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

吴晓明

地处苏中平原的家乡，每每过了十月份，时序进入初冬，整个大地已略带寒意，浅吟低唱的微风只要轻轻地吹来，就能感到冬的气息。

1978年11月初，具体是哪一天，我几乎模糊不清，毕竟时间已过去三十多年了。但那天的情景、发生的事情一旦重温，历历在目。

那天的前天，一天风，半天雨，风大，雨量中等，降温明显。直到夜里十一点多钟，临睡时，风依然。 第二天，和往常一样，设在早上六点半叫醒的闹钟，依旧的“叮铃铃、叮铃铃……”惊破了晓梦，我醒来，风好像小了些。

一缕晨光已透过窗帘，热情地涌了进来。我赶紧起了床，打开家门，迎面是一阵饱含清晨的芳香和丝丝寒风，滑过我的脸颊，吹拂着我的头发、衣襟，不禁打了个冷战，冻得我差点发抖。

而屋前的水杉、梧桐树……经过秋天的洗礼，树身只剩下稀疏的黄叶。当阵阵寒风萧萧地吹动时，那寥寥无几的枯叶未能幸免，再次被无情地卷起，在空中打着旋儿像黄蝴蝶一样翩翩起舞，又纷纷投身于大地的怀抱。折腾后的树枝犹如赤裸的木偶，机械地扭动着自己的身躯，似在和昨天告别。这沉静与苍凉看似让我无限的伤感，不过那是生命的隐忍与退让，希望的沉淀与积蓄，从容，淡泊，静谧，安详，适合指尖轻触的时光静静流淌。但生命的形态、质地、成长，来年定会更加的清晰、温和、恬静和丰盈。

渐渐的，淡淡的阳光携一身微凉微微探头，透着尘世独有的烟火气息，温暖，依靠，安静，与大自然是如此的天造地设，恰如其分。勤劳的农民又迎来了新的一天，开始忙碌起来。

为人师表的我，一名代课教师，农村户口，已在一所农村初中执教，刚刚一年零两个月。我热爱、喜爱这份神圣而又责任重大的工作，愿意用知识的乳汁浇灌出丛丛文明与智慧之花而洒尽自己的汗水。

多年来，我有个习惯，总爱在吃早饭的时间，将农村广播打开，听听音乐、新闻、通知。

处于七十年代，除了物欲清淡、思想纯朴、文化浅微之外，人的精神世界，内心深处单调、空虚、无所事事。音乐都是清一色样板戏的唱腔，口号都是千篇一律的农业学大寨，当然，间或也能听到条把条关于国家大事的新闻，但是，这类新闻农民并不关注，“东耳进，西耳出”，一听了之。因为农民已经习惯了一以贯之的“人民公社”农村集体经济体制，他们没有太多的话语权、决定权，唯一能支配自己的就是多出勤、多出工、多挣工分，来养活一家人。

刚刚走过十七岁青春年少的我，有所差异。我年轻，有文化，脑子灵活，有理想、有追求。一旦时机成熟，机会来了，我会带着心上的纸鸢，以完全自我的方式和温暖相依的恬淡心境，去感受、倾听、耕耘、奋斗，寻找属于自己的远方。

“当、当……”时间过得真快，已经七点了。我急忙将课本、批改的作业放入包中，推出自行车前往学校。就在这一刹那，一个通知的内容犹如磁铁吸引着我。稚气未脱的我，聽后，兴奋得一跳好高，既令我热血沸腾——动心了，又令我平心静气——舍不得，这里有生我、养我、育我渐显苍老的父母亲！

我照旧上完了全天的课。

由于心事在身，我早早地批改完学生的作业，简单地把办公桌收拾了一下，便推着自行车，披着温和的日光回到了家。放下手中的包，从东屋走到西房，摸摸这，看看那，将家中的一切都光顾了个遍，像似我马上就要远走了。

“就这么定了，我今年应征入伍到部队去。”我自言自语道，话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到。应该说，这个念头，在心里盘踞两年了，不是浑然不知，只是不愿触及而已。我承认，在决断此事的时候，意图不是太明亮的，也不完全是淡然的，而且还有些挥之不去的风险，到部队去能否提干还是个未知数。

其实，我去年没有去部队，现在想来，所列出的种种理由根本经不起推敲，更不值得标榜，只是一些说词，主观因素在先而已。但以至此时，慢慢地，心底暗处的一些情绪、想法……考虑到自己现在的实际以及真实生活，到部队去，不管是否能作为，都是一次锻炼、成长的好机会。

我带着释怀的理由、结论，一站就是好久。望着迷茫的远处，漫漫的长路，只有我，一个人，把心和眼睛，装在陌生的山水之中，远行追梦……

大约到了晚上八点钟，“咚、咚”两声敲门声，打乱了飞腾的思绪。于是，我收敛起心中放飞的浪花，自在、平和、安详地下来，走近大门，拉开门栓，一股刺人的寒气灌满了两袖。进来的那两个人正是我的父母亲。

自从二老进门后，他们的心事我就看透了，来意猜得八九不离十。因为我的父母都有工作，一般情况下，两到三个月才能回家一趟，不过，遇到有事时，他们也回来，看看，转一转。平时就我一人和这幢青瓦房相依为伴，形影不离。

我们三人各自搬来长凳，围着一张四方桌，坐下。

“儿子，你可能知道了，也听到了，今年的征兵工作又开始了。” 父亲用手将眼镜向上推了推，然后把目光移到我的脸上，开口说着。

“考虑好没有？”接着又讲。

然后，又将去年那一番话重复了一遍，事到如今，我真无话可说了。二老的话语不但句句语重心长，而且条条充满着美好的向往。就这样，我当着两位长辈的面，欣然同意了。然而，今天我去打拼，纵使心中有千般不舍，但更多的还是对前途的忐忑…… 于是，我报名参军。在通过一系列严格的体检、政审后，于12月中旬接到了入伍通知书。

从那时起，我不得不忍痛割爱，放下手中的教鞭，又一次迈着追求理想的脚步，离开这所执教过的农村初中，一走就是三十多载。

12月22日，是我出征前往部队的日子，眼看一天天的逼近。除弟弟、妹妹上学外，我的爷爷奶奶从老家来了，爸爸妈妈也因我要参军而暂时请假不上班。

到了离家前的一个晚上，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坐了满满一桌，吃了顿团圆饭。那个时候，物质没有现在丰富，桌上摆的都是些农村人经常吃的，用现在时髦的话讲，为“家常菜”，共上了八道菜，拿了瓶白酒。席间，一大家人很开心，欢声笑语。喜悦溢于言表的奶奶、爸爸不停地举起手中的酒杯，和我、和大家一起畅饮。坐在一旁的母亲总是笑嘻嘻地不断为我夹菜，把好吃的尽往我碗里塞，实在盛不下了，我本能地回敬着。

吃着、吃着，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奶奶悄悄离开了饭桌，在东房间偷偷哭泣起来。瞬间，全家人欢乐的气氛，一下被打破，全然没了。儿行千里娘牵挂。我是长子，和弟、妹相差两岁和三岁。就在弟弟刚出生的时候，母亲迫于无奈，将刚好三岁的我，托付给我的奶奶。我晚上跟着奶奶睡，白天跟着奶奶跑，不觉一晃就是八年，是奶奶看着我长大，替妈妈分担着抚育我的责任。一想到明天我将离她而去，远赴边陲，依依不舍之情油然而生！

妈妈在安慰祖母之下也哭了，而我的奶奶反倒又安慰起妈妈来……

晚饭很快就结束了，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默默地为明天的行程收拾行囊。我前脚刚到，母亲随后就跟了进来。一向做事麻利、说话唠叨的母亲，却无言无语，明显动作迟钝，好像不知所措似的，甚至让我觉察到手有些颤抖，呼吸也显得吃力。

母亲！我忘记不了您浸骨的亲情，把我从呱呱坠地哺育到长大。为了我的前程，换个城镇户口，你们毅然决然地让我离去，作为儿子，我……我凝望着日渐苍老的母亲，那点强作的坚强终于崩溃成一道决堤的河流，泪水沿着脸颊倾泻而下。可是，在母亲面前，我还是强忍住了，没有哭出声音来，转过身来，连忙擦去眼泪，说了声：“妈妈，时候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夜已经很深了，我带着无以名状的情绪入睡了。睡梦中，感觉有人走进我的房间，走到床前端详着我，良久，又为我轻轻地压了压被角——是母亲。没过一会儿，好像父亲又进来了，把一支刻有“新华报”字样的白色钢笔塞进了我将要带走的包囊中。这支笔是几年前一位记者采访父亲时，赠送的，他一直视为宝贝藏着，更舍不得用。曾经也跟我们弟妹仨讲过，谁外出闯荡世界，就送给谁。今天，我终于从父亲手中得到了这支真诚、希望之笔，愿意把藴藏了父亲几多无言的深情，用尽淡墨素笔，将这充满神秘、活力的憧憬收拢在心上，用无以言说的最纯真的厚重，还自己一片天高云淡。

天逐渐亮了，今天，是我入伍的日子。第一次要远离家乡出远门，一去就是好几年。我的家人很早就起床了，为我继续准备着。而此时的我，像个要出嫁的姑娘似的，一直不想离开房门。在我身边陪着的奶奶、妈妈，我一看到她们一脸茫然的目光，心里的刺痛一阵紧似一阵……

公社的领导，大队、生产队的干部，学校的同事来了，左右的邻居、同学朋友也来了。顿时，屋里屋外人声沸腾，熙熙嚷嚷，好热闹！“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标语，也在阳光照耀下发出阵阵的欢笑声。

我如愿以偿地拿着行李，前往新兵集中地点。从居家到目的地大约还有三、四里的路程。那天，是父母亲送的我，一路上，我噙着泪，聆听着父亲的嘱咐。拉着我手的母亲，偶尔在一旁也插插话，叮嘱几句，我只是使劲地点点头，心里虽然酸酸的，却没有让泪水流出来。

父母亲送我到了集结区，简短的仪式过后，我们这些准军人全都穿上簇新的绿色军装、棉鞋，戴上无沿的棉帽，虽然还没有资格佩戴领章、帽徽，我却感到无比的神圣、光荣和骄傲。而这一举动，像似波及了站在不远处的二老，他们笑了，笑得是那样憨厚、从容、自信。也许这一笑，在二老的心中，永远是儿子的坚强后盾。我知道，不管我到哪儿，走得有多远，父母亲都会暗暗地陪伴着我，为我祈祷、保佑、祝福。

进而，我趁着忙乱间歇，迫不及待地跑到父母面前，用刚刚学来而不太规范的生硬动作，向我最敬爱的父母亲，毕恭毕敬行个军礼。二老又笑了，然而笑得有些腼腆，可能是我刚穿上军装，不适应而已。

“行！到了部队要好好干，一家人等待你的好消息。”父親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鼓劲地说道。

“嘘嘘嘘……”一声哨响，点名准备登车了。此时，我才真正地意识到，要离开了。望着寒风里张望我的双亲，真正感到不舍与留恋！我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泪水如潮涌“簌簌”地落下，眼睛被泪水蒙住，似乎什么都看不见，模糊了。但心里明白，不管以后到什么地方，官当得有多大，我都得回来看一看，孝敬你们！

“再见了，我的爸爸妈妈，请你们多保重！”

轮船远远地来了。火车的鸣笛声越来越近，只身的我踏上了去往另一个城市的列车，载着对家人的思念，对未来的希望和憧憬，远行了——接受明天太阳的沐浴，大熔炉的锻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