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贼大丫头

2013-04-29 00:44龟心似贱
男生女生(月末版) 2013年9期
关键词:手札司空爹爹

龟心似贱

“放心吧阿若,美女如浮云,丫鬟似手足,公子我知道你的温柔你的好,花花世界逛完了终究要倦鸟归巢,到时必定许你个白头偕老,怎么样,是不是很感动?”

——“公子,你还敢再贱一点吗?”

【阿若手札:五月初六 晴 少爷今天……一如既往的贱】

当府里那只叫旺财的公鸡第三次骚包啼叫的时候,我已经照例从床上爬起来,迅速完成了叠被扫地洗漱等琐碎事情,临出门时最后对镜照瞅了一眼,将残余在眼角的点点眼屎抹干净,便大步穿过花园走到宽敞气派的西厢房。

随口喊了声“公子我进来了”,几乎与此同时直接推门而入,绕过画着百鸟朝凤图的大屏风,司空绝竹瞬间惊醒紧攥薄被半露香肩缩在床角做形容惊恐畏缩的画面尽收眼底,嘴里的台词千年不变:“你是谁……干吗、干吗闯进来?”

话说,如果不是对这货的死狗脾气了如指掌,恐怕谁见了他这副我见犹怜的小样儿都要忍不住心肝乱颤。可惜呀,自半年前进司空家大门之前,我就听说过这位才貌双全的绝竹公子,风流事迹随便大街上抓个人都能给你说上两天,偏偏我见了本人之后愣是觉得他那副自诩潇洒不凡的傲慢德性实际上非常的……呃,娘炮,所以一直以来,都拿他当作任性的……妹妹对待。

所以,懒得理会他这出“员外戏丫鬟”的反转戏码,眉眼不动地站在他面前汇报工作事项:“上午早饭过后,去紫竹坊最近新开的古琴班向学员致辞;接着去晋南王府赴约,老王爷的女儿骄阳郡主今日大婚,希望您在宴席上献曲一首助兴;下午有一台非官方举办的乡间斗琴大会,请您去当评审;晚上……”我顿了顿,继续道,“晚上老夫人好像说给您安排了一位赵家小姐相亲,就这样!”

心中犹有些幸灾乐祸,我们家这位公子的行程一向安排得满满当当,偏巧老太太最近也来凑热闹,也不管他乐意不乐意,每天晚上必定塞个姑娘过来吃相亲饭,美其名曰跟他培养感情。

我这厢还没偷笑个够,就听咚的一声,司空绝竹弃掉刚才“受惊的小少爷”角色,一头栽倒在床,边揉眼睛边冲我撇嘴道:“好烦啊……那个骄阳公主,是不是号称京州第一美人那个?居然嫁人了,还让我给她弹曲儿助兴,这不是往人伤口上撒盐嘛,推了吧,就说我手抽筋!”打了个呵欠,又指着我,“那个,还有,赵家小姐,是不是奶奶上回说过一个叫赵秀儿的,这是什么名字?秀儿秀儿,土鳖死了,小家子气太浓,人也雅致不到哪里去,回老夫人,说我晚上去音室编曲,就不跟什么秀儿啊娟儿啊的交流今天的月亮圆不圆的问题了!”

【阿若手札:去年十月十三 细雨 去司空家应聘的路上看见公子在花园里负手漫步 一不留神摔了个狗吃屎 腮帮子笑酸了】

司空家的小少爷司空绝竹,从小就是个精通音律的奇才,性格骄纵不羁,自诩风流而不下流,绯闻缠身却引以为荣,让司空家掌权的老夫人深感头疼,所以每年在甄选丫鬟的时候尤其慎重,模样气度要既清雅伶俐又不能太出众,免得自家的小祖宗监守自盗,传出去太跌份儿。

半年前,看到司空家贴在大街小巷的告示时,真心觉得老人家一把年纪实在多事,“清雅伶俐又不能太出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气度?我怀揣着“她能找到合适人选才怪”的不屑姿态撕了告示走进司空府,胸有成竹。

虽说老太太要求苛刻,但前来应征的女孩还是不少,一来司空家身份尊贵,又有帝王钦赐“御用乐师”的荣宠,京城富庶的官宦之家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二来,司空绝竹的容色风流,京城大小的书画摊子只卖他的画像都能维持一家老小的温饱,“竹笋”的忠诚度可想而知,更别提多少怀揣旖旎的小姑娘放心萌动,想要留在司空府里跟他朝夕相对了。

人数众多,又从泡茶、女工、厨艺三种基本技能轮过一圈之后,过关者所剩无几,看着左右才艺双全者,我不急不躁,在老夫人走过来亲自过目的时候上前一步,微微作揖,道了句:“老太太,奴婢自认,是这姐妹里面,最适合照顾公子起居的贴身丫头人选!”

虽说擅自抢白有些无礼,却成功引起老妇人的兴趣,偏起头来,用狭长精准的眼睛打量了一番,接着笑道:“你倒是说说,怎么你就是最适合的人选了?”

我抬起头来,娓娓道来:“第一,我记性好,但凡有关公子的工作行程肯定都能记住,并安排好;第二,我手脚还算麻利,公子最烦有人笨手笨脚,但听说自己却……却有点毛躁,经常把创作好的乐谱乱丢,我一定会把这些遗珠精华挑拣整理,不让公子的才华浪费;至于第三嘛……这是我个人的一个保证,我想单独说给老夫人听!”

得到老太太的点头应允后,我大方方走过去,凑到她耳边道:“老夫人见到了,今儿站在这儿想要进司空家大门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水灵通透,说心里没存着攀高枝儿的心思,恐怕谁都不信。但是奴婢呢,虽家境贫寒,却也有几分骨气,断不会甘心做一个通房丫头,或是小妾,我对公子绝无爱慕之心,更不会惹出暧昧之事,还会尽自己所能,帮公子斩斩乱桃花,以保声誉。”

——心底嗤笑自己有够虚伪,司空绝竹的花名在京城荡漾多少载?哪还有什么声誉啊!

不过呢,老夫人偏心孙子,愿意相信这自欺欺人的鬼话,再左右瞧瞧,发现我好像确实是这拨入选丫头里长得最普通的,便冲我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留在司空府,成了司空绝竹的首席贴身理事丫头,半年时间不仅毫无绯闻,还将他的工作生活料理得井井有条,府里上下对我非常客气。

【阿若手札:一月初三 上午 春光明媚 公子第一次上台致辞的时候被一只蜜蜂蛰了个大包 有人拍马屁 说他的嘴唇更性感了 切 性感……个屁】

服侍好少爷起床洗漱吃早饭,按照行程,我跟着他一起到了“紫竹馆”,这间京城最顶级乐师汇集的地方,正是支撑司空府辉煌壮大的经济命脉。而为了培养更多优秀的音律人才,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开设乐师培训班,这期的古琴班主要面向中高端名媛群体招生,且由司空绝竹亲自授课,虽然入门学费高昂,却还是挡不住白富美对公子……不,是音律的热爱,报名人数节节攀高,最后竟达到了百余人。

正因为阵容强大,所以紫竹馆的几位骨干们才觉得,应该举办个类似典礼的仪式,以示庆贺——说穿了就是找个理由偷懒啦。

不得不说,我们家这位大部分时间看上去不务正业的公子,在这种隆重庄严的场合还是挺经得起场面的,虽然他衣袂联翩的白衣模样实在矫情得可以,但是素手轻抬,眉色专注奏出一曲《阳关三叠》时,技艺精湛,韵味甚是精妙。曲毕,款款起身,站在众人面前,面对掌声雷动,毫不谦虚,清清嗓子,开始对新班致辞,全是一堆冠冕堂皇的词藻堆砌,台下一片拜服倾倒——嗯,我也很佩服,他这种不打草稿就能无间断神叨叨长达半个时辰的功力。

接着,轮到紫竹馆其他乐师及公开颁发班规时间,司空绝竹走下台来,坐在我旁边,一边冲台下喊叫他名字的粉丝挥手,一边小声冲我道:“正前方,第二排左数第三个,第四排右数第二个,名字都叫什么?”

我抬头瞄了一眼,翻翻手里的点名册:“叶盈秋、邓碧莲……”随口问了句,“怎么了?”却见他脸色一副“爷很满意”的表情,立刻把名册卷成纸筒敲了敲他的膝盖,提醒道:“公子请自重,俗话说‘兔子不食窝边草,更何况这些女孩将来都是您的弟子,师如父,也就说,她们都是您的女儿,您应该以父兄一般的慈爱目光看待她们,而不是有违人间伦常的选妃心理,色胆包天色心迷乱,得不偿失呀!”

话音落,眼见司空绝竹的笑容僵在脸上,许久,才像破冰一般恢复常态,转过头来冲我道:“公子我很自重呀!不就是问个名字,你看你,都扯到哪里去了。再说,公子我连妻妾都还没有,你就说她们都是我女儿,这不科学吧!”顿了顿,忽然伸出胳膊捅捅我,“阿若,你放心吧,美女如浮云,丫鬟似手足,公子我知道你的温柔你的好,花花世界逛完了终究要倦鸟归巢,到时必定许你个白头偕老,怎么样,是不是很感动?”

我被他捅到痒痒肉,不觉“嗤”地一笑,又觉失态,忙回头瞪了他一眼,“公子,你还敢再贱一点吗?”

“敢啊!”某人的厚脸皮真是大大超乎常人预料,说话间,竟嘟起嘴巴冲我抛了个媚眼。

好吧,我无力了。

【阿若手札:二月十八 微风 老夫人第一次为公子安排相亲 公子回来以后神色凝重地对我说 感谢上苍 自己还活着】

晚上,本以为是故意找借口推掉相亲的司空绝竹,竟真的跑去乐室编曲去了。

在他身边待了大半年,我粗略统计了下,他每月的练习新乐曲的时间不超过八次,至于关起门来潜心编曲,更是寥寥无几。

也曾有过疑问,不勤加练习如何保证技艺精进?甚至,落后了怎么办。对此,司空绝竹的回答那是相当臭屁:“有时候啊,你不得不承认,天赋这个东西,是很玄的。”

再高的天赋没有后天努力最后也会很悲剧吧!我在心底翻了个大白眼反驳他,但同时又不得不说,即便他的练习时间少得可怜,但在琴艺上,似乎丝毫不受影响,每一次演奏乐曲,都别有一番打动人心的力量。

而且,除了古琴,司空绝竹还精通十余种乐器,有时运气好,赶上他兴趣大发,一晚上在屋子里拿出各种乐器轮番演奏,效果绝对有够震撼。

他今天还算消停,用古琴弹了几句零散的调子之后,便改换长笛,从断续到流畅,一首清丽涤灵的曲子缓缓溢出,像少年不知愁味的青春懵懂,又似少女在月下赤足行走的纯白寂静,带着清澈的执着,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意境,却教人听得无比舒心服帖,打从心底佩服作曲者的才华横溢。

正听得入神,耳旁传来一阵低沉小心的声响,再抬头时,门房小厮向延老实本分的面孔已近在眼前,他看我一眼便迅速垂下头,憨憨地说了句:“晚上没吃饭,肯定饿了吧……”接着一把塞给我一个小布包,接着便转头愣了吧唧地走掉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迅速淹没在铺天盖地的月色里,急忙低下头来,打开手里的布包,两只小巧精致的酥饼摊在掌心。晚饭没吃的确有点饿,掰开一只,塞进嘴里嚼着,又掰开另一只,里面一枚叠成条状的纯白纸签,已经被酥饼里的糖油渍得透明,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看,上面只有短短八个字,却教我立刻鼻子一酸,不能自已——

“小女可安?为父念极。”

泪意即将崩塌,肩膀却被人冷不防拍了下,紧接着是司空绝竹抓包不满的声音从头顶飘来:“好啊你个贼丫头,竟敢不顾本公子饿得饥肠辘辘,自己在外面吃小灶!”

说话时,长臂已经伸过来,捏起我手上掰开的半块糕饼便塞进嘴里,我甚至还来不及阻止,他拿糕饼的时候,顺便将我手里的纸条也一起紧紧钳住放进了嘴巴里,现在,貌似已经被他咬得细碎,吞进了肚子里。

看着他抹着嘴巴满脸得意的熊样,我刚才那点酸涩情绪被击打得一点不剩,再看手里剩下的两块酥饼,没什么食欲地冲他递过去:“都给你,别噎着!”

可是,司空绝竹看都不看一眼,昂首扬眉道:“贫者不吃嗟来食,向延那小子专门送给你的,还是你留着吃吧!”

我实在无语,合着刚才您大爷手疾眼快抢走的那一口,就不是嗟来之食了?

见我唬着脸不搭理他,司空绝竹又贱贱凑过来,捏着嗓子:“我说,这酥饼实在太难咽了,咱去厨房找点滑溜溜的吧!”

【阿若手札:二月十九 晚 公子今晚来来回回至少换了十几种乐器 最后戛然而止的时候我冲进琴室喊了声公子你死了吗 没有呀——公子很忧伤地说】

我被司空绝竹拉进了厨房。

司空家既是文化之家,在生活品质方面自然尤其注重,从每月大部分开销都花在吃食上面可见一斑,我之前头一次进来的时候,差点儿没反应过来这是厨房,以为自己到了农贸集市,但凡你在菜市场所能看见的食材料理,他们家的厨房应有尽有。

司空绝竹刚才说想吃滑溜溜的……我看了眼堆在地上的蘑菇,又指了指挂在通风处那只拔好毛的白条鸡,司空绝竹立刻摇头:“小鸡炖蘑菇,太血腥……”

白了他一眼,我又指了指窗台上的粉丝,他撇嘴皱眉:“不好不好,粉丝汤没什么味道……”

也罢,我早就习惯了他这不好伺候的死狗脾气,提议告一段落,便靠在一边想等着他来拿主意,只见他双手叉腰绕着厨房转了一大圈,忽然灵光闪动:“我想到了,面片汤!阿若,你会做吧?”

我一怔,没想到这位嘴刁的大爷最后竟提出这么家常的要求,一边点头一边挽起袖子走到水盆前净手,接着烧水揉面,不出片刻,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片汤便做好端在双手举勺的司空绝竹面前。

大功告成,我解开围裙,但见司空绝竹的脸上却有几分失望的样子,那勺子搅了搅汤水,咂嘴道:“还以为得是一碗多出人意料的面片汤呢,没想到它就是一碗再普通不过的……面片汤呀!”

我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不然呢?活色生香美轮美奂,那不是面片汤,是怡红院当家头牌金楚楚姑娘!”

“噗!”司空绝竹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摇头晃脑道,“啊呀呀,阿若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什么都知道……啧啧,真是世风日下呀……”

边说,边回忆道:“记得你入府考试那天,做的每一样小点心都别出心裁,所以想着你做的每一样东西,都能让人觉得惊喜而已吗!”

入府那天?我往回想了想,犹记得那时候挖空了心思想进司空家当丫头,便在各样事上都花了心思,在厨艺考试的时候,特地钻研了一道“琴瑟和鸣”的点心,味道不怎么样,但是那卖相却极是特别,用鸡蛋奶油调成黏稠的糊状,做了只惟妙惟肖的小古琴模样,一端出来便引得全场称奇……只是那时候,我并不记得司空绝竹在旁观看呀?

看出我的疑惑,司空绝竹极得意地冲我笑道:“既是专门为我选丫头,当然得我看中了才行。你可不知道,那天我躲在屏风后面馋得要死,差点儿就要冲出去尝尝那只古琴是什么味道!”

原来如此,我不禁有些恍然,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是自己在老太太面前“决不跟公子有染”的保证,让我勇夺进驻司空府的通行证呢。

不过,是司空绝竹亲自挑的我又怎么样?这并不影响我要做的事,与想要达到的目的。

【阿若手札:二月二十五 晴 公子在福运楼吃全羊宴 举着一只羊腿啃得正欢 忽然隔壁桌有人喝多酒乱扔东西 砸过来一只烧鸡 公子大笑不已 嚷嚷着 这顿饭吃得值 我这是啃得鸡啊!】

默默地看着司空绝竹吧唧吧唧吃着面汤,不时抬头做优美惬意状:“面片汤虽样子普通,但胜在一股朴实家常味,实在!若有一天,寻一秀丽山间,泛舟湖上,吃你做的面片汤再配些时蔬野菜,想必十分有滋味!”

心底不觉一动,再看他表情悠哉,分不清是无意间的玩笑或是另有试探,便莞尔一笑,不以为然道:“公子真能说笑,明明是圣上亲封的妙音十指,还连坊间盛传的古琴鼻祖留下的《乾坤惜音》琴谱都赐下,这份荣宠对一个乐师来说可谓登峰造极,注定要风华一世,怕是过不得寡淡无味的乡间生活呢!”

是有瞬间的恍惚在他的脸上划过,但很快,他就恢复如常,将碗底最后一点面汤吃净,不羁笑道:“是呀是呀,隐居桃园的生活偶尔想想还好,要当真做一个隐士,岂不浪费本公子的锋芒恣意了!”

说完,揉着肚子走出厨房,回去洗洗睡了。

看着他房间最后一支烛光吹灭,我站在门口,任夜风吹拂在身上,激起层层寒意,却不及心底蔓延出的绝望焦急更加让人沉重。

纸签上的字浮在眼前,小女可安,为父念极。粗粗一算,到司空府大半年,除了偶有机会通过向延跟爹爹报几句平安,竟连一面也未见过。而当初跪在爹爹病榻前许下势要拿到《乾坤惜音》的豪言壮语,也随着我入司空府多时却毫无音讯,而变得越来越像一个讽刺。

当今乐界,以“南司空北东方”分为两大派别,前者便是司空家的“紫竹馆”,主打官方,属于商业盈利化的音乐经营体系;而后者东方家的流音阁,则主张不求闻达不求名利的传播态度,经常在乡间开办赏音大会,免费培训音律爱好者。两派主旨奥义不同,彼此又相互看不顺眼,但在乐界却各有拥趸。

我爹东方彦便是流音阁现任主事,秉承着家族理想经营着“流音阁”。我从小在爹爹淡泊名利注重传承的态度下成长,得知对世俗一向清心寡欲的爹爹一直有个愿望,是寻找一本由古琴鼻祖所著的《乾坤惜音》琴谱,多年来苦苦寻找无果,且因常年体弱病倒在床。直至一年前,司空绝竹御前表演卓绝,获“妙音十指”的美誉,赏赐便是这本琴谱的时候,爹爹被病痛折磨的脸上才焕发出鲜活的神采。

原本,爹爹想派人赠重金与司空绝竹,想要借琴谱一阅,却被我拦下。司空家得圣眷荫佑多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会因我东方家区区几箱银子打动?再者说来,我私心里并不愿意爹爹一把年纪,还要跟那司空绝竹低声下气借琴谱,索性筹谋了一番,自告奋勇站出来,要帮爹爹得到琴谱。

然,本以为顺利混进司空家大门之后,找到琴谱只是时间问题,却不想,大半年过去,关于琴谱的事竟一点动静也没有,倒教爹爹添了思念愁苦。

夜风瑟瑟,萤虫低鸣,我望着司空绝竹的卧房,皱眉思量着,整个司空府里,除了他的床榻,都已经翻遍,看来,应该想办法进去找找了。

【阿若手札:二月二十九 晴 公子今天要游湖 说什么穿着狐裘在冒着寒气的水面上弹琴什么的帅呆了 然后 穿着狐裘在冒着寒气的水面上冻得嘴唇发白的公子的确呆住了】

这天晚上,我足足在司空绝竹的门外站了两个多时辰才回到房间。

——喂喂喂,冒出这种“什么想要守候着他入眠”或者“一分一秒也舍不得离他太远”的孩子们我只想说你们多心了,事实上,我只是故意要借着晚风清凉在外面得瑟,感觉鼻子不适脑门也有些发热之后回到房间再把所有窗户都打开,迷迷糊糊地睡到天亮之后,终于如愿以偿地——病倒了!

但我却强撑着迷迷糊糊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如往常一样冲进司空绝竹的西厢房,呃……几乎是踉踉跄跄爬进去的,整个人虚浮无力地倚在屏风上,眼前朦朦胧胧看见一个毫无新意睡眼惺忪抓着被角面露惊恐扮柔弱的男人,刚要开口,便见这男人已经改了戏路收起顽皮跳下床来扶住我:“阿若,你怎么了,阿若,醒醒啊……”

我虽然晕晕乎乎,但还不至于立刻就不省人事,但既然这家伙这么配合我,当然要顺势将戏做足,双眼闭紧四肢放松直挺挺倚在他怀里,对他的大声呼叫毫无反应,呼吸并不顺畅的鼻息间却意外地涌进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让我本能地想要抗拒,但那气息反倒离我更近。

司空绝竹见我“不省人事”,立刻慌里慌张地对外叫喊:“来人呐,快来人,请大夫!”一边抱起我向外跑。

我的“病”七分假装三分实,但此刻被他抱在怀里,清楚地感觉到,他是真的很紧张。

效果已经达到,再演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我顺势睁开眼睛,伸手掐着他的胳膊,“虚弱”道:“公子、不用……不用叫人,我没事!”

眼睛抬了抬,见他脸上的神色放松下来,却仍挂着担心,“你醒了,先别睡,一会儿让大夫来瞧瞧。”

他将我抱回房间,又小心地将我安顿好。而直至远离他的怀抱,那股自鼻息乃至全身上下都被莫名笼罩的气息才渐渐消退,我发着低烧的脑筋犹有些意乱情迷,一边在乱七八糟地猜想那股诡异的像麋鹿一般在森林里左冲右撞的感觉是什么,另一边在紧张而小心地构思着自己即将执行的计划。

听到大夫说我没什么事,只是染了风寒,休息下就好,司空绝竹终于重重松了口气,回头嘱咐丫头秋染去煮药,接着回头冲我嗔斥:“都不知道你有睡觉不关窗子的毛病,看吧,得休息几天才能舒服呢!”

“公子教训得是!”我附和道,趁热打铁,“阿若这里已经没事了,一会儿秋染帮我煮好药就行了,公子别耽误了今日行程,还是赶紧熟悉工作去吧,今日上午平顺侯家抱孙子……”

“停停停!”出乎意料的是,司空绝竹根本不按照我的剧本走啊!还一脸情深意重,“你都病成这样了,公子我当然得留下来陪你啦!管他平顺猴还是平顺狗的,爱抱什么抱什么,都推了去,就当是放一天假了!”

陪我?放假?喂喂喂,没事搞什么“司空府对员工爱的奉献”啊!你不走,我怎么溜进你房间找东西!

千万不要以为我会春心荡漾,觉得这是司空绝竹对我有特殊的情意。事实上,当他说完话之后,立刻转过身去拿起我梳妆台上的那面镜子拨拨头发,背对着我自言自语道:“是不是很感动啊,事实上,我也被如此深情的自己打动了呢,这样的我是不是比平时更多了些温柔体贴,是不是有种‘觉得自己如果早一点生病就更好了的期待?哈哈哈,你说,你家的百变公子怎么哪一面都这么招人稀罕啊!”

对不起各位,我想我,要吐了!

但是,在真的吐出来之前,我还是强忍着恶心冲他悠悠劝道:“是的,公子你最帅,公子你最招人稀罕,所以你还是出去工作吧,外面万千少女心等着你去俘获呢,我这里穷乡僻壤的,就不需要你浪费时间了!”

“唔……”司空绝竹懒洋洋伸了个懒腰,不耐烦道,“你以为我不想出去啊,可是阿若,没有你跟我一起,我还真没有安全感呢,出门遇见哪家姑娘,叫错了名字怎么办?我还怎么站稳‘京城头号花美男的地位!”

我……一口老血卡在喉咙处,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精心部署,不惜舍身取义布下的计划,竟因为这么个操蛋的理由,功亏一篑!

天要亡我啊!

【阿若手札:三月初一 大雨 少爷今天带我去了一处小河沟 说要带我见识见识 然后他用沙子堆了个船头的模样让我跟他一起站过去 说这是他的泰坦尼克号豪华大船 好吧雨太大 可能少爷的脑子进水了】

一计不成,我再来一计。

说到底,我的目标就是钻进司空绝竹的房间——原本想我生病休息,支开他,现在他居然恶心巴拉在我房间里晃来晃去,看来他是很喜欢这里咯!

那就让他在这里待着好了!

上午,我喝了药,在床上养精蓄锐,司空绝竹搬了椅子坐在窗边看一本叫作《论葫芦丝与江湖动荡的直接关系》的内容奇怪的书,大约是十分有趣,他看得津津有味。

下午,我依然闭着眼睛养精蓄锐,司空绝竹百无聊赖地挖鼻孔、数腿毛、剪指甲……好像还发神经跑到窗外跳了两段健美体操。

终于到了晚上。

两服药下去,外加一整天的休息,我的状态好多了,看着司空绝竹折腾一天有些神疲乏力的样子,心底暗暗一笑,忽地扯过他的袖子道:“公子,咱们玩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一听说有得玩,某人立刻为之一振。

“真心话大冒险!”我知道,这个游戏绝对能引起司空绝竹的兴趣。

果然,听我讲完规则之后,他大呼有趣,接着两个人就开始以剪刀石头布的国际惯例开始游戏,我输了,通常都选择回答真心话。

“公子我是不是你见过最帅的人?”

“是!”

“公子我是不是你见过最潇洒的人?”

“是!”

“公子我是不是你见过最英俊的人?”

“……公子,你有意思吗?”

“那好吧,你喜欢我吗?”

“……公子,这回您没赢!”

而司空绝竹输了,几乎都选择了大冒险。

“去跟厨房的赵嬷嬷表白,说她是你的梦中情人,然后拿一条厨房的抹布回来,必须是她用过的,你要拿回来做个纪念。”

“……!”

“到院子里大喊一声:司空绝竹天下最贱,再狂笑两声。”

“……!”

“去老爷房里走个猫步,出来的时候给他来个回眸一笑百媚生!”

“……阿若,放了我爹吧!”

……

游戏玩到大半夜,我越发精神,司空绝竹却是呵欠连连。但我却不放过他,又兴致勃勃拿出一副五子棋跟他下,眼见他神色越发涣散,最后终于体力不支倒在棋桌上,我嘴角微扬,站起来凑到他耳边轻轻喊了两声:“司空绝竹?司空自恋?司空臭美?”均没有回应后,走到床边拿了条毯子披在他身上,接着吹灭屋子里的灯光,只拿了一盏蒙了油纸的煤油灯,向着西厢房走去。

此时已经是四更天,月色稀薄,天空中更是呈现出一种破晓前的混沌黑暗,最适合杀人越货——呃,入室翻腾当然也不错。我轻车熟路走进房间,绕过屏风之后,将油纸撤掉,稀薄的灯光变得明亮了一些,司空绝竹的床榻近在眼前,不知为何我端着油灯久久未动,内心当中涌动着一股不知名的抗拒——这是最后一个没有搜索过的地方了,能找到乐谱当然好,但若是找不到……

若是找不到,我不敢去想。

【阿若手札:三月初五 阴 今天 有个号称“妙音十一指”的三流乐手到紫竹馆下战书 气势咄咄逼人 公子只出去说了一句话 那货就痛哭暴走了 ——家母毕生遗憾想必是儿子丑吧】

思来想去,即便内心当中对某些结果心存抗拒,却还是不得不冒着失望的危险,去做最后一份努力。

或许,这便是人的本性吧。

舒了口气,驱散忧心,正准备动手搜索,却被门外一声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得手里一抖,回过神来时,只见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亮光一片,急忙将手中的油灯吹灭,心脏紧张得怦怦乱跳。

形势出乎意料,令我最无法原谅自己的是,紧要关头,竟大脑短路,一头钻进床上的被窝,将自己蒙得严严实实。

——我这是要坑爹啊!

事情的发展是,老太太跟前的丫头翠夕闹肚子想上茅房,忽然发现公子的房间里有个诡异的大人影,一个慌张尖叫出声,紧接着各方的丫头小厮们都以为家里出了什么状况点亮了门前灯火,惊得老爷夫人也赶过来询问情况——而我,在如此迫人的时刻吹灭油灯,还在窗外小厮试探着呼唤“公子”的时候闷不吭声,最终促成了老爷下发“撞进去”的最高指令。

结果……结果你们都知道了,明显感觉房间里乌压压涌进来一群人,我裹着被子躲在床上一遍又一遍骂自己白痴又傻缺,藏哪里不好,竟如此糊涂躲在这被子里了呢?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在被众人七手八脚掀开被子露出本来面目的时候,我面部表情僵硬到,只能对着众人无辜傻笑。

“阿若?怎么是你,少爷呢?”

老爷大惊失色,夫人则面色犹疑地朝我身后望了望才问:“这是怎么回事?你睡在这里干什么?”

丫鬟爬上少爷床——虽然眼前的画面并无龌龊,可是事情若传出去,还愁五花八门的艳情编排?可惜我刚才在忙乱中在这床上扒拉个遍也没能发现琴谱,搜查行动最后落得个失败告终。

想着,大概在这司空府也待不下去了,我反倒坦然了,对着老爷夫人摊手道:“公子他,在我房间里……”

话音落,夫人一愣,“在你房里?”

正要点头,却被一个声音从外头蹿进来抢白,“是啊,我在阿若房间里!”

话音落,司空绝竹打着呵欠走进来,凑到夫人面前,“昨天晚上练完琴,忽然觉得生活按部就班缺乏灵感,于是我就想,不如来点变化,就跟阿若换了房间……”

话音落,左右四顾,样子很是不耐:“你们不至于吧?反应这么大!”

【阿若手札 三月初八 晴 公子今天去花房摘了两大捧月季 包扎好了以后分别送给老夫人和夫人 说是今天给她们过妇女节 然后顺势提了提最近零花钱不够置装费很缺车马费捉襟见肘的琐事】

“换房风波”兴师动众,却被司空绝竹轻描淡写几笔带过,实在有些难以服众。隔天老太太单独把我叫过去训了半天话,最后决定罚我留在府里打扫院子一个月,以示惩戒。

司空绝竹听说以后,立刻跑到老太太面前求情,说是没有我的帮助,他的工作十分不便,老太太却不以为然:“罚她扫地,就是要好好改改你乱依赖人的毛病!”

我倒不在乎手里的工作究竟是当高级秘书还是扫地,只是心里一想到琴谱的事毫无着落就倍感茫然,面对司空绝竹也觉得有些事情或许应该给他个解释,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不说,不代表司空绝竹不会问,黄昏时分,我在花园里拾掇花草,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开门见山地问我:“那天……你为什么会在我房间里?”

“如果我说,因为我病得难受,看你睡着了又不忍心吵你,所以就想到你住的地方看一看,你信不信?”

“哦,原来是因为想我呀!”司空绝竹大笑着冲我眨眨眼睛,“阿若,我就知道,你对公子我别有用心!”

看着他真真假假的样子,我不禁有些彷徨,到底这人……是个什么样的心肠呢?

他天性不羁,对美女毫无免疫,人品不坏,轻易也看不到他发脾气,在他身边半年多,我从没受过委屈,但也不曾真正触摸到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名跟利,他都不缺,天赋自是与生俱来,想让人不羡慕都难,连我也想不通,这样的人,还需要所谓的追求与梦想,来完善生命的伟大吗?

所以,有时候我倒很好奇,像他这样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就在我还沉浸在琢磨他人生意义这项重大课题的时候,司空绝竹忽然提议道。

说是提议,不如说是他少爷一言堂的决定,因为我还没来得及考虑,就被他一把拉起来,走进了琴室。

这座整个司空府里装修最为华丽堂皇的地方,虽说对外警告“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但我私下里早已出入多次——当然是为了琴谱,不过结果你懂的,除了房间里各种精美绝伦的乐器与精装音律书籍,根本没有那本《乾坤惜音》。

不过,当着司空绝竹的面,我还是装出一副惊奇赞叹的样子,心里暗暗想着这个家伙带我到这里,该不会就是想要臭屁炫耀下这个价值连城的房间吧?仍在猜测,却见他径自走到一旁的壁灯旁边,伸手拨了下那扇精工雕花的金叶子,接着是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貌似什么东西在挪动的声响,我看到面前贴着荷塘壁画的墙壁,忽然开出了一道足可供一个大活人通过的缝隙。

“去看看吧!”

他拉着我的手一直没有放开,就这样把我带进了那个意想不到的密室里。

【阿若手札:三月初十 晴 公子今天带着府里的丫头小厮们一起做风筝 别出心裁地做了个烟斗形状 无比得意地说 等到把烟斗放到天上的时候 就可以抽风了】

原来,外面的富丽浮夸都是给旁人看的,里面这间简单素雅的小屋,才是司空绝竹的乐室。

怪不得,之前在外面听他弹琴,虽曲调婉转,意境优美,却总有种空旷缥缈之感,犹如远山之外传来的回音,竟是隔了一道石门。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小屋的空间虽小,却有股别于外间富饶的轻灵安稳,司空绝竹从石桌上搬来一只古筝,席地而坐,信手拈来,幽幽乐曲飘然悦耳,像是将他脸上惯常的轻狂傲慢都洗涤干净,神采中飞扬着悠然得意。

这样的他,让我不由也有些诧异,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心间铺天盖地卷上一层彷徨,有关紫竹馆与流音阁世代相传的恩怨也在脑海中徘徊,直至曲毕,也没有想出答案,索性耸肩晃头,却在视线不经意轮转的时候,定格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

“这间琴室,是我七岁的时候,请求父亲为我建造的,别人都知道我司空家寻遍乐器宝贝,精工良将打造了一间顶级豪华的乐室,却没有人知道,我真正练习的地方,却是在这里。”司空绝竹仍坐在地上,回头看我,眼神澄澈干净,忽然轻笑出声,“阿若,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进来吗?”

我心下一沉,不禁有几分紧张,面上仍是镇定,不屑道:“公子好心思,莫不是跟阿若臭显摆,自己不是浮夸之人,而是假借浮夸面具隐藏内心的清风傲骨吧!”

“哈哈哈!”司空绝竹立刻跳起来,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阿若,你果然最懂我!不过呢……”

“我知道,你在找东西!”他神情笃定地望着我,不放过我眼底任何一丝情愫,“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可是,我很喜欢。”

心里,像是被谁用沾了水的手指狠狠捅开了一个窟窿,接着大片大片的风吹进来,是暖的。

司空绝竹笑眯眯地看着我,样子又贱、又温柔。

【阿若手札:三月十二 晴 公子说 给他洗衣服的水 必须用煮过百合花的香喷喷的水 这样洗出来的衣服是香的 穿衣服的公子是香帅香帅的】

司空绝竹说,从我第一天走进他家大门,他就知道我来找东西。

虽然,我那天的种种表现跟旁人一样,都是想要留在司空府,但是,其他人或是贪他家的财或者好他的色,唯独我,眼睛里闪烁着他读不懂的神色。

他一直想要知道我想找的东西,自诩聪明绝顶却一无所获,甚至一度,他觉得我要找的,是“梦想”这种高尚而无形的精神。

“不过,自从前几天你去过我房间,我便知道,我猜错了,你要找的东西并不是无形的。”司空绝竹脸上的表情可谓是大方无比,将手摊开来,“这大概是我家最后的秘密基地了,我想,或许在这里,你能找到你要的东西。”

他说得没错,我要的东西,的确在这里。

即便只是刚才匆匆一瞥,但我却看清了角落里那本蒙尘的书籍封面上,写着“乾坤惜音”。

看着他满不在乎地转过身,就要离开乐室任我行动,我反倒有些不自在,“等等……”叫住他,满脸不解,“为什么要帮我?”

他回头,目光里满是戏谑:“帮你?不算吧。我就是好奇,一个女子处心积虑来到我家,目的居然不是为了我,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有魅力!”

说完,最后甩一个“姑娘自便”的酷酷表情,转过身离开了。

“嘁……拽个屁啊!”我没好气地冲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不过,司空绝竹走了,《乾坤惜音》近在眼前——虽然,这个我长久以来的愿望就要实现,却隐隐升出几分不真实感。真的,这么容易就拿到手了?

我走过去,将那本书拿起来,吹拂封面上的灰尘,翻开,里面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符号,我翻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本书,是用梵文书写的。

要不要这么故弄玄虚?看来,我们这位古琴鼻祖,想当年应该是个闷骚文艺小青年吧!

管它呢,只要书到手,再去找梵文高手翻译就行了嘛!我毫不客气地将书塞进胸前衣襟里,心里踟蹰的是,一会儿出去的时候,要不要跟他打招呼?

或者,“取之不问谓之窃”,如果不想被冠上小偷的罪名,是不是应该大方干脆点告诉他,“喂,司空家的,我把皇上赐给你的那本《乾坤惜音》拿走了,不用谢咯!”

好像有点得便宜卖乖。要不,“公子啊,小女在你家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大半年,您就当犒劳我,送我本书吧!”

哎呀,该不会是跟着司空绝竹待太久的缘故,怎么说话的语气都沾了股贱气呢。

或者说,我思来想去,却唯独想不出一句告别的话语。

就要,从这里走掉了吗?出去乐室,穿过花园,走到前厅的门房,跟我爹派来照应我的同伙向延说大功告成了,然后两个人一个变回流音阁大小姐,一个化身东方家首席掌事,从此跟这里再无瓜葛。

之前来的时候,不就是这么打算的吗?

可是为什么,心口窝里面,好像涌出无数个理由想要拖延,再待一会儿,再在这里待一会儿……

【阿若手札:五月十九 潮湿 从今往后 我恐怕 再不能叫他公子了吧】

我还是离开了。

带着梦寐以求的“乾坤惜音”,带着一颗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走出了司空府的大门。

脑子里酝酿了千百句的临别致辞压根没有派上用场,当我终于鼓起勇气走出乐室,却发现,他并没有站在门口。

某一瞬间,我甚至有些怀疑,他该不会是故意骗我的吧?用一本假的琴谱,引我离开司空家,就当是给我最大的体面。

……想法一出,又被自己否定,不会,他不会骗我。

女人有时候就是会莫名地,升起一股倔强的固执。

向延说,让我先回去验验琴谱真假,如果有问题,他还可以留在司空府继续寻找。

我拗不过他,自己乘了马车,赶了一夜,隔天又在船上颠簸了一天,终于回到了晋阳城,我的家乡。

时间紧迫,事先并没有通知家里,开门的小昭看到我,立刻惊喜大叫:“小姐!小姐回来了!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是啊,总算回来了,家里的一草一木,都透着熟悉的亲切。

爹爹更是喜笑颜开,久病消瘦的脸上透着红润光亮,听说我顺利拿到了《乾坤惜音》,原本只是思女的情感瞬间升华出一种虔诚的郑重,双手伸出,恭敬地接过琴谱,样子像个谦卑的朝圣者。

乾坤惜音,天地清明,空哉虚哉,我心畅快。

“原本就是作曲者看淡俗世,宽广博大的情怀,若是用梵文书写,也是合情合理。”爹爹翻开琴谱,对里面一时看不懂的乐谱虽有遗憾,却仍有自己一番见解。

我上前安慰道:“爹爹不急,琴谱已到手,隔日便请些精通梵文的学者,乐谱很快便会译出来的!”

【阿若手札:五月二十六 大雾 清早不知做了个什么古怪的梦 竟喊了句“公子今日要相亲” 睁开眼睛,想起自己早已不在司空府了】

因着乐谱的事,爹爹的精神一日比一日矍铄。我回来之后,向延也从司空家请辞,寻了两个精通梵文的书生回来,一边将《乾坤惜音》里的段落打乱,一边交给他们翻译。

流音阁的时光一如从前,平淡悠然,自得趣味。爹爹一直主张让乐曲主宰人心,如果众人都能追求精神上的愉悦轻松,远离世俗杂念,就不会被物质所扰。所以,流音阁里的学员们大多心性平静,弹奏的乐曲清新明快。

在司空府的大半年来,我几乎没怎么碰乐器,如今弹起古琴,不免有些生疏,暗叹自己实在不争,关在琴室里疯魔一般狂练了两个星期,熟练度找了回来,但演奏乐曲时的怡然之乐,却荡然无存。

向延走到我面前戏谑,“曲有误,周郎顾——曲有扰,却不知周郎知晓不知晓?”

我狠瞪他一眼:“我有气,向郎可愿吃我两脚!”

向延闭嘴,母亲笑,爹爹却扶须不语,夜深无人时才走到我房门外,说了句:“今年的官家琴艺大会已经开了,主审咱们晋阳城赛区的是那小子,后天开始,让向延陪你看个热闹去吧!”

“看他干什么!我才不去!”急急出声否定,却听爹爹在门外大笑,“我都没提他的名字,你怎知我说的就是‘他?”

“我……”自知失言,我狠狠咬了下舌头,脸上烧得通红。

【阿若手札:六月初二 晴 隔着人山人海 我却还是一眼便望见了他 嗯 跟记忆中的小贱样分毫不差】

琴艺大会那天,我到底跟向延一起出门,到了比赛会场。

“妙音十指”司空绝竹声名远播,如今亲临晋阳,自然轰动一片,全城的少女妇女包括老妪纷纷赶过来,一睹这位音律界高帅富的风采。

尽管向延给我订了贵宾座位区,可还是离了评审台老远,人又太多,只能远远看着他的容色风姿,油头粉面,在即兴发挥完演讲词之后作为比赛开幕礼抛砖引玉献曲一首,久未听到他的琴声,重又听来,竟有些不能自已的感动——我想,自从离开司空府后,心中莫名添加的那份牵挂,便是割舍不了司空绝竹在弹琴时的那股非同一般的认真神态,跟他平时吊儿郎当的熊样判若两人。

然而,曲调戛然而止,他站起来冲众人挥手致意的样子又开始俗不可耐起来,走回评委席的时候,还死性不改地凑到旁边那个叫杨青青的美女扬琴高手耳边说了句什么,逗得杨美女哈哈大笑。

我看得索然,便站起来,跟向延说:“没意思,我们走吧。”

想来,接下来不过是一群争名夺利的作秀表演,司空绝竹顶多说几句不痛不痒的点评,十足无趣。我颠簸了将近四个时辰赶过来,不过是想看他一眼罢了。

但看过,莫名的羁绊仍是无法可解。我知道,向延也知道。

或许时间会解决一切的吧!

我长舒一口气,回家之后,不刻意打听琴艺大会的进展以及他的消息,也没有再强迫自己无视蔓延滋长的情愫,专心练琴,增进琴艺,只等着《乾坤惜音》译出来之后,可以比预期更快地演奏出来。

然,十数天过去,两位学者交出来的答卷却教人不甚满意,我看着纸张上断断续续的词句跟符号,倒可用四个字形容:狗屁不通!

问及缘由,学者倒也算坦白,说是俩人看着所给他们的资料,感觉里面有很多关于音律方面的术语,一来他们对音律不通,二来觉得这些语句大多有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境,不敢胡乱译之,所以,还请我们另请高明。

爹爹一听,立刻满面颓然,哀声叹气地捧着乐谱一遍遍摩挲,忧愁道,“又要会梵文,还要懂音律,这人恐怕不好寻呐……”

我看着年迈的爹爹,不忍见他毕生心愿不得偿,想着这本音律奇书如此难译也生出几分倔强,索性心一横,走过去冲爹爹道:“不好寻吗?那女儿就去做这个人吧!”

【阿若手札:六月初五 大风 离开家时 我忽然想 离开司空府的时候 你有没有舍不得我】

我原本想着,即便十年八载,去往天竺,学学梵文里的音律学问,但是爹爹不舍,宁愿不识手里那本乐谱,也不愿我辛苦流落。最后,倒是向延出了个折中的主意,说是南方的朱青城是个开放通达的地方,那里有个专门研究梵文的学院,让我先去那里学习一段时间。

比起天竺,朱青当然是契合爹爹的心意的。

离开那天,爹爹拍着我的头,慈爱道:“阿若,你不怪爹吧?明明应该是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爹却总把你当成一个独当一面的男孩子。”

“爹,我明白的,将来东方家,还有流音阁的精神,还等着我去传承,不可以太娇气的,我愿意去历练。”

包括寻找《乾坤惜音》的真谛,也是一位音律流派继承者,为后人贡献精神食粮所必须要做的。

这次,我拒绝了向延的保护,独自一人前往朱青。

一去,又是一年。

勤学苦练,日夜钻研,那本梵文琴谱,终于被我一点一点,全译了出来。

迫不及待地赶回家报喜,然在路途中,却不断听到关于司空绝竹的消息。

几乎每到一个地方,都有那么三言两语,最后拼凑到一起,竟是尊荣鼎盛无人能及的“妙音十指”忽然落魄的故事,原因是一次皇家盛宴上,皇上忽然兴起,说要听听多年前赏给他的那本《乾坤惜音》,让他弹几句听听,结果得到的回复是“微臣不会”,惹得龙颜大怒,以“欺君之罪”将他打入大牢,紫竹馆因此门庭冷落,曾经辉煌一时的司空府更是成了整个京城的禁忌之地。

荣宠衰败,竟只在君王的一念间。而我不得不联想到自己身上的是,司空绝竹在回答皇上说“微臣不会”的时候,究竟跟我拿走他的琴谱,有没有关系?

【阿若手札:六月初五 大风 看到去年的这日也是大风 只身闯荡的心肠却是勇敢的 而今朝 竟是那样揪心而彷徨】

回到家后,又一番相聚之乐。接着,我召集流音阁的乐师学员,将手里的乐谱分发下去,各人负责自己擅长的部分,没有主次之分,只有乐曲层级的穿插和音,连排练都不算,直接让爹爹坐在厅堂中央,音乐起。

乾坤惜音,天地清明,空哉虚哉,我心畅快。

爹爹听完,沉默久久才郑重道:“原来,乾坤惜音,并不是堪比天籁的乐曲,而是当每个人各司其职,发挥所长,自然会碰撞出的和谐之音。”

我笑笑,扶起爹爹,“这一年来,女儿可是好一番研究,究竟如何,能让各色乐器配合在一起又和谐,又不突兀呢!”

爹爹也笑,脸上却是意味深长的,“阿若,对音律的悟性,为父已教不了你了,从今天起,流音阁就交给你了吧!”顿一顿,又改了口,“算了,还是等你救出司空绝竹之后再说吧!”

脸上诧异,却又回复正常,知女莫若父,我心里想的,什么时候瞒过爹爹了?

况且,我本就欠他一首曲子。

【阿若手札:六月初八 晴 但愿 今天是个好日子】

重新回到司空府,跟一年前的辉煌热闹比起来,虽说冷清了些,但也没有到惨不忍睹的地步。

想起临出门前,爹爹告诉我说,圣上将司空绝竹下在监里之后颁了圣旨,他什么时候弹出乾坤惜音,什么时候可以被放出来。——迄今为止,他已经被关了两个月,我暗暗猜测他在监牢里会不会抓心挠肝地骂我,当初拿什么不好,偏拿那本琴谱。

或者,他能不能想到,我会带着学好的琴艺,前来营救他?

老夫人的样子比我记忆中苍老许多,对我的再度出现诸多盘问,我一概不答,只一句能救司空绝竹出来,她立刻关闭十万个为什么模式,启动爱孙如命大支持。

我原本的计划是,变身司空家的家丁去探望关在牢狱中的司空绝竹,向他传递那个被我偷走并成功解读出的梵文乐谱,但是计划总大不过变化,圣上下令不允许任何人探望,任凭老夫人愿意花再多的钱,就是买通不了一个贪婪的狱卒。

没办法,我换了另一个路线,代表司空家向圣上觐见,以紫竹馆首席大弟子的名字,代司空绝竹演奏乾坤惜音。

我的理由是,之前司空绝竹之所以演奏不出来,因为他精益求精的精神使然,不愿随意糊弄,而如今下在监里两个多月,身为弟子的我颇为着急,不忍见他为了坚守高尚的品德而受苦巴拉,所以斗胆向圣上献丑。

出乎意料的是,我赌赢了。圣上答应让我带着紫竹馆的乐师们来演奏。

比起流音阁,紫竹馆的学员们指法技艺相对更适合这种大型表演,看来虽然理念不同,但音律中的某些东西,却是相通的。且,外行看热闹,内行才看得出门道,圣上及围观大臣们只当见识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大合奏,唯独我本人在心底慨叹,东方家从不为官宦演奏的惯例,就这样被我打破了。

曲毕,龙颜大悦,虽未像当年封我个类似“妙音十指”的美名,却还是赞许颇多,接着,不知是一时兴起还是早有准备,忽地对着旁边的舒贵妃一挥手:“咱们湖灵公主不是老吵着要学习音律嘛,就让这个、这个阿若,教教她好了!”

我心底一沉,万万没有想到,今日一举,竟生生篡改了平淡闲适的生活轨迹。

【阿若手札:六月十一 晴 额 公子要当驸马爷?】

而我也是许久以后才知道,什么司空绝竹下监、湖灵爱音律,纯属他们皇家人吃饱了没事闲扯淡!事实的真相是,皇上的宠妃舒贵妃膝下只有湖灵一女,从小备受宠爱,虽身在深宫大院,却早已对声名在外的司空绝竹芳心暗许,圣上有心赐婚,却不想舒贵妃觉得,司空绝竹年纪轻轻便一路顺风顺水,未免骄横跋扈,还是添些历练,沉稳些才好。圣上被这枕头风吹得迷迷糊糊,遂胡乱找了个理由让他失势,不过是想借机打压下而已。

合着这是未来老丈人提前给女婿个下马威!只是我的出现正好给了皇上一个台阶把司空绝竹捞出来而已,至于将我指给湖灵当老师,则也是舒贵妃临时兴起的主意,觉得湖灵可以借机打探下未来夫婿的爱好习惯,若是再在音律上造就一二,将来俩人也能多有点共同语言。

我欲哭无泪,原来自己情深意重打破家族清高惯例的奋不顾身,从头到脚就是扮演一个炮灰的角色!

这个炮灰现在不仅怒火攻心,失去自由,还得打起精神回答湖灵公主冲我提出的傻问题。

司空绝竹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爱吃什么?

他喜欢什么颜色?

他的脚掌多大尺码?

他练琴的时候喜欢自己一个人还是有人在旁边?

……

湖灵大方而又羞涩地向我各种提问,从她迫切的眼神里,我能感受到这个年岁跟我相差无几的天之骄女,内心当中对他充满了崇拜与倾慕。只是,在一遍一遍回答她问题的时候,我却分明感受到一股浓郁的酸楚味道自心底发酵,且以只有我自己感觉得到的方式溢出。

我想起过去的日子,为了尽快取得他的信任,成为他的左右手,我牢记他的点滴习惯,喜怒哀乐,甚至他只是眉眼些微一动,我便知道他的情绪在瞬间发生了什么变化。

而如今,我将从前耐心累积的对他的了解一点一点述说给另一个女人听的时候,心里的委屈不甘像是凭空升腾的魔,在我的身体里张狂作乱。

原来,即便分别了那么久,有些东西,早已在心底悄然扎根了。

比如,他这个人没有外面传得那么花心,虽然总喜欢跟美女搭讪不假,但那跟他爱花爱草爱树木一样,他喜欢明亮美好的东西。

他会带我一起玩气息古怪的东西,捉萤火虫给小孩子玩,做烟斗型的风筝,看见一只样子奇怪的羊,告诉我它的名字叫“草泥马”。

他在我生病的时候照顾我,在我来大姨妈的时候吩咐柴房把烧给他的热水分给我一份。

……

好吧我承认,在离开司空府之前,就已经喜欢他。

【阿若手札:六月十五 阴 公子说 没有听到我救他而奏的乾坤惜音 应是毕生遗憾了吧】

司空绝竹来看我的时候,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天地良心,我真的是惊到了!谁会想到,他会扮成老太太的模样,满脸皱纹,拄着拐杖,被丫鬟翠夕搀着,胆大包天来到皇宫里看我!

一年多来,也曾想过,若是重逢,到底是以沉默还是以泪水,但我猜到了过程猜不到结局,我居然是以惊悚!

在我目瞪口呆,震惊到无以复加的时候,司空绝竹忽地冲我一笑,即便老年妇女装厚重荒唐,但那昔日可见的风采却犹在眼前。

我仍记得他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阿若,那日我下在监里时就在想,你会不会救我出来。”

口气是平淡而温和的,却像一汪凿开了冰封的水柱,让我倏地一下,被击中命门般怔住不动。

他抬起头,原谅我一时摆脱不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妪深情款款地看着我,冲我道:“我希望你来,却不想你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代价……是啊,我千辛万苦鼓起勇气,却成了你未婚妻的老师,专门调教她如何成为一个跟你举案齐眉的妻子,这是什么狗屁代价。

但是事已至此,抱怨无异,况且,我并不希望被他看穿埋藏心底的小女儿心思,倒是很想知道另一件事情的结果。

“什么时候……”顿了顿,“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阿若。”司空绝竹忽然笑了,再坦荡不过,“没有什么时候,哪怕现在,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来头。但是,若说在音律修为上乃清流之姿,非晋阳东方家莫属。”

我看着他,眉头微蹙,仍是十分不解。司空绝竹却站起身背对我,如自言自语般叹道:“我司空家的紫竹馆,蒙官家圈养,几代荣宠,我自知早已失却了音律轻快人心的本意,但我没有办法,全家上下那么多人要养,京城内外那么多人得罪不得。在我得到《乾坤惜音》的时候,就知道这样的乐谱并不该由我来译,奏给一群只会亵渎音律的酒囊饭袋。后来你入府我便隐隐觉察,或者那琴谱遇到了真正属于它的主人,因为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渴望,却看不到欲望,所以便由着你拿走了它。”

原来如此。

原来他,这般无奈,又这般豁达。

心下的不快舒然轻快了不少,但想起眼前无力改变的局势,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

“对不起。”司空绝竹忽然出声道歉。

“原本早就应该将琴谱给你,可我实在想要多留你在身边研究一段日子,就拖了大半年。”

【阿若手札:六月二十 晴 公子…… 野猪……】

扮成老夫人的公子在临走的时候尖着嗓子对我说,放心,阿若,我会把自由还给你的。

还我自由?这个……直接跟皇上要人,以他现在刚被赦免释放的身份,是不是有点不识好歹?

或者,还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那就是,跟湖灵成亲!——正好遂了皇上的心意,而我是公主的乐师兼婚前心理辅导,一起出宫回到司空府,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是,一想到这个结果,我的心,反而比困在皇宫里更加难受。

这一天,终于来了。

皇上寿宴这天,舒贵妃早早过来指点湖灵那天当众献曲——这就是个引子,让湖灵弹完琴,顺便留点时间让众大臣们夸夸,接着某个三八妃子再嚷一句湖灵到婚嫁年纪了,对音律尤为感兴趣的金枝玉叶,现场正好还有个精通音律的司空绝竹,这门亲事,就在众人配合演绎之下,板上钉钉了。

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司空绝竹,竟然会出乎我的意料,选出那样一个决绝的方法,打断这场指婚,甚至,断绝了自己“妙音十指”的神话。

寿宴这天,湖灵的表演还未开始,就听总管太监吕全跑进来报,司空绝竹在赴宴的路上被一匹不知哪里跑来的野猪迎面撞上,整个人摔出马车不说,双手还被癫狂的野猪踩得筋骨俱裂,现正在被人送回家里,今日,不能来赴宴了。

吕全的描述虽中规中矩,但听者无不觉得情况惨烈,特别是湖灵,粉嫩的面孔一下变得苍白,却被旁边的舒贵妃一眼扫过去,接着走过去冲皇上淡淡道:“叫两个御医看看去吧,被野猪撞,这是什么样的晦气,可别坏了皇上寿宴的大喜。”

是啊,在这里,皇上的寿宴才是大事,旁的人死了残了,哪怕是事先挑中的女婿,又有什么关系?

湖灵的婚事,就这样搁浅下来。司空绝竹的双手已经废了,那是他吃饭的家伙,扬名的法宝,没有了,湖灵的爱慕便也烟消云散了。

隔几日,舒贵妃来看湖灵,见我坐在亭子里弹一首惆怅哀伤的曲子,颇不耐烦地挥挥手,将我打发了出去。

走出皇宫,站在肃穆庄严的城门外,我脑子里仍盘旋着许多解不开的疑惑,比如说,司空绝竹的手,真的被野猪踩烂了?

如果是,如果他是为了我才出此下策……

就不能换个牛啊马啊,最不济换匹驴也行啊!

为什么要是野猪呢!

【阿若手札:六月二十六 大风 我马不停蹄 只想问公子一句】

向延来接我的时候,我还蹲在宫门外哭个不停,一直在为踩他的是猪不是驴而委屈。

他说,是司空绝竹让他过来接我的。

听到那个名字,我哭得更加厉害了。

最后,向延无奈,将哭得昏天暗地最后不幸昏厥的我搬到家中。

醒来的时候,竟是五六日之后,爹娘守在我床头,看见我醒来,不禁喜极而泣。

虚弱地喝下一碗稀粥之后,我对爹说,我要去找司空绝竹。

“他的手,已经废了。”爹说。

“没关系,他还有脚。”我已经下定决心。

爹跟娘对视,两人起先还忧心忡忡,忽而眉头舒展,冲我赞许大笑,“你若喜欢,养好身体便去找他吧!”

我点头,听话,大口吃饭,好容易有力气骑马,日夜兼程,赶到司空府,等待我的,却是大门紧锁,里面空无一人。

再去紫竹馆,跟司空府一样,空荡宽阔,昔日的琴筝缭绕,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来之前,在马背上颠簸的时候,我一直想不通,就算司空绝竹想救我自由,即便不跟湖灵成婚,他还有许多方法。双手荒废这件事又有诸多疑点,我不敢肯定是他的手并没有坏掉,但是一只野猪凭空出现在京城最繁华的的街道上,恐怕是有人故意为之了。

而现在,看着司空府与紫竹馆竟然在短短几天时间从京城消失,我仿佛恍然明白,他废掉的,不过是积压在身上不想与世俗同流的禁锢。家族的鼎盛辉煌,官宦圈里的尔虞我诈,与金枝玉叶结亲之后的层层锁链,他只是用了一种最决绝的方式,跟这一切一刀两断。

可是,一刀两断的,也包括我吗?

司空绝竹,你还我自由,也为自己争取了自由,但你聪明绝顶,怎会不知,我一颗心,早已不知不觉,掉进你的牢笼里!

【阿若手札:九月初五 晴 公子家中可有妻妾 小女子还是单身】

回到家,郑重接下流音阁的掌事之职,继续传承我爹将音律广传大众的思想,开设免费培训班,以及民间赏乐大会。

转眼间,已经立秋,向延娶了乐师班里技艺最为清雅的瑞芳姑娘,俩人成婚前夕,我借着酒劲冲他调笑打趣,“还记得你小时候,可说过非我不娶呢!”

“是啊……”向延瞥我一眼,“所以你知道,男人有时候,尽爱说些履行不了的屁话!”

履行不了的屁话,我倒忽然想起一句,——放心吧阿若,美女如浮云,丫鬟似手足,公子我知道你的温柔你的好,花花世界逛完了终究要倦鸟归巢,到时必定许你个白头偕老……

不禁大笑,当年听到的时候,明明嘴里骂他贱,却不想,心里竟记得一字不差。

罢了罢了,都是些天涯海角的遐念呵!

瑞芳大婚,原本由她负责招生的秋季作曲班便由我接管,这日我正准备带着学员一起到田间劳作,在生活中激发创作热情。刚换好便服就见门房过来报,说有位公子要来加入作曲班。

瑞芳生性羞涩,从不收男学员,我倒无所谓,见有人来,大手一挥,放了进来。

然后,在记忆中温习了千百遍的那张脸,从天而降。

讶异、慌张、激动、惴惴、惊喜、愠怒、不可置信……

混合在一起,几乎要奔涌出泪水,最后却通通压抑,只凝结成一句再简单不过的问候:“你的手……还好吧?”

“止住了血,伤口不那么狰狞了,就来看你了。”声音轻朗明快,却教人的鼻子,没由来发酸。

我明明有千言万语,可我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沉默许久,气氛却并不尴尬,我心里想着他,喜悦着他,分明感觉到他的眼睛在望着我。

“别难过,要替我开心啊,我终于摆脱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一切,来寻找我想要过的生活。”他伸手,吃力地搭在我的肩膀上,嘴巴凑过来小声说了句:“筋骨俱裂的部分没那么严重,我拿了饺子馅糊在手上……”

我……我还真是高估了他,以为他干不出来欺君罔上的事。

再抬头时,看着他奸计得逞的脸,不由将眼圈里的泪水全都憋回去,怒气道:“呸,害我提心吊胆了这么久!”

司空绝竹仰起头,我仿佛又看到那个玩世不恭的娘炮情圣,满脸得意洋洋:“哎呀不愧是公子的好丫头,果然是对公子无比关心呢!”

比耍贱?从前都是让他占了上风,看来今日,也该让他见识见识我的功力了,更何况,他现在那么大的把柄在我手上,嘴角扬起奸猾一笑,我幽幽凑过去:“公子说得是,敢问公子家中可有妻妾,如果没有,丫头我现在尚且单身,要不然,你就从了丫头我吧!”

司空绝竹眉毛一挑,似有些不敢相信,“不是吧阿若,你……这么直接?”

“都等了这么久了!我可不想再磨蹭下去了,你不烦,观众也烦了!快点过来拍个大团圆合照,赶紧结局吧!”

#¥%……&*(——

“阿若,我觉得节奏有些不对,我还有一大堆煽情台词呢,我得跟大家交代我怎么喜欢的你为什么喜欢你,还有你不在的日子我是多么多么的思念你……”

“那个……那个肉麻的台词,你说给我一人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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