详然言之,岂非以情始于男女!凡民之所必开者,圣人亦因而导之,俾勿作于凉,于是流注于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间而汪然有余乎!异端之学,欲人鳏旷以求清净,其究不至无君父不止,情之功效亦叫知已。是编也,始乎“贞”,令人慕义;继乎“缘”,令人知命;“私”“爱”以畅其悦;“仇”“憾”以伸其气;“豪”“侠”以大其胸;“灵”“感”以神其事;“痴”“幻”以开其悟;“秽”“累”以窒其淫;“通”“化”以达其类;“芽”非以诬圣贤,而“疑”亦不敢以诬鬼神。辟诸《诗》云兴、观、群、怨、多识,种种具足,或亦有情者之朗鉴,而无情者之磁石乎!耳目不广,识见未超,姑就睹记凭臆成书,甚愧雅裁,仅当谐史。后有作者,吾为裨谌,因题曰《类略》,以俟博雅者择焉。
江南詹詹外史述
读过或听说过这篇文章,黄道周会有什么样的感想?是嗤之以鼻,还是有所触动?
这事不能再说,再说就有某种嫌疑。
而我的主观想法是,一个人生活在某个时代,他不可能是个纯而又纯的圣贤。时代气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如空气一般。是活人就得呼吸,吸一下就进去。是香是臭,各人感觉不同,可以不为所动,不可能毫无所知。当下各类大知识分子们,有谁敢站出来说,他一点也不受社会影响,是一个纯粹的一尘不染的什么什么主义者?
黄道周在途中,给家人写了一封信,从这封信中,我们则可以了解到,作为儿子,丈夫和父亲的心情,他为我们提供,作为人的黄道周的另一个侧面:
……大抵至武昌缴文书,身至酉阳,不数月可借差还山耳。此事如不明白,自关国家事,非独吾身之忧也。诸说好话者,皆大家宽慰之谈,不必听之。吾尽吾道,以俟论定。闭户着书,尽可自老,非必轩冕能解人怀也。墓上诸石,可择日子平安,一一除去。每梦父母身未康宁,开襟抚枕,唯有悲叹。即欲改葬,亦俟今秋吾自楚中东还也。麑麚麖子,读书进益何如?恨身不能蹴至,观其哦诵!当时令知伊父劳苦,勿着采色,勿作戏语,勿轻跳与小人交处,时时读经典,令知道理也……
这里有作为儿子的愧疚,而字里行间流淌着对妻子的温情,最让我感动的是他对儿子的关切“恨身不能蹴至,观其哦诵”,我想,当过父母的都能感受到,只身在外牵挂家人的这种最一般也最亲切最永久的感情流动。
崇祯十五年(1642)年底,黄道周回到漳浦。皇帝对于他疏救解学龙、叶廷秀不予理会,也不批准他辞职和退休,他只好申请病假,这一下朱由检批准了,皇恩最后在黄道周的身上浩荡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