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荒草
【只可惜,这世间许多为爱画地为牢的心意,到最后都是错付】
天阙山西麓,夜色已浓。
满月当空,似幽幽银湖泊开一片碎星。
一队白熊所拉的巨大雪橇沿渐缓山脊疾驰而下,前方一处小丘般凸起的雪堆稳稳阻着去路,白熊不曾避绕,借势冲上雪丘,肥厚蹄掌踏起一层白尘,在丘顶一跃而起,身后雪橇随之相继凌空,竟似飞起一般,飞过那九天圆月,这一切被微寒光晕映成暗色的剪影,若临空摘下,倒可直接贴上窗头,做一幅颇有趣致的精巧窗花。
雪渐稀薄,雪橇慢了下来。长央掀开狐裘,看了看仍旧合眼睡着的姑娘,浓密长睫似垂帘,一张小巧的脸无意识地搁在他肩头,右手却仍本能地微握成拳。
这一幕,与那个初春午后的告别场景何其相似,只是四年之后,暖风嫩柳换作雪山流亡。可他比所有人都幸运,因从前拥有的那些如今一样都不曾失去,他最想要的都在触手可及的身边。
细眉长眼挑出笑来,红润薄唇便就着那份笑意轻轻靠近她眼睫,带一分顽皮贪婪。
“你、你要做什么?!”琪雅迷糊睁眼之际,便见到这番轻佻之姿,着实惊了一跳。一把掀了长央裹住她的白狐裘,脸上羞恼出两片红。
连日赶路下来,她气色仍不大好,大多时间在睡觉,即使醒着也总是一副随时都会睡去的倦怠样子。从前她也是个贪睡的姑娘,因禁足在清雅小居中,周围不过几个无趣的妈子,外加一个比她还贪睡的小丫鬟燕语,平日里除了去一睹斋看书,人生简直没什么比睡觉做梦更能让她的世界天马行空的。直到骆轻殊入府教她拳脚,因了课程多在早午,她才逼着自己早早起床。奇怪的是,便是怎样困顿,见了师父她都会立即精气十足起来。
有了他,她也便不再想着世界该是怎样广阔多彩,因他便是整个世界。
爱情虽大多时候让人一叶障目,可若这一叶便是看遍世事之后注定要回头寻找的那一叶,那在最初便为它放弃所有其他,又有何不可。
只可惜,这世间许多为爱画地为牢的心意,到最后都是错付。
“醒得真是时候,上天不肯成人之美,真是好生无趣。”长央将鼓涨开来的狐裘拢紧回去,唇角露出一抹促狭浅笑。
琪雅强撑着精神,双手在胸前比了个防卫的姿势。她近来的贪睡与往常不大相同,若让那随行的军医诊一诊,大约要说,此乃“昏”而非“睡”。因睡尚有主观的愿望,而昏却是不能自控地失去意识。看来确如香雪所说,她还不能将掌心力量应用自如,所以每次都将自己搞得精疲力竭。
“君子之行,发乎情止乎礼,你最好不要逾矩,否则……”夜风吹得短发张扬,复明的眼越发晶亮,此刻想是已经彻底清醒了,只是如此反应激烈却仍难免气短。
“否则怎样?”长央歪脸看了看她,玉白面上丹凤长眼挑出丝狡猾又妩媚的笑来,“本少何曾说过自己是君子。何况方才,也只是想温习下四年前做过的事而已,你用不着这么紧张。”
四年前?四年前他们订婚大典后不久他便奉命随叔父驻守边关,临行前去上官府同她道别,恰巧她在午间小憩,醒来只听燕语说长央去了她屋中,彼时尚隐隐感动于这性子顽劣的少爷没有叫醒她的体贴,如今想来,他竟是趁机占了她的便宜?
琪雅瞪住他,只觉得眼皮突突直跳,却听他道:“不过方才又记起来,似乎也并不是那么好玩。琪雅你一个女儿家,睫毛却生得粗硬,上次便扎疼我了。”他兀自摇了摇头,带七分得意三分委屈,“这么一件既不好玩又不讨好的事,除了你夫君我,怕是也没有旁人愿意尝试了。”
他说得认真诚恳,叫琪雅越发气极,压低了声音恨恨道:“那还请以后不要再试了。”
“唔,说得有理,要试也会换个地方试。”眼神略略下瞥,意味深长地落在她的唇上。
琪雅将要发作,只听吱嘎一声,雪橇队伍陆续停住,白熊轻抖一身长毛,厚掌踢踏搅起薄薄黄尘,脚下大地已露出泥土颜色。这一场特别的送行,也只能送至此处。
而此处仍是天阙山脚,离真正的平地尚有八九里的缓坡要走。极目望向山下,一行人不禁瞠目而叹:视线尽头,一条阔长河流绕山而生,河面倒映满天星辰,暗色中是繁密的点点微光。可那光又与星光不同,更柔白温和,似谁人挽了长弓将一捧圆月射得四散,落下这满地碎光随水波悠缓漂动。
“刚翻过雪山又要渡河,此地荒寒,连伐木造船都不可能,少将,我们如何是好?”发问的下属是个叫戴升的副将,此人好似长央的尾巴,时刻近身相护,一张方正的脸上是极易解读的耿忠。只是腿上略有残疾,走得急时长度不一的两条腿便让步子有些明显的踉跄。
“谁跟你说那是河?”长央笑笑地望着戴升。
“可是,只有水才能倒影星光……”戴升挠挠脑袋,一脸认真。
“又是谁告诉你,那是星光?”
戴升纳闷愣上半天,望望夜空又望望脚下,长央便悠然欣赏着他那份错愕茫然。好像挑选一个榆木脑袋的下属,最大的作用便是供他捉弄解闷,“戴副将,你脑子冻得愈加迟钝了哟。”
琪雅看不下去,小声向戴升解释道:“若是河水倒映星光,那也该映出这一轮皎月,何况星星也不会随河水流动。所以,山下的不是河,那光也并不是星光。”
戴升若有所悟,却依旧不解,“既如此,那依琪雅小姐所见,会是什么呢?”
“我曾在书中看到过这样的记载,若没猜错,应是种性情温顺的小兽,喜欢踏着月色出来觅食,身上斑点会在月下发出亮光。”琪雅向前走了几步,遥遥望下去,轻声道,“书中称它月光麂。”
“哦?”长央听得眉开眼笑,一副颇有兴致的样子,“名字起得如此美妙,倒不知肉质怎样?”
琪雅皱了眉,预感到天阙山巅误食池中天鹅的事故又将重演,只得冷冷道:“其肉辛辣,有奇毒。”
“唔,”长央皱皱眉,向身后招手,“军医,带出来的解毒散还有吗?”
【姑娘果真是,被锁在这谷里的妖吧?】
天阙山上永世寒冬,山底已是寻常人间,自有寒暑往来四季相替。
时节正是温暖初秋,一片狭长山谷并不很深,茸茸牧草没到足踝,有野花含苞袅袅娉婷。
到得近前终于看清,那是一群形貌颇似小鹿的动物,浅褐毛皮上生着淡白斑点,一瓣瓣仿若桃花,在月下辉映出柔白光晕,好像点了一身的小小明灯。这样一群数千头麂子游走在夜色狭谷中,便难免容易叫人误以为是条倒影星光的河。
那些小兽正踏着月色在啃食青草,这一队生人的闯入也并未惊到它们,只偶尔抬起杏黑眼仁略略一觑,又埋下头去吃草。琪雅近前那一只正盘曲四蹄半卧在草丛里,琪雅蹲下身,伸手试探着想摸上它的脑袋,它也凑过来在琪雅掌心那朵牡丹上嗅了嗅,而后抖了抖耳朵,和这些人类一样,它也是一副好奇模样,只是略显疲惫。
而一旁的长央已经和一只小麂滚在一处,大约看他细皮嫩肉,一片粉白的舌头在他脸上胡乱舔着。长央竟也不恼,哈哈笑着像个天真孩童。只是修长手指在它背和腿的紧绷处拿捏着,像在揣摩究竟哪一块肉最为肥美。
“长央……”琪雅忽见那小麂屁股后尚拖着凝固血块,而她身旁卧着的麂子目光追着小麂似有不安,猜测应是刚生产下来的一对母子。提醒的话未喊出口,便听一阵蹄声踏响平谷,草地尽头一骑驰来,淡紫色粗布麻裙在月下飞舞如烟,她腰间束一条别致惹眼的腰带,手臂般粗细,环环相扣映出一片金属冷光。这场景叫人心生错觉,仿佛那不盈一握的纤腰上并非箍着腰带,而是缠着一条银蟒。
随着那一人一骑的靠近,她身后的铮铮声响也越发清晰,众人这才看清,她腰间束的其实是条粗大锁链,拖在身后的草丛里,沉沉沓沓,不知另一端系在何处。所经之处麂群轻巧散开,让出一条敞阔道路,遥遥看去,似穿越满地碎月光直直射来的一道浅紫流星。而那锁链,便是流星划过时摇曳的尾。
她在三丈之外停住,琪雅发现那坐骑也并非骏马,却是头赤色的麂子,比寻常马匹更加高大,额顶生一对向内弯曲的尖角,长腿高项,神色睥睨似有王者的傲然之气。
“你们这许多人为何深更半夜来我月光谷?”紫衣女子居高临下,披散的发一直垂到赤着的足腕旁,带几分鬼魅妖异,细看面容却清丽似小家碧玉。
“可是迷路了?还是别有它图?”她问着,一双杏眼微瞪,目光爽直憨纯。夜风微漾,吹开颊边一缕乌丝,隐隐露出腮上的墨色印记,栖在左边眼角下,仿如忘归黑蝶。
琪雅怕长央口出不逊,抢先上前两步,带笑答道:“我们方从天阙山下来,路经此处绝无恶意,希望没有扰了谷中清净。如果方便,还望能容我们借宿一晚。”
“若是附赠点野味,自然更好不过。”长央在一旁补充,琪雅面上带笑,脚上却运足了力道向长央踩去,一脚踏空,他已经转身走开两步,抱着方才那只小麂对那女子举了举,示意他比较想吃这一只。
“你们从天阙山而来?”紫衣女子显是惊讶,自赤麂背上展臂凭空而起,足尖掠过沾露青草,身后一阵哗啦轻响,她拖着那条巨大的尾行到琪雅跟前,小小身子似只负了重而难以高飞的风筝,“我听说前些日梵城中也来了一大批客人,一直遗憾不能去看上一看,不想今夜居然也有客人来了月光谷。”她歪脸打量琪雅,眼中不加掩饰地溢出兴奋,“村里人说,几百年来从来没有人从天阙山的那一侧翻越过来,此番叫我遇上,你们便是我的贵客,我一定会好好招待。”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侧头对长央道,“不过谁也不能打这些月光麂的主意,若这里少了一只麂子,我就杀你们一人。”她瞪了瞪眼,以示强调。
长央放下那只麂子,无所谓地耸耸肩,“你这么一说,本少真是一点食欲都没了。不然吃了你这小鹿,岂不是等于吃了人肉?”
当夜数百将士在谷中就地扎营,那自称阿弥的姑娘让麂子们驮来一袋袋干果菜蔬,就着天阙山上带下来的酒和肉干,也是一场丰盛宴席。大家燃了几堆篝火,围在一处把酒夜话。
阿弥挤在琪雅和长央中间,甚是活泼豪爽。长央有意无意问她那落在梵城的一船客人是何形容。“只听说是乘着巨船从空中飘落的天外来客,一船有数千人,其他的就不清楚了。”阿弥一顿,又补充,“对了,好像还说他们是自颚云国而来。”
“颚云?!”琪雅激动难抑,低喊了一声,方要表示自己就要重逢幸存的故国之人,说不定她要寻的人也恰在其中,一只手绕过中间的阿弥在她肩头紧了紧,琪雅侧脸看到长央正笑笑望着她,清澈眼瞳里却全无笑意,甚至有一丝戒备的冷。
“怎么,你们也听说过这个国家?”阿弥转头问琪雅,长央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替她答道:“唔,我夫人一定是觉得这国家的名字起得不好,才这么惊讶。厄运?啧啧,怎么会有人这么诅咒自己的江山百姓。”
“夫人?”阿弥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一把挽过琪雅的手臂,贴在她耳根上神神秘秘说了些话,弄得琪雅满脸通红。
戴升抱着膝感慨道:“我们在山腰上时还以为这里是条河呢,哪知道原是片谷中平原。”
阿弥一笑:“你说得倒也没错,数百年前,这里确实是条河。后来有位巫女因为修了禁忌秘术而被西留国驱逐,走到这里遇到大河阻拦,恰好当时国内遭逢大旱,于是将河水降做一场甘露,救了不少黎民,巫女说这算她对西留养育之恩的报偿。于是这融雪汇聚而成的河便只剩羊肠小溪,原来的河床也变成一片平谷,生出丰茂青草。有逐水草而居的麂群经过,吃了这里的草身上的桃花斑竟可以在月下发光。传说是那位巫女跨过溪流登上天阙山之前,回望故国,在这溪水里留下了一滴眼泪,所以那光,其实是点点泪光。”顿了下,她短促地叹出口气,“不过,便是剩下的那条羊肠小溪如今也干涸了。”
众人听得投入,安静中只有蹄脚踏过浅草闲闲觅食的微妙声响。琪雅暗暗握了右掌,虽这传说中的巫女无名无姓,可前后关联不难猜到,这便是冬香与香雪那段故事的源起,而她手中胎记的来历穿越四百年时光竟可以一直追溯到此,天阙山的另一端。
一切皆有因果,冥冥中似有定数,叫她无意中走了追本溯源的一程。而那巫女的力量,竟大到可以枯河流,降云雨,这叫她又多一分不安。
阿弥回身一指,草场另一侧是片茂密树林,月下只见莽莽森森,连绵的带状林子将一条平谷环在天阙雪山脚下,“白日里,月光麂都栖在那片胡杨林里,那林子再往西是一片沙洲,行百里才到西留有人居住的州郡。”阿弥抬着下巴,面带骄傲,“胡杨树阻着风沙,将我们护在这片世外桃源里,是我们的守护神。”
说话间,几个黑影鬼祟靠近,干瘦佝偻的身形似夜行的鬼魅。有士兵察觉,忽一把反手擒住一只,押近火光细看,不禁骇然惊呼。那人面目似被不寻常的大火舔舐过,成一团焦黑,扭曲狰狞,头顶几株残发编成稀疏发辫,额外突出的眼恨恨环视着众人,最后落在阿弥身上。
“放开他,”阿弥喊了声,“他们只是谷中村民。”
那士兵征询地望向长央,得到首肯才松了手,阿弥歉然起身,对那人深鞠一躬,“这些是阿弥的客人,没有恶意,伯伯们尽可放心。”
“妖巫,但愿你不要再害了我们!”那怨念语声嘶哑难辨,他弓着腰和远远等待的几个黑影互相搀扶着,慢慢地走向草场尽头的胡杨林。阿弥怔然呆立,众人亦不知如何打破寂静。良久,她忽然兀自拍了下手,道:“月光谷中好久没这么热闹,来,我们跳舞。”
一挥手,篝火呼啦蹿高几层,火星噼啪飘摇,升入夜幕。
“来嘛来嘛。”一手拉起琪雅,一手拽了长央,阿弥大声唱起歌来,那调子朗朗上口,将士们也很快学会,和着她一道唱起来。火光映衬下,那张娟秀脸庞上绽着无邪笑容,身后锁链随舞步哗哗作响,便是怎样沉重,此刻似也只是件伴奏的乐器。
曲罢舞歇,酒壶已不知在篝火前传了几轮,停在阿弥手上时,只剩了薄薄一层福底,不知哪个喝过头的莽汉口齿不清地问了句,“阿弥姑娘,你身后那条链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彼时大半将士已醉得东倒西歪,就着草场席地而卧鼾声四起。琪雅之前从未沾过酒,这天阙山上以香雪酵酿的“盼君归”又分外甘醇,她贪了几口便屡屡被长央夺了酒壶,所以并不曾有机会多喝,此时也只是微醺着困意颇浓。
可当那一问自空旷草场上蓦地响起,她便一激灵清醒过来,因为靠在她身边的阿弥,剧烈地抖了一下。
“姑娘果真是,被锁在这谷里的妖吧?”那“罪魁祸首”坐在篝火的另一面,字不成句,“不过没关系,就算是,也是个善良可爱的妖怪……如果需要,只管开口,我们可以帮你断了这锁链……”一颗火星在将熄的火堆中“啪”地挣扎一声,而后寂灭,那人打了个酒嗝,歪倒在地。
静了许久,阿弥向着火焰举了举酒壶,而后仰头将残酒一扫而光,她用手背抹了抹唇,下一刻将手掌轻轻覆上额头,掩住跳动的眉尖,身子委进了琪雅怀里,“头好痛,我是醉了吧……”
【若有一天这铁链上只剩一把枯骨,那枯骨的主人也至少该知道自己是怎样活过一场。】
当夜,阿弥赖在琪雅帐里。琪雅方替她盖上薄毯,一只小手便从毯下探出来牵住了她一根指。
“那些糙汉子有口无心,你无须放在心上。”琪雅歉然开解她,她便围着毯子盘膝坐起来,“我这番样子,是谁看了也都要问的。并非我不愿坦诚相待,有些事似乎是被我遗忘了,每每回忆,头痛便犯了。我猜我从前必是个恶人,不然不会被锁在这谷中,还被村民如此怨恨,说不定,我真的是个妖呢。”
琪雅莞尔一笑,瞧了瞧那披散满背的长发,道:“好好睡一觉,明早起来我帮你梳个漂亮的发式,这样披散着不是妖怪也像艳鬼。”
“不要。”阿弥用手捂住脸颊,紧张地垂了头。
琪雅了然道:“放心,不会叫它露出来。”阿弥眨了眨眼睛,满面期待瞬间便绷持不住,“那现在就梳好不好?”见琪雅犹豫,她便摇着她手祈求,“好琪雅答应我吧,明日我让你骑我的赤玉麂。”琪雅推搪不过,便取了象牙梳坐在她背后替她一点点理顺长发。
她背对琪雅乖乖坐着,单薄肩背挺得笔直,竟带几分迎接仪式般的庄重。那一刻琪雅心畔不觉生出几分温柔痛意。这个小姑娘,仿似当年清雅小居里的她,独守一方寂寞天地,年月孤度,都有一处羞于示人的秘密,因自觉其丑陋而千方百计藏在掌心里或乌发下。
世间的惺惺相惜,有多少可以归于同是天涯沦落人。
只是而今,她目睹过旷世劫难,亲历过生死别离,也在幻境中重温过数百年前一场恩怨情仇,变化悄然而生,此时的上官琪雅已不是从前那个被哥哥呵护、被沐紫照顾、有师父宠溺陪伴的相府小姐,她只是一个逃亡异乡的旅人,对每一份陌生都怀几分小心翼翼。梳齿缓缓穿过发丝,她恍惚记起当年沐紫替她绞发避婚,发觉此刻自己也渐渐染了她的深思谋虑,才明白那或许并非与生俱来的性情,而是时间逼世人走上的绝路。
好像此时,她明明觉得这姑娘爽直可爱心无城府,可篝火边长央一个暗示眼神已叫她心中设防。不该问的绝不多问,不便讲的亦不能和盘托出。
这样想着,手上已替她编出条精巧发辫,绕过前额,压住那双时而跃动的眉尖。
“琪雅,你们真如长央所说那样,是要去往东海岸边贸易的商人?”背对着她,阿弥忽然问,“哪有穿着盔甲拿着武器的商队,怎么看,都像士兵,可是我却也没见过这样落魄的军队,也没见过长央那样的领军之将。”她歪了歪头,又兀自道,“是怕路上遇到劫匪,才做了伪装,叫人不敢下手?阿弥倒是听说过不少旅商被劫杀的惨案,你们这么多人带的银钱自然不少,做足防范也是紧要的。”
琪雅含糊应着,听她自问自答自圆其说,不知何时又转向了别的话题,絮絮叨叨竟似许久不曾同谁讲过话一样。
“琪雅,告诉你个秘密吧,其实,阿弥应该是个巫。”她转过脸,一手撩开左腮边那缕刻意垂散的乌丝,一小片黑色印记乍然扑入视线,那处眼底卧的赫然是个黥上去的“巫”字,对称的笔画恍如蝶翅,“我脑袋里总是冒出各式各样的咒文,存着许多巫的传闻,情急时也能使出些微法术……别怕,在我们西留国,巫是受人尊奉的,只有严重触犯律法才会像我这样。可你瞧,现在的阿弥也并不是个可怕的人,对不对?”
琪雅浅笑,“我猜,你从前也不曾可怕到哪里去。”拔起自己的一支发簪替她插上,拍拍她肩头道,“好了。”
那姑娘一下便跃起来。帐壁边开了一方小纱窗,月光斜斜倾洒,她就着窗下半铜盆濯脸的水左右端详:头顶以发辫堆叠出两朵花苞,一侧露出半支镶了月光石的青玉小簪,半数乌丝散下来在肩上妥帖铺陈,腮边各自留了一束余发,自额角贴着耳鬓垂下,不动声色遮住那方刺字。
她似端量陌生人,新奇欢喜地看上许久,这里摸摸那里碰碰,指尖隔着发丝停在左颊,不自禁对着那一汪清水自言自语:“阿弥,原来你也不是很丑……”吧嗒,一滴泪珠自巧笑的脸上落下,水波晕散容颜,是一幅起了皱的镜花水月。
“阿弥?”
“琪雅,阿弥忽然好想知道从前发生的一切,我识得你右掌印记,纵是覆了牡丹刺青,也掩不住那股力量。”一只手牵起琪雅右掌摊开放在自己额上,“阿弥想,若有一天这铁链上只剩一把枯骨,那枯骨的主人也至少该知道自己是怎样活过一场。”
琪雅心头一震,甚至寻不出半丝拒绝理由,只得勉力一劝,“或者那些你忘记的,都是当初最让自己痛苦的,如果回想起来,怕是仍会做出同样选择,再也不愿记起的过往。”
“若真那么痛,那阿弥会去找害我难过的人报仇吧。”她弯起眉眼,调皮巧笑,“作为一个疑似巫师,我得教你些正统法子,不叫你折损自身元气。”
满月西移,两人盘膝对坐,琪雅口中呢喃,一句句重复阿弥教给她的咒语,月光映进瞳孔,神思瞬时被一股力量牵引入境。那牡丹花芯附在阿弥额上,仿佛化作云端巨眼,窥着另一个时空中的缘起缘灭,情与景纤毫毕现,却依旧是幻影般触碰不得。
【若你能成为圣巫,或许一切,都可以变得不同……】
时间应是八年前,那一年西留最强大的巫死在梵城的圣巫大殿之中。
她死前留下预示,巫之魂灵不灭,会带着此生灵力寄入新的躯壳,命她的弟子去往当夜子时星堕的方向接她回梵城。
而那一夜的月光谷里,星月分外清朗。一身麻布灰裙的小姑娘偎在一只赤色小麂身旁环抱双膝坐在草地上,那麂子盘着身,将自己弯成一道港湾形状,头枕在她脚背上,满身桃花斑点亮柔柔浅浅的光。
月光麂喜夜行,她也随着习惯昼伏夜出。相约的人还未到,满地小兽散散游走,雪山脚下羊肠清溪绕山而流。她随手捋一把草叶放在口里嚼着,杏眼明亮似也是只伶俐小麂。忽然一颗流星自天幕划过,她便匆忙扯起裙摆打了个结,她听人说,见到流星时只有在衣服上打结,许的愿望才会成真。
本是上苍平白的赐予,却也被人为加了些许碍囿。她自认手脚利索,可打完那个结流星早已一闪而逝。可见人若一穷二白,连天外之物都不给面子,真叫人愤愤不平。大约急火攻心,那一瞬她甚至觉得前几日左颊上摔下的疤都火辣辣痛了几痛,身体里涌起股不可名状的热流。
哀怨地捂脸轻叹,却不知在她低头那瞬,那颗星越落越近,继而直逼平谷像团扑面而来的火球,擦着她头顶那方夜空落入身后茅屋散落的村庄。她只听到一声轰隆巨响,猛然回头,看见村子里瞬间燃起烈焰。
她心里惊惧又懊恼,虽然方才想要许下的愿望便是不让村人再欺负舒望,可若以这样的方式达成所愿不免太过残忍。
月光谷乃西留至东之地,隔一片沙洲距梵城千里。而月光麂非雪山融水不肯饮,非谷中青草不肯食,乃是不仅样子特别性子也很特别的珍稀物种。国中贵族不得已只能派了家奴住在谷中看养麂子,时节恰好时方带着家眷御车驾马而来小住几日,于月光下赏雪观麂,好不风雅。
所以平日这谷中住的都是家奴,在草场尽头的胡杨林边错落搭着草屋,贵族们戏称那里为“家奴村”。阿弥被收为家奴时便直接送到谷里,因是孤儿,年龄不查,有善心老奴看她可怜收作养女,老奴死后便有人欺她年幼,时常派些脏累的活儿给她,饭食却极尽苛刻,导致她后来即便威严赫赫,那身子骨却依旧只能走小鸟依人的路线。
此刻急着救火,往日怨怒早不放在心上。刚一起身迈步却被打了结的裙摆绊倒,直挺挺摔在草里一块碎石上,牙齿在唇上磕出些血腥味。看来上苍听闻民声,决定出手相助,可不晓得怎么会执行了如此不人道的方案。
小姑娘性子很急,一下子跳起来,双手撕开罩裙,只穿四处补丁的薄薄中衣连滚带爬赤脚跑到火场。火已连绵起势,沿胡杨林边缘展成赤色长河,她扯开喉咙呼喊,却无人回应,隔一重火海似隔音信无法抵达的红莲地狱。
彼时火焰上空十三位黑袍人降落在她脚边,为首那人呼啦扯开一面黑色披风,将她整个围起,仿似冥冥中有着天意,叫她换下那身麻灰衣裙,而等在这里的华丽黑袍才是她应有的宿命。
黑衣人已悉数跪拜在她脚边,齐声贺道:“恭迎圣巫。”
“我不叫圣巫,我叫阿弥。”她微瞪了眼,颊畔跳痛。
“你是圣巫所预言的灵童,便是西留新一任的圣巫。”为首那人站起身来,“或许一时不能适应,但不必惊慌,肆风会时刻辅佐左右。”
她想要撒脚跑开却发现被那披风禁住了步子,一寸也动弹不得,抬眼终于看见赶来的少年,欣喜地朝他喊,“快,快找人来救火。”
“流星天火,本不可灭,这一村家奴的命数尽于此夜。”肆风对她伸出一只手,“请圣巫跟我回梵城。”那低低俯就的一张脸棱角分明,衬在黑袍上是刀雕斧琢般冷硬无情,她却扬头无畏道:“我不想离开这里,你们定是找错人了。”
肆风看向她,“灵童左颊会有颗星形印记,那是圣巫留下的信物。”
阿弥的手下意识摸上眼角,咬唇争辩:“只是前几日不小心摔下的疤而已,你若敢强来,我死给你看!”目光殷殷投向已至跟前的少年,带几分祈求,“舒望,救我,我不要离开这里……”
肆风神情一动,侧目审视那身形细高的少年,一身布衣已磨得纹理稀疏,穿在他身上却莫名挺括,便是如此慌乱时刻依旧难掩骨子里的贵气从容,这是幼时优渥境遇滋养出的最初脾性,后来的粗鄙乡俗总不能磨掉的那一丝与众不同。
“你便是前太子,舒望殿下?”肆风眯了眼,少年没有否认。
在西留国,巫极受人尊崇,圣巫的话更近乎神谕,君王将侯皆深信不疑。只是历代圣巫都不喜干政,仿佛独立于国家法制外的另一个权威所在,也便是因了从不沾染权谋争斗,而愈加神圣威严。却在数年前破了禁例,那一次年迈的圣巫亲赴宫中,与国君密谈彻夜,第二日朝堂之上国君便颁了诏书,废太子舒望,流放月光谷。
说起来这流放之地雪山奇峻平谷长青,若心无大志,倒当真是个好去处。只是谷中家奴对被弃于此的废太子始终抱有阶级情绪,不肯善待。他似亦不屑与奴人为伍,远远在家奴村之外搭了一处草屋。是以当夜,躲过这场天火浩劫。
民间对舒望被废因由揣测颇多,但既然国君的诏书中用的是“心存不孝”,于是揣测多往他意欲杀父篡位的方面发展。只是彼时他才不过十岁,所以国人都道,前太子舒望实在早慧。
而落差如此大的一段人生,竟不曾让他抑郁孤僻,仍长成这般倜傥少年,甚至执着保留下那一股皇家气质,叫肆风不禁刮目。他这边定定审视舒望,阿弥便扯着嗓子将前因后果喊给他听,少年微微皱眉,向阿弥走近两步,却被肆风伸臂拦住。
“想要劝服她吗?”少年低声,“给我两句话的时间。”
肆风凝眉看他,全然读不懂这少年心中如何计议,只慢慢放下手臂,任他走了过去。
“舒望,阿弥只是谷里放养麂子的女奴,并不想做什么圣巫,也不想离开这里,更不想离开舒望你啊。”她眼中燃起希望,“你有天家之威,他们该卖你一份情面放过我吧……”
少年俯视下来,眼神瞬息万变,似正被烈火煅烧质变的两块琉璃,“阿弥,我并没有帮你的能力。但若你能成为圣巫,或许一切,都可以变得不同……”
“可阿弥不需要改变,阿弥只要待在月光谷里,和你在一起,和赤玉在一起就够了,即使是奴,又有什么关系……”语声戛然止住,她忽然有所顿悟,眼里的光骤然熄灭。
她忽略了他和自己的不同,也险些忘记他时常流露的不快乐不甘心。他不像她,生来便一无所有,所以眼前的任何一点快乐都弥足珍贵,用力抓住了也便心满意足。他有过去,那过去是一场华丽到永难从背后消散的幕景,他有不能释怀的一腔抱负,也有不能将息的疑问,似这全天下都欠他一个解释。
她可以一世为奴,他却不能一辈子困于月光谷。
十岁流放,辗转六年,如今这从天而降的机会砸中的是她,可只要她愿意,也可以与他息息相关。
一切都可以不同……她心里反复回味这一句,短短字句竟似沙砾般磨得心头发疼。她虽孤陋,却也知道,圣巫是要守洁终生的。她想要嫁他的心愿此生无望了,可最让她难过的,是在这抉择之际他主动将她向前推了一步,仿佛这一份不可能于他来说并不算遗憾。
是了,若不曾和她有过同样心愿,又何来遗憾。
少年细长的臂轻轻拥过她,带了轻颤的语声吹在耳畔,“阿弥,对不起……”
杏眼里忽然又闪烁出笑来,她轻轻推开舒望的怀,仰头望他,他那样颀长挺拔似一株笔直胡杨,如今却并不愿替她挡住这场风沙。
“你说得对,阿弥应该去做圣巫,但并不是因为你,只是阿弥也想尝尝荣华的滋味。”身后火焰蹿起十丈高,那披风阔大,被热气撩起,在背后猎猎鼓起似一对黑色的翅,她咧嘴一笑,齿间挂着磕破的丝丝血花,“所以,日后即便发生什么,你也不必自责。”
少年像被震到,退开一步静静看她,眸色被火撩乱,读不出情绪。
“我跟你们走,”她将小小的手放在肆风伸过来的掌背上,又道,“但若我是圣巫,你们是否应当听令?”
“只要不违背天理伦常,那是自然。”肆风应道。
“那就快救火。虽然他们薄待过我,却也都是可怜之人。不论天意如何,若有可为而不为,便是罪过。”小小的脸抬起,竟带几分冷定肃然,“而你既然说要辅佐我,也要让我见识一番真本事。”
肆风颔首,嘴角展出一抹笑来。即便身份素来低微,她小小身体里却也存着热血道义,只是那样的道理自她口中讲出,难免是一番超然年纪的老成,叫他不觉失笑。
沉眉转身,面向东方巍巍雪山,口中咒语念动,随指尖划过的弧度一泓清水自山脚下虹灌而来,似银河泄落九天,溅起满地碎星,沾在衣襟却是一阵彻骨寒凉。水与火在背后发出呲呲声响,是一场人力与天意的厮斗。
阿弥瞪大了眼,那是她第一次亲见巫术的强大。而那夜之后,天阙山下仅剩的一脉清溪也干涸了,只余融雪淌下时汇聚而成的浅浅湖泽。
“我能做的,也只到此,稍后会留他们十二人在此布药救治,但圣巫要随我尽早起程。”肆风对她躬了躬身,“城中诸多长老在等。”
“好。”她应了声,而后一手指向舒望,“不过,我要带他一同去梵城。”
肆风一怔,“但圣巫堂中,除了弟子,便只有奴。而戴罪之身,不可为巫。”
阿弥的手在披风下用力握着衣襟,掌心湿了一片。她有一片浮木,却不知该如何才能让他搭上自己的浮木,以最安全漂亮的姿态。寂静中,少年嗓音沉定响起,“若不嫌弃,舒望愿追随为奴……”
猛地抬眼望去,他身后一片月光麂渐渐聚拢而来,成点点辨不清的模糊光晕。
那一夜,新奴舒望背着新一任圣巫走出月光谷,手偶尔轻轻移下,将她黑袍下冰凉的赤脚握在掌心暖上一刻,恍惚间,好像还是从前的葱茏时光。可抬头望望,前方是未知道路,而轻微的颠簸里,身下人说:“累了的话,圣巫可在我背上睡会儿。”一个称呼,便是近身相依,竟也似,隔了千里。
赤色麂子领着麂群远远奔来,成一道流光为他们送行。她在他背上回望而去,看赤玉麂在月下引颈,低低一啸。滚热的泪落进他脖颈。
不想离开的地方,不想改变的生活和那个不想疏远的人,在这一夜间,都已猝然远去。可若能送他抵达彼岸,也算不枉此行。
【今夜我当你是酒后胡言,天亮之前,都忘了吧。】
琪雅右掌自阿弥额上脱离开时,故事只将将现出端倪,她虽看得难过,却仍主动收了手,因听到帐外似有熟悉语声,便不管不顾撩了帘子冲出去。却只看到长央枕着一只小麂躺在帐外草地上,见她出来,微微侧过头,“怎么,出来陪我一起数星星?”
“长央,方才你在同谁说话?”琪雅四下张望,长央翻了个身朝向她,“我在和小鹿讲话啊,它告诉我它的肉确实有毒,所以我不打算吃它了。”
琪雅心底莞尔,知道他应是和这小麂处出感情,即便热衷猎奇也不忍下口,嘴硬不肯承认,还编排出这等借口。不过,他这样狡猾以小麂挡开她的问题,便是确然有事瞒她,看来方才果真有人来过。
琪雅迈脚往前找了两步,却被扯了裙摆拽回来,“小鹿说,谷里晚上有狼出没,一个人可不要乱走。”
琪雅无奈,只得转了话头问他,“这么晚,你躺在我的帐外做什么?”
“偷听你们两个说话咯。”他眼珠一转看着跟出来的阿弥,忽略那双通红眼圈,只笑嘻嘻道,“我夫人的手当真是巧,梳得这么好看。”
琪雅蹲下身,拉了拉长央袖子,神色严肃几分,“借一步,我跟你说件事。”
“唔?帐前月下,莫非要促膝长谈。”长央一骨碌爬起来,阿弥已知趣躲回帐中。
琪雅带他走开几步,深吸了口气,拿捏出最妥当的语气,目光却是垂在地上,“长央,你也知道,我和你的婚约是哥哥为护我周全才安排下来的,坦诚讲,是我们上官家利用了你。我们虽相识四年此前也不过匆匆一面,对彼此所知寥寥,更遑论情投意合,所以这一场缘分与情谊其实着实深不到做夫妻的地步。这件事,由始至终是我负你,又怎有脸面再借由这段关系要你一路护送下去。”
那口气一直端到此时才缓缓吐了出来,她悄悄抬眼,看方才那一抹欢喜的笑依旧挂在他漂亮的眼角眉梢,却揣度不出他心里究竟作何反应。他人称笑面虎,不知面上这样笑着,脑袋里是否正琢磨将她替代那小麂当野味吃掉。
静了会儿,他淡淡问,“所以呢?”
“所以,我想要同你,解除婚约,”借着今夜酒力,许多话不妨敞亮说开,若伤人终究难免,干脆利落些不失为亡羊补牢,琪雅略略有了些底气,“今后,你们也不必为我的目标而奔走,若寻到合适的土地,大可扎根留下,建一处世外之乡。”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还有,我心中,已另有他人。”
她对骆轻殊的情意,通透如长央怎会不清楚。可他也只是“唔”了一声,站起身拍拍身后的草屑,而后向她走近两步,微微蹙了眉头,将比常人宽出的那一指距离蹙进了浅纹里,“要解除婚约?”
“是。”琪雅咬了咬牙,鼓足勇气瞧他眼睛,不曾见他有受伤表情,不免释怀些许。
天际已渐渐放白,可见尽头处一片秋叶金黄的胡杨林,日光挣破白纱,在一线金色中遍洒红光。静了不知多久,长央才忽然吐出两个字:“偏不。”调皮的孩子的语气,眼神却已冷了下来,“既然你承认是你负了我,就算要解除婚约,也该是等哪日我也心中另有他人,主动找你解除才对。而不是让你上官家招之则来,挥之则去吧?”
几句话,竟让琪雅顿时语塞无法应对,脸色一直愧然得发红。
“今夜我当你是酒后胡言,天亮之前,都忘了吧。”草声细碎,他转身离开,那小麂跃起来温顺地跟上他,他一顿,稍稍侧了身道,“唔,对了,我们得在这里留上几天才走,至于理由,原想告诉你的,可本少现在心情很差,实在懒得多说话。”
琪雅也被弄得心情很差,但细究起来实乃自作孽,所以也着实没什么脾气可发。
回到帐里阿弥仍端端坐着等她,篝火边她便附耳说琪雅红鸾星动桃花纷飞,可不想仔细听听居然是要休夫,阿弥拉拉琪雅的手,“这小哥虽心机深了些,可长得实在不赖,这样的都入不了眼,不知琪雅的‘另有他人会是个什么样子呢?”琪雅未曾应声,阿弥已拉了被子满意躺下,“不管怎样,你能多留几日真是再好不过。”
“刚才突然离开,是我不好,”琪雅替她掖好被角,思量那些回忆当真并不美好,“可看了开头已不快活,不如,就这样算了?”
她从被子里探出脸来咧嘴一笑,“放心,我受得住的。”
接下来的数天,阿弥主动教授琪雅许多咒术,她自己难以施展,只将其中原理、咒文和手势背给琪雅听,让她独自研习熟练,一张娟秀小脸认真起来倒真有几分圣巫的样子。琪雅其实并不想成为一个巫,但想到早晚有一日要脱离长央独自上路,多学一门技艺防身也未尝不好。于是短短几日,本领从无到有长进不少。
阿弥以前辈的姿态告诉琪雅,说她手心里生的本是一只窥探命轮的眼,可追溯过往也可探知未来,终极之时甚至可以时空逆转,改变历史。能够看见与能够改变是全然不同的意义,不过这种逆天之术最好敬而远之,因人有贪心,而世事永远不可能修正到完美无缺。若起了这份贪念,不管本心如何纯善都难免一步步向魔靠近。
琪雅自是没这份担忧,因她如今停留在“可追溯过往”的入门阶段,还需得被窥探之人主观愿意的情况下,至于逆转时空这样的强大巫术,实在与她没什么关系。
为实践近日所学,阿弥主动献身盛情难却,琪雅便是一直以她为练习对象。窥探之术渐渐纯熟,困倦虚脱之状不再出现,更觉有股温暖气流在掌心盘结,可操控它游走于四肢,亦能脱离身体在五步之内舞动,它舞起来似一团拳头大小的透明火焰,隐隐丁当有声。
自然,因着练习窥探之术,琪雅也将阿弥那段过往断续看了大概。被锁住的回忆之门一道道打开,前尘往事一幕幕翩然涌起。
【我欠你,在你面前,我该如此。】
离开月光谷后的第五年,梵城。
轩窗下,一室烛光。
门被敲响三声,那个端着木盆进来的人比五年前更高了些,已是成年男子的模样,褪去少年青涩,却如何也学不会掩藏眉眼之间的一点傲气。阿弥记起最初她是多讨厌他那副傲然的样子。
他不喜麂子,大约动物身上自带的膻气叫他不适,于是总远远坐在大石上凝眉看书,或是执一根树枝在山下溪边独自练功。横平竖直的身姿似傲雪青松,她遥遥望着却自鼻孔里哼出一声不屑,那心境,同他皱眉看她拐着竹筐躬身在草丛里捡拾干燥麂粪做燃料时一般,带一点嫌弃也带一点好奇。
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少年人,散发各自的气息,一个是金玉诗书香,一个是泥土和着青青野草味。
那日黄昏,大雨滂沱,麂群不曾冒雨出来觅食,一片莽莽中那小姑娘独自跪在湿地里哇哇大哭,像在替那只难产的母麂吼出声来,可它已虚脱,无力地将头委在泥水中,杏黑的眼渐渐合上似已放弃。她哭哑了嗓子去抱它脖颈,上空的雨忽然停了,抬头,看到一柄青竹油纸伞,伞骨折了两处,将伞面狂草写就的诗句扭乱了笔画。执伞人蹲下来,看一眼那奄奄一息的母麂,将伞递到她手里,“村里有兽医,怎么不去请他?”
阿弥摇头,“这一只毛色和旁的不同,那些贵族怕它坏了种群纯正,下令将它杀了。”
“可你没有,反而偷偷养了它?”少年挽了袖子,更挪近了些,“有剪刀吗?”
“剪刀?”她一愣,抬手抹了把眼睛,匆匆说,“我去拿。”而后起身便跑,跑了很远才记起伞在自己手中,可时间紧迫不容折返,于是只更加紧了步子。当她抱着刀剪一路赶回来时,一只瘦小的麂子已经降生,母麂拼力睁开眼替它舔去胎衣,它便撑着细长四腿晃悠悠想要站起。那赤红的毛皮,同它母亲一般无二。
她不禁呆愣住,那个讨厌的人跪在她方才跪过的位置,浑身已然湿透,血迹从双手一直染到臂肘,被雨冲刷着脏了那一身粗布麻衣。
“对不起,伞、方才……”她将那把本是风雅无限如今被风吹得愈加破败的伞擎到他头顶,忽然间紧张得词不达意,只将手向前递了递,“剪刀,我拿来了……”
他转过头来,唇边一抹鲜红的血,“不用了。”言语间,齐白牙齿上残留着血丝。她猛然明白过来,他约是用牙齿替代剪刀,帮那小麂咬断了脐带。可这人,明明嗜洁如命。
只两句话的时间,那只母麂已合眼长逝。他单手拄膝站起身来,微微皱着眉道:“以它的毛色,也将不容于那些贵族,你怎么打算?”
“我……会想办法养它。”初生小麂比不得成年麂子,个中难处她自然清楚,应对之法没有细想,只一番决心不容置疑。
“如今看来,只有我带它回去养了。”他蹲过去抱起那只雨中挣扎的小兽,往他与家奴村相隔甚远的草屋走。她愕了一下,而后撑伞跟上,结结巴巴地问:“你、方便吗?”
“放心,再怎样,也不至于为一只麂子翻查我的屋子。”
他真高,她举着那把伞举得很累,可望着他双手端抱小麂的侧面,她第一次觉得,那样的一点傲然衬在他的眉目间是再合适不过,也再英俊不过。
那之后她便常常去他住处。他有一座规整小院,自耕自种了果蔬粮食,屋门口植两株碧桃,初春时节开满院粉白桃花。她偷偷挤了其他哺乳中母麂的奶,用水壶装着裹在怀里温着一路跑去。初时他并不大理她,久了竟也等成了习惯,再后来他替她打开扉门时唇边便总有一抹不经意的笑。仿佛这天地之间,已唯有此事可以期待。
而数年之后,梵城的静谧夜色下,他推开她雕了星辰日月的精致屋门,手中木盆里的水尚冒着腾腾热气。他微弯了腰,将木盆放在她榻边,轻声道:“圣巫,奴下替您沐足。”
五年前是他亲自将她背到了梵城,自那以后他对她从来是这般态度,像真正的家奴对待主人,恭敬疏离。
榻上人一身黑衣,长发束在高高的黑色冠帽中,衬得一张脸越发小巧苍白,这夜夜如此的服侍似夜夜试炼折磨。而今夜尤其不同,她端坐在那袭泛着丝光的阔大黑袍中瑟瑟发抖,手在阔袖中紧紧抓着锦缎榻垫。
“舒望,我冷……”她喃喃。这些年泅游水中,替他推着这片浮木,也替他斩杀靠近而来的巨鲨,却不知手上染了血之后,该如何拥抱他。因为这个人,嗜洁如命。
“泡了脚就不会冷了。”他跪在她脚边,低垂的脸掩下所有表情,伸手将她的鞋袜轻柔褪下,修长手指在木盆里沾了水滴在她脚背上,“温度可好?”他按照惯常程序问她,她咬唇不语他便托起那双小巧的脚轻轻放进盆里,指尖在足踝划过,带起她一阵心悸,同时他也抬起了头,因发觉她的脚抖得厉害。
“舒望,我怕!”瘦小身子一下扑进他怀里,阔大袖口上扬起的腥气迎面扑来,他试图推开她却被她缠得更紧,一声哽咽自胸口里压抑而出,“我方才,去找过肆风……”
今夜,她盛装而行,敲开那扇门时,门里的人愣怔许久。一如往常的黑衣高帽,却涂了鲜红的唇,秀致娥眉描上黛青,溢满身小女儿家的脂粉香。这些年来,她第一次让自己有了色彩。
“圣巫……”
“不请我到屋里坐坐?”
肆风扬手,将她引进门里,她将门在身后掩住,而后在他身前摘了端庄高帽,一袭乌丝披散下来垂至足踝,看他错愕,杏眼里笑意泛出点点波澜,“你不喜欢看到这样的阿弥?”
他几乎是看着她从少女长成风姿绰约的年岁,自己也从青年到了而立,他比她年长许多,所以,他懂得将危险情感克制在危险边缘。但他知道,有些命数早晚会来。
“你喜欢阿弥吧?”她缓步上前,环臂抱住了他,“如果喜欢,就抱一抱阿弥吧。”
他没拒绝,轻轻将她拥入怀里,一张脸在她头顶慢慢展出笑来,手指穿过那袭乌丝顺着肩背缓缓滑下。犹记得她刚来梵城时,那一头许久不曾梳洗过的发蛛网般打了许多结,他怕下人弄疼她,便亲自沾了水一点点替她理顺……那时候,她还是那样小的一个小姑娘……他总想起她扬着下巴说:你若敢强来,我便死给你看。可那少年的一个拥抱,便叫她心甘情愿妥协,明明眼中裹满热泪却义正词严要求他灭火救人……是从那时候起,他便习惯了心疼她吧。
“肆风,不要杀舒望好不好?”怀里的人小心翼翼说。
他一点惊讶的模样都没有,指梳温柔,语气亦无怒意,“当初允你带他到梵城,也是为了留他在眼前限制他的一举一动。可这些年,你帮他太多,让他对未来又有了希望,我一直在等你收手,你却并无回头之意,所以,我不得不杀他。”她在朝野每一步棋局的用意,原来他都知道,那么她所遇到的明明暗暗的阻碍,也是来自他吧。
“真的、非杀不可吗?”
“非杀不可。”
他听到一声啜泣,胸口有湿意,继而背心处绽开一眼眼桃瓣状的空洞,血喷溅而出,将她环在他身后的阔大袖袍染上纷纷洒洒的花色,指间仍捏着咒术的手势,僵硬如死鸟枯骨。有风自窗格吹进,乌丝纷乱飞扬,他一笑,抬手将她散落的发挽起,一手掂起冠帽替她将发束了进去,“凝上了血,会很难梳,到时候你该喊疼了。”
“肆风……”她不懂,他明明可以抵挡。她虽莫名便得了一身灵力但并不懂巫术,好像一个空怀深厚内力却使不出任何招数的武者,是他点滴教导,引她真正走上这威严尊位。她的每一个咒法都来自他,却对这暗算束手就擒,“为什么?”
“生死轮回是自然平衡之法,灵力不灭本就是以巫力达到的超常状态,几年前那场流星天火本应带着数十条人命去修补这样的失衡,救下他们,是违了先圣巫的本意,所以,我早算到今日的血光之灾,只是不知,你会以这样的方式送我一程。”一个拥抱,好过冰冷利刃,“阿弥,其实本不是我要他死,先圣巫早有预言:舒望不可即君位,否则,西留不保。” 这是许久以来,他第一次不曾称她圣巫,而这预言亦是当年舒望被废的因由。
阿弥愣住,“不可能,我算不到。”
“即便是圣巫,也需旁观者清,太在乎的人和事,你是预测不到的。”肆风浅笑,刀雕斧琢的面容幻出粉白颜彩,“其实这些年,我渐渐发觉,即便没有这样的预言,我也越来越想要杀了他。因为他太幸福,却从不知珍惜……”
似有砰然之声,怀里忽然空落,她手臂间落下一袭黑袍,襟袖里粉白桃花随风舞成一室乱雨,最后随黑袍一道干瘪瘪跌落。
这一世我欠你,来世你做桃花我为春泥,四季奉养于脚下。
她缩在舒望怀里瑟瑟抖着,即便满室烛光亦不能让她暖上半分,“舒望,若你最终无法坐回想要的位置,我们一起回月光谷好不好?”她紧紧箍住他的腰,良久,却被他执着推开。
“还记得我们一起接生的那只赤玉吗?它似乎注定不容于世,可谁会想到当它夜夜溜出小院,为麂群与野狼搏斗,半年之后竟成了麂群首领,便是贵族要杀它,也有整个族群相护。遇见我们只是它的好运,而征服麂群是它自己的壮举。”双手稳稳按住了她的双肩,似要止住她的颤抖,“遇见你,是我的好运,我会向天下证明,我可为王。”
她缓缓摇头,却见他弯腰,拧干白巾替她一点点拭干了脚,声音有了丝颤动,“阿弥,这几年里我所做这些,并不单单是为忍辱偷生而做了低微姿态给肆风看,而是,我欠你,在你面前,我该如此。”
他端起木盆,一步步退到门口,而后开门离去。
她再也端坐不住,一点点缩起来,在阔大黑袍里将自己抱成微小一团。她明白,即便她不做圣巫他也终做不回太子,有些事已再无可能。因他在她面前展露过如此低贱自私的一面,他眉目间那一点骄傲又怎容他再俯身相拥。在她面前,他只能跪得更低,因他知道,想要走到最后,她还要为他做怎样的牺牲。
“圣巫,早些歇息。肆风的衣袍,我已放在榻边……”窗外极轻的一句,她低头,看见系做包袱的黑衣里裹满干枯桃花瓣。
【大丈夫谋业,只争朝夕。】
这便是断续窥探后串联成的一段故事,只是至今琪雅都不能看到后来的结局。不知最后这道记忆之门后,究竟藏着怎样一幕景象。
那日琪雅忽然起了灵感,想要效仿师父为她掌心刺青,也采了野花研做颜料,在阿弥腮边黥字上描了只黑蓝蝴蝶,有细细须角弯进眼梢,颦笑间薄翅翩然,似随时要自她颊畔飞离。
“好看吗?”阿弥问。
琪雅点头,将右掌比到她腮边,是一幅栩栩如生的蝶戏牡丹。
两个姑娘并排仰躺在野草香花间,看天地浩大。忽有阵阵马蹄声自远而近,琪雅站起身,便见数千铁骑自东飞驰而来,马蹄惊起草间飞虫,野花杂沓一地,似自东面沙洲里携了沙尘,身后滚起重重金色暮霭。须臾已至跟前,为首那人穿一身银白颚云战甲,在琪雅面前勒马止步,手中长戟向后一横,数千骑兵肃然停马,在他身后环成半月形阵仗。
琪雅抓过阿弥的手向后跃开几步,那人眼梢忽而斜出一笑,“原来是你,怎么,不记得我了?”
琪雅一愣,细看了来人,竟果然是见过的,虽是四年前与长央的订婚大典上匆匆一瞥,但这人霸气十足,叫人过目难忘。正是司马无野大将军的第三子,长央的异母哥哥、司马长澈。
“论起来,你该随长央叫我一声三哥才是。”他扬目看向远处,哼笑道,“既然你在这里,那些军帐便是长央扎下的无疑了。”拍马向前,瞥了瞥琪雅身边的阿弥,师父落在她腰间铁链上,长戟一划似要替她斩断长锁,那紫衣姑娘却兀地向后飞开,赤脚低低掠着草尖,眼中带重重戒备。
“看来,你便是传说中的圣巫了?”长澈眼中笑意更浓,他与长央有三分相像,最像的是那对眉眼,只是棱角更加分明,眉峰挺立,眼神像鹰一般锐利俯视。
“上天美意,竟叫我刚入谷便见到想见之人。”他又驱马逼近几步,停在阿弥身边,高高坐在马上对她伸出一只手来,朗声道,“不知长澈是否有幸,能和圣巫同骑?”
阿弥微瞪了眼,显是极不喜欢这人。琪雅素知司马长澈霸气天成,有虎狼之心,在司马家族中与司马无野大将军脾性最为相近,也是其手下最得意的爱将。当年司马府中长澈与骆轻殊、陆明珠乃同一班少虎将,因此关于他的一些事,师父偶尔也同她讲过——最不可惹,司马长澈。
而此时,邀约未得回应,他手上长戟已蠢蠢欲动。琪雅觉察,立即挡在阿弥身前,手上拿着招数。
“哦?弟妹这性情,三哥倒是喜欢。”说着自属下手中拿过一柄乌金战刀,哗地抛过去。琪雅接了那四十斤重的武器,微微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三招之内,你若让我落马,今日我可不带人走。”他将长戟丢给手下,双手从缰上松开,空空展在身侧,“我不还手,但马蹄无眼,若伤了你,记得跟长央说三哥并非有意。”
三军之前,一切都来得干脆,他不容人选择,琪雅也并无惧意。一柄乌金刀横在眉边,向着马蹄横扫而去,呼呼舞出秋风之势,马上人双腿忽然夹紧马腹,那马吃痛跃起前蹄将欲踏上琪雅面门,琪雅旋身向后一跃已落在马尾处,下一刀砍向马臀。
其实她并不想伤害那匹马,只是晃着虚招,想趁他躲闪应对之时找到破绽,可那人这一次竟没有操纵马儿避开,眼见刀锋横切而去,琪雅心头不忍,硬生生向回收刀,刀势劲疾,推得她一路踉跄直退数步。而此时那马忽然扭头奔来,迅捷如雷电,琪雅未等站稳便见钉着铁掌的马蹄扬起在眼前。
一声马嘶,分毫间他勒马拐向一旁,朗声笑道:“果然是骆轻殊调教出来的徒弟,纤弱女子能将这乌金大刀耍得如此劲道又不失仪态,当真不易。只是,你也果然是骆轻殊的徒弟,学了他几分妇人之仁。”
琪雅起初只是看他不顺眼,此时却当真开始讨厌这人。居然敢这样说师父!有股念头怂恿她,不妨用阿弥教她的巫术治他一治……
“哟,三哥。”喜笑颜开的一声招呼,长央身后跟着那只粘人的小麂,他走来的步子竟不似往日悠闲,带些紧张匆忙。到近前,手搭在长澈的马鬃上,状似亲昵地抚摸着,“北颚山一别,看来三哥劫后余生,也走运得很。”
“的确走运,叫我一落脚便遇着如此肥沃疆土,”兄弟相逢,本该下马相拥,畅叙一番别后情形,长澈却只是高坐马上,昂扬道,“我听说这月光谷中有西留最强大的巫,特来请她坐镇。”
“坐镇?”长央不会不了解他的野心,只是笑眯眯道,“三哥,何必这么操劳,好容易活下来,歇几天不好吗?”
长澈干笑两声,“大丈夫谋业,只争朝夕。”
他们那艘云船最初降落梵城,西留人当他们天外来客热情款待,但他听闻民间有流言,说当朝望帝弑父逼宫并非正统,且当年有位圣巫留下预示,万不可叫他即位。望帝执政三年天下太平,一颗建功之心热切昭然,变法革新举措不断。更有甚者,他打算彻底改革西留的帝制——不由一姓治天下,而由百姓自王室和圣巫堂中选出国君,十年一更。此一举,可杜绝帝王骄奢,亦能止了朝中数百年的党同伐异。同时,各地官员需张榜公示家产,注明一屋一舍花销来源。
此言一出,朝野哗然。守旧朝臣不惜死谏,王公贵戚贪官佞臣更是四处奔走,筹谋对策。就连最终受益者的百姓也不能理解这位望帝究竟是聪慧过了头,还是中了邪气,怎会有人甘于将到手皇权分与他人?
圣巫之位空悬三年,圣巫堂中佼佼者众。且巫者数百年来为西留掌祭司,御天灾,不惜折损寿数而出预言,巫众遍及西留各地,若真与皇室分权也无可厚非。但千年帝制已深入人心,这一改可谓牵一发动全身,个中利益受到威胁,八百里河川处处骚动,多股势力暗自集结,一场由王公和各地官员引导的谋逆蓄势待发。而同时,少数支持变革的学者乡绅亦自发筹措,宣扬变革。
——这些,对他司马长澈来说,都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怎么样,可有意助我一臂之力?”他对长央扬了扬下巴,看向远处那一片军帐,“我知道你带走这几百人可都是军中精锐,各有所长,当真能以一敌百,若充入我帐下,必立奇功。届时,你也便不再是我们的小阿五了。”
长央依旧笑眯眯的不置可否,但听闻两人对话的阿弥已猜出大概,脸色越来越僵,像冻上一层冰霜。一声唿哨,斜刺里驰来赤色流光,她忽一把抓着琪雅手臂带她跃上麂背,向草场尽头飞去,一条锁链拖行在草里,恰如来时一般。
长澈欲抖缰去追,长央的手却轻轻蒙住那马的眼睛,举头望着他,“三哥,我若丢了媳妇儿,你可会再赔我一个?”
长澈收缰,垂眼望他,“别忘了,当初父亲应下上官家这门亲事,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让那上官琪雅掌中之力为我们司马氏所用。长央,你最好不要本末倒置。”
“唔,不会。”长央淡淡的,“这一路,我都用得很好。”
【还好,无论浪迹了多远,她终是与他重逢。】
一间茅草屋舍,门前一片规整院落,青藤满架,两株桃树已高过屋顶,在这秋日竟开了满树繁盛桃花。
那条粗大锁链的一端便埋在其中一株桃树下,像自地面生发出的藤,长了骇人的蔓,缚住它的猎物,叫她估算不出它铁茎的距离。
“阿弥……”琪雅试探着叫她,却被她猝然打断,“枉我推心置腹待你,你却处处骗我!你们不是商人,而是觊觎西留的匪人;你们都是一伙的,却骗我说不晓得颚云来客;那银甲人来这里是想要抓我回去,以圣巫之名起兵吧?而你,上官琪雅……”她咬咬唇竟说不下去,两道泪痕顺着鬓边两抹余发蜿蜒而下,花了新画的蓝黑蝴蝶。
忽一抬腕,一手抽出发间那支青玉小簪,一手扯散精致发髻,浓密长发滑落至足踝,像一袭裹在肩背的黑色披风,“我还以为,至少可以有你一个朋友……”啪,玉簪摔断在琪雅脚边,潮湿杏眼瞪住她,不是恨意,而是痛与委屈。
琪雅怔怔,心中一团糟乱。此种境况实在辩无可辩,而她确实对她隐瞒诸多。现下看来,司马长澈来者不善,海盗民族劫掠侵占的野心已然在他血液里苏醒膨胀。历史总在轮回,像要开启又一场为寻找沃土的征战之旅。
她正惆怅,忽见阿弥捧住腹部,脊背靠着桃树枝干慢慢蹲了下去,腰间锁链越箍越紧,似要将人从中间掐断,她额间滚滚落下汗珠,一面扯那铁链,一面紧紧按住额头。琪雅想要上前却被她用力推开,“不要你管!”
琪雅隐隐觉得,这场骤然发作,应与她尚未被打开的记忆有关,那道记忆之门里似乎关着一股力量,因没了之前的重重防锁而蠢蠢欲动,像要从内部将她冲破。于是运起掌心一团黑气,那气团直扑阿弥面上,将她击晕了过去,霎时间,腰上铁链竟真不再收缩,小小的身子从树干上一歪,倒在一地桃花里。
一阵秋风凉凉扫过,身后似有深海冷香随风飘来,琪雅心头一震,擎着那掌牡丹呆呆不敢回头,只轻声问:“师父,这一次,真的是你吧?”
有脚步声愈行愈近,她乍然转身,见一身锦蓝长袍推开柴扉,墨发飞扬起深海暗蓝,一面银狼面具自鼻峰遮至两鬓。可琪雅眼里,那面具并不存在,她看到的是满天满地的桃花纷飞中,那个朝思暮想的人缓缓向她走来,于是没有半点犹疑,人已向他飞奔而去,脚下却被那道锁链绊了下,人倒下去,继而被坚实手臂闲闲接住,头顶是一声悦耳轻笑,“还是这么爱摔跟头。”
那样的轻松语气,似乎这中间的万般曲折生离死别都是梦境,他等在梦尽头,然后依旧是在清雅小居的庭廊下教她练剑……贪婪呼吸那熟悉气息,手在他脸上胡乱摸索,触到那冰凉面具心头扎实一痛,梦醒了,梦尽头已天翻地覆。只是还好,无论浪迹了多远,她终是与他重逢。
“掉下云船后,顺便替你将落英剑捞了上来,找铁匠重新烧锻了下,还原得还算满意。”他将她的手从面具上拿开,自腰间解下紫鞘佩剑交到她手里,“你也须配个兵器,女孩子耍乌金大刀太辛苦。”
她不接剑,又扑过去死死抱着他,许久,轻轻启开,将自己的右掌递到他面前,花芯残缺的大红牡丹绽出妖冶,她颊上有泪,语气郑重,“替我断了这只掌吧,我不想它再害你。”
他怔住,继而轻笑,“可是,我也并不想要个四肢不全的姑娘在身边。”
“我左手用得很好,不会给你添麻烦。”
“那,我送的刺青,你也是不想要了吗?”
她一愣,抿住唇犹豫。忽一阵哗啦碎响,脚边铁链炸开断作圈圈银环,树下一道紫影不知何时醒转,似因了积年重负,此刻脱了枷锁便分外轻盈,敛身一跃,已如脱线风筝高高飞起。裙裾沾的花瓣自空中飘落,披散的发张扬如魔。
“阿弥!”琪雅惊呼,见她自空中略略垂望,目色里却是暖暖笑意,“琪雅,你终是寻到了你的‘另有他人,而此刻,我也有必须去找的人。”
一转头飞去,越过胡杨林,越过百里沙洲便是去往梵城的方向。
【但那些都与她无关,因她从来不曾遇见他。】
若不是琪雅那迎面一击,最后这一道紧锁的记忆之门不会应声而开。
西留人大约都曾留意到,新任圣巫几年里对朝政的兴趣越来越浓,先后推算出几个大贪官藏污之处,而后又预言出现太子的谋逆之心,官兵连夜突查剿出逾制兵器数千,太子不服,以死明志。国君隐隐动容,他本是心软之人,否则当初便该赐死舒望了结后患。未几月,国君积郁成疾,不治而薨。圣巫推举仅四岁的年幼皇子即位。然而国丧之时,前太子舒望冒死拦下灵车,一身孝服跪于梵城大道中央,手中举的却是一卷状书。他要告的,乃当今圣巫。
圣巫诬陷前太子,事后咒杀,却佯装为自尽;圣巫谋害国君,继而将傀儡小儿扶上帝位,自此她便成为操控西留的幕后王者。更有甚者,圣巫曾施巫法致天降大涝,继而设祭坛解除灾情,获百姓朝拜尊奉,却不知一场天灾饥殍几万人……
桩桩罪状耸人听闻,证据却出奇的完备。更有先圣巫为削除皇子而捏造的舒望不可即君位的预言,也是阴谋。舒望俯首再拜,道他数年忍辱,为的便是收集真相。状纸诏告天下,圣巫竟也狂笑着认下罪名,一扬长袍,再无顾忌般坐上了龙椅。
拥有强大力量的巫者,嗅到权力的诱惑,于是破了数代禁忌,将皇权和百姓当作她的玩具。这样的罪,怎可饶恕。
那时起,圣巫的威信在西留第一次受到人们质疑,不久怨声载道。只是她太强大,无人可抗衡。舒望领御林军八千人,于梵城王宫浴血而战,三天后宫中流血漂杵,舒望披满身百十伤口,亲手缚住一代妖巫。
举国欢腾,拥舒望为帝的呼声渐高。十月,圣巫大殿挤满亢奋人群,一身黑袍的女子被缚在锁妖柱上。白色石柱穿过殿顶直通天宇,有雷电劈下,电光缠着石柱一路爬下击在她身上,鼓胀黑袍下瘦小如孩童的身体不可抑制地痉挛,高帽早已滑落,长发在亮紫电光中似魔张牙舞爪。
有人喊:“劈死这个妖巫!”阶下是汹涌附和。
那人从高阶上迈步下来,眉宇间的一点骄傲换作死死一皱,眼神小心掠过她,目光一痛却即刻掩了过去,匆匆走过她身边,对众人道:“巫是鬼神使者,即便动了邪念,也曾有惠于世人,所以,”他一顿,声音不可察觉地带了轻颤,“不如将她流放月光谷,静思己过。”
“她法力强大,逃出月光谷害人又该如何?犯下这许多重罪,如此惩罚是否太轻了?”有人追问。
他淡淡颔首,“放心,既是我缚住的人,自会有叫大家安心的方法,给你们交代。”
十一月,他带队亲自押送囚车去往月光谷。去时是他背她走过月下草场,归时,亦是同样的人和路。阿弥、舒望、肆风,谁都不曾缺席,只是各自换了角色。
颊上黥字的地方有微微化脓,隔一方木栅栏,他递了药膏给她。她没接,用散下的发遮了半张脸,对他淡淡一笑:“阿弥现在,是不是很丑?”
他蓦地转身,踉跄着走远,肩头不能自抑地抽动。
他曾读过诸多史书,知道权谋之道不容心软。可竟不知,拿一个人去换一爿江山竟是这般滋味。那一刻,生不如死。
可既是换得如此沉痛,他必得拿出最赤诚之心,给天下一个交代。变革是一个国家的阵痛,世人如今不懂,但痛过之后便是后世福荫。
月光谷中依稀旧模样,家奴村里的人聚在胡杨林外,追着囚车冷冷看她。他们不察个中因由,只知道便是这个妖巫害他们被一场大火烧成不人不鬼的狰狞模样,于是粗野叫骂声不绝于耳,有什么隔空飞来,落在囚车上碎开一摊黏稠的腐臭。
她垂着头,听前头的人一声鞭响加快了速度。
茅屋小院已经残败,她走下囚车将裹着干枯桃花瓣的黑袍埋在一株桃树下。他扭头,不愿细看,只喃喃低道:“阿弥,不要记着这些痛苦,就当作,从来不曾遇见我……”
十二巫使合力将她封印于千丈锁链之上,关于他的记忆以及圣巫的灵力随那铁链一道埋入另一株桃树下。她不曾反抗,盛大光芒里微微昂头像迎接扑面而来的一袭春风。只是十二巫使之力也并不能将她完全封印,是以她仍有些微法力得以自保。
光芒敛尽,院里开出两树桃花,自此终年不败。
十二月,舒望顺应民意,登基称望帝。但那些都已与她无关,因她从来不曾遇见他。
风沙起,双眼迷离,她越飞越低,渐渐看不清梵城的方向。