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罗萨的中国酒庄

王梓夫

时令已经进入初冬季节，南澳的阳光依然灿烂得耀眼，强烈的紫外线照射在人裸露的肌肤上，有一种灼热感。一大早，牛晓谦便开车带着我奔向了他的酒庄。出了阿德莱德城不远，便进入了巴罗萨地区。奔来眼底的是一片片色彩艳丽的葡萄园，这些葡萄园铺展在朝向不同的山坡上 ，形形色色，简洁齐整，像是用手工刺绣的锦缎。每一个葡萄园里，都排列着林荫，簇拥着玫瑰，在林荫与玫瑰的掩映下，是风格迥异又敦实古老的建筑。这些神秘的建筑中，生活着一代代的葡萄庄园主。他们亲手栽培着葡萄，亲手酿造着美酒，酿造着生活，酿造着他们的历史和未来。

早在200多年前，德国人发现了巴罗萨，并且把栽培葡萄和酿造葡萄酒的技术引来，成就了独具特色的巴罗萨葡萄庄园。此前，我们曾经游览过安道夫小镇，那是德国移民的杰作，建筑、商店、美食都洋溢着浓厚的日耳曼风情。牛晓谦告诉我，在巴罗萨地区，像这样的小镇有五个，每个小镇都辐射着几十个葡萄庄园。牛晓谦的庄园便是其中的一个，犹如灿烂星空中的一颗闪耀的星星。

酒庄的名字叫Purple House 1911，意为1911年建筑的紫色的房子。他是从一对英国后裔的老夫妇手里买过来的，老夫妇跟他们的祖辈父辈一样，继承了酒庄并在酒庄里生活了一辈子。他们有一个女儿，在墨尔本，无法继承他们的酒庄。酒庄易主后，老夫妇送给牛晓谦一个礼物，是一面澳大利亚的国旗。这面国旗和他们家族的老照片一起，原样保留在老房子里。老房子是用石头建的，外面缠绕着数十年前紫色的老藤。

这是巴罗萨地区第一个中国人的酒庄，到目前为止也是唯一的一个。今天是出酒的日子，他搞了一个热闹的Party，前来祝贺的除了中国朋友，还有附近酒庄的邻居。大家品尝着他们用自己的葡萄酿造的干白和干红葡萄酒，评价中有许多发自内心的溢美之词。酒瓶上的酒标是他的儿子牛天放设计的：一个心形图案，正中有一滴从心里流淌出来的酒，象征“用心做酒”的理念。这一滴酒也可以看做是一滴从心里流淌出的眼泪，传说葡萄酒为“天使之泪”。背景是酒庄的素描图和老式墙纸的纹路，显示葡萄园100年的历史积淀。

二

澳大利亚是葡萄酒的盛产地，而且品牌众多、质量优良，在世界葡萄酒市场上占有重要的位置。长期以来，中国人却对澳大利亚的葡萄酒所知甚少。直到近10年，随着向澳大利亚移民的中国人日益增加，也把葡萄酒的信息传送到了中国大陆。最早做起葡萄酒生意的自然是移民澳大利亚的中国人，他们卖酒主要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适应移民政策的所需，创造商业“业绩”。如此一来，加之做酒生意的人不懂得酒，引进大陆的多是品质并无特色但是价格低廉的工业化生产的工厂酒。因此，长时间以来，大多数中国人并没有品尝到真正的澳大利亚酒，澳大利亚酒的声誉也并不响亮。

就是这个状况把牛晓谦激发起来的。为了让中国人品尝到正宗的澳大利亚酒，他在南澳地区进行了的艰苦却又充满惊喜的酒庄寻宝之旅。南澳洲是葡萄酒的主要产区，其中百分之八十的酒产自家族式的酒庄。这些酒庄承载着各自家族的历史和情感，又根据各自的葡萄品种和生产年份以及不同的酿造工艺，生产出了个性非常鲜明的酒庄葡萄酒。

好的葡萄酒在酒庄，酒庄散落在各个葡萄种植区，规模小产量低，而在澳大利亚，进入外国市场的门槛又高，所以大多数的酒庄酒都是自产自销的。“养在深山无人问”，好酒也怕巷子深。来自善于“组织起来”的中国大陆的牛晓谦，便萌动了把分散的酒庄联合起来，集中打入市场的想法。

历时3 个多月，行程5000多公里，几乎跑遍了巴罗萨、麦克拉伦、库纳瓦拉等南澳主要葡萄酒产区，拜访了近百家酒庄，品尝了百余种酒，最后选中了15家酒庄，成立了“南澳酒庄联盟”。这15家酒庄，拥有葡萄园超过500公顷，种植西拉、赤霞珠、歌海娜、霞多丽等30多种葡萄，每年可酿造50多个品种50～80万瓶葡萄酒。

为了把这些能代表澳大利亚的高品质的葡萄酒推向中国大陆，牛晓谦提出了“三心二益”的经营理念：用心挑选用心酿酒人酿出的酒，提供给用心喝酒人，让酿酒人“受益”，让喝酒人“受益”。

三

决定酒的品质的关键，一是酒庄里生产的葡萄，二是酿造师的技术与灵感。

要卖酒先要懂酒。懂酒不仅仅是品酒，更要懂得酿酒。酿造与种植是不可分割的。好酒出在酒庄，酒庄是什么，是酿酒人的梦想家园。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这里是他们的根基，是他们的情爱，是他们繁衍和生息的乐土。拥有自己的酒庄才能是真正懂得酒、懂得酿酒人。

牛晓谦收购了Purple House1911酒庄之后，又接连收购了两家酒庄。

Party开始之前，他开车带着我显摆了他的三家酒庄，我很为他自豪，问他当庄园主的感受。他说，脚下踩着自己的土地，觉得很踏实。他又说，这些土地并不肥沃，葡萄架下那些土壤，上面都搀杂着沙砾石砾，属于粘壤土，种粮种菜都不好，只适合于种葡萄。这且不说，你看所有的葡萄庄园除了树之外还种着许多玫瑰，知道为什么吗？玫瑰不但花美，心灵也美，它把害虫招到自己的身上，保护了葡萄。葡萄架下还种有许多草本植物，故意让这些植物跟葡萄抢养分，帮助改善土壤的同时，也迫使葡萄的根系往下扎。寒门出孝子，白屋出公卿，在逆境中成长起来的葡萄才是最优秀的葡萄。呵呵，他是在讲葡萄吗？

澳大利亚人不是个个都勤劳，酒庄里却找不到懒惰。一个美国的父亲，投奔女儿来到了酒庄。他既是酿酒师，品酒师，又是技术员，推销员，风里雨里阳光下，一顶草帽，一张酱紫色的脸。如果你跟他握手，就会发现，那真是一双劳动人民的手，坚硬得像花冈岩，粗糙得像老树皮。此前在美国，他是一个IT工程师，坐在豪华的工作室里编程，休息的时候，一边咂着咖啡，一边思念着远在天边的女儿。从一个高端现代化的办公大楼，到一个几乎是原始劳作的葡萄园，这是多么大的反差啊！

他很快乐，他找到了安静，找到了安放灵魂的地方。当IT工程师，是受技术操纵的傀儡，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在这白云飘绕的葡萄园里，他时时刻刻都生发着表现自己的灵感，他的梦境是由自己设计的。还有什么比当一回自己活得更有意义呢？

四

如果说牛晓谦是Purple House 1911酒庄的庄园主，那么丁薛龙便是酒庄的大管家了。一见面，我便喜欢上了这个热情、专注又规规矩矩的男孩儿。小丁来自广西南宁，先后就读于中国农业大学和阿德莱德大学，学的是葡萄栽培和葡萄酒酿造专业。毕业当年，他便来到了这个酒庄，是他的老师黄卫东教授推荐给牛晓谦的，牛晓谦信任他，把整个酒庄都交给了他。

他整日整月地在这里吃住，在这里劳作，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的空房子，经营着这么一片寂寞的葡萄园。别忘了，他只有25岁，正是青春躁动跳塌地唱破天的年龄。还记得在潮涌般的人群里拳打脚踢强攻抢占的春运火车吗？还记得需要后面的人流推搡才能涌得上去的北京地铁吗？还记得嗡嗡嘤嘤吵破屋顶的大小餐馆吗？还记得夜里三点就要去排队的求职大厅和公务员考试报名点吗？从人流如蚁的国度来到这人迹罕见的世外桃源，你不寂寞吗？

他说，忙的时候没有时间寂寞，闲的时候也不会感到无聊。

这么大的一个葡萄园，要修剪、要施肥、要浇水、要采摘，还要酿酒。忙的时候，每天需要在葡萄园里干十几个小时的活儿。没有人能帮助你，在这里雇工是非常昂贵的，即使是百年老园的百岁老人，也要亲自打理这些工作。同是一个葡萄园，今年的气候条件和往年不同，今年的管理措施不同于往年，今年的采摘时机有别于往年，都会酿造出风格迥异的酒来。这个过程有点儿像创作一部长篇小说，你们在全身心地投入创作的时候，感到寂寞吗？不，当然不。

闲暇的时间是有的，葡萄采摘完了，酒酿出来了，温馨地酝酿着下一年度的希望。这时候是酒庄最好美的时候，小丁会开着车到处跑，到处都是酒庄，到处都飘着酒香。随便进入哪一个酒庄，都会受到欢迎。离酒庄两公里处有一个小镇，也可以叫做小村庄。林荫中的建筑散落成几条若有若无的街道。到了晚上，家家的小饭馆都是灯火通明，你可以随便进入一家，找个座位坐下，并把自己的酒放在桌上。立刻会有人热情地跟你打招呼，每一张餐桌上都有酒，都是从自己的酒庄里带来的。大家很随意地凑在一起，相互品尝着美酒，像是互相欣赏着各自的孩子。

让小丁极为自豪的是，他有自己的酒：葡萄树是他亲自打理的，葡萄是他看着采摘的，酒是他亲手酿的。他是幸运的，在欧洲，只有具备多年酿酒实习经历的人能被允许独自酿酒，才能被称为酿酒师。他刚刚从校门出来，牛晓谦就让他酿自己的酒。成功了，你就是巴罗萨最年轻的酿酒师；失败了，无非浪费点葡萄。

相互品尝着酒，也常常展开热烈地讨论，不但讨论酒，还讨论美食：白酒适合吃咖喱鸡，红酒适合吃烤羊排……有人欣赏你的酒，你便找到了知音；有人要买你的酒，你便交到了朋友。

在这个世界上，喧嚣繁华到处都可以找到，而悠闲宁静与和谐，只有在巴罗萨才有。小丁如是说。

五

酒是有灵魂的。牛晓谦说得有点儿神。他说，你还不信，什么人酿什么酒。宽厚豁达的人酿出的酒会让你心胸开阔，聪睿热情的酒会让你激动，多愁善感的人酿出的酒会让你眼泪汪汪的……一会儿有三个外国酒庄的庄主来，他们都会带来自己的酒，我让你尝，然后你就会知道哪种酒是谁酿的。我相信我没这个本事，没敢做这个试验。

果然来了几个外国人，有男有女。牛晓谦指着其中的一个男人说，这是个德国后裔。从老祖奶奶的时候起，他们家族就接管了那个酒庄，他是入赘的，酒庄现在很有名气。他家酿的酒很讲究品牌：小女儿一周岁的时候，为小女儿酿了一款酒，喝的时候你会觉得那酒很调皮、很可爱、很纯粹；有一年出酒的时候他家发生了火灾，把门烧焦了，他就用那烧焦了的门做酒标，你尝尝，这酒有一股焙烤味；还有，男主人为自己酿了一款酒，他是一个谦和、温顺、又很执著的人，尝尝他的酒，这是用赤霞珠酿的，很细腻、很醇厚，扑在你舌头上绵绵不绝……

葡萄酒的酿造，包括葡萄的栽培，真的是一门艺术，投入其中的人是如此的痴迷。他们把酒当成自己的作品，当成自己的孩子，当成自己的情人。

酒是有情人酿造的，没有感情的人是酿造不出真正的好酒的。有一个酒庄的庄主，非常爱自己的妻子，他酿了一款酒，叫脸谱：意大利酒神头部的轮廓搭配自己太太的脸庞。喝了这款酒，能品尝到爱情的滋味儿。

我信了，我也被震撼了。我喝了大半辈子的酒，跟他们相比，我对酒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常常有人讲酒文化，讲归讲，喝的时候，只不过追求一种酣畅淋漓或晕晕糊糊的感觉，仅此而已。酒，真的被我们这些酒鬼酒徒亵渎了，被酒囊饭袋糟蹋了。酒后肇事也罢，酒中奸淫也罢，酒桌交易也罢……喝酒，甚或酗酒，制造了太多的丑恶、太多龌浊、太多的罪孽，这能怨酒吗？

Party正式开始了，来自不同国度不同民族的友人们在阳光下走动着，举杯相贺着，优雅得如同前来凑趣的袋鼠。

远处湛蓝的天空和幻化的白云，纯净得如同天使的灵魂。同样纯净的杯子里，跳跃着艳丽多情的葡萄酒，那是天使的眼泪。我不知道天使为什么会落泪，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是来到人间之后才落泪的。她也许不能用眼泪荡涤人世间的龌龊，却可以慰藉那些烦躁和绝望的灵魂，使他们进入不愿醒来的梦境中。

凡是可以救赎的地方，天使才会到来；凡是天使来到的地方，人类才会有梦想。

巴罗萨的中国酒庄，是这里第一个中国人的酒庄；酒庄里散发着阳光般透明的酒香，这是巴罗萨第一款中国人自己酿造的酒。小丁说，我的酒不完美，但是有个性，有我自己的梦想和追求。牛晓谦说，酒是遗憾的艺术，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也没有两款相同的酒。

这就是酒的艺术，这就是酒艺术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