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边酒
一
细雨如丝,淋湿了青石板的小桥。此时晨光尚早,街面上迷迷蒙蒙行人甚少,只有一人打着油纸伞站在小桥上,注视着河面被雨滴激起的圈圈涟漪……
白墙黛瓦都被掩在一天一地的迷蒙中,空气有些凉。打着伞的黄思踮脚环顾,见整个城市都还在半梦半醒间缠绵,周围除了他便空无一人,于是满意地舒了口气。他巴不得所有人都陷在晨梦中酣眠,不然待会儿被行人撞见他等的那两位是什么东西之后,非吓得四脚朝天地跌倒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不可。只是……他有些焦急地把油纸伞往后抬了抬向前眺望,任由雨丝飘到自己脸上,他们怎么还不来?
正急切间,河面上忽然出现两道不同寻常的水痕,长长的水迹从远处疾驰而至,似乎河底有大鱼摆尾游过,黄思高兴地刚想喊。
瞬间,水花迸溅!
从河里蹿出个鳞色斑斓的东西,带着三丈高的水珠穿越过青石桥,在目瞪口呆的黄思头顶翻了个身,又直直落入桥那边的河里。水声高响,砸出一屏水墙朝桥上洒下,吓得黄思急忙往后一跳,可到底还是没有躲过被溅得一身水的命运,油纸伞被卷入河中,他只能愤愤地直抹脸。
“照海!”盯着自己那不幸落入水中打旋儿的油纸伞,黄思心疼得跳脚大喊。河面上传来幸灾乐祸的爽朗笑声,黄思咬牙切齿,“艳珠,管管你弟弟!”
“对不住啊。”柔和的声音奇妙地抚平了他大半怒气,一张美丽的面庞从水中浮起,“照海就是这么个脾气,黄公子别往心里去。”
气哼哼地走下桥,黄思站到街边,那岸上,有几级台阶可以直通河里,只见他的油纸伞活了似的,伞柄朝上伞面朝下,嗖嗖地朝他划来。黄思手一伸,便把那湿淋淋的伞捞起来,随后水下的一名男子露出上半身,毫不在意地坐在布满青苔的石阶上,下半身的一条鱼尾无聊地拍打着水面。
黄思咽了口唾沫,紧张地左右环顾着。细雨仍在下,可周围的民居中已经能听见细碎的洗涮声和狗吠,眼见得这座江南小城就要苏醒,而这位祖宗却仍大大咧咧地坐在此处。
“快下去快下去,被人瞧见如何是好?”
人首鱼身的男子兴致勃勃地盯着他,好像黄思紧张的表情能让他分外开心。被他盯得发毛,黄思也不敢再说什么,急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盘算着赶快打发了这位祖宗。
“喏,两张符都在这儿了。”他小心地从里面揪起一张,只见细细密密的雨丝落在上面,可符纸竟是半点儿也打不湿,“这张是给你姐姐的,这张是给你的。”他把符伸到照海眼皮子底下,“你可给我看清楚,若弄颠倒麻烦可就大了!”
“知道了知道了,”照海不耐烦地一抓,两张符就离了黄思的手。这时那女子也游到自己弟弟身边,挂着水珠的脸上显露出喜悦的表情。
向河面作了个揖,黄思带笑道:“艳珠小姐,恭喜啊。”
女子闻言,面颊上飞起一片绯红色,低眉羞怯地回答:“多谢黄公子,照海,把珍珠给黄公子。等大婚那日,还请您来喝杯喜酒。”
接过荷包颠了颠,黄思堆起满意的笑容,“那是当然,苏州城里郁家大少爷的喜事,能成为座上宾是我黄思的福分。”
正说着,忽而远处传来一阵人声。照海反应极快,说声“走了”便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还未等黄思喘上两口气儿,水痕已经远远滑出视线尽头,几名挎着篮子的妇女打着伞嘻嘻哈哈走了过来,见黄思直挺挺地看着远处发呆,便好奇地问他:“小哥,做什么呢?”
“呃、呃,刚刚伞掉到河里了,好不容易才捞上来。”
给了他同情的一瞥,几个女人走下台阶,捞出篮子里的青菜便在水里洗濯,全然不知道这地方,刚刚还有鲛人坐过……
二
“小二,再来一壶!”城中最有名的酒肆飘香楼里,黄思举着空了的银酒壶醉醺醺地摇着。“来啦——”跑堂的小二答应得又快又响,只听木质楼梯噔噔噔响成一片,肩膀上搭着毛巾的小伙子端着酒壶便跑上来。
黄思一个人自斟自饮,就着美酒品尝佳肴,正乐陶陶晕乎乎。忽然听楼梯口处传来交谈声,醉眼朦胧间看见几位衣着富贵的男子走了上来,正要往雅间走去。其中一个瞧着甚是眼熟,黄思只管盯着人家瞧,瞧得那人转过头来,原来是郁家大少爷郁逸之。
说起郁家,可不得了。任谁都要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两声,世代诗礼之家,族内子弟官运亨通,众人都以为是其家风良好,会教导子弟。可黄思心里却明白个中原委,这些郁家的子弟,都不是人!
摸摸嘴上的油,他朝着郁逸之傻笑起来,郁逸之转头对旁边的几人说了几句,便撇了众人朝黄思走来。
“黄公子,独斟独饮好雅兴啊。”
夹了口菜放进嘴里嚼着,黄思含糊不清道:“这酒真香,郁兄不来点儿?”
郁逸之也不客气,坐下来便让小二另拿了个酒盅,执壶微倾,白亮亮香喷喷的酒液线一般地落入杯中,叮咚作响。他拿着酒杯放在面前,只管轻轻嗅着,两只眼睛却盯住黄思,欲言又止的模样惹得黄思连美酒都咽不下去,只好空出享受美食的嘴巴,“郁兄有何见教,只管说来。”
“你见了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倒难为黄思听得明白,“你未来的那位娘子啊,是貌美如花,更兼性格温柔贤淑。”
郁逸之闻言长舒一口气,脸上一副终于放下心来的表情。看得黄思好笑,说起郁家,各代长房长孙的媳妇都不是普通的姑娘,而是从海里而来的鲛族,据说是鲛人的先祖为了报恩而定下的契约。因有鲛人的血统传世,子孙自然各个聪明过人。
今晨在河中的艳珠便是郁逸之未来的妻子,黄思给了他们姐弟两道符,吃下便能变得与人无异。姐姐化身绝色女子嫁入豪门,弟弟变为玉树公子前来送亲。只是想起来今晨照海的举动,黄思又闲闲加了一句,“只不过,你那个叫照海的小舅子的脾气暴了些。”
喜上眉梢的郁逸之根本不在乎这句话,“不打紧,又不是跟小舅子相伴一生。”说着他掏出一把金叶子塞进黄思手里,“大喜那天,还请黄公子来喝一杯喜酒。”
抓住手中沉甸甸的财富,黄思倒乐了,这夫妻俩还未成婚呢就一样的出手阔绰,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一顿酒喝到月上柳梢头,黄思摇摇晃晃地走在街道上,清澈的月光流淌在他脚下,照亮了他红扑扑醉醺醺的脸。
“一把黄金一袋珠,换成银来买屋住。”乐颠颠地走着,黄思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话说这趟差事他可是赚了不少,光是一袋子又大又圆的珍珠就够他不愁吃穿了。从小跟师父走南闯北,捉妖驱鬼的本事稀里糊涂,唯独就是“化人”这道符还拿得出手,真真是“一招鲜吃遍天”。盘算着大笔横财该怎么处理,他脚下仿若踩着棉花,眼见得要到自己家门口却忽然顿住虚软的脚步。抻着脖子向前望去,模糊中只见一乘轿子停在那里,轿边站着的那位身材窈窕的姑娘掐着腰,让月光把她那张气势汹汹的俏脸照得清清楚楚。
“黄思!你给我滚过来!”
满肚子的酒都被这一声河东狮吼给吓成了冷汗,黄思噔噔噔后退三步,咽了口唾沫又硬着头皮向前走去,“咦,这不是艳珠小姐吗?哈哈,有了腿的感觉如何。瞧瞧瞧瞧,您这人身可真称得上是国色天香花容月貌倾国倾城啊……”
“放你娘的狗屁!”
黄思的领子被猛地攥住,秀美却狰狞的面孔忽然在他眼前放大,“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老子是谁?”
朱的唇、白的脸、黛的眉、黑的眼、俏生生、美艳艳。黄思搓搓眼皮,这确实是艳珠小姐的面孔,只是……他的视线在女子脸上乱扫。艳珠小姐的眉没有这么直扫入鬓、平添那么一股子英气;艳珠小姐的脾气应该没那么暴躁,你看眼前人连目光里都透着杀气。
“照照照照照……海?”一瞬间,黄思吓成了结巴。女身的照海冷哼一声,一把将他掼在地上让他屁股着地,“算你的狗眼没瞎。说,你那符是怎么回事!怎么我成了女子,我姐反倒成了男人?”
照海身后轿子里传来呜咽声,哭声听起来甚是伤心,只是音色低沉,仿佛是哪个男人在哀泣。坐在地上的黄思一个激灵,忍不住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一步步逼近,照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姓黄的,收了我们一大袋子珍珠,倒给老子惹出这么个麻烦来。”说着用剑柄挑起他的下巴,让黄思不得不直视这个美艳的“女人”。
“我看你是活腻了!”
这是怎么个情况?黄思胃里的美味和心中的惊恐一起在胸膛里翻腾着。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明白过来。一把挡开剑柄跳起来大声质问:“你是不是自己弄错了?我今早叮嘱过你,你和你姐的符要分开!分开!!”
照海闻言愣了一下,气势上不知不觉去了一半,却依然嘴硬着,“怎么没分开,我分得清清楚楚。”
他的话落在黄思耳朵里,却是半点意义都没有,黄思什么人,自十岁起就跟着师父走南闯北坑蒙诈骗,十足十的老江湖。照海的神情早就说明了一切,哪里还能骗得过他半分?
“你敢用你族人的性命发誓吗?”他步步回逼,倒把刚刚还气势汹汹的美人儿逼到角落里去,“你敢指着天说你没弄错,否则族人在一日内统统遭天谴?”
娇红色的唇张张合合,却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黄思冷笑一声,“自己惹出来的祸,倒还赖在我身上了,恕不奉陪,告辞!”说完一甩袖转身就走。
“休走!”撇了剑抓住黄思的衣袖,照海恼羞成怒地挥出一拳。虽然他现为女子,可那粉拳又快又准地捣在肚子上,足够让黄思蹲下身痛苦地呻吟。照海抄起胳膊一字一句,“不管怎样,事情是因你而起。若是你不负责给我姐弟俩变回来,小心我……”话未说完,地上的黄思却一个高蹿起来,猛地扑倒在她身上,两人滚成一团在地上厮打。轿子里的人听见动静,急忙掀开帘子,“别打了,别打了!”
有几名路人听见声音跑过来,瞪着眼前诡异的一幕:只见美人儿跨坐在男子身上,大幅度地挥着胳膊朝对方的鼻梁砸去。男子脸上生生挨了几下,大吼用力,一个翻身将美人儿压在身下,掐住她的脖子狠狠收紧,一男一女在地上滚得正欢,可旁边高个的公子却带着哭腔跳脚,也不上前拉架,只一味地哭喊。眼见着美人儿的脸涨成猪肝色,路人们忙上前去拉。还未近身,忽听见一声惨叫,只见可怜的男人抱着胯滚到一边,美人儿咳嗽着站起来。恶狠狠的目光往周围那么一扫,见大家诧异中带着好奇的神色,气便不打一处来,“看什么看,没见过夫妻吵架吗!”
把同情的一瞥送给地上呻吟的男人,几名路人急忙走开。都说娶妻娶贤。大概这家伙贪恋美色,却娶回这么个河东狮吼的美人回来,可怜,可怜呐……
烛火微摇,将黑黢黢的影子投到白粉粉的墙上,惹得人心也忽上忽下。三人圈坐在桌边,皆是静默。黄思脸上青一块肿一块,配着那副气呼呼的表情,甚是可笑。照海乌溜溜的长发也早已被扯得凌乱,衣领撕开,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小美人儿遭了什么劫难。艳珠盯住烛火,明明长身玉立的公子却哭得眼睛通红。只听他哽咽几声,终于开口打断尴尬的沉默,“黄公子,勿怪照海,他的臭脾气你是知道的,是我们对不住你。可你瞧,符已经弄错了,我们姐弟俩现在变成这副模样可怎生是好,求你一定得帮帮我们。”说着又抽抽噎噎地流下泪来。
“不是我不帮,”黄思尴尬地朝旁边挪了下椅子,艳珠的这副模样让他有些不习惯,“实在是……”实在是他学艺不精,师父的皮毛都没学到手。他光晓得这符不能弄错,却不知道弄错之后要怎么改回来,“在下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砰的一声,把黄思与艳珠都吓得在椅子里颠了一下。只见照海将一袋珠子抛到桌上,有几颗从袋子中滚落出来,轻盈地弹跳着落到地上。黄思眼疾手快用脚挡住珠子的去路,弯身捡起对着烛火在眼前仔细摩挲,随即叹了口气,“珠子是好珠子,可就算两位出得起价钱,我的本事也只有这些,还是另请高明吧。”说着,便恋恋不舍地把那颗珍珠放回到袋子里去,又将袋子推到照海面前,颇为肉痛地转头不看。
照海冷笑一声,“再加一棵红珊瑚。”
黄思闻言心中一颤,缓缓转过头来,“当真?”
“自然当真,我照海堂堂八尺男儿,岂有说话不算话之理?”
这世上哪来酥胸半掩的八尺男儿?黄思盯着她,只觉得依照海现在这副模样,她嘴里的话也不知该信不该信?
“啰唆什么!”照海一掌拍到桌子上,烛台也跟着跳了两跳,“就这么说定了,如果你能帮我们姐弟俩,我绝不让你吃亏!”
古人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一注大财放在眼前,爱财如命的黄思岂有不动心的道理。他思索半晌,咬咬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帮倒是可以帮你们,不过成与不成,还要看两位的福气了……”
三
暮鼓晨钟,古寺藏于深林中。
黄思一步步踏着石阶,郁郁葱葱的树枝在头顶沙沙作响。悠长的钟鸣声从树丛掩映的飞檐里荡出来:“咚——咚——”
“还要走多久?”艳珠停步,双手撑在膝盖上气喘吁吁。
看着这位男儿身女儿心的娇小姐,黄思有些无奈,“马上就到。”
“喂,我说,你的那个什么师兄真靠得住吗?”照海掐着腰,撩起裙子用裙角在脸旁不停地扇风。
对她不雅的举动翻了个白眼,“谁知道呢?”黄思轻描淡写,“若是他没有办法,你们俩也只好这样子一直下去。照海嫁入豪门,艳珠闯荡江湖。这样看来,其实也不错嘛!”
“你再说一遍?”
“怎么着,打架?来啊!”
眼见着“一男一女”又要在山路上揪斗成一团,艳珠急忙上前拦下两人,“好了好了,这还没到寺里你们俩就又较劲,难不成不办事了吗?”
“哼!”
“哼……”
不约而同地别过脸去,黄思跨开大步朝古寺进发。寺中主持智渊是他师兄,当年自己调皮,但师兄就不一样了,师父的本事学了个八八九九。若是智渊肯帮他,那两丈高的红珊瑚树一定到手了,到时候非富得流油不可。
寺门口站着个十几岁的小沙弥正在扫石阶,一见有人来了忙扔下手里的扫帚,“三位施主大驾光临,不知是要烧香还是借宿,待我……”
“戒浊,是我。”
小沙弥眨眨眼,把黄思好一通瞅,这才恍然大悟,“哦,黄公子啊,我说天色这么早怎么会有人上门,您是来找主持的吗?我去叫,这会儿恐怕他老人家还没起呢。”
没起?看来智渊这出家人的生活过得可够悠闲,果然是跳出世俗外,不理红尘事。
“几位先到大殿等会儿?”小沙弥笑着,眼却不住地往照海身上溜。黄思的视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照海如山间开出的一树梅花,娉婷俏丽,虽然眼神凌厉,但刚刚走山路让白皙的面颊染上一层薄红,恰恰一个水灵灵的美人儿,连带着黄思也呆了呆。
照海见状,竟奇迹般地没有发怒。反而坏笑一下故意暧昧地凑过来,娇唇附在黄思耳边压低了声音威胁,“看什么看,小心爷把你那对眼珠子挖出来。”
长吸一口气,黄思皮笑肉不笑地与他对视,“多谢娘子关怀,小生不胜感激。”
见他俩好似很恩爱的样子,小沙弥不由红了脸庞,“你们等等,我这就去请主持。”
“小师父……”
听到有人叫他,小沙弥回身。却见刚刚站在一边脸庞与美人儿有些相像的青年从袖子中掏出十枚银钱来递给他,“辛苦你。”
喜滋滋地接过来道谢,却见那人莞尔一笑,“不必客气。”随即眼神流转状似娇怯地低下头去,看得小和尚心中暗暗嘀咕,这位施主倒是出手大方,可怎么倒是一身女气呢?
奇怪,奇怪。
木鱼声声,佛经嗡嗡。黄思跪在垫子上,被香炉里腾绕的烟熏得眼睛痛,可仍不见智渊念完他那一卷经。
“师兄……”
智渊木着脸,眼睛也不转一下,只管嘴唇乱动。
“啊呀师兄!”
嘣,木鱼原本有节奏的响声里忽然添了一道重重的敲击,吓得黄思立刻缩脖子噤声。好在此刻艳珠和照海在前厅,不然被人看到这副小心翼翼的窝囊样子,他的脸还要往哪儿搁?
智渊终于开口,却是语气不善,“你小子,为了那么点珍珠惹出大麻烦,还要老子给你擦屁股!白日梦做得倒是蛮好。”
他一身袈裟,长得圆脸凤目,看上去宝相庄严,可一开口却是江湖汉子的做派。黄思早已习惯,只上前赔笑,“师兄师兄,不是小弟的错。明明是那照海搞混了符咒才落得如今的地步。您出家人慈悲为怀,总不能看着他们落入苦海吧。”
“休给我戴什么高帽子,和尚我不吃这一套。”
这招不管用,黄思摸了摸头眼珠子那么一转,就把主意打到眼前的佛像上,“哎,我听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我瞧咱寺里的佛像塑了那么多年,这颜色都有些旧了。若是您能办好这件事,我绝对有办法让那姐弟俩出百两金箔,把这佛像全部贴得明晃晃金灿灿。”
智渊把正在谄笑的黄思上下那么一打量,“总归是不用你出钱,你倒乐得大方。”
说来说去,这位师兄依旧是老脾气。不让他肉痛,他就不痛快。黄思跟他相处那么多年,也早就知道他那坏习惯。眼见得糊弄不过去只好咬牙切齿,“罢了罢了,那一袋珍珠分你一半如何?”
智渊这才勾起嘴角,然后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看在昔日同门的份上,帮你一回。不过……”
不过什么,黄思刚要松口气,却被智渊这声“不过”吓得心儿吊起到嗓子眼上,眼巴巴地等他说出下半句。
“不过这事不能让寺里的人知道,我堂堂佛寺掌门,若被人晓得从前师承江湖术士,面子上可过不去。”
“自然自然,”黄思一叠声地答应着,“小弟自然守口如瓶。”
递来一个不甚信任的眼神,智渊的手在木鱼上摩挲着,似乎犹豫什么。
最后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把手扭住木鱼狠狠一转。只听隆隆的声音响起,连铺着水磨砖的地面都有些颤动,黄思目瞪口呆地抬着头,见那慈眉善目俯视众生的佛像缓缓转身,背后露出暗室来。
娘喂!
黄思心中连连惊呼,可脸上却不敢露出什么来。他这大师兄一贯的怪脾气,从小对他比师父对他还严厉,黄思挨过不少的巴掌,于是在他面前总是夹着尾巴做人不敢多说一句。却听智渊沉声道:“跟我来。”
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过一道暗沉的走廊进入密室,只觉得阴风扑面。好不容易智渊才点亮了屋中的蜡烛。橙火跳跃,黄思定睛却一个高蹿了起来,“丹炉!师父的丹炉!”
他扑了过去,围着那大铜炉子转圈,手指流连在冰凉的炉子上,“原来师父把丹炉留给了你。”
“不留给我,难道还留给你不成?”智渊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这玩意儿在你那儿,就是一堆不值钱的破铜烂铁!”
识趣地闭上嘴,黄思勉强扯扯嘴角,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虽然他早就知道师父对他这个不成器的徒儿看不上眼,可眼见得他老人家把传世的丹炉留给遁入空门的大师兄,这心里说不难过是假的。
他那扭曲的笑容落在智渊眼里,惹得大和尚皱皱眉,“你少给我来那种表情,师父当日在的时候跟我说过。不是他不想教你,可你的性子学得多了反而会惹麻烦,不如守着一技之长也能做一世富足翁。他老人家一片好心,你少往歪处想。我且告诉你,若要这姐弟俩恢复原样不是什么难事,只需服下丹药即可,只是这丹药的材料却难找。”
“需要什么?”黄思抹了把脸,手一甩把刚刚那副伤心的表情甩得无影无踪,又换上了嬉皮笑脸欠揍的模样,“哪怕师兄你要天上的蟠桃呢。”
智渊瞧他得瑟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你这猴子嘴,若我真要天上的蟠桃呢?”
黄思回答得倒利落,“你要天上的蟠桃,大不了现在取了我的命去。让我驾鹤西去,到九霄上采了蟠桃扔下来。”
“我要你的臭命有何用,”智渊清了清嗓子,“笔墨伺候,老子即刻给你指一条明路。”
四
“鲛鳞三枚,珍珠两颗,瓦下燕窝泥一两,冬日绿草一把。这都什么稀奇古怪的?”展开智渊列的单子,照海皱着眉头念着,“还有七日笋、一抹血。我说黄公子,这些鬼玩意要去哪里弄?”
黄思摸了摸下巴,“鲛鳞和珍珠你们不都有现成的?瓦下燕窝泥跟冬日绿草也好办,唯有七日笋和一抹血……”
见他有些犯难地沉吟,艳珠也担心起来,“七日笋跟一抹血,从未听说过啊。”
“唉,七日笋就是山间新生的嫩笋,不多不少正好七天。倒是一抹血难办得多,得要你未来夫婿的血抹在符纸上才行。”
“你是说……逸之?”
点点头,换来艳珠瞪大眼睛惊恐的表情,“若是他知道……那……那……”眼见得薄薄的泪开始浮现在他的眼睛里,黄思有些受不住艳珠一副大男人的模样却哭哭啼啼,连忙安慰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走到他面前一五一十和盘托出,那岂不是自找苦吃?这事我自有办法,你且安心等着,保管让你风风光光出嫁。”说着他从照海那纤纤玉手下拽过单子,指着上面的字迹道,“喏,你去准备鲛鳞和珍珠还有七日笋,剩下的我来,怎么样够意思吧?”
翻了个白眼,照海好像天生就跟他八字相克,她轻启朱唇却吐出与美艳外貌极不相符的粗话,“那你还磨蹭个屁,走啊!”
有些事说起来简单,可做起来未必就那么容易。其他的东西都到手了,唯有这一抹血实在是难为倒了黄思。他在家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不惊动郁逸之就可以得手的方法,气得暗骂自己糊涂,当初应该把这难办的活儿交给照海处理才对。当下没有办法,只好到郁府门口等着,看能不能寻到什么好机会。
艳阳高照,他已经蛰伏在郁府门口好几天了,恐怕现在连驻守大门的石狮子都已经认得他。揉揉肚子,只觉得五脏庙开始咕噜咕噜叫,心里打鼓不知今儿才想出来的招数有没有用。等了好久,这才看见那人迈出门槛。还好还好,身后没跟小厮也没有乘轿子。黄思蹑手蹑脚做贼似的在他身后跟着,趁他拐进一条小巷他便连忙发足狂奔跑到对面,整理了一下被烈酒泡过的衣服,深吸一口气,便装作踉踉跄跄地从胡同那一头朝着郁逸之迎面而去。
“黄公子?”郁逸之迎面那么一抬头,见对面有人醉醺醺地撞过来,连忙伸手去扶。
“咦,这不是郁兄吗?”一双手不老实地掐住郁逸之的脸颊,黄思故意咬字不清道:“走、走……去喝好酒。”
“你醉了,”扶着直往下坠的黄思,郁逸之对路遇的醉鬼有些无奈,他环顾了一下见没人陪黄思,便好心道:“待我找顶轿子把你送回去。”
那哪儿成啊?黄思一把攥住他,继续把自己伪装成神志不清的醉汉,“郁兄好福气,艳珠小姐她、她可真是……”故意打了个酒嗝,他又把接下来的话咽了下去,摆明了想让郁逸之上钩。果然那男子听见自己未过门妻子的名字,眼睛一亮,“艳珠她怎样?”
嘿嘿嘿地傻笑着,“走,郁兄喝一杯去,有这么好的媳妇你得感谢我这个媒人,待我细细讲与你听……”
满以为鱼儿肯定上钩,可郁逸之却皱皱眉,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扶稳他,“黄公子你醉得太厉害了,艳珠的事还是以后再说吧,先回去醒酒才是正经。”
这人怎么这么一板一眼!心中暗骂艳珠夫婿的假正经。鱼儿不上钩,黄思眼珠子一转,只好使出另一招。
吸吸鼻子,他把醉汉反复无常的丑态演了个十足,“郁兄你可是人生得意,可怜我啊!”黄思开始干号起来,一边号还一边把脸往郁逸之的衣裳上蹭,“我心仪的人狠心抛弃我,万念俱灰万念俱灰啊!!!”
“黄公子,哎呀黄公子。”被他纠缠着,郁逸之有些无措可又不能撒手不管,只好找话安慰着,“天涯何处无芳草,黄公子这般的人物,定有美娇娘来配。”
“可我偏偏要吊死在一棵树上!”黄思继续耍赖,“弱水三千,小爷我、我只取一瓢饮。”
郁逸之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不知您这一瓢是何方神圣,竟然惹得黄公子如此伤心。”
坏了!临时起意,哪里有工夫去想意中人的名字。黄思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谁,他最近接触的女子也只有艳珠了,条件反射地刚想脱口而出,幸好反应得快。嘴唇上下那么一歪,谎话就从舌尖滚落出来,“照海啊、你这个负心的家伙害苦我了!”说完也不顾郁逸之脸色刷白,趴在他的肩膀上就放声痛哭。
郁逸之浑身僵硬,照海不是艳珠的弟弟吗?他那据说脾气暴躁的小舅子?可可可可……黄思?他们俩?这这这这……是什么关系?
黄思顾不得郁逸之满肚子百十来个疑问,他的脸搁在对方的肩膀上,盯着那圆润有福气的耳垂,心说机会来了怎可放过。于是干号了一阵子,忽然又打了个酒嗝,“小二、上酒上菜,我要跟郁兄喝个痛快。咦,怎么还有块猪耳朵,且让我尝尝味道。”
说罢,分毫不给郁逸之反应的时间,一口就咬了上去!
只听一声惨叫从小巷中骤然响起,郁逸之一把推开黄思,捂住耳朵原地跳脚。黄思则晃晃悠悠地抹着嘴,暗暗把舌尖上吸出的一口血吐在袖子里藏的符纸上。郁逸之痛得咬牙切齿,可又不能真跟一个醉汉计较什么。只能一甩袖子,气哼哼地丢下他一走了之。
对不住对不住,看着他远去的身影。黄思心里倒有几分歉疚,刚刚自己那口实在是不轻。只不过说到底自己也是为他着想,不然要是郁逸之把女身的照海娶回家……
想到这儿,黄思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连忙摸摸胳膊上浮起的鸡皮疙瘩。他呸呸了两声,试图把脑海中诡异的场景吐干净。巷子里伸出墙外的枝头上正站着一只看戏的喜鹊,被他的呸呸声惊扰,便哇哇叫了两声扑起黑白相间的翅膀,朝着蔚蓝的晴空飞去……
五
吉时吉日,锣鼓喧天,迎亲的轿子已到门前。
街口围着无数街坊邻居,都在踮脚看热闹。只见白头大马上坐着喜气洋洋的新郎官,喜婆从门口扶出盖着红盖头的新嫁娘。
“哎,那不是郁家大少爷吗?怎么黄家的小子倒跟他攀上了亲?”
“我也不太清楚,只听说这黄思的表妹跟郁家老早就订了亲,父母不在身边,便由表哥定下日子,这不就今天。”
“我说这几日怎么隔着墙听黄家叽叽喳喳,热闹得很。却不知新嫁娘长得如何,能不能配上人家豪门贵族。”
“你瞧那儿站着的,对,就是门边上那小伙子。是新娘的亲弟弟,瞧瞧他生的模样,姐姐定也是个美人儿。这下黄思可飞黄腾达了,啧啧,郁家的大舅子,哈,保准日后来巴结他的有一大堆。”
街坊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涌进黄思的耳朵,可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艳阳高照,似乎天气也愿意为喜事凑个趣儿。可黄思却觉得心上背后一阵阵的发冷,蒙着喜帕的新娘走到轿子边刚要躬身进去,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直直盯住他。就算有红盖头蒙着,黄思也能感受到她那凌厉的目光刀子般嗖嗖嗖掷过来。
咽了口唾沫,他好不容易才附过身去,在新娘耳边悄声道:“稍安勿躁,且演过这场戏。”
喜娘好奇地看着他们俩,只觉得这一对儿表兄妹说不出的奇怪。她上前去搀住新娘催促她入轿,而黄思则晕乎乎地跨上马送亲。
鞭炮炸响,红纸与白烟在噼里啪啦的声音里飞扬,连带着孩子们抢喜糖的欢呼声,这一切仿佛就如同做梦一样。这梦境领着他走过十里长街,跨进张灯结彩的郁府。只见贺喜的客人们满面笑容,贺礼被一担担挑进院子里。正厅里一对红烛燃着,烟云升腾,大大的喜字下面坐着满面笑容的父母。
“一拜天地……”
傧相拉长了声调,黄思木然地注视着这一对红艳艳的新人齐齐跪下磕头。升腾的白烟无端让他想起师兄炼丹炉里的烟气。智渊开启炉盖,把炼了七日的丹药捡出来托在丝绸手帕上,于是手帕上便凝结了几个人期盼的目光。
“二拜高堂……”
那艳珠与照海咽下神丹,却抱着肚子在庙中打滚。几个时辰过后两人痛得汗流浃背,似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黄思左看看右看看,身材玲珑的那个依旧是怒目圆睁,玉树临风的那个却还哭得梨花带雨。智渊难得的与黄思一样目瞪口呆,在炼丹炉旁守了一天一夜才疲惫地踏出来,“丹药的材料有一味不合,但现在还查不出是哪一味。”他黑着脸盯住眼前的一对姐弟,半晌之后仰天长叹,“没办法,时间不够,只能暂且弟代姊嫁吧!”
“夫妻对拜……”
喜娘扶着照海盈盈弯下身去,喜帕上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周围的亲友都在猜测这位姑娘是怎样的国色天香,可在座的只有他和艳珠知道,新娘的镯子里有个小小的机关,待喝交杯酒时只需往新郎杯子上那么不经意地一磕,和了药的喜酒就能让他四肢虚软额头滚烫,起码有半个月没法行房。而在这半个月里,他们拼了命也要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不然恐怕就得将错就错度此一生了……
六
”七日笋?“瞪大了眼,黄思的瞳孔中映出智渊愤怒的神色。啪的一声,丹药被拍在面前的桌子上,智渊手中圆圆的药粒瞬间成了扁饼。“可不是七日笋,我的一世英名都毁在你手里了。知道的是药材出了问题,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智渊学艺不精呢!”
黄思被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只站在那里一声儿都不敢反驳,待智渊好容易稍稍消了气,这才攀上他的腕子赔笑,“七日笋是照海那小子弄来的,他也是自作自受,现在不是嫁进郁家了吗?听小弟一句,师兄若是想挽回自己的一世英名,除了再炼一次丹把他们恢复原样,别无它法啊。”
智渊恶狠狠地捻着手里粗大的念珠,“上了你的贼船!”
黄思一个大揖作下去,弯着腰恳求,“师兄慈悲为怀,救万物苍生于水火,此乃积德行善之举,菩萨定会看在眼中。”
智渊无奈地挥挥手,念珠在腕子上碰撞乱响,“罢了罢了,还不快去寻七日笋!”
喜色浮上眉梢,他急急忙忙退出智渊的僧房,外面一直踱步的艳珠立刻迎上来,“怎么样?”
“照海究竟是怎么弄得,”他皱紧了眉头,“是七日笋出了问题。”
艳珠思忖半晌,“我记得他是找山里的老农去看的,听说那老农采了一辈子的笋,眼睛很毒的。”
黄思简直都要趴下了,去找老农要七日笋,亏那小子想得出来。可对着艳珠他又不好发火,只能忍了又忍:“早知道所有的事都该我亲力亲为得好,”他摇摇头,“算了,难得师兄还愿意帮忙,这回可出不得差错!”
出不得差错这事,说起来容易,却是做起来难。黄思在山上转了几天,满眼都是绿色,晚上做梦也看见尖尖的笋芽从土里颤颤地钻出来,被风那么一吹,呼呼地长着。急得他满山遍野地乱跑,笋芽一转眼长成高挺的竹子,密密层层一个个摇晃竹竿,封住他的去路,露出狰狞的笑脸。
“啊!”从床上猛地弹起来,黄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窗外日光晃晃,照亮了他那麻布的帐幔,晃得人浑身无力。
还好还好,抚着剧烈跳动的胸口,他渐渐平静下来。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果然不假。这些天他时时刻刻记挂着七日笋的事情,简直就要走火入魔了。眼见着时间越来越少,到今日已经是照海代姊出嫁的第十五天,半个月已经过去。智渊给的药粉也要失了效力,纸包不住火,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唉!”躺在床上叹了口气,双手插进头发中狠狠挠着,正烦恼间忽然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闯进耳朵里,听那节奏又急又狠,带着几分怒气,硬生生地撞着人的心,叫人听着紧张。
掀开被子一骨碌爬起来,黄思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跌跌撞撞地往院落里跑去,“来了来了。”刚抬起门闩拉开木门,迎头便是一拳。“哎呦”一声惨叫,屁股落地在泥土上颠了两下,颠得黄思尾巴骨又麻又痛,抬起头刚想骂,却不料照海那张美艳的脸倏地放大,本该婷婷徐行的女子一撩裙子大跨步地走上来,俯身揪住黄思的衣领破口大骂,“他妈的已经半个月了,你怎么还窝在家里睡懒觉!你知道老子过的是什么日子吗?郁家小子身体强壮,明明该病一十五天,结果他大前天就能起床,昨天已经健步如飞。要不是我反应快昨晚一脚把他踹下床去,今儿我就实打实地成了他老婆了。”说到这里,照海似乎想起昨日的情景,攥住黄思领子的手猛地一打颤,露出既恶心又后怕的神情,“说!到底怎么办,难道我跟我姐就这样互换身份过一辈子不成?”
怎么?还赖到他身上了?明明是他自己把七日笋给弄错的。先是用错了符,后又找错了药,现在竟然用拳头来招呼他,亏他这几天满山遍野地去跑。黄思心里的气简直不打一处来,蹦起来就朝照海扑去,两个人在院子里滚成一团,尘土飞扬。艳珠闻声跑出来,急得一叠声叫唤,“怎么又打起来了,怎么又打起来了?有话好好说啊!”
正热闹得不可开交,忽然大门又是一声猛响。缠斗中的两人愣了一下同时抬头,迎着亮晃晃的日光,门口气势汹汹站在那里的,不是郁逸之又是哪个?
刚刚还纠缠在一起的两人急忙拍着身上的土起身,而郁逸之已经是一脸铁青。黄思咽了口唾沫,与照海对视一眼,用目光无声地问着——
他怎么来了?
谁知道?不好,恐怕事情已经败露!
果不其然,铁青着脸的郁逸之嘴角抽搐着,手一挥,吓得黄思急忙抱头。可预料之内的拳头并没有落在他身上,他从胳膊缝儿里露出半个眼睛,只见郁逸之直直地指着照海厉声问:“她究竟是谁?”
“他?呃……”嘴巴简直像是被塞了一团马粪,黄思结结巴巴,好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嗓子,“他自然是你的、你的娘子。”
冷笑一声,郁逸之一身的怒火都从眼睛里射出来,“谁家的娘子见到自己的丈夫会有一副恨不得他死掉的表情?谁家的娘子会一脚把自己的丈夫从床上踹飞?黄公子,我记得你告诉过我未来的娘子温柔貌美,哼,温柔。河东的狮子都比她温柔!”说着他上前一步,对着一脸不忿的照海道:“刚娶回来我就病了十多天,性子又暴躁,还不让自己的相公碰。这种娘子我可要不起,赶明非把我克死不行,休书我已经写好。”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白纸猛地塞进照海怀里,“一刀两断吧!”
一蹦三尺高!简直像是有谁在照海的脚底下放了一对燃得正旺的炭火,美艳的女子扯开嗓门吆喝:“混蛋你敢休我姐姐!”
“闭嘴!”黄思猛冲上去捂住她的嘴,可是已经晚了。郁逸之冷冰冰地站在那里,死死盯住他们,半晌才咬牙切齿道:“果然,我果然没有猜错。”他的目光移到不知所措的艳珠身上,“那人才是我真正的妻子吧?不愿嫁就算了,用这山精水怪男男女女的招数来迷惑人,你们唱得这是哪一出?嗯?”
他严厉的质问让在场的几个人都哑口无言,半晌之后黄思才讪笑着,“那个郁公子,你且息怒。我们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请到屋里坐,待我细细道来。”
所谓话不说不开,在拍了五次桌子砸了两个瓷杯后,所有的怒气也都慢慢顺着满地流淌的茶水蜿蜒而去。得知真相的郁逸之坐在椅子上皱眉头,黄思唉声叹气,艳珠哭得伤心,照海在一旁手忙脚乱地安慰。
这情景看起来何其好笑,八尺男儿坐在那里抽抽噎噎,不时地用手绢擦眼睛。而身着裙装的女子却在一旁笨拙地安慰。光哭有什么用啊,黄思只好清了清嗓子道:“郁公子,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我在这里讨你个主意。我认识一位世外高人,他有办法能把姐弟俩变回来,只是过程有些麻烦。如果你愿意帮我们那自然是求之不得,如果不愿意也就罢了。至于休书不休书,那是你跟艳珠的事,你们自己商量。”
听到这里,刚刚还在哭泣的艳珠立刻忍下抽噎,抬起头泪汪汪地看着郁逸之。两人视线对在一处,似有万语千言。
这下子黄思有些扛不住了,虽然知道内情,可两个大男人含情脉脉地对望实在是超出忍受范围。他神色痛苦地别过脸去,正好也遇到照海眼角抽搐的表情,两人先是互相瞪了一眼,接着就不约而同地苦笑起来。
唉,这折磨人的烦恼事,何时才是个头啊!
七
“还要多久?”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艳珠抬眼望着高高的山岭,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漫山遍野的竹子被风吹得沙沙响。绿竿斜晃,天光被割成条束状在他们的衣服上荡漾。
抬头看看天气,郁逸之抿嘴思考,“山顶快要到了,可七日笋……恐怕要等。”
“等多久?”黄思有些紧张起来,听郁逸之的语气不是那么有把握。这人曾说过他可以找到七日笋,可事到临头为何又有些心虚的样子呢?
“我也不知道。”
此话一出,照海与艳珠吃惊的眼神都齐齐落在郁逸之脸上。只听他清清嗓子道:“绿竹姑姑隐居在山岚中,必须要等山岚起了,我们才能找到她。”
他口中的绿竹姑姑乃是竹仙,郁家世代的长媳都是鲛人,会结交几个仙人妖怪也是常事。只是山岚……黄思抬头看看竹缝间高悬的太阳,如此晴朗的天气想要山中腾起雾气弥漫的山岚,恐怕也太难了。
似乎看透了黄思的担忧,郁逸之一边拨开竹子往深林中走去,一边道:“仙人岂是那么好见的?全靠天意,山中一日不起山岚,我们就一天见不到;两日不起,就两天见不到,所以只能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有等到的时候。”
一旁的照海听见这话,脸绿得简直能跟一旁的竹子的颜色媲美,“你要老子穿一年裙子,在家里给你做媳妇不成?”
郁逸之冷哼一声,“你当我愿意?为了不让家人发现,我还得跟你这家伙同床共枕争被子。”说着,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幸亏你上次一脚把我踹下床去,不然几乎酿成大祸。我要是不小心跟自己的小舅子颠鸾倒凤,那还用不用活了!”说着便若有所指地瞥了黄思一眼。
黄思知道这是上次取他耳朵上血的时候留下的旧案,恐怕郁逸之现在心里还在犯嘀咕,怀疑他跟照海是一对。他也懒得解释,只挑眉回击,“男风一度也没什么稀奇,就看郁公子好不好这一口了。只不过……”他转头轻佻地把照海上下这么一打量,只见对方杏眼桃腮,乌发如云。不由扑哧一笑,“就不知你跟他在一起,究竟是算好男风,还是爱女色。”
“黄思!”
“黄公子!”
郁逸之和艳珠异口同声地怒斥,照海倒不含糊,扑上来就要揍他。手忙脚乱地抵挡着照海的袭击,黄思见缝插针地求饶,“别打别打,我倒有个办法不用等山岚。”
果然一听这话,照海扬起的粉拳在离他鼻子一寸的地方停住,“说!”
装模作样地沉吟片刻,黄思这才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清清嗓子打开话匣子,“古语云,野狐生岚。只要找到山中的狐精,岚气自然便招手而至。”
“你这简直等于没说,”照海那纤纤玉手捏紧了,眼见又要跃跃欲试,“这么大的山,你让我们几个去哪儿找狐精?还不如等天降山岚来得容易呢。”
“我既然说出来,自然就有把握。”黄思得意洋洋地揪住附近一根竹子,从上面拽下一片竹叶,又从袖子里抽出一管细笔用舌头舔湿后往纸上写写画画。不到半刻工夫,他便歪着头端详那张印有深深浅浅印记的叶子,而后满意地点头,“唔,不错不错。”见大家一脸迷惑不解的样子,黄思便得意地将叶子托在手上轻轻一吹。竹叶如同一只小船,顺着风在竹海上划出一道绿色的水痕,而后打着旋儿渐渐飘远。
“化人符是我的看家本事,”他嘿嘿地解释着,“所以不但你们鲛人来找我,就连山中的狐狸也愿意光顾。前年一只九尾狐半夜凭空出现在房梁上,啧啧,那可真是浑身赤毛如燃。可惜修炼了上千年连身后的九条尾巴都一根杂色也没有,可就是怎么也变不成人形。”黄思大言不惭地吹嘘,“我这个人就是性子直爽,路见不平总要拔刀相助嘛,所以……”还没等他的话说完,忽然一阵风呼啸而过,一片竹海被吹拂地同时弯下腰去,有爽朗的笑声乘风而来,“黄大公子又在充好人了啊?”
话音未落,他们面前就多了一个男人。赤袍长发,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当初要不是看在我送你的那块古玉的份儿上,恐怕就算我再修炼个三千年变不成人形,你也不会心生垂怜。”
“等你再修个三千年,我早就化成山间的一抔老土,还垂怜个屁。”黄思被狐精揭穿了真面目,倒也不尴尬。他拍着赤袍男子的肩膀道:“来,认识一下,这位是老胡。这两位是鲛人姐弟艳珠和照海,还有艳珠的夫婿郁逸之。”
“在下胡清风,”狐精殷勤地作了个揖,抬起身子时却抽动了两下鼻子露出疑惑的神色,他围着艳珠和照海绕了两圈不知在嗅些什么,想了想之后忽然笑起来,“我说,这姐弟俩是用错符咒了吧?”
眼睛真是毒辣,黄思本不想告诉他,可现下也只好点头,“好眼力。”
胡清风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是好眼力,是好鼻力。这两位的魂魄闻起来和外表极不相同。这位小姐的魂儿有一股刚烈的鲁莽之气,而这位公子却闻起来清新淡雅。我们狐狸精勾人魂魄时要是连这点儿都分不清,还当什么妖孽!说吧,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把胡清风拉到一旁叽叽咕咕了半天,就见那男子把袖子一挥,道一句,“这有何难。”
话音刚落,须臾之间便浓雾升腾。果然如古语所说的那般,云从龙风从虎,雾霭从老狐。升腾的浓雾将翠绿的竹子浸在乳白色的烟霭之中,绿意如同颜料般在白茫茫中化开,荡得影影绰绰。
黄思摸摸冰凉的鼻尖,感觉到有细小的水珠凝在他的皮肤上。而眼前的老胡矗在浓雾中,赤晃晃的一人越发显眼。那狐狸手一伸,雾气绕成丝缕在他身前盘旋。眨眼间一道影影绰绰的小桥竟矗立在他们眼前,那桥的一头站在他们脚下,另一头跨过竹海隐没在白雾里。
胡清风回头,“走吧,你们说的那位我认得,我来带路。”
踩在软绵绵的雾桥上,竹叶在雾海里上下浮沉,乳白色的浪中闪烁着片片绿光,步步如梦。不知走了多久,渐渐的见远处有一座竹屋在雾里显出轮廓来。
“到了,”老胡走下桥去来到门前,举起手轻轻将门扉叩响,“竹姑,有客人来了。”
吱呀一声门被拉开,翠衣女子含笑而立,“早算得这几日有贵客上门,原来是逸之到了。好久不见都长成翩翩公子了,快让姑姑好好看看。”她热络地把一行人迎进去,偏偏将胡清风撇在一边,抽空还甩了个白眼给他。黄思眼尖,那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几个旋儿,忽然半笑不笑地挑起了眉梢。
“竹姑竹姑,”胡清风早已没有了刚刚妖孽的模样,在一旁连连低声解释,“把竹叶笛弄哑不是我的本意,我这不也是哄了它三个多月。你……”
竹姑一个眼刀冻住了他,黄思上去幸灾乐祸地拉住老胡埋汰他,“我说你怎么这么热心,原来是你的心上人不理你,倒让我们来做开路先锋。”
老胡恨恨地咧咧嘴,把那尖利的獠牙露出来威胁他。黄思急忙缩缩脖子踏进屋里。只见这所山岚里的竹屋翠意横生,俏嫩嫩的竹叶舒展在竹墙上。屋内一缕流云盘绕在房梁处,似乎每一口呼吸都满含着清新的仙气。
待他们把来意说明,竹姑这才摇着头叹笑,“你们还真当炼丹用的七日笋是山间老农卖的菜?真是胡闹。七日笋不是在山里生长了七天的嫩笋,是被七日歌催生出来的仙笋,要到哪里去买呢。”
郁逸之师父倾身问道:“还求姑姑指点。”
“你们来得不巧,”竹姑面有难色,“若是几个月之前,姑姑我绝不二话。可是……”她责备地看了胡清风一眼,“要得七日笋,得用竹叶笛对着竹林吹奏,用乐曲作为养料才好。可惜的是竹叶笛被老胡贱手偷去,放在他那脏嘴上吹了一曲。结果弄得笛子生气,而今已经哑了,不论任何人吹奏都不发出半点响声。”
笛子还会闹脾气?一行人面面相觑,可老胡那尴尬的笑容却证实了竹姑所说的一切。
“我也不过是好奇,听着竹姑吹得如九霄仙乐一般。私下寻思着我对乐律也颇有研究,于是就悄悄一试。谁还料到笛子竟然认主人呢?我这几个月好话说尽地哄它,它就是哑了我有什么办法。”
“谁让你手贱!”竹姑横插一句,听得黄思暗乐。这口气听着倒跟夫妻打架没什么两样,只是若真如他们所说,这事岂不麻烦?
“不如……”他沉吟片刻才试探着开口,“把这笛子拿出来让我们瞧瞧,到底是人多,说不定能想出办法。”
竹姑倒也没犹豫,只扬声叫道:“笛儿……”
黄思瞥见对面照海那张美艳的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他摸摸自己的脸,心说他自己脸上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在流云缭绕的房梁上,一条翠色的小蛇正缓缓爬来,再定睛一瞧哪里是什么蛇?分明是一截绿色的竹子正蜿蜒游动。游到桌子上方才啪地往下一跳,一根竹笛就这样竖在桌中央,看那架势不但挺得笔直,还不停地在桌上竖着身子咚咚敲击,似乎是在向谁示威似的。
胡清风扶额长叹,竹姑一伸手,那根笛子就跃到她的掌心。
“瞧没瞧见,还生你的气呢!”
“我是没辙了,天天蹲在竹林里跟他把千年的见闻都讲了一整遍它都不肯原谅我。它要是有嘴说话,起码我还能知道这小祖宗想要什么,就算豁出命去我也给它弄来。可偏偏……”一摊手,胡清风满脸无奈。
灵光一闪,艳珠似被什么好主意点醒,“黄公子,化人符。”
一句话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黄思身上,胡清风大手一拍,“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黄老兄,你那化人符法力无边,这么点小事肯定手到病除啊!快把这祖宗变成人,打也好骂也好我都认了。”
若能奏效,求之不得。黄思闻言赶忙从袖子里掏出笔管,就着众人殷切期盼的目光,低头开始龙飞凤舞……
八
“不唱!”掷地有声的拒绝让在场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别以为我是根笛子就好欺负,我说过了,不唱!”
当符咒绕着竹笛轻旋三圈之后,在一阵绿芒里诞生的少年抄着他的胳膊,此刻他正一脸愤恨地望着胡清风,看样子简直恨不得想上去踹他两脚!
“笛儿……”竹姑柔声劝着他,“乖……你难道忍心看着有情人却一辈子不能相守吗?”
笛儿将目光转到竹姑身上,表情有了一丝委屈,“姑姑,臭狐狸竟敢私自碰我,我已经恶心了好几个月了,没心情唱歌。”
“小子,我看你是因为嫉妒我跟竹姑交好,所以公报私仇!”
笛儿嗤笑一声,露出了“就是这样你能把我怎么着”的欠揍表情,气得胡清风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哎哎哎!”黄思连忙拦住他,现在笛儿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出点什么闪失可不得了。他低声劝慰着,“你先忍着,让我来试试。”
“那个……”黄思上前两步,故意靠近笛儿压低声音,“郁家可是大富之家,若是你能帮忙,日后荣华富贵简直就是手到擒来。”
跟一管竹笛讲荣华富贵?距离很近的照海朝黄思扔了个白眼过去,岂不是对牛弹琴?
果然,笛儿像是看怪物一般看他一眼,“我要荣华富贵有何用处?”
“那你想要什么?”黄思见有缝可钻,连忙紧跟着问了一句。
“我要……”笛儿歪着头思考,虽然可恨的胡清风抢了他的姑姑。但这些日子那狐狸成天蹲在竹林里向他讲天下见闻,听得他心中直痒,深恨自己是根笛子,若他有人身,定要游历名山大川,尝遍天下美味。
“我要去走遍天下,看看繁华的京城,游游登州的大海。碧落黄泉,一个地方也不能少。”
“啊?”黄思挠头,这条件也太古怪了,不是他不能答应,问题是答应了之后,谁能陪他完成?
“这还不好办?”一旁的照海闲闲地开口,“只要你弄到七日笋让我们姐弟俩恢复人身,我保准你夙愿得偿。别提什么碧落黄泉,就连海底的龙宫我也能领你转上两圈。”
龙宫?黄思的耳朵忽然竖起来。龙宫——珍珠——珊瑚——无数的奇珍异宝!他身体里那根属于财迷的弦立刻被拨动,几乎是不加考虑的,他立刻脱口而出,“行啊行啊,都答应你,到时候我陪你去。”他提高声音,询问着笛儿的主人,“如何,竹姑,有我们二人做伴,你是否放心?”
“放心放心,”还没等竹姑回答,胡清风赶忙抢上前来,“托付给二位照顾,我们自然放心。”
“我们?”笛儿听到他那字眼,立刻就要跳脚。黄思一把压住他,小声威胁,“我能把你变成人,自然也能画了符再把你变回去。”说着他又换了副笑脸,“自然,这么缺德的事我堂堂正人君子不愿意做,只要你能帮助艳珠和照海恢复,天下河山尽你观赏。到时候臭狐狸早就会被你抛之脑后了,所以别去跟他一般见识。”
这倒是敬酒罚酒一起端上了桌,照海忍不住要笑。这黄思说起大话来简直就不脸红,他要是能把人变回去,自己跟姐姐也用不着受如此大的苦。只不过笛儿刚刚化为人身,更兼从小就跟随竹姑待在红尘之外,自然不能识破黄思老奸巨猾的计谋。
只见那少年脸色一变,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皱着眉头看了黄思好一会儿才不甘不愿地说:“唱就唱,有什么了不起的!”
于是清风徐来,竹林摇晃,有人亮开了嗓子开始歌唱:
“沐山岚兮绿风长,游竹海兮嗅笋香;颂七日兮丽歌荡,笛上九霄兮春意盎……”
歌声清亮,响彻云霄。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似乎能洗涤身体里所有的郁洁之气。山岚在少年的歌声里凝成云状,随后灵雨落下,滴到刚刚露头的笋芽儿上,笋叶如同荷花的花苞,层层包裹中透着一股鲜香醉人的气息。而少年接着放声吟唱:
一日兮仙种降,二日兮土中藏;
三日兮初芽生,四日兮浸日光;
五日兮舞绿意,六日兮展霓裳;
七日兮玉笋芳,采撷兮身安康。
一曲终了,少年在竹林里回头嫣然一笑,七日笋已经在他的歌声中破土而出,此刻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儿的竹笋青翠欲滴,吸引着每个人的目光。
果然是不同凡响,一行人简直要醉倒在他的歌声里了。直到笛儿跑到竹姑身边,拉着她的胳膊撒娇,大家才从沉醉中清醒过来。只觉得余音绕梁,虽是歌声却让人满口甜香。
“姑姑你看,七日笋已经长出来了。”
简直像是一只摇尾的小狗在求表扬,众人都偷偷抿住笑。而竹姑宠溺地摸了摸笛儿的头发,然后走上前去将七日笋从土里挖出,郑重地交给郁逸之,“好生收着,待你们诞下麟儿时别忘了请姑姑去喝满月酒。”
艳珠羞涩地低下头,黄思现在已经习惯了他用照海的面孔做一些分外小女人的表情。而艳丽的鲛人弟弟却嘴角抽搐长叹一声,“这十八层地狱里的日子,终于是到头了……”
九
“快些快些,”催促着挑担子的伙计把红木箱子往大门里挑着,黄思站在一旁监督,“哎哎哎,我说你轻点,这里面放着的东西就算是你累死累活十辈子也挣不来。”
真是个难伺候的主儿。几个伙计敢怒而不敢言,谁让这位是出钱的呢,不过给郁家小公子的百天贺礼,恐怕真如他所说能价值连城,所以几个人也不敢怠慢地轻拿轻放,生怕把箱子里的东西弄破了一点儿。
“黄大哥,”悦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几人禁不住回头想要看看如此好听的声音有着怎样的主人。只见一名秀丽的少年跑来,停下来后毫不在意地掀起衣襟扇风,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住箱子,“你送给艳珠姐姐什么贺礼?”
“嘘,小点声,别让照海知道。”他左右看看,随后压低嗓子道,“是那回在灵虚山上得的麒麟蛋,马上就要破壳而出了。这小麒麟认主,要是能和郁家小公子一起长大,将来定能保他平步青云。”
笛儿瞪着眼看他,“这不是照海好不容易得来原本说是要送给他小外甥的,结果被你打赌赢了去的吗?怎么又给送回来了!”
嘿嘿一笑,黄思得意,“赌之精髓在于输赢,不在于东西。这家伙还以为我得了这宝贝,定会藏在家里谁都舍不得给,没看这两天一直阴沉个脸。”他摸了摸下巴,似乎因能让照海心情低落感到十分高兴,“笛儿,千万替我保密,我还想再让他难受几天呢。”
笛儿闻言贼笑着点头同意,黄思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看这少年长了一副清丽脱俗的模样,可使起坏来不比哪家的淘气小子差半点。这一年多来他们几人结伴而行,那可真是一语难书其热闹与惊险,照海火暴、笛儿好奇,而他黄思又是蔫儿坏,走到哪儿总能闯出些祸来,好在每次都能在最后一刻化险为夷。这样的日子越过越上瘾,若不是艳珠的孩子过百天,他们准还不知道待在哪个天涯海角呢。
“我已经听见了,”忽然身后传来了阴沉沉的声音,黄思一个激灵回头就见到照海,天知道他是怎么无声无息站到自己身后的。此刻他脸上狰狞的表情把原本英俊的面庞弄得分外可怖,吓得黄思脖子一缩连忙解释,“我也就是跟你开玩笑而已。再说你瞧,麒麟蛋也送来了,你那小外甥也有了守护神,皆大欢喜皆大欢喜嘛。”
正说着,郁逸之迎了出来,跟在后面的艳珠眉开眼笑,怀中还抱着一个胖胖的白娃娃。照海撂下一个“回头再跟你算账”的表情,转头换上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快步上前,接过艳珠手中的娃娃抱在怀里爱不释手 。
而下人们此刻也小步疾走地拿出一串串鞭炮挂在门口,片刻之后响起噼里啪啦的炸响,白烟腾腾,也震得刚刚那只红木箱开始剧烈地左右摇晃。黄思连忙赶开了几个挑夫,和其他人打开箱子凑了过去,几颗脑袋挤在箱子上方,见藏在箱中的蛋摇晃几下,蛋壳表面开始破裂,裂出如蛛网般的痕迹,而照海怀中的小婴儿开始咯咯地笑了起来。
奶声奶气的笑声和着从蛋壳里而来的唧唧声,如同最好听的音乐从郁府的院子上升起,顺着风传入了遥远的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